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正偉
翻梁越坎,我們趕黑去山那邊的野雞坡去偷秋。
所謂的偷秋,并不是去偷摘苞谷或紅薯,而是一株青里透紅、紅里透軟、既熟卻未完全熟透的山燈籠柿樹!
它就長在梁那邊一處山坳里。孤零零地站在野雞坡一餉田埂上。
不要以為柿樹在山里非常普遍,恰恰相反,在我們那個叫貓疙瘩的稀人村莊,不缺果,不缺田,唯獨(dú)就缺柿,如果沒有記錯,方圓十幾里也就那么一株,所以也就顯得特別的稀貴!
它的主人原是一個大戶人家,在當(dāng)?shù)匾菜阌悬c勢力,后來因為種種原因遠(yuǎn)走他鄉(xiāng),留下這棵柿樹便再沒有新主,自然也就歸了集體,但又沒有明確誰去管,身份也就顯得不明不白。說是不明不白,但大家也很護(hù)著,不到季節(jié)一般都不會輕易碰它,盡管都在心里惦記著。
我們之所以要動它的心思,也是在忽然之間涌起的念想。那時候,鄉(xiāng)間的溫飽問題已經(jīng)解決,基本達(dá)到了不想怎么猛吃猛喝水準(zhǔn),甚至說有些奢侈也不為過??刹恢Φ?,偷嘗柿子卻成了非常非??释馁碓?,就像是吃膩了大魚大肉就想嘗嘗野菜、喝慣了名貴御酒就想品品苞谷粗釀一樣,總是惦記著那株柿樹,那種莫名的感覺與約會久違了的情人沒啥兩樣!
更何況與我同行“茍且之事”的還有兩個堂妻姐妹——一說起她們,我心里就有說不出的疼。自然是疼因愛生,愛因情萌,情萌愛生,疼即愈痛——這是后話!
幺妹,是我妻的堂妹,在家族姊妹中排行最末,卻最討人喜歡,當(dāng)然皆是因為漂亮,那種漂亮不是一般的漂亮,是一種素凈中蘊(yùn)含著心動的純凈之美。這么說吧,她的眼睛眨上幾眨,就會有秋霜露珠掛上睫毛,她的嘴唇撇上一撇,夏日的山泉便會注入薄薄唇舌,一旦害羞了呢,春日的浪漫情愫便全部漾在臉上,粉嘟嘟的招花飛揚(yáng)!不瞞你說,當(dāng)初我進(jìn)山去岳母家相親時,第一眼看上的就是她,文靜、素雅又不失純美,活脫脫就是一枚晶瑩透亮的山楂果!
只不過那時幺妹還小,十六歲不到,常常窩在山坳里念著不好不壞的書,自是沒有多大的前程。
幺妹對我這個山外姐夫亦有感覺,或說暗生情緣也不算過,期間瑣事可不贅述,單就四年后讓我再次進(jìn)山送她外出打工就可證明我們的關(guān)系。
那時,妻已離我而去,僅撇下三歲的女兒艱難度日,生活比較孤單。但與幺妹還時常往來,并逐漸加深感情,無時不令我對生活充滿希望。但畢竟是山里,傳統(tǒng)的習(xí)俗觀念讓我們還不敢去觸及敏感領(lǐng)域,實話說我也沒有那個膽子!只能偷偷摸摸、心虛地私下接觸,跟做賊沒啥兩樣。
那天騎車送她出坳下山是個凌晨,山路模糊,崎嶇不平,時不時都會被牛車轍印絆個踉蹌,只能騎一陣走一陣,磕磕絆絆,糾糾結(jié)結(jié),臨近山埡口時天之方亮,這才停下腳步相對而視,也有了幾句酸溜溜的對話。
我說:你咋非要出去做工啊?
幺妹說:不出去又咋樣,得生活。
留在……一起不好嗎?
怎么留?幺妹笑吟吟的,兩眼含情:你說?
想著這一別不知今后會是啥樣,朦朧中,我壯大膽子用手去撫摸她的頭發(fā),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過肩,柔軟順溜,光滑無比,讓人不忍繚亂,只能撫著肩發(fā)妄自嘆息道:等你回來時,也許,我又找媳婦了。
幺妹兩眼幽亮,漆黑的眼珠滿含哀怨,盯著我臉輕聲細(xì)語:那又咋辦?要不,讓我們……
我心里充滿悲苦,順勢去牽她的手,她一個趔趄歪在一邊。我去扶,卻把自行車弄倒在地,掛在車把上的行李順著山梁骨碌碌滾下坡去,我連忙攆下去追,再轉(zhuǎn)回上坡時,借著微弱透亮的晨曦,但見佇立在山梁上的幺妹裊裊娜娜,亭亭玉立,一頭秀發(fā)在晨風(fēng)中飄飄灑灑,好不動人,那場景就像一幅不用任何修飾就能攝人心魄的春姑美人畫!
幺妹在外打工僅一年就回到了貓疙瘩不再外出,是惦記家鄉(xiāng)親人呢還是別的原因,其中緣由不得而知。
幺妹雖說出去一年,且是在二線城市打工,但純潔漂亮又樸素的外表卻依然沒有變化,還是一頭秀發(fā)簡單束著,一臉嫩紅純凈,唯有點滴變化的是女孩們漸成氣候的機(jī)智和靈氣,還有一絲讓人輕易察覺不到的少許猴氣,這種猴氣在別人看來是潑皮,只有我能從她的言行舉止中捕捉得到與眾不同,也正因為如此,偷秋的重要環(huán)節(jié)——爬柿樹任務(wù)也就當(dāng)仁不讓被幺妹攬下了。
盡管大她兩歲的姐姐啞妹也很伶俐。
可是很不妙。那天我們從貓疙瘩動身時,灰蒙蒙的天空突然冒起了細(xì)雨,瀝瀝淅淅的雨水把本就粘腳的黃土崗淋得更加泥濘不堪,我們只有一步一蹭鞋地往前挪,啞妹剛剛定親不久的未婚夫章蜢娃拄著長長竹竿走前面,啞妹幺妹倆走中間,我搖擺著身子殿后,場景很像外出逃難的人那樣艱難,意志卻又堅強(qiáng)無比。
翻過山梁,臨近黃昏時才接近野雞坡,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那株柿樹形影孤單地站在雨地里,綠葉飄零中依稀可見點點柿紅。我們歡呼雀躍,全忘了疲勞,爭相拖著泥腿往前跑,本以為欲望得逞,可歌可泣慶祝一番,卻不料比泥濘中跋涉更加難堪的是,就在附近,那戶人家逃走后遺留下,原本無人居住的兩所殘垣斷院中的其中一所,不知什么時候住進(jìn)一位放牧的老頭,正警惕性很高地守護(hù)著自己的活物,見突然冒出幾個年輕人,老頭自然就聯(lián)想到了自己的財產(chǎn),時不時走過來看賊般對我們幾個進(jìn)行盤問,搞得我們既不敢輕易動手,又心有不甘抱憾離去,只能熬。
天完全黑了下來,外面的雨水卻沒有絲毫消停的意思,加之氣候漸涼,秋風(fēng)伴著秋雨也就更加顯得肆無忌憚,帶著刺兒上頭上臉。我們幾個只能窩在隔墻一所破院里,一邊撿些枯枝爛葉烤火取暖,一邊等著機(jī)會伺機(jī)下手。
現(xiàn)在想想甚是可悲,為了幾枚極不值錢的秋柿解饞,居然在荒郊野外的寒風(fēng)苦雨中與毫不相干的人死熬硬抗,到底圖的啥?情趣,雜耍,抑或是為了刺激,探險?
呆的時間久了,腸胃開始有了反應(yīng),火堆邊已經(jīng)明顯聽得到誰的肚子在咕嚕嚕響,映襯著身邊竄動的火苗,堂妹的未婚夫章蜢娃顯出幾分急躁,站起身在屋子里來回走動。啞妹看著晃動的身影默不作聲,也許在想著心事,一旁蹲著的幺妹卻忍不住了,說蜢娃子哥,要不你出去弄點吃的?
章蜢娃停下腳步,拿手撓撓頭看著啞妹,然后再去看屋外漆黑的雨夜,訕笑著沒吭聲。
幺妹見狀,冷笑一聲說,你怕???大男人,怕有狼吃了你不成?!
啞妹驚一下,火光中冷著臉對幺妹輕喝:幺妹,你個狼食,瞎說啥?!
章蜢娃倒沒計較,只扭扭身子往外瞅幾眼,然后轉(zhuǎn)過臉遲疑著說:要不,咱回去吧?
幺妹呼地站起來,噴著香氣輕嚷一聲:就知道你是有賊心沒賊膽,還大男人?窩囊不?!
幺妹拉開吱呀亂響的破門出去了。
我一驚,扭頭看一眼尚在愣怔的啞妹和她的未婚夫,也跟著沖出了屋子。
外面的秋雨還在下,淋在臉上軟綿綿的,微寒中帶有幾分甘甜。摸黑往外走,根本分不清南北西東,只能憑腳步聲捕捉動響。她大概也察覺到了跟在身后的是我,幺妹在院落外站住,待我靠近便輕聲發(fā)問:你出來干嗎?
我一時語塞,停一會兒才說,怕你害怕,陪你壯膽啊。
漆黑中,幺妹說:我怕?你小看幺妹了!死都沒怕過,還怕黑?!
可是,這荒山野地的……
沒事啊,哥。幺妹的聲音忽然柔和了八度,說,幺妹已經(jīng)習(xí)慣了。
我心里一熱,全忘了是在荒涼野地里,上前一把摟住了幺妹,口里喃喃著:幺妹,我……
幺妹居然出奇的溫順,趁勢靠在我身上,輕語道:哥,你要真心想娶俺,就名正言順地上門提親啊。
我把她摟得更緊,不失時機(jī)地吮吸著從她身上散發(fā)出的蘭香,口語結(jié)巴地說:可我怕,嬸嬸嫌棄咱們是……
幺妹拿手撫摸著我的臉頰一雙眼透著亮光,說:沒嫌棄的,有俺在,啥都別怕!
我們緊緊扯在了一起,全然不顧身上臉上雨水淋淋,相互擁抱著身子,蕩漾在彼此心中的溫情足以驅(qū)散周圍的習(xí)習(xí)冷氣。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從附近傳出,把我和幺妹徒然驚醒,松開擁抱細(xì)聽,幺妹“噓”一聲說,有兔子,你蹲下別出聲,俺來!說著弓腰旋進(jìn)另一所院內(nèi),摸出一把鐮爪勾,循著聲音躡手躡腳走過去。才一會兒,就聽一陣嘰嘰咕咕的慘叫,幺妹拎著一只踢跳著四腿的傷兔走了過來。
啞妹和她的未婚夫顯然沒有料到我們會逮住活物,一見提進(jìn)去的野兔,啞妹和她的未婚夫先是吃驚,少傾便充滿喜悅地上來欲接獵物,卻被幺妹厭惡地閃開了,說:滾!到外邊守門去!
章蜢娃無比尷尬地訕笑著退到了門后。
那一晚,我們一并喊來隔壁牧羊老人,借著火堆將野兔宰殺剝皮,再就著老人拿出的苞谷酒烤著肉美美吃了。
當(dāng)然,我更美,不僅在嘴上,也美在心里,就因了幺妹剛才許諾的話。
吃一陣,幺妹忽然抬起臉盯著我說:哥,靈兒是不是要照顧?
這一說,我才想起,三歲的女兒還撂在岳母家,也就是幺妹二嬸家炕上,等著我回去接呢,后半晌我們過來偷秋時,她還嚷著要來,被我哄回去了。
要不,你先回吧。幺妹說。
那咋成?要回一起回。我看著她說。
不行!幺妹丟下手中的兔腿,玩笑中不失倔強(qiáng),說,俺認(rèn)準(zhǔn)的事就非要做成,柿子摘不到手俺才不丟手!
牧羊老人呵呵笑,連說怨俺怨俺,等天亮吧,天亮了安全,反正也沒人要,爛掉了可惜。
那一夜,我是被牧羊老人打著手電筒送回到貓疙瘩梁上的。臨分手,老人說,娃子放心,今晚就讓幾個崽住俺屋,雖說破點,但保暖和。
秋雨秋風(fēng)秋纏綿,秋高氣爽人團(tuán)圓。
在貓疙瘩那晚,我摟著女兒做了個甜夢,夢中,我騎著三年前送幺妹出村時那輛自行車前往幺妹家娶親,幺妹穿著大紅棉襖,粉嫩嫩的臉蛋水靈鮮亮,洋娃娃似的,長長的秀發(fā)盤在頭上,在后腦處結(jié)成一束花,花瓣上插著點點黃菊,芬香爽目,一聞既醉。但更醉人的仍是那句話:咱倆重新開始。
第二天一早,我顧不上吃早飯,就背著女兒翻山去野雞坡。
秋雨已停,涼風(fēng)未滯,碧空瓦藍(lán)澄凈,空氣清新怡人。因了昨晚的夢和事,心情自然有說不出的好,忍不住就想多笑幾聲,不時也逗逗女兒,逗得女兒都感到了稀奇,時不時拿好奇的眼睛看著我打問號。
接近野雞坡,但見晨光里,那株佇立在田埂上的柿樹,經(jīng)過一夜秋雨洗刷,顯得分外爽凈、挺拔,樹葉飄零下,掛在枝頭上的柿子也顯得格外透亮、飽滿,像一樹火紅的燈籠搖搖曳曳,搶著秋色,憑埂眺望,就是一幅靜默的油畫。我抱住女兒加快腳步?jīng)_下山梁,全然沒察覺出異樣。
兩所院落格外寂靜,走近去聽,除了幾聲羊咩,卻沒有半點人語。疑惑間,我放下女兒向牧羊屋內(nèi)靠近,不料,已從身邊溜開的女兒卻蹦跳著跑向另一所院落,隨即就是一聲凄厲的哭叫,在寂靜的清晨里像針刺扎著狂跳的心!
就在昨夜烤吃野兔的小屋,那位上了年紀(jì)的牧羊老人和啞妹一東一西倒在燃盡的火堆邊,滿頭滿臉都是早已凝固了的血,再看靠里墻壁角處,是已經(jīng)變了形的幺妹,頭發(fā)凌亂,衣服破損,嘴角扭曲,雙目圓睜,手上還緊緊攥著一根黑乎乎的柴棍!
這起發(fā)生在20世紀(jì)80年代中期的奸殺案歷時多年懸而未破,直到近日才有結(jié)果,想必大家都已從近期的新聞媒體上看到這起陳年舊案的來龍去脈!只可惜老天爺也有打瞌睡的時候,讓那個人渣漏網(wǎng)在外多活幾十年,最終在法網(wǎng)張開之時受到嚴(yán)懲!
這種結(jié)局并不意外,困頓的老天爺終會睜眼。意外的是,已經(jīng)讀博的女兒這次回來居然要把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記錄下來!
我很詫異,亦很糾結(jié)。
但女兒回答更讓我詫異,女兒說,我很懷念二姨和小姨,尤其是小姨,那么漂亮,那么淳凈,就像山中小溪旁一朵耀眼的花蕾讓人難忘!
可再漂亮的花蕾還是過早地凋零了。我傷感道。
可她在您心里卻永遠(yuǎn)盛開著。
見我吃驚,女兒遂上前摟著我輕聲喃語:爸爸,我早就看出來啦,僅憑您這么多年一直獨(dú)身不娶,就能想象得到小姨在您心里的位置!
我心塞無語,亦淚奔。淚眼婆娑中,恍惚又看見了遙遠(yuǎn)的野雞坡那株孤苦伶仃的柿樹,經(jīng)過霜雨寒露,滿枝的燈籠紅火透亮,搖搖曳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