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麗萍
時光,是一棵有心跳的樹。它每一片葉子都是暖的,每一段根系里都住著一個懂得喜怒哀樂的靈魂,它珍藏著你心靈中所有的時間碎片,足可以讓你不再擔(dān)心歲月的流逝與人生的蒼老。那是一首歌,一幅畫,一個人;亦或是一片樹葉,一個眼神,一段往事?;蛟S它們的存在是紛亂的,無序的,就那樣隨意地一片一片飄落在心頭,看似無關(guān)緊要,毫無關(guān)聯(lián),卻又總能在每一個思念回流的夜晚,散作漫天的星斗,與你共看月華如水,聽鄉(xiāng)間蟲鳴。
1
童年,是明亮而又柔軟的,它簡簡單單又異常歡樂地依戀在心底。那是一段詩一般的時光,它可以在任何艱難困苦的條件下,讓一顆心恢復(fù)到它最溫暖的模樣。
我記憶中的童年,像是一只從春天飛進(jìn)鏡子里的蜻蜓,停歇在故鄉(xiāng)的池塘里,那些新出水的小荷上,伴著晨風(fēng)珠露,輕輕搖晃。
早晨的陽光溫涼,母親朗朗地笑著,在那片深藍(lán)的湖面,搖起了一只小船,沿著波光蕩漾的往昔,載我在欸乃的詞牌里慢搖。水聲和著讀書聲,輕拍著過往,在船槳聲里輕哼著一曲細(xì)水流年。
陌上花開花落,層層疊疊堆積在故鄉(xiāng)的瑤臺。冷風(fēng)吹走了荒蕪的落葉,又沿著孩提時奔跑過的每一條街道,去撿拾被紫色桐花篩落下的思念。
思念,它就是個黏人的小妖精。動不動就黏在你身上,趕不走,拂不去。這邊剛輕輕挪上眉頭,那邊一不留神,又佯裝墜落,撒嬌般伏在了你的心頭。你哭它哭,你笑它笑。不管你走了多遠(yuǎn),離開了多久,它總能在你想家的日子里,惹你心酸,引你落淚,讓你疼痛難忍,而你仍把它視若珍寶,一日未曾忘卻。
回首望去,故鄉(xiāng)的炊煙下,老園里的春花開得正旺。天真無邪的年紀(jì)里,也曾折枝在手,跟隨在母親身后;也曾竹馬木劍,飛奔于薔薇花開的巷弄。那些用粉筆歪歪扭扭畫在墻上的畫,也被風(fēng)雨淋濕了大半,而畫里的孩子,卻依舊笑得燦爛。
老屋北面的墻上,爬墻虎纏滿了半開的紗窗。故事順著爬上了墻,又低頭鉆進(jìn)了窗,在我幼時的夢里蕩著秋千。
往事,瑣瑣碎碎,像是兒時吃落下的年糕,剛摘下了這處,又粘到了那處,衣服上硬扎扎的總沒有干凈的時候。那宛若是母親的手,歲月粗糙了皮膚后,就再也沒有光滑過。每次撫摸我的額頭,都有沙礫磨過皮膚的刺痛,而心里卻暖得像是起了火。
心底的記憶,是雜亂的,毫無章法地存在著,卻又十分任性地在心里走來跑去。它們有時群居著,有時孤獨著,散落在你人生的各個角落里。雖然它們不是你曾經(jīng)生活的全部,卻可以在寒冷時溫暖你。
像極了母親送我的那面小小的鏡子,每次梳頭,都晃動在我的眼前。鏡子里,一會兒是我掉了牙的嘴,一會兒是母親笑著的臉,還有她一邊給我梳頭一邊唱著的調(diào)子:“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
那時候的日子真是快活??!只說著笑著,鏡子就滿了。
2
青春,是一次單程的旅行。你來過,我走過,從此就是一生。
青春,美好時如天上的云霞。暗黑時,便被光陰磨成了細(xì)沙,飄浮在歲月的懸崖,時不時就迷了眼,找不到了曾經(jīng)來回往走的路。
你送的沙漏,只記住了日子,卻忘記了年月。翻轉(zhuǎn)得太快,沒看清就一晃不見了。當(dāng)我世界里堆積的沙子全都給了你,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記憶不見了??磥砟莻€傳說是真的,愛滿了,心就空了。
當(dāng)成長的疼痛再也忍耐不住,疤痕便會割裂出心事背面的傷。那一刻,你倔強的目光,被狠狠撕碎,又重重摔在泥里。四周傷心撒了一地,卻一顆都無法撿起。
我獨自坐在沙漏的中間,眼看著屬于你我的回憶,一滴滴地堆積,又一點點地流逝。光影的來去間,那些曾經(jīng)的美好,都漸漸遠(yuǎn)去,漸漸模糊,直到遙遠(yuǎn)成了傷心的別離。
青春的路上,到處都是吶喊和奔跑的人,每個人都在匆匆和迷惘中找尋著自己的出口,沒人理會你是哭著還是笑著。即使看見,也只是茫然一瞥,在他人眼中,你的眼淚不過是被往事故意做舊的年華,里面住著一段你想忘卻但又銘心刻骨的疼。
還記得那年夏天,一個蟬噪蛙鳴的夜晚,床頭的鏡子里氤氳著匆匆那年的小城。江水拍打著船舷,劃破了湖面孤寂的微瀾,吱呀的槳聲,蕩漾著宣紙上水墨深淺的綠岸。一瞬間,往事的夢魘里,暴風(fēng)驟雨突襲而至,拍碎了船槳,打翻了船板,分割了一別兩岸的天上人間。
只記得那一刻月光正滿,你就站在紙面空白的中央,驚起的白鷺攪亂了岸邊蘆葦叢里密布的憂傷。心事酸澀,遮住了過往。抬手相送,無語凝噎的簫聲里,再也不見了你衣袂飄飄,輕舞在白蘋沙洲。
最好的故事,注定沒有特定的結(jié)局。匆匆地離去,悄無聲息,但影子卻掛在了月上柳梢的枝頭。月缺它虧,月滿它盈,唯有雨夜時分,它才會躲回到地面上,在你離開的那個黃昏,獨自徘徊。
霧散,夢醒,眼淚淹沒了往事的河流。
我坐在桌前,輕梳著過往。面前的那面鏡子,瘦了許多,有誰笑了又哭著,走出鏡子,去了遠(yuǎn)方。
青春的城外,下了一夜的雨,又一場遙不可及的憂傷。
3
初見你時,春風(fēng)如面,再見你時,秋雨紛亂。墻上還掛著杏花春雨的江南,月光依舊挽著你走時的半卷珠簾,時鐘戛然停擺在暴風(fēng)雨前的那個瞬間。
眼睛濕潤了心事,心底淅瀝著當(dāng)年那場風(fēng)雨雪寒。曾經(jīng)念去去千里的離別,卻在此刻又莞爾一笑地相逢,紅過的眼角仍掛著有淚的傷。在那絲毫未改的容顏下,你我早已不是豆蔻初見的模樣。
相別與相逢,一字而差的年華里,相隔著天遙路遠(yuǎn),一別經(jīng)年。
記得純白的雪鄉(xiāng),故事萌生了枝芽,硬生生地在冰天雪地里開出了滿樹的花。夢,在那片雪野里走了好遠(yuǎn)的路,卻不知道要去向何方。腳印猶豫著,曲曲折折地落在地上。微笑的臉龐,遮在皮毛的帽檐下,像極了故事里的某個片段,只握一根樹枝在手,便在雪白的天宇下,劍舞瀟湘。然后,手拉手一起奔跑去了落日的邊陲,笑聲震落了樹梢上剛剛掛起的月亮。月亮倒在地上,一碰就碎了,拼了好久都是殘缺不全,剩下的那塊,一定是落在了某個我找不到的地方,亦或被你偷偷藏起,悄悄帶去了遠(yuǎn)方。
風(fēng)雨敲打著歲月山水的長廊,眉間緊鎖起記憶的鋒芒。海川云水的前塵從此杳杳遠(yuǎn)去,再也找不見光影深處那漸行漸遠(yuǎn)的離殤。
從孤獨到寂寞,是一場背負(fù)著故事的遠(yuǎn)途修行。而從放下到從容,才終究是徹悟了一段自沙漠到綠洲的冷暖。多少個夜的風(fēng)雨盡頭,香遠(yuǎn)雪深。上一闕的花開半夏,又在下一闕的落紅里蕭索老去。
還是當(dāng)年的那座小橋,雪化成了湖里的水草,纏滿了生銹的船舷。拿起的船槳,再也劃不開那早已老去的湖面。唱起的歌,上句還記得清清楚楚,下句便亂成了驚慌失措,想不起,又不忍說透。
靜坐在時光的巷陌,看心的彼岸繁華盛開,往事隨云煙化作天邊的云霞。從此,世界里再也沒有為誰顛倒的時差,對你的記憶,醉臥了紅塵,卻終也敵不過,這似水流年。
曾經(jīng)出走的半生,歸來早已別夢經(jīng)年。那些跌落在流年里的青春,都已在花開過后,匆匆離場。你還是你,我還是我,我們卻都已經(jīng)不再是自己。以為是山水相隔的遠(yuǎn)方,我們終于站成了此岸與彼岸的守望。從此,春夢了無痕。
珍藏多年的鏡子,須臾間,裂開了一條縫隙,漏下了許多時光,不忍舍棄,卻又無從拾起。
4
人生里總有些暖,可以透過光陰的窗欄,依偎在心間,繾綣如蝶,任滄海桑田。
兒時種在屋后的萱草花,開得豐茂。幼時期盼萱草解忘憂,如今種時的美好仍在,荏苒的敘事里,卻唯獨缺少了這許多年里的遠(yuǎn)走他鄉(xiāng)。
韻華不堪驚白首,嫣然一笑作春溫。伸手想拂去母親發(fā)梢的霜花,卻露出了滿是梨花輕掩的額頭,那皺紋勾勒的痕跡里,思念深深淺淺,淺淺深深。
我站在母親身后,輕輕為她梳頭。抬手間,有發(fā)絲飄落,在那雪落下的聲音里,又聽見了那首在心底深處唱了無數(shù)遍的歌謠:“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眼淚不知怎的就掉了下來。
歲月靜好,是芳華老去的霓裳。站在逝者如斯的川流間,我終于卸下了那身堅硬的殼,從此不再假裝堅強。
人回到家,夢就圓了。就像兒時一樣,靠在母親的肩上,聽她講離開的這些日子里,故鄉(xiāng)發(fā)生的許多趣事,還有散落在各個角落里的那些瑣碎的日常。母親的手,厚繭叢生,我握住它,又被反握回來。掌心里的那份暖,熱浪一般,人生路上走過的許多艱難和面對過的苦痛,都在那一刻里,塵埃落定,驟然回轉(zhuǎn)。
午后,坐在窗前看著書。隨手翻開的書頁間,回憶擱淺了歲月的沙灘。往事卻如潮水一般,蜂擁而至,淹沒了此刻與從前。
母親端著針線笸籮,坐在我身邊,給我縫制著棉襖。母親總還記著我兒時怕冷,故鄉(xiāng)冷風(fēng)徹骨的冬天,常有凍瘡上手。所以,棉襖的袖子總是會做得長一些,蓋住半個手面。她說這兩天緊緊手就能做好,讓我走的時候帶上,她心就安了。
陽光明亮亮地照在母親身上,光影里,母親臉上的皺紋不見了,仿佛還是她年輕時的模樣,手指靈巧,穿針走線,嘴里哼著俚間小曲。
那一刻,時光停滯,歲月如歌,你不驚,我亦不擾,只閑坐鏡前,看蝴蝶從舊屋前緩緩飛過。
人生的路上,時光的門后,是一段又一段難以磨滅的記取,從簡單到繁華,從執(zhí)拗到兩寬。風(fēng)雨不居,時節(jié)如流,才終于看清,路的遠(yuǎn)方還是路。走與不走,等與不等,都會白了少年頭。
臨走的那夜,鏡子,空了,心事碎了一地。
往事聚集在離別的路口,洶洶而來。眼神折成了籬笆,隔斷了一層又一層的離殤。唇間溫暖的叮嚀,不小心跌落成了另一種悲傷,化作湖泥淤積在了胸口。記憶模糊了面前的叮嚀,斷斷續(xù)續(xù)。就那樣頭也不回地走了很遠(yuǎn),耳邊的呼喚驟然又起?;厥淄ィ煅穆愤h(yuǎn),時光翻過了四季的墻,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作者單位:山東省淄博市張店區(qū)
實驗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