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妹
(一)
這天,吃飯的時候,我端著飯碗蹲在大門口。天真的很高很藍。我扒了幾口飯向天空望去,等飯菜嚼碎脖子酸硬時又低頭扒拉幾口,如此反復,我仿佛就著藍天吃下了整個冬天。
晌午過后阿嬤才得了空。她換上了棉麻外套,握著一根竹竿。竹竿細細長長的,一頭用紅色毛線捆著一把小鐮刀。那鐮刀彎彎的,安在竹竿上,好似昨夜的上弦月,在夜色未央時高高翹起,分外得意與忘形。阿嬤又要去割芒花了,我這個“小尾巴”肯定是要跟著去的。
秋冬一到,山坡上,道路邊,溪流旁,以及各處的荒地上,常能見到芒花的身影。未綻開的芒花是內(nèi)斂的,它藏匿于細稈間,稈間鼓鼓的。稈皮是青綠色的,薄薄脆脆的,稍稍一壓它便裂出一道窄窄的縫隙。順著裂紋抻開,一朵初見日月的芒花便跑了出來,嫩嫩的青莖,軟軟的青須,在微風中如初生的嬰兒,讓人疼惜。
小時候,我頑劣得很,常常抽出芒花里邊的須莖,將它圍成圓形,胡亂纏起來掛在腦袋上,任憑花須垂掛于額前,大有古時皇帝戴冕(即皇帝戴的有珠簾的帽子)的模樣,行走之時大步流星,頗有帝王之相。綻開的芒花是張揚的。見了日頭的芒花早已變了色,是一種好看的棕栗色,芒須間夾雜著芝麻似的黑點點,調(diào)皮又可愛。須簾上淺下深,看上去很是飄逸、柔媚。日頭曬足了,須簾便開始膨脹擴大,搖擺如云,微微泛出淡白色。遠遠望去,這些成熟的芒花真讓人欣喜。它們像待嫁的姑娘,在大好的時節(jié)吸引過往的阿嬤們,時刻準備奉獻自己的一生。
(二)
我和阿嬤是幸運的。剛剛翻過一個小山坡,我們就看見一大片白茫茫的芒花。阿嬤站在陡坡前,操起竹竿,用竹竿上的鐮刀把芒花鉤至跟前,把竿往身后挪,手起刀落間,芒花便堆積如山。我是見慣了的,看阿嬤忙活自如,也想試一試。阿嬤笑而不語,知道我執(zhí)拗的脾性,把竿遞給我。我學著阿嬤的模樣,鉤稈,拉稈,割稈,然后“呼啦”一聲把芒花丟在地上。我割芒花的認真模樣,阿嬤看了很是歡喜。我搓了搓手中零落的芒花葉,葉子刺刺的,邊緣生有小型的鋸齒,用肉眼是不容易看見的。芒花堆成的山越來越高了,但天空卻越來越低了。我的手也開始發(fā)涼。
阿嬤看看天,仍舊一言不發(fā),只是手上的動作更加麻利了。她隨手抽出一根藤條,將芒花們橫著鋪在藤條上,左右手合力,將它們分成一個大捆,一個小捆。我知道,這次又是阿嬤馱大的一捆,我馱小的一捆。我背的雖是小捆的芒花,用不了太多力氣,可山路太長,一直馱著肩膀會痛得受不了的。于是,馱了一段路后,我將它們豎抱于胸前,雙手合十,我感到芒花葉在用鋸齒鋸我的手掌,我聽到一陣陣摩擦聲。抬頭看天,天空更陰沉了,怕是要下雨了。不多久,雨就滴在了我的鼻子上,腳上,手背上,一滴,兩滴,三滴……越來越多,越來越快,越來越大!“阿嬤!”我大叫了一聲,聲音在雨的沖刷下變得沙啞厚重,阿嬤沒有聽到。我努力地沖過雨簾,看見前方的阿嬤已經(jīng)卸下了芒花,拉住藤蔓,拖出了一條路。阿嬤越走越慢,很快,我趕上了她。
(三)
“阿嬤!”走近了,我又喊了她一聲,阿嬤轉(zhuǎn)過身。她的笑臉就像一朵燦爛的太陽花,花瓣雖被雨滴打濕,卻如初升的太陽,在蒙蒙的水汽中顯得更加美麗。我仿佛忘記了正在下雨,呆呆地站著。飄飛的雨水似乎變得輕柔了些,我感覺東邊的天空不再那么昏暗了。阿嬤依舊徑直朝前走,跟在她后面的芒花們東斜西扭,撩撥著路邊的小花小草,甚是可愛。阿嬤領(lǐng)著我和芒花們,就像說好了一樣,繼續(xù)在細雨微風中踽踽前行。天空越來越開闊,云層由厚變薄,分散至各處,看樣子雨水已經(jīng)與陽光冰釋前嫌了。
芒花們在雨水的拖曳下,褪去了白色須毛。須毛們與雨點兒一起飄落在這山野中。等我們把芒花們拖到家門口,它們已洗盡鉛華,脫去了外皮,實在是做毛掃把的好料子!它們被阿嬤晾曬在大門前的斜坡上,整齊的樣子像初中生排隊做早操,在似有似無的光的照射下,慢慢蒸發(fā)出一路奔波的怨氣,于“天氣下降,地氣上騰”中平添了幾分活潑與熱鬧。阿嬤讓我脫下外套,好在我的秋衣沒有全濕,雨氣未侵。再抬頭看看,天空明鏡似的,飛鳥未留痕,冬日絮語連連,恰似在人間。
青雨梳芒,仿若昨日。
(注:本文題目原為《那一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