木言
六年前生了兒子,四年前生了女兒,這是這個小山莊,這個三孔舊土窯的小院落,和那個略微駝背跛足、憨實高大叫二高的男人,給你組結出來的新生活。你其實并不確定自己來了幾年,只是第二年過大年初一的時候,二高淡淡說了一句,兒子的生日在大年初一,不吃餃子,改在初二吃,于是你每年初二,在墻角,按順序記下序號。你不知道二高知不知道這件事,看起來他每天的心思,只是山里的莊稼和院子里的那些牲口。
二高像往日一樣,出了門。你也起來,跳下炕,像平時一樣,走出這扇小門。一出來,院外靠著墻角處的幾棵老楊樹上,立刻飄過來一股風的沁涼。你抬頭看了看樹上開始嘰嘰喳喳叫喊著的麻雀,又看了看墻外的遠山腳下,正是晨光熹微,東方將白之時,枝頭的麻雀,嘰嘰喳喳叫喚不停,它們的聲音,總會無端地讓你想念那個不知道在哪里的家。這想念是長長的,長得似乎讓你覺得日子可以變短,可以縮小成一粒小米。當然,它也會無端地讓你想到初來這里時的場景。
那是七年前,你第一天來這里的時候,手被用麻繩綁著。這個像是臥在山腳下的破舊小院子,背靠著一座大山,兩邊依傍著兩個小山丘,形成了兩堵天然的高墻,只有院外的大門和面前的那個人工石墻,留有人造的痕跡。你還沒來得的細細打量,就看見一大群人,圍在院子外,竊竊私語著:“看,看,卷頭發(fā),還披著,像個瘋子……”
“聽說是個啞巴……”
“看神情,透著股精靈勁兒,不像傻子……”
“模樣真??!個子那么高,皮膚又白,鼻子也高,眼睛又大,那眼睛還有點深陷,感覺不像咱們本地人……”
“本地人哪能被賣到這里來……”
你來不及看他們議論你的神情,也來不及聽他們說些什么,就被那老頭狠狠一腳踢在小腿上,差點摔個狗啃地。你猛地扭過頭,恨恨地看著他。兩只眼,像兩把鋒利的刀,能將他刺穿。你恨他。你的嗓子,五年前就被他用火疙瘩燒壞了,連舌頭也吃不出來飯的滋味。那蝕骨的疼痛,沒讓你懼怕,卻讓你更想逃出去找你的家人。這想法,隨著時光的流逝,日漸強烈。
你也不知道這是今年的幾月份,只是覺得天氣炎熱逼人,太陽掛在當頭的正午那會,可能能把地上的一碗生水煮沸,這樣熱的天氣,在陜北高原,實屬難遇。七年了,你是第一次遇到。
和往常一樣,二高不在家的時候,你被鎖在院子里。窯洞面前那嚴嚴實實沒有絲毫縫隙的石墻頂上,鋪了一層厚厚的泥巴,上面插滿了打碎的玻璃瓶。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玻璃渣塊,是一把把刃頭朝上的匕首,透出寒冷的光芒,那是為了防止你翻墻逃跑設立的一道屏障。你常常想,就算沒有那些玻璃刀,那墻,砌得比你的個子高了有兩倍,家里從來不放板凳梯子之類可以登高的物件,你根本爬不出去。有時候你也會想:這墻,是故意為了防你逃跑才加到這么高的吧?你納悶,他們?yōu)槭裁礇]你把直接鎖進窯里,而是放在院子里。后來生完兒子,你才從婆婆嘴里得知,鎖在窯里。白天沒人看管的話,你上廁所成了問題,他們怕你在窯里隨意大小便,放個屎尿盆兒,又怕窯里臭氣熏天。
起初幾年,在你生女兒前,你也嘗試著夜晚出逃過好多次,但那失敗,讓你抓狂,抓狂到不知扯掉自己多少頭發(fā)。
后來,你總是追著那幾棵楊樹的影子,坐在不同地方的墻根下,看早起熱熱鬧鬧叫喚著的麻雀,在樹枝或屋檐上飛來飛往,又飛去你看不見的地方。日暮黃昏,再看它們回歸,安然睡臥。幾棵高大的樹上,還有三個喜鵲搭建的巢,可你從來沒見過喜鵲。而這些來棲息的麻雀隊伍,在慢慢壯大,從最初的十七只,到后來的二十二只,三十一只……到現在的你不再去數的數量。
女兒出生不多久,你被結扎了。聽說計劃生育抓得緊,二高的母親他們怕罰款。兒子和女兒,都跟著二高的母親,在他大哥院子里養(yǎng)著。有一次隔著門墻,你聽見她對過路的人說:“外來的女人,不放心。萬一哪天不注意,帶著孩子一起跑了,錢也花了,人也沒了,那還了得!”
兩個孩子貪玩的時候,會爬在鐵大門上,偷偷透過門縫看你。這個舉動,兒子每天堅持,持續(xù)了有兩年多了,女兒偶爾跟著他來一次。你的內心,總在他探視一樣的偷窺里,激動不已。你不知道這激動,是因為孩子,還是因為終于有人能讓你覺得自己是個活著的人。你很想走過去,讓他們可以近一點看看你。你也可以近一點看看他們,可又怕因此嚇退了他們,只好保持不動站在原地,看著他們轉身跑遠,回頭,才發(fā)現自己的嘴巴,扯得無比夸張的大。
昨天晚上,二高和他母親在院子里吵了起來,你躲在窯里不愿出去,聽見他說:“她能干什么,就這樣不是挺好的?!?/p>
“好什么好?好什么好?家里山上,哪一樣活兒不是你干的。養(yǎng)著她吃白飯。這都七八年了,你自己看看,倒是把她養(yǎng)得白白凈凈的,像個城里的人兒一樣,飄飄兒的。”她的聲音特別大,好像是故意沖著你喊的。
“你一開始又不是沒叫她干過活兒。她連什么都分不清楚,咋干呢?再說,她現在不也每天給我做飯嘛,家里牲口不也是她給喂的?!?/p>
他說的沒錯,剛來的第二天,他母親確實叫你撿過從地里連著土攬回來,混在一起的糜子和谷子粒,你根本分不清楚,把兩種放在一起了,被她抽了幾耳光。
院外,又傳來她的責罵聲:“那草不都是你黑天半夜弄好的。現成的她就給往槽子里放一放,還把你能耐的。也不看看,除了驢和那沒用的狗,你家里還有什么牲口?沒腦子的貨。你帶著她去結扎的事情,老子還沒跟你算賬呢。計劃生育抓得緊又能咋樣?還不是照樣有人偷著生?!?/p>
“你沒看見?有的人家,窯都讓計劃生育的人給挖了。”二高高聲頂了一句。
這話你聽得糊涂了。不是她怕計劃生育罰款才讓二高帶你去做的結扎手術嗎?
“你個驢日的,沒良心的貨。你大哥和你大嫂多少年了,對你熱心熱腸子的,他們不就是想要個娃娃嘛?!?/p>
“她生的娃娃也是我們的。不管到什么時候都是我們的?!倍呱鷼獾赜猪斄艘痪?,聲音聽起來更高了。
“我說你經常往你大哥家里跑,原來你安的是這個心?!?/p>
“孩子本來就是我的。他們跟我親,叫我爸爸,天經地義?!?/p>
他母親冷笑了兩聲,那笑聲,像有魔力,讓你的耳朵一陣刺痛??赊D眼又傳來了她的哭喊聲,聽見她邊哭邊罵:“老子白養(yǎng)了你,沒良心的貨,老子日謀夜算為了你們,都沒好。你跟你那死了的爸爸一樣兒樣兒的德行……”
你沒聽見二高再說什么。大門的鐵門,傳來一聲尖叫,她的哭聲漸漸消失,你猜她走了。是的,她走了。
二高端著一盆玉米仁稀飯,里面煮了幾大塊洋芋,進來了,你站在窗臺前,靜靜看著他,他將飯盆兒放在炕上,又出去拿碗涼拌野菜回來,看了你一眼,說:“上炕吃飯吧?!?/p>
你悶頭吃著飯,可腦子一直在想他母親說的話。他大概看出來了,可是什么也沒說。晚上睡覺的時候,他轉過身來說:“今年難得,大隊商量好要殺隔壁二叔家的那頭大豬,六月六了,三個莊子,每家都能分一點肉,明天晚上,叫孩子們回這邊吃飯吧?!?/p>
你很驚訝,分肉?不是要等過年?可他怎么突然想起來要叫孩子們回來吃飯?
二高平時話不多。每年從開春到初冬的時間,他都是在山上地里干活,回家也要給驢鍘草,總會忙到很晚。只有天寒地凍的那幾個月,他才待在家里。他不愛串門,也不愛閑諞。沒事的時候,把自己種的旱煙,一片一片鋪平放展在鍋臺上,用老瓷碗一遍一遍攆碎,你聽他母親罵:“兩把就能揉碎的東西,非得吃力不討好地使那憨勁,沒腦子的貨色?!笨伤πΓ膊簧鷼?,卻也不聽她的話。
二高又說:“我媽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也老了。這些年,她一個人守著我們弟兄倆也不容易。兒子和女兒,等以后慢慢接回來跟我們過吧。聽說大嫂娘家那邊,給打問好一個男娃,估計年底,就能抱回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你感覺他像安慰你,也像安慰自己。你不明白,孩子們是你們的,有什么好擔心的。
可無論如何,聽他說要接孩子們回來,你心里還是有一種朦朧的期盼。你知道自己算不上什么母親,你唯一能算得上有情感的一個出發(fā)點,大概也就一個人被關久了以后產生的對人氣兒的渴望。孩子們讓你覺得這個“囚牢”在白天有了一絲人氣兒。
你在黑燈瞎火下,坐了起來,非常認真地對著二高點了好幾次頭。窯里光線暗淡,你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可他整齊潔白的一口牙齒,露出來,笑了,將你拉倒在他懷里說:“明天讓二叔多給我們家留點肉?!?/p>
提到家,你悄無聲息地笑了,帶著一絲他人無法體察的陰冷,在這暗黑無光的窯里,笑了,笑著笑著,笑出了眼淚。
一大早,院外傳來一聲聲豬的慘叫。你這才想起來二高昨晚說的事情。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一陣開鎖的聲音,是二高的母親來了。除了他和他母親,沒人再能開這把鎖。你快速跑過去,朝著門外張望。
她沒好氣地搡了你一把,將一塊肉遞給你說:“拿回去吧?!?/p>
你一路小跑,將肉送回去,又跑出來,期盼著她依舊能站在門外,等著你。你并不想看見她,但是她手里那串叮當響著的鑰匙,像一個磁場一樣,能把你吸過去。你爬在鐵門上,偷偷透過門縫看,看了看鎖頭,又像往日一樣,拽了一下,這一拽,你驚了一下,心立刻咚咚咚不由跳得飛快,你忘乎所以,迫不及待——她好像大意了,沒把鎖頭鎖死。你激動得手有些抖,乘著那熙熙攘攘的人聲,不敢讓那鎖頭發(fā)出聲響,小心翼翼取下來,又將那門推得開了一條能擠出去身體而不至于發(fā)出聲響的縫兒。
你擠出來,迅速左顧右盼一回,你看見她此時站得離大門足有十米遠,正和買肉的過路婦女們聊得熱火朝天,這個距離,讓你心里無比興奮。
七年了,你第一次在晴天白日走出這扇大門,你突然感覺腳下有股神奇的力量,似乎這力量,將地變得無限寬廣,將天變得無垠高遠,就連院外的風,都格外沁爽,空氣里,彌漫著野草閑花的芳香,這突如其來的自由,讓你一時分不清真假??赡阆胫瑱C會難得。你撒開腳丫,像脫了韁的野馬,在這到處山巒溝壑讓你分不清方向的大地上,奔跑了起來,聽見后面有人喊:“快,快,不得了了,啞子跑了,啞子跑了……”
你不記得跑了多久,精疲力竭的時候,看見二高和幾個你不認識的男人緊緊追上來。你的胸口,溢上來一陣干澀的疼痛,那疼痛,使你再也無法奔跑。
你席地而坐,雙手撒開撐在地面上,全身的汗,濕透了衣衫,額前的頭發(fā),像洗過沒擦干,悄無聲息地滴落著水珠。你抬起頭來,看了看那些你不認識的男人,又看了看滿臉赤紅的二高。你仰面朝他,無聲地對著他笑,笑得滿眼滾淚。朝陽,鋪灑在你臉上,你的笑容,卻奇異地像朵開到極致的格?;ā?/p>
你走在前面,依然還是大聲地笑著,像個喝醉酒的女瘋子,又像個骨頭立不起來蹣跚學步的孩子,東倒西歪,笑著并流著淚。你的笑聲,從你的嘴巴里出來,竟變成了一聲聲撕心裂肺般的“啊”那畫面,配上你高挑的身姿,自然卷的長發(fā),深邃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無端透出一股詭異的美。二高跟在后面,沉默不語,他的跛足,為了追上你,也使完了勁兒,此刻走路,一拉一扯,極為吃力。
你最終又回了這個牢籠般的院子。二高的母親,放你們進去后,關上大門,順手拿過墻角立著的扁擔,朝著你的腿上和身上打來。你不叫喊疼,只是趴在地上,擰過頭冷冷地看著她打下來的每一次動作,數著她打下來的次數,嘴角掛著一抹怪異的笑。二高也冷冷看著你,不說話,也不制止他母親。
她打到第三十七下的時候,你看見二高一把奪過扁擔,往地上一撂,生氣地說:“你回去吧?!?/p>
你不知道這話是對你說,還是對他母親說。你趴在地上,起不來。
他母親恨恨在他額頭上戳了幾指頭,細長干瘦的手指上,像極了石墻上的那些玻璃刀,狹小的眼縫透出一片猩紅,像嗜血的臭蟲,露出發(fā)黑的齙牙罵:“就你這個沒腦子的貨把她慣壞了。早把她的腿打斷就好了。你指望著她能惦記著娃娃,跟你好好過日子?我呸!你是白日做夢。你舍不得使喚她,不讓她干活兒,你看看,力氣全使在這兒了?!?/p>
二高的母親最終怒氣沖沖地離開了,二高將你抱回窯里,放在炕上,你再也控制不住,哇地哭了。你真想讓她就那樣打死自己,此時,你也恨眼前這個唯一對你好的人,雖然他是這些年唯一真心對你好的人。但他的好,有限度,他的限度,是你得在他的這個院子里。
你一直躺在炕上,聽見二高一會在地上忙碌,一會在院外喂養(yǎng)牲畜,直到窯里慢慢有些暗淡,天竟要黑了。
二高已經在院里的露天灶臺上開始生火了,柴火的聲音,噼里啪啦在響,沒多大工夫,就聞到了一股香味。你想起來,今天有肉吃,你又想起來孩子們也要回來吃飯的事情。
你做飯不是什么行家里手,你做的飯,大概也只有二高能吃得津津有味。米和水的比例,你從來掌握不好。燒柴,也弄得滿院子烏煙瘴氣。你聽見院子里的大黃狗,哼哼了兩聲,你知道它的心事。
大黃狗,是二高三年前不知道從來哪里抱回來的。它來的時候,還像只鞋那么大一點兒,可現在,已經長過你的膝蓋了。這三年時間里,它總是臥在你腳邊,你們一人一狗,常常盯著院子上空的那片藍天發(fā)呆。這個地方的天,是真的藍,藍得沒有絲毫懈怠和敷衍,藍得讓人想在上面飛。大黃狗不會說話,你也不會,可它喜歡你拿自己的老木梳,打理它的那一身皮毛。
孩子們的嬉笑聲,隔著石墻鐵大門傳進院兒里,快樂的聲音,像從天下掉下來的一大片白云,滿滿覆蓋了整個院子的空間,也團團將你冰涼的心包在里面,你無端覺得不適應。你聽見兒子和女兒無比親切地喊:“爸爸,爸爸……”
你動了動身體,立刻傳來一片疼痛,你恨恨地繼續(xù)扭動它,好像疼痛,也可以是一種熱鬧。你的臉,終于對著小門,可以看到進進出出的他們了。
孩子們歡歡喜喜跟在端著黃米飯盆子的二高后面,他將盆子放在鍋臺上,又慢慢悠悠出去拿了碗肉回來,也放在鍋臺上。平時,你們吃飯都是圍坐在炕上,你猜他怕你打翻米飯盆和那碗可貴的肉。
二高給孩子們一人盛了小半碗米飯,又拿起筷子,挑了些瘦肉放進他們碗里,遞給孩子們后,又盛了大半碗米飯,挑了幾片瘦肉給你端來,放在你跟前說:“吃點吧?!?/p>
你看著坐在豎柜跟前的兩個孩子,大口小口地吃著肉和米飯,無端笑了出來。他們也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往常看著他們偷偷爬在門縫上看你,你是那么渴望可以近一點讓他們看看你。可現在你就在他們跟前,他們的眼里卻都是碗里的肉,再也沒有你。你心里恨意漫溢,那肉,看得讓你無比扎眼,扎得你不由自主地一把連碗帶飯推倒在炕上。
孩子們看起來嚇了一跳,頭朝著你看過來,你看著他們的樣子,又無聲笑了。二高沒有生氣,給孩子們說:“沒事,好好吃?!鞭D身安靜地收拾好你打倒的飯,又一次遞過來:“吃吧,吃了才能好?!?/p>
二高就著他母親送來的野菜,吃了一大老碗小米飯和幾片肥肉片。
次日,你身體的疼痛感愈加強烈。二高出門前對你說:“院外灶臺上,有熬好的玉米仁稀飯,你餓了自己慢慢起來吃點,我去地里了?!?/p>
你不知道過了多少天,身體不疼了,天氣還是很熱,熱得像是置身一團燃燒的火焰,讓你心神煩躁。二高在傍晚時分,帶著兩個孩子回來了,他說他母親過世了,嫂子和他大哥還有他,都要忙他母親身后的事情,孩子們沒人管。
晚上女兒哭鬧著要跟奶奶睡,兒子倒是很安靜地看著你。你實在哄不好女兒,抱著她滿腳地又跑又跳,甚至動手打她嚇唬,全身大汗,還是哄不好她。你無奈地看了看兒子,他一骨碌跳下炕,穿上鞋,跑了出去。你以為他嫌吵鬧躲著走了,然而,你萬萬沒想到,他是站在大門上大聲去喊他爸爸了。
不知何時,二高回來,接過女兒說:“靜靜,來,爸爸抱……”
你這才知道,女兒叫靜靜。但是,叫什么你也不在意。
二高沒幾分鐘就將女兒哄睡了。你才看見兒子站在門口,像個小大人一樣安靜地看著你們,神情像個受了委屈不能伸冤的人,眼睛溜溜地閃著無辜。你突然像做夢一樣,在腦中幻化著一個畫面——你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將手略微抬起來一點,做出想拉他的樣子。而他像只溫軟的小羊羔,軟軟地將小手放進了你掌心。你蹲下來,將他攬在自己懷里。你做得非常自然順遂,這使你不由地抬頭看了看窗戶……但是你,突然甩了甩頭,像被潑了一盆涼水一樣,猛然清醒。你只能靜靜看著他,走向二高的懷抱。
兒子倒也沒哭,只是將頭伏在二高的脖頸深處,兩條短胳膊,窩在他胸前。你不由又幻化出一個畫面——他走進的是你的懷抱,你抱著他,心里頓時軟成一團云絮,像隨時能被化掉一樣。你的鼻尖,襲來一陣孩子獨有的體香味和汗水味,讓你一時忘了自己不會說話,下意識地張開嘴巴,問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可你一動嘴,才發(fā)現,沒有任何話語,只有“啊”的一聲,像感嘆,你憋得臉上一陣滾燙。
不知道什么時候,你感覺二高推了推你。你驚醒,扭過頭,看了看睡熟的女兒,紅彤彤的臉頰上,殘留的哭過的痕跡。剛才她小小的身體,努力掙脫你的時候,嘴里還不停喊著:“不要你這個啞巴,不要你這個啞巴……”你心里猛然一片生硬冰涼。
恍惚間,你聽見二高又說:“兒子叫陽陽,莊里人都說,他簡直就是和你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白白凈凈的皮膚,高高的鼻子,又大又深的眼睛,還有自然卷的黑頭發(fā)……”他說著,慢慢脫鞋挪上炕,把兒子放進被窩里,才又下地穿好鞋,說:“我去大哥院子了,你和兒子也早點睡吧。這兩天,就把牲口給喂喂。草我都備好了,好好把孩子們看住就行了?!?/p>
你沒有理會。
孩子們短暫地回歸,讓你心煩意躁。
二高母親下葬的那天,你一直被迫穿著白麻衣,挨著嫂子,跪在靈棚邊上。你沒有哭,只是安靜地跪著,安靜地聽著,安靜地看著那些你不認識的女人們,號啕大哭著。你聽到一個老婦女在遮臉布下低聲說:“你看,啞子都不哭,估計還是恨了。”
啞子,早已是她們給你在這個莊里用的名字了。你對自己小時候的記憶,一片模糊,可只有名字,你記得非常清楚,叫帕夏汗。夢里,總是看不見人,卻聽到有一大群人在身后喊你帕夏汗,帕夏汗……
“換誰不恨?一輩子心狠,連死,都選在這大熱的數伏天里。”
“二高他媽活著的時候,也確實沒把人家娃娃當人看過,不是打就是罵。聽說,剛來那會兒,她怕啞子不讓二高碰,天天晚上去聽門,每次出來得意洋洋的,倒像啞子纏著二高不放一樣。好在人家肚子爭氣,頭一胎是個男娃兒,不然還真不知道能被她折磨成啥樣呢。”
你聽到這里,有點難受。初來的那天晚上,你手被綁著,坐在炕角里,不哭不鬧,只是靜靜看著二高。他給你端來一碗玉米仁稀飯,說了句:“餓了吧?!蹦愕拇_餓了,但是沒點頭。二高像哄孩子一樣,喂你吃了那碗飯才說:“我媽買你的時候,我不同意?,F在既然已經這樣了,你就該吃吃,該睡睡,我不會跟那些人一樣的?!彼贿呎f著,一邊給你解開了手,他讓你想起了夢里那些喊你名字的人。
你失神間,又聽見有人說:“這也就是二高這個娃娃心善,從來沒聽見苛打過她,也不給她買牲口回來喂養(yǎng),不叫她做這些婆姨女子的苦營生。不然這啞子,真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呢?!?/p>
“唉,有什么用。死了一個老的,又來了一個小的。你們不見,那鳳英天天霸占著兩個孩子,到時候喊誰親媽還不知道呢。那鳳英向來就是個笑面虎,老的在的時候,她多少還有點忌憚。這以后,啞子和二高,怕也是不好過的?!?/p>
你聽得一清二楚,她們議論完,又開始嗚嗚哇哇地哭喪了起來。
你恨嗎?當然恨。你恨那堵墻,恨自己不會說話,也恨想不起來回家的路,更恨這個死去的老太婆,恨那個對你好的男人,甚至恨那兩個孩子……可你不明白,這些人哭得那么傷心的時候,為什么還能有閑心議論你呢,這讓你又不由地牽出一抹冷然的笑。
你跟著送葬的隊伍,走出院子,大黃狗竟然悠悠地跟著你走,在你腿邊習慣性地蹭來蹭去。遠處對面的山路,蜿蜿蜒蜒,伸向遠方,一條連著一條,那么繁多,那么交錯,像極了注滿血流的經脈,讓你分辨不出從哪條跑出去是回家的路……你暗暗辨識,暗暗攢著全身的勁兒,在這個特殊的日子,用力盯著天空,太陽卻在一片灰云背后,漫不經心地露出半個紅彤彤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