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翊君
香港作家陳浩基跟好友的聯(lián)絡基本靠電郵。他自覺像上一輩文人,以信件閑聊,往來需要一兩星期,甚至更長。他也有Facebook和Twitter賬號,但是Facebook已經數(shù)年沒有更新,Twitter大約一個月一發(fā)。
他刻意不實時回復信息,也有意讓自己保持一天或者數(shù)天看一眼社交網絡的習慣。發(fā)信息再期待回復,他認為這是現(xiàn)代人焦慮感的來源。他反思,無時無刻陷入網絡交流中,是否有意義:如果都在網絡聊完了天,跟朋友出來吃飯,還能對感興趣的事情說上幾個鐘頭嗎?
泛濫的網絡社交,讓他產生了創(chuàng)作新的推理小說的念頭。香港中學生曲雅雯有一天從居住的22樓跳下自殺,死在了相依為命的姐姐阿怡眼前。阿怡在隨后尋找真相和復仇途中,才發(fā)現(xiàn)了自己對身邊的妹妹從未有過交心的了解。
這是陳浩基在內地出版的新作《網內人》的故事。作為香港推理小說作家,他的推理小說《13·67》曾讓內地讀者驚嘆,被稱為華語推理小說之光。憑借那部作品,他拿下2015年臺北國際書展大獎、第一屆香港文學季推薦獎,售出美、英、法等十國版權,被王家衛(wèi)買下了電影版權。但這個總說著粵語、戴著黑框眼鏡的消瘦作家,始終未曾被內地讀者真正了解。
陳浩基。圖/受訪者提供
陳浩基一直想寫一個類似亞森羅蘋的角色。在法國偵探小說作家莫里斯·勒布朗的《怪盜亞森羅蘋》里,主角是個亦正亦邪的偵探,他很著迷。他還喜愛了《福爾摩斯探案》好多年,以至于自己筆下的推理小說,都藏著福爾摩斯的影子。
“阿涅”這個角色慢慢從這些人物里脫殼出來。他設想過,要是寫一個專門偷竊美術品的怪盜,作品調子可能顯得過于古老,如果只是寫詐騙犯或者盜竊犯,又太單純了些。于是,他想到有點“灰色”感的非正派職業(yè)——黑客。黑客阿涅,就成了《網內人》最初的源頭。
跟先考慮推理情節(jié),再設計角色不一樣,陳浩基這次在“阿涅”誕生之后,才慢慢在腦海里浮現(xiàn)出故事的主軸。網絡暴力推動了阿涅的探案,對掩蓋在熱點新聞之下的謎團抽絲剝繭,這些情節(jié)很快就落實到大綱上。
《網內人》的故事里,阿怡不擅社交網絡,在2013年甚至不熟悉手機的諸多操作,更不用說去了解15歲的妹妹在網絡論壇中經歷的事情。這對在先后喪失雙親的環(huán)境下成長起來的姐妹,一直生活在香港的廉租房里,卻悄然走向不同的命運。陳浩基把她們的家庭慢慢呈現(xiàn)出來后,發(fā)覺比起純粹由推理情節(jié)主導小說,不如豐滿人物,以此交織出香港當下社會各個階層的真實狀態(tài)。
由于寫到了諸多現(xiàn)實,后來,很多人問陳浩基關于“作家責任”的問題。陳浩基說:“一個作家有意愿如此,那是很好的??墒?,假如有作家單純想寫一個沒有反映社會問題的有趣故事,也不該被責難,這是創(chuàng)作者的自由?!彼麑Α吨袊侣勚芸氛f,“一個人本身有要對社會負責的想法,當上作家后,也自然會在作品中賦予這些思想?!?/p>
陳浩基把自己的觀念傾注在了“阿涅”身上。住在城鄉(xiāng)結合部一個近似廢棄的樓里,阿涅看上去不修邊幅,對可憐之人和可悲之事表現(xiàn)得冷酷無情,但他個性深處又好像是矛盾的,他用心探案,底色善良,入世又出世,表面上嫌惡規(guī)則,可心里仍然堅守正道。陳浩基想讓人慢慢察覺,這些其實并不矛盾?!胺炊袷顷庩栒{和,在人性里對立但并存?!标惡苹高^這個角色,提出被他稱之為“非典型”的價值觀。
陳浩基在現(xiàn)實生活里并不認識真正的黑客,雖然他在大學讀的是計算機專業(yè)。只是,那時候他很留意黑客的新聞。比如,日裔美籍電腦安全專家下村努追捕被美國聯(lián)邦調查局通緝的黑客Kevin Mitnick,以及被稱為美國五大黑客之一的Robert Tappan Morris在上大學期間創(chuàng)造出在互聯(lián)網傳播的蠕蟲病毒等等,都讓他感覺很有意思。
他把推理寫作比作物理學的思想實驗,有時候需要伏案研究,有時候又需要實地驗證。在《網內人》里,他提到有人利用不同地鐵站的公共wifi發(fā)信息,以此掩蓋自己的位置,這是他設想出來的手段。接著,他就去嘗試了一下,看看在現(xiàn)實里是否可行。而在寫作小說《13·67》的時候,其中那名警探的人生貫穿了香港從1967年到2013年的社會變遷,時間跨度近半個世紀,陳浩基就靠大量閱讀和到博物館找史料來填補不足,還由此結識了撰寫香港歷史的專家。
事實上,以推理小說成名的陳浩基并不僅僅寫推理,還嘗試過科幻、奇幻的類型寫作,他有意識地把“懸念”作為推動故事的有效力量,也非常清楚從讀者的角度考慮結構,“假如讀者最后察覺故事的結局呼應前面的伏筆,便會給予好評?!?/p>
在《網內人》完成之前,他已經寫好了一本《山羊猙獰的剎那》,這是一部奇幻恐怖的青春鬼故事,來源于他在大學聽見的一些傳聞。
陳浩基一直生活在港島西,他的家就在書中“阿涅”的住處附近,那條街有家咖啡館,是他現(xiàn)在時不時會去寫作的地方。
他曾在意大利教會創(chuàng)辦的學校就讀,這兒有來自不同國家的外教,這讓他從小浸在各種文化里。不上課的日子,母親去買菜,會把他丟到書店,一個小時之后再來接他,他就在里面看一小時的書。小時候,家里不算富裕,玩具是考試成績好的時候才有的獎勵。但是書不同,只要他想讀,母親就會給他買。他在小學讀到福爾摩斯,便喜歡上了推理小說。日本推理作家橫溝正史給了他很深的影響。
中學時,他對計算機產生興趣,考大學時就選擇了相關專業(yè)。那時候互聯(lián)網剛剛興起,他沒有對未來做過清晰的規(guī)劃,只是覺得讀理科的學長們大多數(shù)都去了工程或計算機專業(yè),自己也當如此。到了香港中文大學,他看到有BBS論壇內開設了創(chuàng)作版面,他去試了試,寫寫短故事發(fā)出去當作消遣。
畢業(yè)后,他輾轉在一些軟件公司,成了普通上班族,拿了薪水就去買點兒書或者電玩軟件,沒有再繼續(xù)寫作。有一段時間,他打算自修一些新的軟件開發(fā)技術,以換換工作環(huán)境。那個空檔期,他正好看到了第六屆“臺灣推理作家協(xié)會征文獎”活動,一時興起投了稿,沒想到日后成了自己人生的轉折點。
為了投稿,他開始著手編織一個故事,寫著寫著,有點失控。他往書架上掃了一圈,桐生操的《令人顫栗的格林童話》和一本漫畫《火鳳燎原》映入眼里。他想,這漫畫重編了《三國演義》,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用寫實的角度重編童話?他索性把童話《杰克與魔豆》改編成偵探懸疑作品《杰克魔豆殺人事件》,滿足了自己對童話和推理的雙重熱愛。
他又用了些翻譯腔,想營造出和周圍人認知的現(xiàn)實不一樣的感覺。他想,這就像武俠小說里半文半白的語言,會讓讀者相信里面的江湖感一樣。結果,這個嘗試成功了,他的作品入圍了最終的決選,那是2008年。在那之后,他又寫了一篇續(xù)作《藍胡子的密友》和犯罪推理小說《窺伺藍色的藍》,同時入圍2009年第七屆“臺灣推理作家協(xié)會征文獎”,《藍胡子的密友》拿下首獎。
接著四年,陳浩基不斷參賽,也不斷取得成績。推理小說《合理推論》獲得了“可米瑞智百萬電影小說獎”第三名;科幻短篇小說《時間就是金錢》拿到第十屆“倪匡科幻獎”三等獎;《遺忘,刑警》取得第二屆“島田莊司推理小說獎”首獎。如今,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不斷參賽是故意的,這比投稿更有效率,“投稿,能否遇上賞識你的編輯,就只講運氣。而在比賽中得獎,會更容易獲得讀者關注,出版社的營銷人員也能拿獎項頭銜當作宣傳?!?/p>
他要給自己一兩年時間全力試試,做個全職作家。實在走不通,再回到IT界也行。他跟認識的編輯和作家朋友了解了這個行業(yè)的情況,他清楚,香港推理小說圈很小,而且,香港整個小說圈都在萎縮,小說被手游或網劇取代。本土出版物減少,有些被臺灣的出版物代替。
他看到,在香港挑戰(zhàn)推理小說的作家,都混搭了科幻或者奇幻的外殼,另一方面,以兒童和青少年讀者為目標的推理小說比較流行。相比之下,大陸和臺灣的推理創(chuàng)作圈子比香港興盛很多。不過,讀者還是更關注歐美或日本的翻譯作品。很多人會認為這是個糟糕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但陳浩基卻覺得,自己倒是恰巧有機會抓住中文推理創(chuàng)作的空間。
但全職作家的生活并不好過。一開始,全部精力都在參賽,第一年基本是零收入,比賽的獎金要第二年才能拿到。大約有五年,陳浩基幾乎沒去過電影院,娛樂支出能省就省,DVD和CD都只買一百塊三片的特價品。《13·67》的創(chuàng)作,是在一臺兩千元港幣的小筆記本電腦上完成的,要不是有一些積蓄,他想自己可能很快就放棄了。
在香港,全職寫作本身就有點另類。何況,陳浩基還有意跟社交網絡保持距離。他想,在人群中保持獨立要付出代價,但追隨大眾也要付出代價。他設想,自己如果沒有決定全職寫作,現(xiàn)在可能仍然在開發(fā)軟件,那樣就會付出“腦袋里的故事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代價。
陳浩基不會按時起床,也不會給自己限定每天要完成多少字。設計寫作大綱,雷打不動要占據(jù)創(chuàng)作時間的六成以上。由六個中篇組成的《13·67》,差不多是花費時間最長的,每篇幾乎都用了兩個月時間來設計,再撰寫一個月,純寫作用了六個月,而大綱耗費了一年。而寫作《網內人》的時候,他還受到采訪邀約或者出版社活動等的干擾,寫作中斷之后,他要花上幾天甚至十幾天,才能重新抓回作品中的情緒,前前后后投入了兩年左右。
創(chuàng)作的間隙,陳浩基也留意新聞,尤其感興趣刑事案件中的青少年犯罪,相對于成年人出于金錢利益的動機,青少年的犯罪原由更加單純,而這種單純卻是成年人未必理解的。陳浩基想要探究,“這會延伸至人性本善還是性本惡的疑問,再研究下去,便涉及教育制度和一個人的價值觀如何形成的問題?!?/p>
他會盡可能看不同立場的媒體,保證多角度理解事件。社交網絡中那些不加修飾的網友評論也是他留意的。但他自己幾乎不會公開討論時事,也不喜歡在網絡上發(fā)表意見。他覺得現(xiàn)代人總是說話太多而聆聽太少。
大體上,他目前是持著“悲觀但不絕望”的態(tài)度面對世事。他也說不清究竟是為什么,大概是讀到過的歷史讓他意識到,人性可以很黑暗,很多事情也可以很糟糕,但人類文明還是走到今天這一步,一切總有跨過去的可能。
不寫作的時候,陳浩基會用iPad涂鴉、看看動畫,或者發(fā)掘一些無用的小知識,看看有沒有變成小說素材的可能性。好多年前,他還彈吉他,但是彈壞了兩把后就慢慢荒廢了。他的音樂品味是雜食的,從古典到搖滾、民俗到電影配樂什么都樂于聽,就像他對文本的欣賞。
他的創(chuàng)作一度被評價為雜糅著推理小說的本格、新本格和社會流派。這些是日本推理圈提出的分類,本格類似于推理圈的古典派,邏輯至上,注重解謎,社會流派與此相對立,以寫犯罪動機和社會背景等等為主,而新本格派興起于上世紀80年代末,通過推理小說家島田莊司的指引,重新復興起驚悚、幻想的元素。陳浩基的興趣確實跨越這些派別,也在探索新的可能性,他現(xiàn)在還想嘗試法庭推理和商業(yè)推理等類型。
目前,他正著手創(chuàng)作童話推理的第三篇作品。距離上次這個類型的創(chuàng)作,已經過去十多年,他說,他也可能接著寫《網內人》的續(xù)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