璩靜齋
六六哥。細姑倚靠門框,手纏繞著自己烏黑的發(fā)辮梢,夢囈似的叫了聲。嗯。六六站在門外,目光落在細姑新繡的桃紅色鑲邊的黑花鞋上沒挪窩。他隱隱嗅見細姑身上散發(fā)著一股香氣,槐花香?好像不是,反正那香氣他說不出來。
六六哥,你進來吧?細姑身子向前探了探,輕輕地拽了拽他的衣角,很快又縮回手,半垂著眼笑了笑。噢,我就不進啦。你叫我來,有什么話就說吧。六六低頭伸手彈彈褲腿,仿佛褲子上有灰塵,其實他的褲子是出門時剛換的。
我剛掃過地,家里是很干凈的。細姑拿雞毛撣子又將凳子撣掃了一遍說,六六哥,你還是進屋再說吧。六六見細姑說得懇摯,沒有再猶疑,就進了屋子。細姑倒了一碗粗茶,擱在小方桌上說,六六哥,喝口茶。六六在桌旁坐下,環(huán)顧屋內(nèi)問,娃呢?細姑躲過他溫?zé)岬哪抗庹f,都送外婆家去了。
說話間,蛛網(wǎng)絲纏粘的梁檐上有干瘦的老鼠窸窣著跑過。這老鼠膽子夠大的。六六瞅瞅梁檐,回頭看細姑有點局促不安的樣子,便欠欠身說,細姑,你有什么話就直說吧,都不是外人。細姑左手絞著右手,抿抿嘴說道,六六哥,你稍坐一下,我出去一下就回來。六六站起身說,細姑,你先忙吧,要是沒什么緊要的事,我就先回去了。不忙不忙,六六哥不要走!細姑滿臉酡紅,忙端起茶水捧給他說,六六哥先喝幾口茶再說。我出去一下,馬上就回來,馬上就回來的,不耽誤你的時間。
細姑出門,在自家的屋前屋后轉(zhuǎn)一轉(zhuǎn),看了又看,見沒有一個人影,懸著的心這才稍稍放了下來,只片刻工夫就轉(zhuǎn)回來了。細姑一進屋,順手將門關(guān)上了。六六愣了愣神,這孤男寡女的,還關(guān)門?他搔搔頭說,細姑,你有什么話,就直說好了。
細姑坐到六六身旁說,六六哥,你是天底下都難找的好心腸,我們娘兒四個,要不是你,早成了桃花甸的餓死鬼了。六六嘆口氣說,細姑,這些都是不值得一提的。人心都是肉做的。可是有些人的心就是石頭做的,六六哥,我不曉得怎樣感謝你。細姑手搭在六六的膝蓋上說。六六有點不自然地笑笑說,細姑,你不需要感謝我,只要你們娘兒幾個過得順暢就行。他喝了幾大口茶,指指茶壺說,細姑,你幫我添點茶水吧。
細姑起身去拿茶壺,六六順勢站起身,對細姑說,我說細姑,沒什么事了吧?要沒什么事,我就回去了。六六哥,再坐坐吧。細姑聲音低了下去,六六哥,我……我老是做夢……
我也經(jīng)常做夢,夢見我們大伙兒……六六話還沒有說完,細姑搶著說,可我夢見的是我們兩個,只有我們兩個人。六六說,夢都是反的胡亂做的。細姑搖頭對六六說,六六哥,我的夢可不是胡亂做的,也不是反的??隙ㄊ呛鷣y做的。六六雙手搓搓臉說,細姑,我得回去了,家里還有點事。細姑不應(yīng)聲。六六說,細姑,我們都是本家,幫你是我應(yīng)該做的事,你千萬不要往心里去,千萬別胡亂想。細姑猛地從身后抱住他的腰說,六六哥,我的夢真不是胡亂做的,這兩年我一直都在做夢,夢見的都是你。六六有些張慌了,說你曉得,我有秋香。
細姑說,六六哥,我不搶她的位子。我們私下里,不讓她曉得。六六說,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不能這樣做。細姑說,我們想辦法不讓墻透風(fēng)。六六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六六哥……細姑的眼淚流了出來。
六六輕輕扳細姑的手,想抽身出來。細姑不松手,說六六哥,我心里有多苦,你不曉得的嗎?六六說,細姑,你曉得你六六哥不是那種人。細姑說,六六哥,我保準(zhǔn)不壞你的家室。細姑,你先放開我好不好?六六的聲音開始有點黏糊。你不答應(yīng)我,我就不放手,細姑將他箍得更緊,聲腔中分明有了兩分嬌意,說六六哥,這屋里只有我們倆。六六不由得心一橫,臉也板了起來,說細姑,我們不能這樣!我是個規(guī)矩人,你也是個規(guī)矩人!細姑怔了怔,到底把手放開了,捂著臉小聲哭起來。細姑,很對不??!六六輕輕拍拍細姑微微抽動的背,轉(zhuǎn)身開門。陽光很晃眼,他揉揉太陽穴,接連嘆氣,他的周身實在有些麻酥,要是再那么糾纏下去,非壞事不可!
細姑是章莊所有媳婦中命最苦的一個。她穿著大紅襖被送親隊伍送到章莊,一進瞿旺發(fā)的家門,就沒過幾天安穩(wěn)日子。旺發(fā)的媽是多年的媳婦熬成的婆,循著死鬼婆婆的那套法子對付新媳婦。細姑起早貪黑地做事,除了做家務(wù),做針黹,還得跟著旺發(fā)出去干農(nóng)活。婆婆總譏諷細姑腳大,說旺發(fā)撿個腳大的賤貨,就是做事的命!有時細姑也惱怒,有意怠工,婆婆就罵不絕口。旺發(fā)也幫他娘的腔。第三個孩子出生后,旺發(fā)得了怪病,到處去看病也沒見好轉(zhuǎn),病歪了兩年,就睡到桃花甸去了。婆婆更是詈詛細姑是克星,克掉她的大兒子。細姑怨憤之下,跟婆婆撇清關(guān)系,領(lǐng)著三個幼小的孩子單門獨戶地熬日子。
六六平素總念著細姑孤兒寡母日子過得難,時不時幫襯她,沒想到她對自己生了心思。莊里對細姑有心思的人倒也不少,細姑還是能恪守婦道。有時外人免不了開點帶葷腥的玩笑,細姑馬上就翻臉,斥說對方不要亂嚼舌根,說我劉細姑是個一清二白的寡婦!
自從六六拂逆細姑的心意之后,關(guān)于細姑的閑話滿莊流傳,說昨晚西頭的瞿木匠鉆細姑的廂房,三個鐘頭才出來。不久又傳言,東頭的小溜子也鉆細姑的屋里了,有一兩個時辰的光景。再過一段日子,有更爆炸性的傳言,南頭的那個老牛頭竟然也跑去湊熱鬧,好像也得手了。
六六有點為細姑惋惜,也有點不理解,自己沒答應(yīng)她,她怎么就隨便跟別人扯上關(guān)系?那跟過去窯子里的女人有什么兩樣?細姑原來不是那樣的人啊!她真是變了,以前她見了他,總是微低著頭,羞答答地像朵眠水的睡蓮,那杏核眼里滿是水汪汪的一片柔情。可是現(xiàn)在她跟他碰面,高昂著頭,滿臉的不屑,兩眼盡含怨懟。她怎么變得不明事理了?他是有家室的,怎么能背著自己的婆娘跟她扯關(guān)系?何況他平時幫襯她是出于好心,根本不需要她來報答的,讓她拿身子來報答,那他成什么了?我章六六從頭到腳都是一個堂堂正正的漢子,絕不會占她一絲一毫的便宜。他很為她的以后擔(dān)憂,她這樣跟人東扯西拉,斷不準(zhǔn)有朝一日拉扯出麻煩來,還不如找其中的一個嫁了清凈。瞿木匠人不錯,勤快,前些年婆娘生病走了,留下三個樁頭兒子,只怕她嫁了兩邊加起來六個孩子,負擔(dān)不輕。老牛頭是個光棍,倒是沒有孩子拖拽,只是有些老丑了,她內(nèi)心肯定也不太甘心。小溜子呢,倒是年輕些,也還中看,還算是個沒結(jié)過婚的“青春郎”,但他吃喝嫖賭樣樣在行,她要是鬼迷心竅嫁了,往后十有八九沒好日子過。
他替她操著心,可也是白操心。細姑是框定誰也不嫁的,就這么耗著年月,高興約誰就是誰,約誰誰都是曲意逢迎的。男人中有時也免不了爭點風(fēng)吃點醋,只是一有苗頭,就被細姑彈壓下去。細姑橫眉放話,誰要是惹姑奶奶不稱心了,就滾一邊去,以后再也不準(zhǔn)來了!相好的誰都念細姑的好,也都竭力給細姑面子,見面笑著點頭,背地里誰也不損誰,仿佛大家供奉著同一個肉身菩薩,只要菩薩樂意,各人有各人應(yīng)得的喜樂。
日子和風(fēng)細雨般地過,一天又一天,一回眸便都是花白頭了。也就三五年的時間,瘋傳細姑的幾個相好的一個個上了桃花甸,似乎相約著,要將細姑留下。先是瞿木匠,長年累月地過度操勞,一身病自己都不知道,走的時候還在給即將出殯的老人釘棺材蓋,釘著釘著自己倒下了,大家都說是突發(fā)腦溢血。第二年輪到老牛頭,老牛頭是睡覺睡死的。小溜子走得最痛苦,肝癌,疼痛難忍,甚至噬咬床沿,不時呻喚爹娘快把自己帶走。細姑一旁服侍也很盡心。小溜子趁細姑不備,割了手腕,尋了短路。
每次送一個相好上路,細姑都要伏柩大哭一場。章莊人認(rèn)定細姑對每個相好都是真心的,說露水夫妻做久了,也逐一變珍珠夫妻了。其實她和幾個相好的事細姑是耍了手腕的。她跟三個男人“拉扯”,也并非外界所傳言的那樣不堪,她約男人來家,也都是做給章六六看的,章六六不稀罕她,別人可百般稀罕她,她骨子里卻又是清高的,她這輩子心里頭就鬼使神差地裝著個章六六一個。她跟別的男人來往,自然不會摻雜肉欲,她誑說她有病,又正色地說她命里克男不能害人。平素她也盡心盡力幫三個沒婆娘的男人縫補漿洗,做鞋織襪。盡管沒能跟她有床笫之事,但男人打內(nèi)心都疼愛她,也都敬重她,自然都熱望著上她家里來,跟她面對面坐著閑扯,有時男人激動了,她也愿意讓對方拉拉手,偶爾耳鬢廝磨一下,給男人一點撫慰。外人風(fēng)傳她不檢點,跟三個漢子胡亂相好,她也全當(dāng)沒事一般,天地良心,她只管對得住自己!男人卻都愿意高調(diào)承認(rèn),做劉細姑的相好,實在是頗有面子的事。
三個相好的陸續(xù)一走,細姑落了單,日子過得寡淡了不少,總是念舊憶昔,念到六六跟她的過往,總有種說不出的羞怨與失落——仿佛嵌在光亮玻璃中的烏云朵,竟讓她郁積了大半輩子:哪有貓兒不沾腥的?章六六,地地道道的一個假正經(jīng)!
多少年她不跟六六往來,兩眼卻又不時地覷著六六那邊的動靜。她覷見六六請人上門給他和秋香做壽材,自己也上心了。鄉(xiāng)間有一個習(xí)俗,凡年過花甲的人,早早地給自己備一副壽材能增壽。細姑的兒女們都已成家立業(yè),都想著母親一輩子守寡,吃了很多苦,給母親做一副壽材斷然不能寒磣,得像辦喜事一樣隆重,要大擺酒席宴請親戚鄰里。
細姑的壽材是請瞿木匠的同門師弟姚木匠上門來做的。姚木匠做的是十二圓心松木壽材,他還在壽材隆起的大頭正面雕雕刻刻,最后呈現(xiàn)的是一幅逼真的松鶴祝壽延年圖。他又在壽材的小頭正面雕刻兩朵祥云。雕刻完畢,姚木匠還用桐油調(diào)石灰,將壽材里里外外刮刷一遍,填補縫隙,晾一晾,再將壽材通體刷桐油晾一晾再刷一遍。最后刷上油亮的黑漆,壽材兩頭的雕畫則用彩色油漆勾描。
細姑看著自己雍容大氣的壽材,想起瞿木匠,不禁落了淚,死鬼要是在世的話這壽材肯定是他幫著做了。她預(yù)想著自己哪一天睡過去了,就躺在這樣大氣的壽材里肯定是很有面子的事。
細姑的壽材被一塊大紅綢布覆蓋著,擱在披屋(同正房兩側(cè)或后面相連的小屋)的木架上,這一擱就是二十多年。每年細姑都會拿清油給壽材精心刷一刷。
她心滿意足地端詳著自己的壽材,不免要念起昔日那三個相好來。自己的這副壽材要比相好們的強多了,他們當(dāng)年睡的杉木棺都是到棺材鋪里買的,做工簡易不說,還帶有濁氣。只是細姑想著他們能安睡在桃花甸,又為他們感到寬慰。桃花甸是個好去處,據(jù)一位風(fēng)水先生說,桃花甸面水枕山,前有照,后有靠,風(fēng)水絕好。她想自己以后也要去那個地方,睡到桃花甸能保子孫吃喝不愁,升官發(fā)財。
天氣晴好的時候,細姑總喜歡往桃花甸那邊去。桃花甸是方圓幾十里響當(dāng)當(dāng)?shù)膲炆健U驹谡虑f西望桃花甸,桃花甸儼如一只匍匐的青色巨龜。曾經(jīng)流傳過這樣一種說法,說桃花甸這周邊方圓百里啊,遠古的時候是座原始大山林,山深林青,云繚霧繞的,各類鳥獸肆意游走,好像還有恐龍那種大家伙,有脖子長得像蛇頸子的,也有嘴巴像麻鴨嘴那樣扁平的,還有頭頂長有龍角的,總之奇形怪狀的。某一天,大地突然劇烈地哆嗦起來,轟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這座大山瞬間坍塌,被鏟為光禿禿的平地。沒過一天,電閃雷鳴,暴雨如注,這平地水淋淋地又起了一次拱,拱出了一只周身冒著熱氣的赤褐色大烏龜。這烏龜起先還昂著腦袋,等雨后天空現(xiàn)了廊橋般的彩霞,它那昂著的腦袋竟雕塑般地給定住了,仿佛受了孫猴子的定身術(shù),它就那么一動不動地昂頭趴在那里,一趴就趴到現(xiàn)在。后來這個蠻荒之地漸漸長了翠綠蔥蘢的樹木,有了百囀千聲的鳥鳴,有了榛榛狉狉的獸影,再漸漸地有了嘈雜喧鬧的人聲,出現(xiàn)了依依裊裊的炊煙。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山上出現(xiàn)了成片成片的桃樹,每到陽春時節(jié),漫山遍野都是粉紅粉紅的桃花,亮人眼眸。桃花甸之名大概據(jù)此而來。后來在兵荒馬亂的時期,人煙漸漸稀少,桃林也漸漸零落,竟至變成荒山墳地。
細姑喜歡桃花甸那些浸染著歲月味道的諸多傳說。如今桃花甸雖難覓桃花,但它內(nèi)涵依然不淺。細姑喜歡遠眺它那形似千年老龜?shù)牡匦?,她尤其對“龜”背上那棵狀如虬龍盤臥的百年古槐感興趣。還有那時常在桃花甸上空盤桓的一群白鳥——呼啦啦地像一片白閃閃的絲綿,也令細姑浮想聯(lián)翩,她總覺得那些白鳥是有來頭的,或許就是長眠在桃花甸的那些魂靈的化身。
在桃花甸那青冢墳塋間隨意走一走,成了白頭細姑最大的消受。吹一吹軟潤如玉的和風(fēng),眺一眺不遠處波光粼粼的大沙河,聽一聽樅樹間各色小鳥自在的飛鳴,望一望藍天上閑散的流云,走乏了,就在相好的墳前歇歇。每個相好的墳前她都要坐一坐,她怕他們說她偏心。
兒女們不愿意母親老往桃花甸跑,說桃花甸風(fēng)景再好,也是個埋人的地方,盡是些鬼氣。他們勸母親不要去,要是悶得慌,就在家看看電視劇,聽聽黃梅戲。兒媳婦還特意找事讓她做,拿摻雜細沙粒的豆子讓她撿撿,將纏成團的舊毛線讓她理理,或者讓她上屋后的菜園子摘摘菜蔬。她將兒媳婦派的事給弄完了,還是要往桃花甸去。兒子發(fā)火了,說您多大歲數(shù)了?還往那鬼地方去?要是摔壞了腰腿,有個好歹,怎么辦?您要出去,就在家四圍轉(zhuǎn)轉(zhuǎn)。她看看兩鬢已經(jīng)斑白的兒子,沒言語,頭還是點了一下。她想到一句老話“久病床前無孝子”,萬一自己哪一天真的摔壞了,恐怕兒女們也是沒閑工夫服侍自己。
日子像不響的流水,流一流就又流出一個四月天,東風(fēng)如醇酒,鶯啼燕舞,遍地青綠。細姑心情原本不錯,準(zhǔn)備出去走走。有村干部上門來,說上面要搞殯葬改革,以后人走了不能土葬要火化,所以壽材不需要,要收繳上去。上面也不虧待,一副補貼三千塊錢吶。又強調(diào)說,六月初六之前壽材是一定要上交的。
還有這樣的事?細姑驚怔了,要火化?她倒是聽城里的親戚提過,人死后被推進火葬場的火化爐里燒成骨灰,她還從來沒聽說收繳壽材這種事,不曉得其他的老白頭有沒有聽說過。問誰去呢?莊里的老白頭寥寥無幾,連六六家的秋香都走掉兩年多了。好歹六六還在,她忍不住去找六六,連前嫌都暫時擱在一邊了。
六六早聽說了這事,是在鎮(zhèn)政府工作的孫子告訴他的。細姑激動得渾身都有點發(fā)顫,說六六哥,我是不交的。六六哦了一聲。昨晚孫子又跟他談了大半個晚上,說推行殯葬改革,在鎮(zhèn)里他就負責(zé)這事。爹爹(方言,爺爺?shù)囊馑迹┮遣恢С炙墓ぷ鳎蜎]法干了,只能撂挑子。六六躺在床上反復(fù)思忖,想想當(dāng)年那些早早睡到桃花甸的伙伴,他的郁悶倒是開釋了不少。
細姑央告說,六六哥,你也不要交吧?六六給細姑沖了一杯熱茶,還特意往茶水里加了幾塊冰糖,軟語相勸,說細姑啊,要是橫豎想想呢,人一旦走了,其實什么也沒了,真的也就那么一回事喲,怎么樣的葬法都是葬,孩子們怎么葬就讓他們怎么葬吧,反正死都死了,也不知道了。
原先對六六的那種怨望又回轉(zhuǎn)了,老滑頭!細姑冷冷地掃了一眼六六,一聲不吭地轉(zhuǎn)身。六六說,細姑啊,喝了茶再走吧。細姑依然不響,兀自向門外走去。
兩天后,村支書帶人上門收細姑的壽材,還沒進門,就大聲夸贊六六爹,說六六爹真是好樣的!沒多說話,就將壽材上交了。
兒媳婦一臉殷勤,招呼村支書喝茶。村支書說,不勞煩也不客氣,來跟你家老奶奶說一說喲。
村支書一行人走進披屋,那情景有些倒吸涼氣:老奶奶竟然穿戴一新,在壽材里直挺挺地躺著!任憑村支書他們軟硬兼施,老奶奶就是不動,仿若真的休眠了一般。村支書只好請六六爹來勸說。六六爹蹙蹙眉,說細姑的事細姑自己做主,她是個烈性子,你們都不要糾纏她,糾纏出個好歹來,你們擔(dān)受不起喲。
六六爹搬張半高的竹椅子,坐在壽材旁邊,跟細姑說東道西,細姑就是不接茬。六六爹這樣和細姑單獨扯白,也覺很暢快。他扯著扯著,不知覺中竟扯出當(dāng)年的事,細姑忍不住清咳兩聲。
六六爹俯身,輕聲細語地問,細姑他奶奶,起來喝口水吧?活人躺那里頭,是要染濁氣的。細姑嘟囔說,我橫豎都是要去桃花甸的!六六爹笑出了聲,你說說,誰能橫豎不去桃花甸呢?六六伸手握住細姑干柴柴的手,說細姑他奶奶,我多時都在想,你我活這一場,不簡單啊。你的心……其實呢……其實……其實我早就領(lǐng)受了。細姑音聲似乎大一點說,你誑誰呢?六六說,誑你是小狗!細姑馬上接上話茬,還小狗呢!是老狗嘍!六六對她說,對對,是老狗,是老狗。你起來陪老狗出去溜達溜達,可樂意?
細姑吸吸鼻子,笑一笑,眼里卻是有了淚花,但依然直挺挺地躺著沒動。不樂意???六六站起身,又俯首摸摸她的臉,看著她的淚眼說,那老狗一個人去溜達溜達嘍。細姑突然緊緊抓住他的手,孩子般地號啕大哭起來。
六六微笑著,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她哭。等她哭夠了,將她從壽材中半攙半抱出來。
要不要去桃花甸溜達溜達?六六扯扯細姑有點褶皺的衣角問。細姑輕輕點頭。
兩個老白頭出了門。兒媳婦追出來,說六六大爺,您跟我媽走路當(dāng)點心啊。
責(zé)任編輯 ? 丘曉蘭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