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開元
史書上說,曹參離開齊國去長安赴任前,叮囑繼任的齊國丞相說:“我離任以后,有兩處事拜托君侯,一是監(jiān)獄,一是市場,慎無輕易擾動?!?/p>
繼任不解道:“治理齊國,難道沒有更重要的事情了嗎?”
曹參答道:“不可以這樣說的。監(jiān)獄和市場,是善惡交匯,利害并存的地方,如果峻法苛察,嚴(yán)加清理,各種奸猾人等,豈不失了容身之處?失了容身之處,奸猾必然生亂。我所以先告誡你。”
繼任曹參出任齊國丞相的人,當(dāng)是陽陵侯傅寬,也是一位早年參加革命,戰(zhàn)功累累的元老,在功臣排名中位居第十。
曹參與傅寬之間的這番對話,頗為費解,歷代解釋甚多,我采用了《漢書音義》的解釋。這個解釋的背景,是秦帝國因嚴(yán)刑峻法而引起天下動亂,曹參以秦為戒,用黃老治國,執(zhí)法寬柔,不擾民亂民,致力于留下休養(yǎng)生息的寬容空間,所謂“水太清則無魚,法太緊則生亂”之意也。
史書上又說,曹參做了漢朝丞相后,將黃老之學(xué)的治國之道推行到漢王朝,因循施政,無為而治。法制制度,一概遵循蕭何所制定,不作變更。施政方針,按照治齊的方式,務(wù)求寬松簡略。這一段故事,史稱蕭規(guī)曹隨。這一段歷史,我稱之為蕭曹之治。
曹參用人,喜好穩(wěn)重厚道、平和少言的人,丞相府的官吏,多從郡縣官吏中,按此標(biāo)準(zhǔn)登庸。對于那些用法深刻,務(wù)聲名求升遷,也就是所謂企求有所作為的官吏,一概排斥不用。
西漢的丞相府,在長安城中,是僅次于皇宮的巨大建筑,與宮廷并立的施政重地。丞相府事務(wù)繁忙,每天接受朝廷各部門、全國各郡縣的報告,再加以匯總處理,下達指令,上報皇帝。丞相府的直屬吏員,有二三百人之多,分屬諸曹(部)處理事務(w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輪番當(dāng)值,除了不當(dāng)值之告假日,都住在府中。所以,漢代的丞相府,除了處理政務(wù)的館閣廳堂外,丞相的官邸和相府官吏的官舍,也都其中。
史書上說,丞相官邸的后花園,與相府官吏的官舍隔墻相連,官吏們不時在官舍中飲酒高歌,引得曹參身邊的親信從吏們厭惡,又無可奈何。這一天,官舍中又開始飲酒高歌,從吏們請曹參到后花園游覽,想讓曹參知道這幫王八蛋撒酒瘋瞎胡鬧,一個個捆起來查辦。殊不知,這位曹相國,他聽見隔壁在飲酒高歌,自己也來了興致,當(dāng)即叫從吏們?nèi)【苽洳?,在后花園里設(shè)坐鋪席,也飲酒高呼,隔墻與官舍群吏們彼此應(yīng)和。
曹參寬厚待人,部下官員們有小錯,他都忽略不計,盡可能藏匿掩蓋,偌大一座丞相府,上上下下,一團和氣,相安無事。
曹參的兒子曹窟,在惠帝身邊任職,出任中大夫?;莸凼邭q即位,曹參出任漢朝相國時,他十八歲,正想有些作為。惠帝對于曹參好飲酒不作為的行為,既迷惑不解,也頗有些不滿,覺得曹參似乎有輕視自己的意思。這一天,他對曹窟說:“你回家后,找機會問問你父親,就說:‘高皇帝去世未久,皇帝年輕,父親身為丞相,日日飲酒而無所事事,如何掛念天下大事?”惠帝對曹窟做了如此委托后,又特別叮囑說:“你不要說是我讓你問的?!?/p>
漢代的官吏,工作在官廳,居住在官舍,十天一次休假,方才放假回家,稱為洗沐日。受了惠帝囑托的曹窟,洗沐日回到家中,見到也休假的父親,找到機會,小心翼翼地將惠帝的囑托轉(zhuǎn)達出來。結(jié)果引來曹參大怒,當(dāng)即教人鞭打曹窟二百下,罵道:“格老子趕快回去侍從皇帝,天下的事,不是你小子應(yīng)當(dāng)插嘴的。”
待到朝議時,惠帝責(zé)怪曹參說:“為何如此對待曹窟,那番話,是我讓曹窟勸諫君侯的?!辈軈?dāng)即摘下冠冕道歉請罪,然后淡定問道:“請陛下回想自察,英明神武,能否與高皇帝相比?”? 惠帝當(dāng)即道:“我怎么敢與高皇帝比?”
曹參又問道:“再請陛下觀望體察,臣下與蕭相國誰更賢明?”
惠帝遲疑了一下,答道:“君侯看來是比不上?!?/p>
曹參再次施禮致謝道:“陛下說得對。當(dāng)初,高皇帝與蕭相國共定天下,法令明確,制度健全。如今,陛下垂拱守成,曹參等因循奉職,不也就可以了嗎?”
惠帝惱火無奈,揮揮手說道:“好了好了,君侯歇了吧?!?/p>
從此以后,惠帝再也不在曹參面前提起此類話題。
我整理歷史到這里,不禁有所感慨。曹參與惠帝間的這一段話,史家多作蕭規(guī)曹隨、無為而治的解釋。然而,仔細思量之下,冒頭一句“高皇帝與蕭相國共定天下”的語義,怕就不是上述解釋所能涵蓋的了。
將相國與皇帝齊名,并舉二人定天下的言論,以后世之皇權(quán)正統(tǒng)論,無疑有僭越犯上之嫌,難免遭遇史家之春秋削筆。曹參之所以能在朝廷上堂正言之,太史公之所以能在史書上堂正書之,當(dāng)自有其特殊的歷史背景、特殊的語境了。自秦末之亂以來,天下進入后戰(zhàn)國時代,在以平民為主體的劉邦政治軍事集團中,大家一起打天下,一起坐天下的“共天下”觀念,已經(jīng)深入人心,成為權(quán)益分配的原則、執(zhí)政的理念和共識?;凇肮蔡煜隆庇^念,以俗語解讀曹參對惠帝的這句話:你老子劉邦之所以做皇帝,是因為他功勞最大,你蕭大叔之所以做相國,是因為他功勞第二,而我曹參曹大叔之所以接任蕭大叔做第二任相國,是因為我功勞第三,都是論功行賞,排排坐、吃果果的自然結(jié)果。
進一步解讀,在曹參的話中,高皇帝一語,代表的是以劉氏家族為核心的皇權(quán),正如白馬之盟所規(guī)定,由你劉氏家族獨享;蕭相國一語,代表的是以元老功臣為核心的相權(quán),也如白馬之盟所規(guī)定,限制在功臣列侯中;二者并立共存,彼此制衡,攜手共筑漢帝國的新政權(quán)。曹窟是皇帝的近臣,屬于宮廷官員,是皇權(quán)的爪牙手足。他出宮回到丞相府家中,為惠帝詢問政事于父親,代表宮廷干預(yù)政府,皇權(quán)干預(yù)相權(quán),觸犯了當(dāng)時的政治忌諱,自然惹得曹參憤怒,打他二百屁股,一來強調(diào)相權(quán)的獨立,二來警示皇權(quán)不可恣意擴張。一句話,西漢初年之皇權(quán),不是秦始皇所開創(chuàng)的絕對專制皇權(quán),而是漢高祖所接受的相對有限皇權(quán),如此史實,如此理念,治史者不可不深察,讀史者不可不留意。
史書上說:“(蕭)何素不與曹參相能?!币馑际钦f,蕭何與曹參,從來就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對著看,比著干,總要爭一個高低。在秦沛縣時代,蕭曹二人,分別為縣令手下兩大豪吏。蕭何是主吏掾,負(fù)責(zé)事務(wù)人事,曹參是獄掾,負(fù)責(zé)刑獄司法。蕭何早早出人頭地,考核評定為全郡第一。被比下去的曹參,心里不是滋味。
沛縣起兵,蕭曹二人,同為主謀,成為沛公手下兩大干將。蕭何主文,負(fù)責(zé)文法后勤,曹參為武,領(lǐng)兵沖鋒陷陣。建國以后,蕭何出任丞相,主持政務(wù)國本,制度建設(shè),成為君主之下第一人。而曹參呢,作為步兵將領(lǐng),長期在韓信手下作戰(zhàn),固然是戰(zhàn)功卓著,卻難與蕭何齊名并舉,始終不是滋味。
打下天下,大封功臣。按照軍法的獎賞規(guī)定計算,曹參之軍功,在諸將中排名第一,卻被劉邦以蕭何有萬世之功為名,被迫屈居于蕭何之下,排名第二,自然是服不下這口氣。漢帝國建立后,蕭何身在長安,是漢朝相國,曹參身在臨淄,是齊國相國,又是低了一頭,豈能不怏怏不爽。
然而,蕭何兢兢業(yè)業(yè),恭謹(jǐn)侍主一生,到頭來難免牢獄之災(zāi)。蒼涼晚年,免冠徒跣,惶惶謝罪不安,終歸是一人之下被猜忌,被折磨的命。曹參是在外為名將,君命有所不受,在內(nèi)為賢相,自主獨立施政,為古今出將入相之楷模。曹參引蓋公為師,善用黃老,相齊齊治,相漢漢治,治國全身并舉,承前啟后兩立,真可謂是不自滿而大成,退一步而大安。黃金時代的文景之治,國政治理的開端,要在蕭規(guī)曹隨。
曹參出任漢朝相國四年,于惠帝五年八月去世,賜謚曰“懿”,為平陽懿侯。曹參之墓,在今咸陽市渭城區(qū)之徐家寨,為劉邦陵園長陵的陪葬墓之一。
(摘自《國家人文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