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
每次我到柏林,都會住在芭芭拉的家里。
與一個中國男人度過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三十年之后,芭芭拉習慣了用筷子吃飯,學會了一口普通話,懂得品清淡的綠茶。
廚房里的一切都在原處,里面的架子上層層疊疊地放滿了桂林的白豆腐乳、北方的雞蛋掛面、山東的紫皮大蒜和沙茶醬等東西。記得第一次我到芭芭拉家做客,芭芭拉和阿田直接把我接到他們家的廚房里,他們已經(jīng)做好了一桌子中國菜,笑瞇瞇地等著我。那天我在芭芭拉家的方桌子上吃得不能動彈。
剛剛結婚的時候,芭芭拉不會做中國菜,她在晚上吃黑面包和肉腸,而她的丈夫則要給自己做一個熱湯。在漫長的日子里,芭芭拉的臉慢慢長寬了,不像她年輕時候的照片上那樣是一張地道的東普魯士女孩的狹長的臉。
“愛上一個完全不同文化的人,有困難嗎?”有一次我問她。
“不困難,阿田和我很合適?!卑虐爬f,“只是他是那么不喜歡跳舞,我也就不怎么跳舞了。”芭芭拉說著就笑了出來:“阿田有個臺灣一起來的同學,來德國以后喜歡極了跳舞,他告訴阿田說,跳舞的時候可以近距離地接觸女伴。阿田是多么嚴肅的人,他馬上說自己不跳舞,而且真的一輩子都沒有跳舞??吹轿姨?,他也不高興。”
那一次,我和芭芭拉說了很久,關于阿田。芭芭拉說他們是不同的人:“要是看到天上有云,我會說天就要出太陽了,可阿田一定說,馬上就要下雨了,但我們在一起度過了很快活的日子。和他在一起生活,我知道了看一件事情時不一樣的人會有很不同的想法,不能只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看這個世界?!?/p>
那是一個秋天的黃昏,在稍縱即逝的金紅色的暮色里,芭芭拉的灰眼睛非常甜蜜地閃著光,我們一起開車回家。在那次旅行中,我們從北到南跨過德國,公路上不斷有路牌掠過,她總是說他們從前一起來過這里,和阿田一起,騎自行車旅行或者是爬山。在我們路過一個綠色的路牌時,芭芭拉說,這里是阿田剛到德國時學德文的地方。她說著,突然哽咽了一下,眼睛里充滿眼淚:“要是我想起阿田,我就會覺得他真的,真的……”
她搖著頭,騰出一只手來擦去眼淚。透過公路旁的樹林,我遠遠看到那個小城,紅色的瓦頂在夕照里像金魚的背脊,教堂的塔樓里有什么東西在閃光,我想那是教堂的鐘。阿田的車在,阿田的芭芭拉也在,連阿田剛到德國時天天聽的教堂大鐘都在,就是阿田不在了。他在德國生活了三十多年,在打排球時突然倒地,然后就去世了。
他現(xiàn)在是放在書房里的一張照片,芭芭拉為他供了中國的迷迭香,還有德國的菊花。按照他生前的愿望,芭芭拉把他的骨灰送回家鄉(xiāng),放在了他母親骨灰壇的旁邊。到中國新年和七月的鬼節(jié)的時候,她會去看看阿田,拜拜他的靈位,然后,芭芭拉會到中國各地旅游,看朋友,逛書店,像從前她就習慣了的一樣。
在北京的后海,一個綠色的小湖邊上,她會坐下來和人聊天,把自己的故事告訴再也不會相見的某個中國人?!拔蚁矚g很多國家,我也很喜歡意大利,可是,要是我去意大利,我會想,能去意大利真好??梢俏矣袡C會來中國,我就想,哎呀!我要去中國了!”二十多年來,她一次又一次地在中國旅行,有了中國的好朋友和一口北京腔的普通話。
芭芭拉說,是因為愛上了一個中國人,她才想要了解中國的一切,才會對這個地方有類似愛情的感覺。那里的樹、那里的天、那里的街道上的氣味、那里的人發(fā)出的說話聲,那是別的語言,熟悉而陌生,蘊含著因為遙遠而來的溫柔和感傷,和你愛上的那個人的容顏一起,總是回蕩在你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