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原名崔迎春,女,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清明》《作品》《天津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等刊物。出版有文化隨筆集《菡萏說紅樓》和散文集《養(yǎng)一朵雪花》。
那天冒著雨去看畫展,路過一所學(xué)校,先是飄來隱隱的樂聲,漸次清晰明朗起來——是《梁祝》。我站在雨中,校園里一個人都沒有,滿是寂寞的雨絲和憂傷的旋律。多少年了,那時每天擺弄黑膠唱片,常放這支曲子,它和《紅樓夢》曾是我的最愛。
那時年輕,看《紅樓夢》還跑到樓下的圖書室,找一些牛皮紙包的續(xù)書來看,邊看邊在心里抱怨。有本續(xù)書里說寶黛結(jié)縭,新婚之夜寶玉發(fā)現(xiàn)黛玉胸前有顆明珠,方知他們果真是一對,“珠玉良緣”才是真正的良緣。那時覺得自己什么都懂,且振振有詞。后來光陰低落,不大看《紅樓夢》,但生活會時時印證它,越發(fā)覺其珍貴,人性且地道。所以讀《紅樓夢》讀的是紅樓,更是自己的成長史。通曉世情百態(tài),也就通曉了它。思緒是變化的,有時是流水,不斷向前,不斷推翻。
《紅樓夢》是本既淺也深的書,藏和露恰恰好。淺到吃喝拉撒睡日常對白,深到無窮盡的猜疑和遮蔽。所以曹雪芹是個精神物種,他的思想隱匿在最簡單的日常里。那些精致的園林,講究的吃喝,人事的復(fù)雜皆是煙霧彈。曹雪芹不是一個膚淺的闊佬,靠秀一下昔日家族的輝煌刷存在感。他是痛苦的,在找尋一條岔徑,超越精神上的苦難。曹雪芹又是一個隱形的民主主義者,推崇自由平等,是個有單純信仰的人。眼中無沙子,沒勢利,用幾近清水的目光注視這個世界。他寫寶玉,寫的也是他自己。此書能在當(dāng)時的語境下脫穎而出,虛擬一個精神高度,是本含蓄且寬泛的書。
有朋友劃分文學(xué)概念,只有格之高下,并無純俗之別,分讀不懂和讀得懂的兩種,即探索性和通俗性的。竊以為《紅樓夢》恰恰是介于兩者之間的雌雄合體,好讀與不好讀兼而有之,屬特例。它讓許多書慚愧,不似后現(xiàn)代主義,上來就看不懂,故我們在向西學(xué)借鑒的時候,可以適當(dāng)回歸,躬身于《紅樓夢》,汲取更深的營養(yǎng)與寫作技巧。
《紅樓夢》的好是階梯性的,如江陵馬山一號墓出土的戰(zhàn)國絲綢,每剝及一層,都有不同的美,這種美便是魅力。所以年逾八旬拄著拐杖的沈從文先生,來到荊博,面對一地華麗麗的絲綢時,當(dāng)即就跪下了?!都t樓夢》同樣是值得我們跪下去的一部書,令無數(shù)愛好者研讀者為之傾倒,前仆后繼的一部書,好的東西是不朽的,不受時光約束。
它可以以連環(huán)畫的形式出現(xiàn),益智孩童,讓一些經(jīng)典場景深入人心;也可以作為文學(xué)領(lǐng)域研究的課題,在國際上享有一席之地。從最初的詩詞愛情、園林建設(shè)、居室陳設(shè)、用品用具、人物關(guān)系、人性挖掘,到宗教信仰,以致生命的拷問,上升至哲學(xué)層面,無可厚非,它都是美的。試問天下哪一部書能夠做得到?
故步自封是件可怕的事情,甚至是毒藥。若只通曉里面幾個人物、幾處場景,便算讀過《紅樓夢》,那就大錯特錯了。每個人走不出的是自己的窠臼,《紅樓夢》的好就是包容著我們的無知。哲學(xué)是文學(xué)的終極命題,并不深奧。相反是樸素的,是人類的思想史進步史不斷拷問的過程。但它的誕生卻是極其艱難的,哲學(xué)比宗教更理性,更堅持真理。宗教讓你去信而哲學(xué)讓你不信或為何信。
《紅樓夢》到底寫了什么?明確地說《紅樓夢》只寫了一個人,那就是賈寶玉。盡管脂硯齋曾說“蓋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但絕非一本愛情典籍。黛玉、寶釵、湘云,以及里面幾百號枝蔓的人物,均是為寶玉這一角色服務(wù)的。他要借他們的嘴巴說自己的話,也要靠他們營造自己的生活領(lǐng)域、成長環(huán)境。
這本書最重要的一節(jié)在第一回。第一回完了全書也就基本結(jié)束了。非危言聳聽,第一回是總綱,有完整的出發(fā)與回流。從寶玉下世為人,到折回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帶回滿身故事,然后編纂問世,脈絡(luò)非常清晰完整。后面的章回,皆為此服務(wù),起補充、展現(xiàn)、回填、豐盈的作用。黛玉是其愛情的一部分,寶釵是其婚姻的一部分,其他人物都是他生命里的一部分?!都t樓夢》雖口口聲聲為閨閣立傳,但終其還是一個男人的思想史。只是這個男人的眼里有女人。這些女人恰恰是這個男人精神世界的折射。然而第一回恰恰又是被許多讀者忽視跳過,不耐煩的回目。連脂硯齋都說,讀來不厭,至后方好看起來。脂硯齋非曹雪芹,他也許清楚他的故事,但不見得體察他的用心。
《紅樓夢》是本關(guān)乎信仰的書。寶玉下世,是由渺渺真人,茫茫大士度化的,和尚道士聯(lián)袂杜撰的一出好戲。也就是說寶玉的出生是帶有佛道兩家力量的,他不是什么寶玉,一塊頑石而已,這是最重要的。他于人世經(jīng)歷了一番榮華富貴,離愁別恨后,又回至青埂峰下。至于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第一回已做出明確回答,“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這十六字是后面所有回目的概括提煉,從空至空的過程?!鞍酌C5拇蟮卣娓蓛簟保酌CJ俏锏目?,更是心的空。
我們都知道,這本書的作者是曹雪芹,它還有個名字叫《情僧錄》,即一個僧人錄下的文字。情僧便是作者,而情僧是由空空道人轉(zhuǎn)化而來的??漳藷o情,抄完《紅樓夢》這本書后他又有了情,可見情是斬不斷的東西,遂更名為情僧。所以作者是個矛盾體,在自己的思想斗爭中不斷前行。那空空道人又是誰呢?空空道人便是寶玉,那個看遍繁華的落幕者,這些都是彼此關(guān)聯(lián)的。是不是真實生活中就有這么個人,一會道士一會僧人呢?不是的,只是作者精神外化的一種形式,他既沒當(dāng)?shù)廊?,也沒做僧人,最后依舊沒走出情的壁壘。所謂的情僧是指有感情的僧人,介于人僧之間。這是作者最后給自己的定位。
《紅樓夢》有兩大書名《石頭記》和《情僧錄》?!妒^記》屬前期,《情僧錄》為后期,一個制作過程,“記”“錄”本為一體。石頭便是情僧,亦成長過程。它們把《紅樓夢》一劈為二,一仙界一人世。石頭是曹雪芹的精神鈣質(zhì),空靈的一部分;情僧是曹雪芹的現(xiàn)實心靈體態(tài),最后歸結(jié)。當(dāng)年石頭因墮落情根,未被入選。情始終貫穿著作者的命脈,《紅樓夢》由石變?nèi)?,點石成金?!妒^記》《情僧錄》合二為一方是《紅樓夢》,單用哪個書名都有失偏頗。
《紅樓夢》是本構(gòu)思精妙、集思想與藝術(shù)大成的書??匆徊繒u一部書,皆自我眼光,如果不能有新的看法或思想生成,均屬無效功。一個寫者獵取的不是單純的知識,而是為這個世界可以提供的消費觀點。一本被無數(shù)學(xué)者研究爛了的書,無疑在考驗一個人的智力和見識。就像陳述歷史,哪怕你的語言再好,若沒新銳的觀點,那也只等同于百度百科的功能。寫別人沒寫沒見之物,獨立之見方是珍貴之光。
看《紅樓夢》不要迷信專家一個臺灣學(xué)者解讀《紅樓夢》時,贊王熙鳳嘔心瀝血、廉潔奉公、倒貼云云。這是在誤導(dǎo)學(xué)生,不是理解的不同,而是邏輯與常識錯誤。盡管1927年蔡元培曾在給壽鵬飛的《〈紅樓夢》本事辨證》的序里說,“多歧為貴,不取茍同?!钡貞巡皇钦胬恚械臅r候需堅持個見。至少她沒弄明白,賈府的財政制度,人事格局,小家與大家,公賬與私賬,個人人情與家族人情一系列事物的區(qū)別。對《紅樓夢》的理解,便是對生活的理解,學(xué)者同樣受自身生活局限,不見得就通曉大眾心理。
站得高方能看得遠(yuǎn)。釋《紅樓夢》,若只糾纏幾個人物的命運和性情,無疑是狹隘的,不過是自身那點喜好的放大,帶著低劣的片面性?!都t樓夢》有自己的精神導(dǎo)向,是作者突破自身重圍的一部書,也是一個人的困惑史。什么能救他?是儒道釋嗎?非也!他撕書,已表明立場,他是反儒的。那個等級社會,并沒給他清晰的視線,相反是渾濁的。他曾被佛家吸引,一知半解地了悟,想當(dāng)和尚,赤條條地來去無牽掛,不止一次;還迷戀過道家,崇尚清純的自然之光,這也是他喜歡黛玉的原因。但這些并沒給予他真正的安慰,馬道婆、王一貼、靜虛老尼、迎春的境遇。迎春是位道家的追隨者,她看的《太上感應(yīng)篇》是本道教善書,最后還是被那個社會吃掉了。所以曹雪芹不斷毀僧謗道,他所信奉的神靈并沒出現(xiàn)。
荊州的西門外,有座太暉觀,朝圣門的圍墻內(nèi)壁上,刻有五百靈官,囊括達官貴人、販夫走卒、乞討者、各行各業(yè)人士,即眾生相。宗教是講平等的,但這種平等是虛弱的,只是一種趨善的愿望,飽和個體可以,調(diào)配一個社會卻力不從心。誰都知道那個死板的等級社會并無真正的平等可言,賈府就是個例子。平等靠的是生產(chǎn)力的解放,科技時代的到來,理性思考,哲學(xué)和制度的力量。
曹雪芹很天真,想構(gòu)建一個烏托邦的理想王國,縮小版的干凈社會,修了一座紙上大觀園。設(shè)計了有潔癖的妙玉,她避禍于此,被權(quán)貴不容;還描摹了黛玉,另一個干凈載體,她葬花,怕花污;而寶玉擔(dān)心的則是眾女兒,排斥大觀園以外的場景。他們均有潔癖,且層層遞進。妙玉干凈自身,黛玉及物,寶玉波及他人以至社會。三玉一體,是個鏈條,外延不斷擴大,有共同的價值取向。但在常人眼里,他們是有病的,均屬另類。他們真的病了嗎?還是當(dāng)時的社會病得不輕,到了不得不醫(yī)治的地步?
歷史回答了這個問題。另外在十二釵中,四個寄居賈府的外系,寶釵、黛玉、湘云、妙玉,均和主人公寶玉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參與影響著他的命運以及情感生活,否則作者沒必要書上一筆。
寶玉說男人是污濁的,女子是清潔的,這不是一個小孩幼稚的想法,而是一個成熟男人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旨在表明那個男權(quán)社會的骯臟,今天來看,他的認(rèn)識都是清醒深刻的。寶玉沒病,病的是那些深陷病中卻毫無知覺麻木了的人。
黛玉為何說鹡鸰香念珠是臭男人拿過的東西,擲而不取。她的父親不是男人嗎?男人真的臭嗎?是作者借黛玉之口,罵那個男權(quán)社會。為何作者把寶玉設(shè)計得不男不女,曹雪芹本人是這樣嗎?曹雪芹是個很男人的人,“身胖,頭廣而色黑,善談吐”。裕瑞在《棗窗閑筆》中記載前輩姻戚見聞,曹雪芹曾說:“若有人欲快睹我書不難,唯日以南酒燒鴨享我,我即為之作書?!笨梢姴苎┣勰艹阅芎扔帜苷f。而《紅樓夢》里的寶玉卻面若桃瓣,即便少年色嫩,相信也有作者故意為之的一面。所以《紅樓夢》是本小說,打破自古以來的寫法,打破原有故事情節(jié)、敘事結(jié)構(gòu),甚至震碎思維框架,幻影移形寫的一部書。我們沒必要非得和現(xiàn)實意義上的人或物對號。作者有意模糊寶玉的性別,在一個男人高高在上的男權(quán)社會,卻想當(dāng)女人,不能說不奇葩。
他的性別意識在那個男權(quán)社會,是作者故意模糊掉的,成為一種文化符號的代表。說他不喜讀書,要看讀的什么書。如果承認(rèn)寶玉是作者的最初原型,他不讀書焉有《紅樓夢》的問世,又怎會出口成章,有獨立之思維?只不過他讀的是自己喜歡的大觀園內(nèi)的禁書,燒的是他眼中的垃圾。所以他與寶釵的思想格格不入,不在同一層面。他排斥儒家,迷過道家,走向佛家,均未找到精神出口,最后回歸現(xiàn)實,開創(chuàng)自己的文字世界。
于《紅樓夢》想說的很多,作者塑造了這么一個人,在黑暗里,擦亮一根火柴,照著自己溫暖的臉,也映著那個羸弱的社會。
說《紅樓夢》雌雄合體,不僅因其技巧,更是男權(quán)社會的孤單,而《紅樓夢》做到了優(yōu)雅的平衡。打開一束新的目光,時間就在外面,且一步步驗證了它,這便是它的好。
責(zé)任編輯 ? 韋毓泉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