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仕云
明天就是打粑節(jié)了,睡前,孩子再三告訴奶奶,起來時一定要喊他。他要早起去放“警官”?!熬佟笔且活^牛的名字。一年前,當(dāng)奶奶牽回一頭兩角尖尖的黃牛時,孩子就琢磨著給牛兒起個威風(fēng)點(diǎn)的名字。一連想了好幾天,直到看見帶盤盤帽的威武警官銬走那個自稱是基督使者的傳神人時,孩子哎呀一聲,就給牛兒取了“警官”這個名字。
現(xiàn)在,“警官”昂揚(yáng)的脖子伸出圈門,張口冒氣,哞哞直叫。孩子呀一聲跳下床,跑到堂屋,奶奶不在,火塘里的火很旺,藍(lán)焰焰的舌頭突突往上跳,燒得三腳架上的蒸鍋熱氣直冒。門外,涌動的陽光白花花的,有蜜蜂從中飛舞。
看不到奶奶,孩子蹲下來,那白花花的光像春水那樣淌進(jìn)屋,還發(fā)出嘩嘩啦啦的響聲。孩子撐住下巴,那光似乎淌得更快了。孩子揉揉惺忪的眼睛,樹葉和搖曳著尾巴的蝌蚪也跟著淌進(jìn)來了。孩子想捧住游到面前的幾只蝌蚪,這時一個略微佝僂的老婦人出現(xiàn)在壩子里。她穿一身青布衫,藍(lán)色頭帕裹住一頭雪白的銀發(fā),說她是孩子的奶奶,都顯得太老了??伤褪呛⒆拥哪棠?。她和孩子都是辛未年出生的,不過她大孫子五輪,剛好一甲子,但無盡的回憶和漫長的等待總是讓她覺得,她大孫子遠(yuǎn)不止五輪,至少也是一個世紀(jì)。
她剛從水邊回來,手里拿著刷把和洗凈的筲箕。她抬腳走進(jìn)門檻,眼睛一鼓。
“天,”她說,“你看你,光溜溜地就跑出來了,要是感冒,我可沒錢給你買藥吃。”
孩子擰起胸前的紅肚兜,說:“不會感冒,穿了紅肚兜?!?/p>
“穿了紅肚兜?”老婦人一笑,皺紋多出幾條,說,“說得倒好聽,也不看看,尿床的那個小把把都沒遮圓?!?/p>
孩子又呀一聲,捂住前面半蹲下來,挨挨蹭蹭,朝老婦人身上猴去。
“少蝎蝎螫螫的,讓開,我在忙?!闭f著,老婦人把筲箕放在屋中央的大木盆里,坐到火邊的草凳上。
“奶奶,”孩子說,“昨晚說好了喊我的,可您沒喊,一個人就偷跑起來了,害我睡到現(xiàn)在?!?/p>
“誰說我沒喊?”老婦人往火里加了一塊柴,像平時講故事那樣說道,“我不僅喊了,還左一聲右一聲,可有些人兒被瞌睡蟲迷上了,就是不醒?!?/p>
孩子記得好像是有這么回事,卻問:“您真的喊了,奶奶?”
“算了,”老婦人說,“我重三遍四喊干了口,叫渴了舌,還不如只雞喔喔扯兩聲管用。”
每天天亮,只要大紅公雞飛上圍墻喔喔叫,不用誰喊,哪怕在夢中追蝴蝶抓蜻蜓,孩子也會醒來,只是大紅公雞上月被幾個親戚給借走了。想著被那幾個親戚借走的公雞,孩子鉆進(jìn)奶奶懷里問道:
“奶奶,他們要借好久才會把我們的公雞還回來?”
“等他們的母雞孵出小雞就還回來了?!崩蠇D人臉上安詳,說畢,眼睛陡然增大,哎喲一聲嗔道:
“大清晨早,光溜溜的就在這里淘氣胡羼,快去把衣服給我穿好?!?/p>
屁股上挨了一下,孩子努嘴咂舌,三步兩轉(zhuǎn)跑回耳房。老婦人站起來,竟一時想不起要干什么。她捶捶脖頸,感慨人老了,忘性大。頓了頓,看到掛在墻上的長柄鐵勺,她才興然過去拿來鐵勺,瞇起眼揭開鍋蓋攪了攪,舀起米,伸手捏了捏。米還有點(diǎn)硬。她放下勺子,蓋好鍋蓋,剛吁口氣,孩子像看見熟識的親戚來那樣慌跑出門。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打粑節(jié),老婦人知道孫子是為了“警官”才這樣慌天忙地的。不過還是叫住了他。
“回來!”老婦人喊道,“臉都沒洗就往外跑,讓人家見了,會說你沒家教?!?/p>
老婦人的兩個眼睛直直盯住孩子。孩子笑著退回到她身邊,給她捏肩膀,捶背。老婦人閉上眼睛,很享受。孩子捏著捶著,捏著捶著,漸漸遠(yuǎn)了,就要出門檻了。老婦人睜開眼,眉一皺,孩子只得停步。這時,對面圈里的“警官”又叫了起來。
“您聽,奶奶?!焙⒆油Hφf,“‘警官催我快點(diǎn)放它了?!?/p>
“它怕真的催你了!”老婦人說,“快拿洗臉盆來洗臉?!?/p>
孩子嘟著嘴,從墻腳端上放有洗臉帕的洗臉盆過來。老婦人提起火邊的茶壺,傾斜,沸水汩汩從茶壺嘴里涌出。
“奶奶,”孩子說,“說個謎給你猜?!?/p>
“眼屎大點(diǎn),能說幾個謎!”老婦人的神情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期盼。
“好。聽好!”孩子說,“一個老者黑又黑,屙尿不屙屎。”
“這不是我說給你的,能猜不出來?”
“萬一您忘了呢?”
“不就是我手上這個,天天見到的,忘得了?”
茶壺太大,水是滿的,老婦人青筋遍布的手有點(diǎn)顫。
“好!再說一個給您猜。”說著,孩子黏上身去,“一個老者八十八,清早起來遍地爬。”
老婦人放下茶壺,叫孩子快洗臉。孩子卻要老婦人先猜。
“我猜著了,”老婦人說,“明早你掃地?”
意識到奶奶已經(jīng)猜到了,不等奶奶說出口,孩子便笑著轉(zhuǎn)到奶奶背后,把身子歪朝前來:
“奶奶,我重說一個給您猜,看您猜不猜得著?!?/p>
“都是我說給你的,哪個猜不著?”老婦人說,“不要再膩煩我了,我還有正事要忙,快點(diǎn)洗臉?!?/p>
“那您說一個給我猜就不煩您了?!焙⒆诱寡蹃淼角懊妫自谙茨樑枨?,眼睛睜大,有點(diǎn)可憐。
老婦人看在眼里,要是沒有事忙,她會說很多謎給孩子猜,還會給他講故事,還會帶他玩“猜云”的游戲。畢竟孩子缺母少父,周圍的人覺得這種有父母生無父母養(yǎng)的孩子會很沒家教,會說很多臟話,心理也不健全,所以不準(zhǔn)他們的孩子和他玩。沒有同伴,孩子從小就染上了孤獨(dú)的氣質(zhì),總是傻呆呆坐在門前,兩眼無神。老婦人知道孫子的心靈是清透的,可照此下去,她也擔(dān)心孫子會變得孤僻,與生活脫節(jié),于是用心引導(dǎo),給他講故事,陪他說話,叫他多抬頭看看天空,多爬爬樹子,多說說話,哪怕自言自語也行。不承想孩子現(xiàn)在成天鬧麻麻的,像只八哥,不是問這就是問那,總有說不完的話,想叫他閉嘴,心又不忍。老婦人出口長氣,只得說一個謎,她說:
“那聽好,一個老者背背豆,一路走一路漏。”
“羊子?!焙⒆咏衅饋怼?/p>
“哪是羊子哦?!?/p>
“明明就是,奶奶耍賴?!?/p>
“是你自己沒記性,還說我耍賴,好好想想。”
“哦!”孩子大叫道,“是羊子屙屎。”笑得咯咯的。
猜著了,孩子方才洗臉,伸手入盆,燙得齜牙咧嘴。他幾步跑到碗柜旁的水缸前,舀了一瓢水,咦一聲又道:
“奶奶,再說一個給您猜。一個老者九十九,清早起來吃冷酒?!?/p>
瓢大水滿,又在說話,水潑潑灑灑,濺得一地。老婦人上前接過瓢,倒進(jìn)洗臉盆半瓢水,剩下的倒進(jìn)蒸鍋后,說道:
“說不聽,老是這樣慌三忙四的,不穩(wěn)重?!?/p>
“您還沒猜呢,奶奶!”
老婦人拿起瓢做出要敲孩子腦袋的樣子。孩子聳肩?!斑@還用猜?”說著,老婦人上前把瓢放在水缸上。等她轉(zhuǎn)身,見孩子抓起滴水的洗臉帕擦兩下就準(zhǔn)備倒洗臉?biāo)?,忙走過來捉住孩子的細(xì)胳膊,擰干毛巾后,重新給他洗了一遍。還沒等老婦人開口說教,“警官”又在圈里叫起來了。
“奶奶,‘警官又催我了。”孩子說,“昨天我就和它說好的,今天是打粑節(jié),是它們牛兒的節(jié)日,我要早早起來放它,把它放得飽飽的,還要喂它飼料,還要給它打糍粑?!?/p>
“還怕它聽得懂你的話……”
還沒等老婦人把話說完,孩子已經(jīng)端著洗臉?biāo)艹鋈チ?。老婦人走出來掛毛巾,孩子已經(jīng)來到圈門前,牽出了“警官”。老婦人朝那邊看去,明媚的太陽照得孫子刺眼。而他面前的“警官”,皮毛更是紅得像火紅的日歷。
這是頭新品種黃牛,又高又胖,已經(jīng)有小牛了,如果按時生產(chǎn),頂多一月就會下小牛。老婦人眼見好像一分鐘也等不得的孫子,叫他不要走遠(yuǎn),就在房子周圍放放就行,等一下還要給“警官”行“掛角禮”。
孩子沒有牛高,但他知道每年農(nóng)歷十月初一這天是打粑節(jié)。打粑節(jié)是牛兒的節(jié)日,這天,牛兒最尊貴,吃好喝好,一點(diǎn)農(nóng)活也不用干。有牛兒的人家,這天要早早起來蒸糯米打糍粑,糍粑舂好后,得先粘一點(diǎn)在牛角上,還要給牛戴紅花,祈求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昨天下午收?;貋?,孩子正好看見奶奶坐在壩子里,用小簸箕找糯米里的沙子,眼睛都快盯到簸箕里去了。他忙關(guān)好牛,跑來和奶奶一起找?,F(xiàn)在糯米正在蒸鍋里,孩子知道,等一下,奶奶會把米舀在筲箕里瀝水,差不多后,又放在蒸鍋里蒸,蒸熟后就倒進(jìn)石碓里舂。
想到這些,想到去年打糍粑的場景,孩子向奶奶應(yīng)了一聲“好”后,拉著“警官”走出了朝門。
要給“警官”行“掛角禮”,不能放遠(yuǎn),孩子就把牛牽到房子斜上方的魚塘邊。那里的李子樹上有不少干薯藤。孩子爬上樹丟下干薯藤,“警官”伸出舌條,卷進(jìn)干薯藤,嚼得脆響。想到牛兒有水草兩個肚皮,孩子跳下來,把干薯藤在魚塘的淺水里打濕后遞給“警官”吃。
“警官”只是聞聞,繼續(xù)大嚼它的干薯藤。
孩子又爬上李子樹,看著下面的爛泥塘。以前,里面喂有很多魚,可今天不見幾條明晚又不見幾條,現(xiàn)在連魚影子都看不到了,不然可以看看“警官”會不會像貓一樣吃魚。想著,一隊大雁從后山飛出,掠過長空,向南飛去,沒一絲叫聲。這隊大雁只有七八只,不多,現(xiàn)在已經(jīng)晚了,九月才是大雁成群飛過的月份。
那只大紅公雞就是在九月被借走的。孩子記得,那天他坐在圍墻上看大雁南飛。那天的大雁很多,一隊隊的,像箭一樣從后山那邊射出來。當(dāng)太陽快要沉下后山時,有幾個人從眼前這條通往公路的筆直小路下來。狗聽見他們的說笑聲,跑出朝門就沖上去咬,卻被他們接連的泥巴石頭打跑了。狗跑了,他去喚狗。這時奶奶出來了,他看著那幾個人跟奶奶走進(jìn)朝門,差不多十分鐘后,那幾個人抱著雞出來了。他蹲在路邊,把狗勒在腋窩下,那幾個人走過他面前時,和他打招呼,還叫狗不要亂咬人。
孩子并不認(rèn)識這些人,等他們走遠(yuǎn)后,孩子跑到奶奶身邊,看著那幾個人說:
“奶奶,你看,他們把我們的公雞抓走了。”
“沒有,他們是我們的親戚。他們沒有好的公雞,我們的是烏骨雞,皮毛好看,他們借去作種雞。”
“是親戚噢!”孩子把狗勒得更緊,“難怪他們叫我要聽您的話,還跟我再見,還叫我們的狗不要亂咬人,咬傷了人要賠錢。”
“他們說的是。”奶奶指著遠(yuǎn)去的人,“你看,他們現(xiàn)在還轉(zhuǎn)身望我們?!?/p>
孩子朝那天那幾個親戚離去的直路望去,想起去年也有一幫人從那條路下來。走時,他們趕走了一頭豬。但孩子記得,奶奶說他們也是親戚。他們牽走豬,是因為他們曾借過錢給父親,對父親有恩。
孩子并不知道父親的長相,但他猜時常出現(xiàn)在夢中的那個男人應(yīng)該就是父親。昨晚,他又看見他來到夢里,還拉住他的手,把他送上他的肩膀,在壩子里轉(zhuǎn)圈,還把他往上一推,讓他長出翅膀,乘著風(fēng)飛到天上去。
奶奶說夢見飛,是在長個子。孩子止不住興奮,一下從樹上飛下來,叫“警官”不要跑,好好吃薯藤。他則張開兩臂,“噓噓噓”叫著,逆風(fēng)朝下面沖去。
嘎吱一聲,朝門開了,屋檐下,老婦人正拿著刷把洗碓窩,旁邊擺了一盆水,水里有勺子,有抹布,還有一個深而亮的太陽。孩子躥一躥,來到盆邊。
“奶奶,我來幫你洗?!闭f著,孩子就要伸手下去。
“要你操心!”
老婦人知道孩子想耍水,眼睛一瞪,孩子趕快把衣袖放下。今年,孩子星位不正,犯水關(guān),忌戲水。老婦人縫了一個紅肚兜給孩子穿上避水,也少不得再三交代。但見了水,孩子便將這些叮嚀忘得一干二凈。一個人時,老婦人最擔(dān)心的就是孫子去耍水,特別是生水。
“水還有生的?”最初交代,孩子很驚奇,并問哪種叫生水。
“沒燒過的就叫生水。”老婦人慢慢給孩子解釋。
現(xiàn)在被瞪后,孩子知道盆里的就是生水,他慶幸魚塘邊的事沒被奶奶看見。不能幫忙,孩子便在一旁觀看,問東問西,話不停。老婦人一會兒抹,一會兒刷,一會兒舀水來倒,忙得不可開交,偶爾還得回答孩子兩句,實在沒多少精神。孩子倒是精力充沛,歪歪曲曲唱起了歌:
我的桌上沒有菜
都賴他們拿走我的雞
他們拿走我的雞
讓我沒有蛋
還說為我好,還說為我好
因為雞娃再不能啄吃
我的大白菜
我的大白菜
這歌不知孩子從哪里學(xué)來的,老婦人吁口氣,放下刷把。孩子趁機(jī)拿起刷把說要幫忙,卻差點(diǎn)被地上的水滑倒。
“瞧你絆手絆腳的,”老婦人說,“只會越幫越忙。”
“怎會越幫越忙?”孩子一把抓住碓窩站穩(wěn),“我可以幫你刷碓窩,可以幫你舀里面的水,還可以幫你看火。”
“那去攢一下火吧,話口袋?!崩蠇D人沒好氣地說。
孩子跑進(jìn)屋,三腳架上的蒸鍋?zhàn)兂闪髓F鍋,鐵鍋里的木甑子正冒出熱氣。看著熱氣,孩子已經(jīng)看到了圓個圓個的糍粑。他吞下清口水,把火攢好,又跑出來問奶奶。
“奶奶,”他說,“咋不用蒸鍋蒸飯?木甑子又笨又重?!?/p>
“今天是打粑節(jié),木甑子蒸飯更香。”老婦人回道,孩子則在眼前晃來晃去。
“打粑節(jié)?”孩子提高聲音,“為哪樣要有打粑節(jié)?”
“為了感謝牛兒。”
“為哪樣要感謝牛兒?”
“都說十月初一不打粑,牛兒會甩枷?!?/p>
“牛兒為哪樣要甩枷?”
“它拉不動了,你說它甩不甩?”
“它為哪樣拉不動了?”
“哎呀,拿把鋤頭去地里挖樹根根吧!”
“為哪樣要挖樹根根?”
“話癆子,沒神氣跟你扯。”
這些老婦人早就跟孩子說過,孩子咯咯笑出聲來。這時,朝門又嘎吱一聲。來人咳咳嗆嗆,臉色煞白,嘴皮燒糊,穿一身藍(lán)色的老式抄襟衣,裹了一條青色帕子。孩子扭頭,見是老鄰居羅婆婆,跑上去就拉住她的手,給她說他們馬上要打糍粑。見孩子興奮,她干咳幾聲,連連說好。走到屋檐下,她有氣無力地說:
“幺姐,你比我大兩歲,還打得起糍粑。我這身子卻一天不如一天了?!?/p>
“不中用了,也是活一天算一天?!?/p>
老婦人把老鄰居讓進(jìn)屋。屋里滿是飯香。老婦人一面叫她坐,一面揭開甑蓋,說飯好了,可以打了。
“看來我大年三十晚上的腳洗得好。”老鄰居看著孩子,擠出笑容。
“洗得好!”孩子說,“羅婆婆,三十晚上,您的腳到底洗沒洗噢?”
“那是羅婆婆,沒老沒少的?!崩蠇D人把筲箕和勺子拿過來,又說,“既然來了,就留下來幫忙打糍粑,我還正愁找不到幫手?!闭f著,把熱騰騰的糯米飯舀進(jìn)筲箕。
“幺姐,這篇書你就不要想了?!彼L吁一聲,“前天躺了一天,昨天請人抓了副中藥,誰知藥罐爛了,來跟你借藥罐。”
見老鄰居確實鼻塞聲濁,神虛氣弱,老婦人不再相留,叫孫子把藥罐給她送去。話才說完,孩子提著藥罐耳朵已經(jīng)跑出朝門?;貋頃r,在半路遇到拄著棍子小步往家里趕的老鄰居,孩子說:
“羅婆婆,藥罐我放門前了?!闭f畢,抬腿就走。
跑進(jìn)朝門,見奶奶拿著碓杵已經(jīng)打上了糍粑,孩子興沖沖的,也要打。
“想打得很,給你?!崩蠇D人在門墩上坐下。
個子太小,糯米太黏,孩子吃力地?fù)P起碓杵舂下去就拔不起來。他靠在碓窩邊,費(fèi)了大勁才拔起來,老婦人在一邊笑,告訴他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孩子覺得是自己的個子太矮,進(jìn)屋搬出一個矮凳子墊上,確實要好一點(diǎn),但舂幾下,又放下碓杵。
“太糍了?!焙⒆討袘械卣f。
“糍粑糍粑,不糍就不叫糍粑了。”老婦人故意打趣道,“先前,不知是哪個想舂得很?!?/p>
孩子又埋頭舂了幾下,舂得臉紅氣喘,撂下碓杵,蹲在奶奶面前,說力氣用干了。
“力氣是個怪,今天用了明天還在。”老婦人笑著示意孩子繼續(xù)舂。
“警官”在上面叫起來了。
“我要去看‘警官了?!焙⒆诱f著就要往外跑。
這時朝門嘎吱兩聲,進(jìn)來三男一女。他們穿得很好,還提著公文包。孩子不認(rèn)識他們,瞅一眼,就跑到奶奶身后。他們走過來,那個女的還低頭看碓窩,并說在外面就聞到了糍粑的香味。老婦人接女人的話,叫他們嘗嘗,不嫌棄的話。他們嘴上說好,卻誰也沒嘗,四下打量。孩子循著他們的眼睛轉(zhuǎn)動,院子里有陽光,有盆,有黃菊,有仙人掌,有雞香草,有柴火,有牛圈,有烤煙房??緹煼康膲ι线€掛有一把把捆好的花生。孩子偷瞄著他們的眼睛,有點(diǎn)害怕,老婦人把他拉到懷前,說:
“躲哪樣呢?來的是叔叔阿姨,快叫他們屋里坐。”
沒等孩子開口,其中一個便問老婦人:“吳家任在家沒有?”
老婦人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請他們屋里坐。坐下后,她給他們一人倒了一碗水。他們有說有笑,問孩子幾歲了,讀沒讀書。孩子怕生,有點(diǎn)放不開,但一來二去,很快就跟他們熟絡(luò)起來,還請他們幫忙打糍粑。老婦人脧孩子一眼,說來的是客人。那女的說沒事。戴眼鏡的男的出于新鮮,說著走出門檻,真的拿起碓杵打起了糍粑。孩子圍上去。其余的也在一旁等著,想試試手。
一進(jìn)朝門,老婦人就知道他們是來找兒子的。最近幾年,因為兒子,每年都要來幾撥人:有來催兒子的公糧的;有來追兒子的貸款的;有來收兒子的賭債的;有的是因為被兒子坑騙而來;而有的是因為媳婦或是女兒被兒子拐走而來。這七那八,總之鬼多怪多。
老婦人知道他們是信用社的,兒子在信用社貸有款,他們來過好幾回了,但各是一個戶口,娘是娘兒是兒,各了各賬,她并不擔(dān)心,既然他們圖新鮮想打糍粑,聽?wèi){他們打吧。她坐在靠墻的板凳上,目光越過他們,投向朝門外。這些年,她憑著一股勁守住自己的破家,給兒子帶孩子,為兒子賠這還那,兒子倒好,在外面坑蒙拐騙,嫖賭吃喝,照面也不回來打一個。養(yǎng)錯兒子找錯店,她真希望哪一天起來,收到的是兒子死亡的消息,而非熟人的罵聲,以及一張張借條和欠單。不過,為兒子賠出去那么多,家里所剩無幾了,她已變得坦然,不像開初,當(dāng)那些人來拉這拿那時,還哭哭啼啼,和他們大吵大鬧?,F(xiàn)在,一天兩頓能夠保證,不用等米下鍋,孫子也平平安安,她很滿足了。
她收回目光,看向?qū)O子。孫子不再像三四歲那樣,見了生人就躲起來,現(xiàn)在他會纏人了。見孫子拿著那個女人的金色紐扣問這問那,她叫他過來。孩子放開,說糍粑起絲絲了。老婦人見碓杵上確實扯起長長的絲線,忙出去把糍粑拿來放在桌上的簸箕里。
今年稻谷揚(yáng)花期間,風(fēng)和日暖,水源充足,糯米飽滿,黏性好。為了不黏手,她抓了兩把粉面撒在簸箕里,快速做了大小差不多的幾個糍粑放在簸箕邊沿。孩子見圓個圓個的糍粑,耶一聲。
“奶奶,”孩子說道,“不是要先行‘掛角禮么?”
老婦人心一緊,臉一沉。孩子不再說話。老婦人趕快打開碗柜,端出昨天就熬好的芝麻紅糖,叫他們吃糍粑。他們沒有客氣,拿糍粑蘸紅糖,有吃有笑,還叫孩子一起吃。孩子沒有,今天是打粑節(jié),他知道要行了“掛角禮”才能吃,不然牛兒知道了會生氣,不僅耕地不老實,還不會保佑來年的收成。
孩子看著他們吃,小聲吞口水,心里默默為他們數(shù)著:三個叔叔每人已經(jīng)吃了兩個,那個阿姨一個還沒吃完。
老婦人又趕快做了幾個遞在他們面前,那個戴眼鏡的說夠了,太甜,道了聲謝。另外兩個男的各自又吃了一個,女的吃完那個就不要了。吃過后,戴眼鏡的看看另外三個,又看看老婦人,說他們是信用社的……
老婦人預(yù)料的還是來了。
“同志,稍等一下。”她看看孫子,“來!給你羅婆婆送兩個糍粑去,讓她嘗嘗鮮?!?/p>
她揀了三個糍粑裝在碗里。孩子接過碗,像長有翅膀那樣,飛噠噠跑出去了。
等孩子回來,那個阿姨已經(jīng)來到朝門外的光禿杏樹下,而戴眼鏡的叔叔剛走出朝門。阿姨和孩子打招呼,叫他要聽奶奶的話,還跟他再見。孩子有點(diǎn)不舍,突然頭上有只手。是戴眼鏡的叔叔,他也跟孩子再見。孩子有點(diǎn)失落,低頭轉(zhuǎn)過身,另外兩個叔叔也出來了,其中一個端著奶奶的銅煙壺邊走邊吸煙。路過孩子身旁時,拍一下孩子的肩膀。
“走了?!彼穆曇舾邠P(yáng)。
孩子一只手拿著碗,一只手高高地舉起和他們再見。但他們走得太快了,頭也沒回,都沒看見孩子“再見”的那只手,更沒看見那只手的投影如何在地上的陽光里擺動。
“叔叔阿姨已經(jīng)走了?!崩蠇D人放下孩子的手。
孩子轉(zhuǎn)身,像會失去什么那樣,緊緊抱住奶奶,一個勁地往奶奶身上蹭。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松開,抬起頭。
“怪了,奶奶,”孩子眼睛有點(diǎn)濕潤,“他們怎么把你的銅煙壺拿走了?”
這個銅煙壺是母親給的陪嫁品。老婦人還記得,1951年出嫁時,守寡近二十年的母親說家里已經(jīng)拿不出什么了,值錢一點(diǎn)的,早已拿去打點(diǎn)那些拉兵派款的太爺了。她不要什么嫁妝,只想要那只很通人性的青狗??赡赣H說哪有拿狗來當(dāng)嫁妝的,并說她幾個姐姐出嫁都是給了豐厚嫁妝的,不能虧負(fù)她。幾個姐姐出嫁時還是舊社會,而她出嫁已是新社會了,無需舊社會那一套。但她還是沒拗過母親。母親不僅為她做了嫁衣,請了花轎,還把自己的首飾給了她,覺得還不夠,又東翻西找,找出兩個銅煙壺和一根銅煙桿給她。當(dāng)時,她還笑稱自己不抽煙,用不上。但她知道母親是在為她打算。后來,兒子病時,賣了那支銅煙桿,女兒夭亡時,賣了那個銅煙壺,剩下這個,她遲遲沒賣,因為人生一次次的絕望叫她吸上了煙。不過,兩年前她聽從了醫(yī)生的建議,狠狠地將煙戒了。
已經(jīng)失去了那么多,看著遠(yuǎn)去的銅煙壺,老婦人拉近孩子,說:
“沒有的事。你看我不吃煙了,留著也沒用,叔叔喜歡,就賣給他了?!?/p>
遠(yuǎn)處傳來喊人吃飯的聲音,太陽已到頭頂。老婦人接過孩子手上的碗,叫他去拉“警官”回來行“掛角禮”。
孩子興奮地飛跑到魚塘邊,拉著“警官”邊走邊和它說話。進(jìn)了朝門,孩子把“警官”拉到圈門前,老婦人捏了一點(diǎn)糍粑拿著過來,給“警官”的兩只角各粘了一點(diǎn)。
“只那么一點(diǎn)啊奶奶!”孩子張大嘴巴。
“‘掛角禮只是一個禮節(jié),意思一下就行了?!?/p>
“可我昨晚給‘警官說了要一只角掛一個的?!?/p>
“‘警官記性不好,昨晚說的,今早它早就忘了?!崩蠇D人說,“快去把紅花拿來?!?/p>
紅花昨天就扎好了。孩子跑進(jìn)屋拿出這朵紙扎的紅花。老婦人用糍粑將紅花粘在“警官”額頭,并嘰嘰咕咕念了一通,“警官”就進(jìn)圈歇涼去了。
孩子希望奶奶教他念。老婦人沒有,拉著孫子進(jìn)屋,叫孫子吃糍粑。而她趁熱,把剩下的糍粑做成個。簸箕里已經(jīng)擺滿了糍粑,孩子拿了一個就往外跑。她知道孫子要干什么,不一會,孫子失落地回來了。
“牛兒吃草,”她說,“哪會吃你那糍粑,粘牙,把它牙齒粘掉了,就不能吃草了?!?/p>
孩子齜齜牙,舔口抹嘴,蘸糖吃了兩個糍粑,甜得要喝水。他剛到水缸邊,老婦人叫他喝開水。他倒了一杯開水冷著,想起昨晚說的喂“警官”飼料的事。老婦人說下午再喂。
“那我再拉‘警官出去放放?!闭f著孩子就要走。
“中午了,熱得很,下午再放?!崩蠇D人說,“早上只吃糍粑,不做飯了的,不吃飽,餓了我可不管?!?/p>
孩子只得坐下來,喝了一口水后,又吃了一個。老婦人將所有的糍粑捏完,拿碗給自己倒了一點(diǎn)糖,蘸吃糍粑。吃過后,她收拾好碗筷,又揀了幾個包有糖的糍粑裝在碗里,準(zhǔn)備給老鄰居送去,順便看她有沒有好一點(diǎn)。
老婦人走在前面,孩子跟著。走到梨樹下的水塘邊時,一只被捆緊雙腳的母雞浮在水面。
“奶奶,”孩子問道,“為何要把雞捆來丟在水上?”
“它已經(jīng)抱窩了,”老婦人說,“我們又沒有雞蛋給她抱,捆來丟在水上,醒得快?!?/p>
“是不是醒了它就下蛋?”
“是的。”
孩子看一眼捆得可憐的母雞,把奶奶手中的碗拿過來端著,跟著奶奶朝下走。
兩家只是坎上坎下,不幾分鐘就到了。孩子敲門,老婦人見老鄰居頭發(fā)蓬亂,說話吃力,知道不便打擾,于是叫孫子把碗放在桌上便告辭。剛走到老鄰居的屋后,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了支書和主任,他們帶著一幫花花綠綠的人從直路下來,像打老虎一樣。
還是等等再回去吧!沒神氣跟他們說理。老婦人擋住正要抬頭往上看的孫子。
“咦!”她說,“剛才我好像看見地牯牛打的漩渦了,要不我們?nèi)タ纯矗俊?/p>
“我也看見了我也看見了!”孩子嚷著。
“噓,小聲點(diǎn),不要吵著羅婆婆睡覺?!?/p>
“噓!”
孩子貓著腰,拉著奶奶輕聲回到屋前。屋檐下,漏斗狀的旋渦排對排行對行。老婦人在拐角的一個小木墩上坐下,孩子撿起一根竹簽就往窩里刨。
“不能刨,只能看?!崩蠇D人壓低聲音說,“不然地牯牛會飛進(jìn)耳朵。”
“那我用紙把耳朵塞住?!?/p>
孩子拿出紙塞住自己的耳朵,連奶奶的也塞住。
“奶奶,”孩子小聲地說,“現(xiàn)在就不怕地牯牛飛進(jìn)我們的耳朵了?!?/p>
說完,就趴在那些旋渦前刨起來。
老婦人側(cè)身朝上偷望,支書他們已到水邊,幸好他們直走,沒有下來。轉(zhuǎn)念,她又覺得下來也沒什么大不了,就算遇上也不怕,反正每年他們都會帶上七七八八的人來幾次的。特別是去年,幾個像模像樣的人上門就自報家門,說是來收什么稅的,當(dāng)時身上總共還拿不出十元錢,就拿了兩只公雞作抵,一只算五十元。后來,主任又帶著人來收,聽說已交,主任很同情,說上當(dāng)受騙了上當(dāng)受騙了。雖然聽很多人說有不少城里的二流子冒充政府工作人員,到村里收費(fèi)要稅,可她記得當(dāng)時村里的文書也在,還拿有蓋著公章的條子。不過村里人都在傳言,說他們是一伙的。
管他一伙不一伙,風(fēng)風(fēng)雨雨幾十年,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他們說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這里山高皇帝遠(yuǎn),他們總喜歡亂來。老婦人又側(cè)身偷望,支書他們已經(jīng)往那邊去了。她收回目光,孫子快要刨到老鄰居的大門前了。她走過去,扯扯孫子的衣肩。
“走了,”她把聲音壓得很低,“我們回去看看‘警官的紅花掉沒掉。”
“好的,奶奶!”
孩子攤開手,把一只只地牯牛翻倒在窩里,走了。
來到水邊,梨樹突兀的枝條伸向碧藍(lán)的天空,水塘很干凈。
“奶奶,手好黏?!焙⒆哟甏晔终f,“我去洗個手吧?!?/p>
老婦人擋住孩子,說道:“回去再洗,我們得趕快回去看看‘警官的花掉沒掉。”
孩子知道,打粑節(jié)這天,戴在牛兒額頭的紅花掉了就要趕快撿來燒掉,不能讓耗子看見。耗子見了,會告訴牛兒人詭得很,拿朵紅花就騙它們傻乎乎地耕田犁地。
“快走奶奶,不能讓花掉下來?!焙⒆舆呎f邊跑。跑進(jìn)朝門,“警官”正探頭張口散熱,紅花還在頭上。孩子叫道:
“奶奶,花還在頭上?!?/p>
“去把花拿來燒了吧?!崩蠇D人乏力地說。
“奶奶,您不是說要等花自己掉嗎?”
“不知它哪時會掉,我頭有點(diǎn)暈,想去睡一下?!?/p>
“您去睡吧奶奶,我去拿來燒?!?/p>
老婦人進(jìn)屋后,徑直進(jìn)耳房午睡去了。太累,老婦人很快睡著了,孩子成為了她的一個夢。孩子?xùn)|看看西望望,確認(rèn)沒有耗子看見,把花丟進(jìn)火里燒掉后,捉了個板凳放在門檻內(nèi),趴在上面,把手卷成筒,慢慢移動。像看電視一樣,遠(yuǎn)天的云塊堆成鹽山,栽在圍墻上的仙人掌刺亮,下方的烤煙房高得像城樓,掛在烤煙房墻上的一把把花生被曬得想要脆響。突然,老是飛來啄花生的那只鳥兒又飛落在橫架上,將花生啄得鬼叫。孩子并不覺得鳥兒可以啄破花生殼,由它啄。鳥兒啄幾下就抬頭叫兩聲,歡快的聲音傳出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只是沒有同伴趕來幫忙。
院子被高高的圍墻圍著,像口煮著奄奄陽光的鼎,孩子撇撇嘴,呵欠連天,起身在一個窗戶形狀的墻洞里拿出七顆石子,撒在地上,一個人抓子兒。抓了一會兒,覺得沒趣。這時有牛聲傳來,孩子跑出去,牽著“警官”就往水塘邊走。
正如孩子想的那樣,水塘那邊的干田里有好幾頭牛在啃草,尾巴甩著,而曾經(jīng)玩過幾次的伙伴正在田里玩“老鷹抓小雞”,有六七人。孩子想加入他們,卻牽著牛在溝邊干望。
“望哪樣呢?過來當(dāng)小雞?!闭f話的是曾家老三。孩子丟掉繩子,嗖地跑到后面抓緊前面的衣裳,連成一長串。扮大母雞的是蔡家的小女兒,她在最前頭,張開雙臂。老三問道:
“哪個在前頭?”
“我在前頭?!辈碳业男∨畠捍鸬馈?/p>
“在前頭做啥子?”
“撿石頭?!?/p>
“撿石頭做啥子?”
“磨小刀?!?/p>
“磨小刀做啥子?”
“砍竹子?!?/p>
“砍竹子做啥子?”
“劃篾條?!?/p>
“劃篾條做啥子?”
“編篼篼。”
“編篼篼做啥子?”
“喂雞兒?!?/p>
“喂雞兒做啥子?”
“長大殺來吃。”
“分不分我吃?”
“雞屎雞毛都不分你吃?!?/p>
“老鷹”很生氣,踮起腳尖努起嘴,伸出利爪俯沖過來?!澳鸽u”的翅膀展得更開,大喊“老鷹來了”。后面的“小雞”“哇哇”叫著,嚇得緊緊抓住前面的衣裳,生怕掉隊被“老鷹”抓來吃掉?!袄销棥斌w大矯健,幾個回合下來,“小雞”全被捉住。游戲重新開始,“老鷹”和“母雞”交換身份,這次抓了好半天,才將“小雞”抓完。沒盡興,繼續(xù)玩,輪到孩子扮母雞。孩子從未扮過母雞,游戲開始后,卻被后面的“小雞”搖得暈頭轉(zhuǎn)向。這盤還沒結(jié)束,幾個母親的聲音像炸雷一樣吼過來。其中一個母親揪著自家孩子的耳朵說道:
“沒耳性,給你說過多少遍了,不要跟他玩,就是不聽?!?/p>
其他孩子也被母親揪回去了。孩子蹲在田坎上,望著開口裂縫的干田,有點(diǎn)失落。等他們完全遠(yuǎn)去后,他跳下田坎,幾步來到水塘邊?!熬佟币恢彬樵谂赃叺呢i婆草上反芻,看飛過的鳥,聽低吟的水聲。
孩子蹲下來,水面晃眼,他抬起頭,感覺天上有很多很多雙手在使勁倒下一盆盆光。孩子拿起梨樹下的水瓢,舀水給“警官”洗澡,完全忘記奶奶交代的話。“警官”好像很舒服,孩子跑來跑去,舀水淋在它身上。它蜷著,有的地方淋不到,孩子叫它起來。
“警官”站起來。孩子想起了昨晚的夢,那個他騎在不知是不是父親的人的肩上的夢。孩子上前一步,和“警官”比高。確實不如“警官”高。不過再矮的孩子只要騎在牛背上,就會比牛高。
前幾個月,他常騎到牛背上?,F(xiàn)在他不騎了,“警官”已經(jīng)有了小牛,肚皮又大又圓。他把手放在那又大又圓的肚皮上,會動。他又把耳朵貼近,里面小牛熱得打呼嚕。孩子趕快舀水淋在“警官”身上,又用手抹它的背,梳理它的軟毛。
“警官”被洗得水滑光亮,這時狗從那邊的人家戶里咬著跑過來了。
聽見狗的聲音,孩子跨過水溝,爬上田坎,是自家的狗。只是狗的后面,有幾個提棒拿棍的人追著。孩子不敢喚出聲,跳下來拉著“警官”往回走。走到一半,狗追上來了,盡管慌張,孩子還是問它昨天跑哪去了,今早為何不回來,有沒有吃飯。狗發(fā)出黃昏時才會發(fā)出的嚶嗡可憐聲。孩子邊問邊牽著“警官”跑??刹诺匠T前的杏樹下,這句話像箭追上了他:
“這不就是吳家任的憨兒嗎?”
沒等孩子轉(zhuǎn)身,一個眉毛粗厚的男人追上來。而跑在前面、抬起后腿撒尿的狗滴著尿再次跑了。
“跑哪樣跑?”厚眉毛男人說,“你爹呢?”
看他們的樣子有點(diǎn)不像客人,孩子沒回答,牽著“警官”走進(jìn)朝門。孩子想把朝門閂好,不讓他們影響到奶奶午睡,可那幾個男的全都進(jìn)來了。孩子把“警官”吆進(jìn)圈,把繩子拴在門柱上。
“你家大人呢?”一個身穿皮褲的年輕人問道。他嘴皮上叼一支煙,頭發(fā)是紅的,胸前畫著兇惡的龍。
“難道就你在家?”這個的聲音很大。他手臂上有毒蛇,胸口上有鷹,后面的頭發(fā)馬尾巴長。
“不要嚇著人家的孩子?!焙衩济腥藦澫卵?,把手搭在孩子肩上說,“給叔叔說,你父親回來沒有,我們找他有點(diǎn)事?!?/p>
那人的手好重,孩子干脆蹲下身,垂著頭,盯著腳尖。
“有大人沒有?”手臂上有蛇的人扔掉煙喊道。
“有哪樣事呢,勞煩你們親自來?”老婦人從屋里走出來,從朝門吹進(jìn)來的風(fēng)吹動她的衣角。
“哦,有人在啊?!焙衩济腥松锨?。
孩子先他跑到奶奶身邊。另外三人也走了過來。
“我們是來找你兒子的?!焙衩济腥苏f,“不知他回來沒有?”
“進(jìn)屋坐吧?!崩蠇D人把他們讓進(jìn)屋,自己則在門邊的板凳上坐下,把孩子攬在懷邊。
“老人家,聽說吳家任回來了,我們來……”
“同志,”她打斷了他的話,“說什么‘聽說,他回不回來你們很清楚?!?/p>
“說笑了老人家?!焙衩济腥俗诎宓噬希劬Τ梦荽蛄?,其他三個東瞭西望。
“操他媽的,”突然,紅頭發(fā)男人望著墻上的花生說道,“老子以為花生像水果那樣是長在樹上的,不料是他媽的長在根根上的?!?/p>
“癟嘴亂說,”手臂上有蛇的人說,“菠蘿還他媽的長在下面,你能說它不是水果?”
“同志,請不要說臟話,有孩子在跟前?!崩蠇D人腰背一挺,神情安然。
“老人家,別的不說了。”厚眉毛男人雙手撐在腿上,“我們這次來是找你兒子收點(diǎn)錢的?!?/p>
“收錢?什么錢?借條?貸款?農(nóng)業(yè)稅?還是高利貸?”說完,老婦人后悔當(dāng)著孫子的面說這話。抹抹孩子前面的頭發(fā),她說:
“快去看看你羅婆婆吧,看她好點(diǎn)沒有。”
“好的奶奶。”
孩子還沒邁出腳步,紅頭發(fā)男人呸一聲吐口痰在地上,說:
“什么貸款費(fèi)呀稅的,你咋不說超生費(fèi)?那些統(tǒng)統(tǒng)歸不到我們頭上,我們來收的也不是什么高利貸,那是你兒子借去吃了喝了嫖了賭了的,不是白要?!?/p>
孩子第一次聽說費(fèi)呀稅呀高利貸什么的,問奶奶那些是什么。
“去看了羅婆婆我再給你說,”老婦人說,“快去,看羅婆婆有沒有好點(diǎn)?!?/p>
孩子不想走,可他一向很聽奶奶的話,悶著頭就朝羅婆婆家跑去了。
“羅婆婆,奶奶叫我來看您好點(diǎn)沒有?!币娏_婆婆正坐在門墩上梳頭,孩子想,羅婆婆肯定剛起床。
“喝了兩碗中藥就去睡了一覺,出一身汗,現(xiàn)在好多了。”說著,她隨手在門檻下拿出一個矮板凳,叫道,“來,給你梳梳頭,看你跑得滿是汗水?!?/p>
“有人來我家收錢,我不梳了?!?/p>
“哦?!彼碱^一皺,“來來來,你看你頭發(fā)都亂得可以住鳥了,等梳了,我們再去你家。”
孩子應(yīng)一聲“好”,坐在前面的矮板凳上。羅婆婆一邊梳一邊說,要是他是個小姑娘的話,她就用絲線給他編很多麻花兒小辮,還可以給他插幾朵小花,把他打扮成周圍最漂亮的小姑娘。孩子想起每當(dāng)奶奶給他梳頭時,也會說相同的話。每次,梳著梳著,他就睡著。等他睡著后,奶奶會把他抱到床上,等抱不動的時候,就由他靠在腿上。
孩子靠在腿上,慢慢閉上眼,奶奶成了他的一個夢。不知甜睡了多久,孩子睜開眼,太陽早跑到房子后邊去了。孩子呀一聲叫起來。
“哎呀,嚇我一跳?!?/p>
見羅婆婆呵欠連天,孩子知道她也瞇著了,笑著說:
“太陽都被我們睡落坡了,我要走了?!?/p>
孩子抬腿就跑。
朝門內(nèi)鴉無雀靜,孩子朝縫隙望進(jìn)去,看不到人。他推開門進(jìn)去,只見奶奶坐在門口的板凳上绱鞋。
“奶奶,他們是不是走了?”
“是的,他們已經(jīng)走了?!?/p>
孩子朝屋里望去,一樣沒少,墻上的花生也還高掛著。孩子朝對面的牛圈望去,繩子不見了,柱子上光光的。孩子跑過去,圈里空空的。
孩子來到奶奶身邊,望著上面的公路。
“奶奶,他們是不是把我們的‘警官借走了?”
“是的。”老婦人說,“他們借去耕幾天地,很快就還回來。”
說這話時,老婦人想起那年贖回的那頭母豬。那頭母豬估計有二百四五,但他們只算三百塊錢。她熬更守夜,將平時收集來的所有破布做成布鞋后變成錢,把母豬贖了回來,然后又立即賣掉,多賺得一百多元。剛才“警官”被拉走了,她知道她會在限期內(nèi)把它贖回來的。贖回來后就賣掉,如果賣了“警官”,這個家就沒有什么東西值得拿走了,也不會再失去什么東西了。想著,她加快了速度。
孩子還望著公路,想著今天是打粑節(jié),問道:
“奶奶,你說他們曉得今天是打粑節(jié)不?”
“應(yīng)該曉得的?!?/p>
“這樣就好,不然‘警官就得不到飼料吃了。”
“他們比我們富有,‘警官跟著他們,天天都有飼料吃。”老婦人抬眼問道,“餓不餓?”
太陽還差一點(diǎn)才到后山,孩子搖頭,蹲下來看奶奶绱鞋。鞋底很厚,感覺很費(fèi)力,孩子捏緊拳頭,在一旁給奶奶使勁,可好像半點(diǎn)作用不起。幫不上忙,孩子進(jìn)屋數(shù)簸箕里的糍粑。他從里數(shù)到外,從外數(shù)到里,順著數(shù),逆著數(shù),數(shù)過之后,拿出之前的石子抓子兒。抓了一會兒,覺得不好玩,就歪在草凳上。
“奶奶,說個謎給我猜吧?!焙⒆诱f。
“我現(xiàn)在沒時間,晚上我們再說?!?/p>
“我有時間,我說給你猜吧,奶奶?!?/p>
“睡的時候再說給我猜吧?!?/p>
“好吧,奶奶?!?/p>
孩子又起來數(shù)了一遍糍粑,數(shù)后,他問奶奶有多少個。奶奶好像沒聽見,埋頭做她的鞋。孩子又抓了兩下子兒,沒趣,就到壩子看能不能找一兩只蟲子玩。
低頭看了好半天,什么蟲子也找不到。這時,孩子才發(fā)現(xiàn)圍墻已把光擋在了外面,壩子里涼颼颼的??緹煼可厦娴故沁€有光照著,可樓梯壞了,上不去。孩子走出院子,來到之前玩游戲的田里。
這里空曠,可以看出去很遠(yuǎn),孩子倒背著坐在一根田埂上,眼睛在天空滑動。于是天空就生出了草,生出了牛,生出了鳥,生出了河流,生出了飛機(jī)。飛機(jī)像大鳥那樣從落日旁邊飛過,孩子的眼睛被光刺出了水。他像某次偷偷哭泣那樣揩了揩眼睛,落日好像被樹丫夾住了那樣,想落也落不了。
孩子直愣愣盯著那落日。這時,老婦人來到孩子身旁坐下,她摩挲著孩子的頭說:
“不要盯著太陽看,會看壞眼睛的。”
“好的奶奶?!?/p>
可見奶奶也望著落日,孩子又盯著落日。盯了好半天,太陽還是沒落,像個柿子,掛著就掛著。孩子盯著柿子樣的太陽,覺得沒有牛兒放的日子,時間真的過得好慢,好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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