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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

2020-04-08 05:32袁凌
延河 2020年3期
關鍵詞:張欣小平

袁凌

“新年以后”。

比特在微信上回復這么一句話。當然可以理解為元旦后就來津城,但也可以說是把事情推到了2020年,也就是他根本沒答應什么。就像平安夜在北京飄起的大雪,對于身在津城的張欣來說,只是一種引起某種心情的想象,并不會實際帶來什么。跟他的交談變得前所未有地艱難,像是在使勁擠一片牙膏皮,時不時才能出來一點兒,不知道是里面堵住了,還是根本就沒有剩余了。一切都是從那次爭執(zhí)之后發(fā)生的,張欣完全想不到沖口而出的兩句話,會帶來這么嚴重的后果。

“我不會把我的今后,跟這么一個不愛惜自己生命的人連在一起!”

這就是那句話。雖然語氣有點激烈,但聽上去完全沒有什么,就和特朗普打給澤連斯基的電話一樣。再說原因還是知道了比特有好幾種病,而他不上醫(yī)院體檢,也不肯換個稍微輕松一點的工作,完全就是在拿命不當回事。這至少可以理解為某種關心吧。但是比特卻像所有外國人一樣,覺得是侵犯了他的個人權利。雖然張欣一向只在外國人注冊的婚戀網站上交友,根本就對中國男人失去了興趣,這種文化隔閡最后還是會顯露出來,讓人無法預防。

現(xiàn)在到元旦還有三天。2019年就這么過去了,之后是2020一整年。2019這一年,張欣覺得自己過得沒有頭緒,除了交往了比特這件事。這件事也在年末變得沒有頭緒了。

剩下的,就是在北京和津城之間的兩地跑動。張欣變得無限熟悉北京南站和津城站,兩個車站的氣氛是非常不同的,就算隔著短短半小時的城際高鐵路程,兩個龐大城市的性格也完全不同。在津城,每次出門去趕火車,在小區(qū)旁邊的高架橋引橋落地的前方,總是可以看到不慌不忙亂穿主干道的人。道路上的車也不多。時間似乎隨之慢了下來,這在北京是無法想象的,走進像地下蜂箱一樣嗡嗡作響的北京南站,忙碌緊張的氣息就迎面撲來,走慢一點就會被擦身上前的人撞到肩膀。張欣說不上自己喜歡哪頭的氣氛,大約就是因為這一點,只好兩頭跑來跑去。

在津城,張欣基本不怎么出門。她覺得出門也只是在一個大的養(yǎng)老院里,沒有什么人可以交往。她也不喜歡津城人。他們雖然是在養(yǎng)老,卻有一股為老不尊的賴勁兒,就像那些亂穿馬路的人一樣,沒有誰覺得需要遵守規(guī)則,或者禮貌一點。她待在這里,只是因為有一間房子。

張欣喜歡收拾房子。來到這里時,房子在要緊的地方堆了好多不必要的東西,幾乎不好住下來。張欣用了幾天來清理。如果說活在世上最后有一件什么事情讓張欣留戀,那就是收拾。收拾出來以后,她也就熟悉了這個房子,某種程度上變成了自己的一樣,雖然房子是老波的,是老波的父母留給他的。老波自己常年呆在北京,在那邊租房子,幾乎不怎么回來住。

收拾的過程當中有一把木圈椅,張欣覺得它太大又用不上,拿出去擱在院子里。老波卻忽然打電話回來說,有張圈椅是父親從前坐的,不要扔掉。張欣看了一下屋子里,并沒有別的圈椅,趕緊跑出去找圈椅,已經有一個老人在掂量這把椅子了,只是圈椅有點沉,他可能不好弄走。張欣連忙說椅子是自己剛剛拿出來的,老人還奇怪地看著她,似乎她應該解釋,說的是不是真話,為什么好端端地要把椅子拿出來,既然拿出來了他當然就有理由拿走,張欣覺得這正是津城人的想法,她幾乎是把椅子從老人手里奪了回來,考慮著放在哪里合適,后來發(fā)現(xiàn)在主臥室和客廳之間還有一個空間,不僅這把椅子,另兩個箱子也碼在那里了。

收拾東西的時候老波回來看了一趟,晚上就睡在剛支好的客廳沙發(fā)上,張欣睡在床上。入睡之前,兩人隨便地聊了一會天,像是兩個同性那樣穿著睡衣短褲,很自然地先后去使用淋浴。

老波是個“同志”。這也是張欣能和他成為很好朋友的原因。張欣總是能交到這個圈子里的男性朋友,比和同性交往更加輕松。

書架上還有一些零散東西,張欣都沒有扔掉,是老波從各處“順”回來的。有外文書、餐廳的刀叉、紐扣、畫廊的小擺設,最多的是地鐵出站回收的乘車塑料幣。剛巧北京和津城地鐵站都換了塑料硬幣,如果是紙質卡片,老波應該就沒有這么大興趣了。不知道他每次是怎么出站的,大約是尾隨。

“順”小東西是老波的怪癖,控制不了,就像有兩年時間張欣走在街上,總是會把手背在身后,把手心的一串鑰匙拋起來,再準確地接住。她這個小小的特技常常引起朋友的注意,直到后來有天她忽然失去了興趣。

張欣不知道老波哪天會對順東西失去興趣。作為一個藝術設計師,他本來應該跟這號事不沾邊的。當初他也沒有理由跟在三里屯附近租一個門面賣服裝兼住家的張欣認識。

原因還是死去了多年的小平。小平是租住張欣起居間沙發(fā)的室友。他來張欣店里看衣服,前前后后來了幾次,買了幾件近乎女生式樣的T恤。他的言語舉止有一種特別的東西,有天讓張欣忽然猜到他可能是位同志,并且是做零的那種。兩人漸漸地聊起天來。沒想到最終小平看上的并不是架上的衣服,倒是那張椅背可以放下來的紅色沙發(fā)。

小平有沙發(fā)就夠了,不需要床。他睡床的時候總是在國外,每當在廣告公司上了大半年班,掙夠了一筆錢,他就去國外旅行上大半年,把錢花掉,再近乎一文不名地回來,老實去公司上班。因此他在國內租房子不劃算,一張過夜的沙發(fā)正是他需要的。他甚至并不真地將沙發(fā)背放下來展開。

小平是個同志,這是他能夠租用張欣客廳里沙發(fā)重要的前提。如果是個異性戀,兩人自然會生出無窮的麻煩。他也是一個很遠的外省的人,家里有什么人,張欣一直不清楚,似乎他很少和家人聯(lián)系,就像辭掉了幼兒園老師的工作離開攀枝花以后的張欣一樣。

張欣自己睡里間的主臥,主臥的一半擺著幾行衣架,掛著出售的衣服,像是舞臺上的幾道簾幕,另一半放著那張床,對于張欣一個人來說有點顯得大了。她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同床伙伴。

架子上的衣服是張欣從動批淘來的,那時候動批正紅火,遠沒有到面臨拆遷的光景,在北京混下去的方法也容易得多,譬如在離三里屯并不算遠的這種地方租一套房子賣服裝,連店面帶自己的住處都解決了。對于只在家鄉(xiāng)攀枝花上過大專,又不知怎么就來到了北京的張欣來說,這算是最好的一種辦法了,比她前后幾年折騰過的當文員賣樓盤都強。

架子上的衣服批發(fā)價都不貴,吊帶裙T恤之類,再貴的也壓不起貨。掛起來能賣一兩百一條,張欣覺得這種差價并沒有問題,除了地段的區(qū)別,主要是其中包含了自己的眼光。這種眼光,是要提著黑色大塑料袋穿梭在動批的攤位人流之中練出來的,一眼能看出材質和式樣、花紋的品味,并不是天生那點感覺就可以,開始也確實上了不少當,價格上也拿不到便宜貨,好在后來都熟絡了。拖著大塑料袋坐公交趕地鐵,也能感受到其他乘客投來的眼光,有時被售票員要求買兩張票。但一周一次的辛苦忙碌,就能換來其他六天的悠閑。那些日子賣出兩件衣服,在紅沙發(fā)上坐下來,給自己倒一杯果汁,張欣就覺得在北京,很多人沒有自己過得這樣自在。

小平租了客廳的沙發(fā)之后,他在國內的日子,教張欣學會了喝點紅酒。他有一些朋友,偶爾會經過張欣同意,帶到家里來喝酒,并排幾個坐在那張他租用的紅沙發(fā)上。有時他也喊張欣跟他一塊去三里屯,在外國人一條街上吃串,喝杯啤酒。那時吃串還不興叫擼串,洋人街也不叫臟街,雖說地面確實是稀臟能照出人影,店鋪的門面也歪歪扭扭私搭亂建,像各種膚色和語言一樣混在一起,坐在店門口高腳凳上吃烤肉喝大杯啤酒的人們,起勁地閑聊和碰杯,誰都沒把腳下的垃圾和蚊蠅當一回事,似乎這是來到三里屯的必備派頭。不過在這樣的場合,小平倒是那個保持著平時的態(tài)度,從不大聲叫嚷,半天抽上一根煙,決不隨地扔紙巾和煙蒂的人。

小平的脾氣好到極點,說話慢聲細氣,幾乎從來不會跟張欣紅臉。似乎一切蠻橫和暴力哪怕稍稍靠近,都讓他感到羞愧,主動離得遠遠的,不管是他還是別人的錯。兩人唯一關系有些緊張那段時期,是張欣信主之初。

剛信主的張欣傳福音特別熱心,覺得自己被圣靈充滿了,走在街上拉住一個人就想傳,感覺北京的大街都是閃閃發(fā)光的。她想讓小平信主,還想讓他改掉同性戀取向,因為這在圣經里是死罪。

面對她的熱心,小平不知所措。

“我覺得你信主是件很好的事,可是我和你不一樣??!”

張欣說每個人都需要主,又說小平的心剛硬,不肯認罪悔改。認罪這個詞顯然對小平刺激很深,剛才他苦澀微笑著的臉變得沉重,頭深深地低了下去。張欣還要繼續(xù)說他性取向的事,但是她隱隱有一種擔心,說出這件事兩人的關系就不可挽回了,或者不再是目前租用沙發(fā)這樣明白的關系,走上一條從前沒有預料到的路。這樣的路,張欣半夜失眠,感覺到小平在客廳沙發(fā)上輕微鼾聲和呼吸的夜里,偶爾也會想到,只是覺得完全不可能。眼下這樣的路張欣不敢去走,因此她沒有再往下說,只是繼續(xù)勸他信主。

以后看來,張欣留住那句話沒有說,是兩人能夠繼續(xù)二房東和租客兼朋友關系的原因,小平不再帶他的同志朋友來家里,但也沒有搬走。再后來一段時間,對于張欣的傳福音他也習慣了,只是露著他那抹不好捉摸的微笑。給人傳福音多了,張欣漸漸感到,小平的態(tài)度已經算是很好的。有次她和小平還有一個朋友在路邊小館吃飯,張欣做了謝飯禱告,邊吃邊聊起耶穌的十字架和福音,那個朋友忽然放下筷子,奪門沖出小飯館落荒而逃,從此再也沒有見過。當時張欣和小平都愣在那里。時間一久,張欣自己的熱心勁兒也有點過去了,北京的大街褪去了金光,恢復到塵土夾帶鉆人鼻孔的楊絮的面目,一個疑問卻在張欣心里保留下來,同志不改變性取向,會不會下地獄呢?

這個問題在小平離開到去世的前后兩年間,又漸漸地浮現(xiàn)出來。離開之前的半年,小平的身體狀況比不上從前了,有一次他中斷了旅游提前回國,說是感到特別累。平時他經常犯困,在沙發(fā)上坐著坐著就歪著頭睡著了,杯里的剩酒忘了喝,晚上入睡前也沒有洗漱,身上常常散發(fā)出隔夜的氣味。這在過去的小平身上是不好想象的。有一次他那樣頭朝后歪倒在沙發(fā)上的時候,張欣偷著用剛面世的彩屏諾基亞手機給他拍了張照,當時是覺得好玩,也沒給小平看。照片像素很模糊,幾年之后換手機倒出來的時候,有點嚇到了張欣,照片上的小平臉色發(fā)黑,有點像過世了的樣子。這是她保留下來小平唯有的一張照片。

小平開始常常感冒,從前茶幾上的紅酒和香煙換成了長長一排藥瓶,還需要上醫(yī)院隔三岔五去輸液。再后來他對張欣說,自己打算回老家去養(yǎng)病,復原了再回北京來。張欣幫小平收拾好了東西,也沒有多少,只是一個背包,小平出門不喜歡帶拉桿箱。這個背包小平也背不起了,從郵政寄了回去,這時張欣知道他的老家在四川,奇怪他的普通話里不帶一點川普腔兒。張欣自己在北京也從不說四川話,因此兩人都不知道彼此是老鄉(xiāng)。

小平回鄉(xiāng)之后,他喝剩的半瓶紅酒始終擱在那里,張欣沒有去動,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抽掉了他留下的半包摩爾香煙,他抽的煙是女士的。張欣給小平打過兩次電話,開始時本人接的,說正在養(yǎng)病,恢復情況不錯。再后來手機停機,就再也打不通了。有時張欣會想到小平究竟怎樣了,或許有天會忽然出現(xiàn)在面前,帶著他熟悉的微笑,在紅沙發(fā)上坐下來。

小平走后,紅沙發(fā)再也沒有迎來租戶,意味著房子租金少了一個人承擔。生意還是那樣,三里屯附近的房價上漲了,房東開始七七八八找事兒。租約還有大半年到期,房東不好意思直接漲租金,就提出房子面積大,有一部分空著,要隔斷一部分出去,加一個賣煙酒的門面。張欣覺得這是變著法兒趕她走,最后也只好走了。三里屯周邊的房價確實長了一茬,再也沒有臨街又合適的房子,只好搬到了草場地。離動批遠了,進貨來回倒騰費事,有時要花上一天半,車票費也增加了。地段偏了,生意也寡淡,漸漸有些維持不住了。

在張欣考慮是否離開北京的時候,接到了小平姐姐發(fā)來的一封郵件,是小平的口氣,在他離世前兩天寫下的,距他離京回家不到四個月。小平說,自己很快就要去世了,考慮到立即通知朋友們,給大家的打擊比較大,他囑咐姐姐在自己去世后兩年整,再把消息告訴大家,因此朋友們現(xiàn)在接到這封延遲了兩年的郵件。郵件上有五六個抄送地址,里面兩三個是張欣認識的,包括在臟街喝過一次酒的老波。

接到這封信,張欣仍舊很受震動。認真回想起來,她不是沒想到過小平可能已經去世,還隱隱猜測過他得的是什么病。只是后來自己搬房子折騰,生意又不景氣,就把小平的事忘掉了。小平讓大家接到郵件后不要悲傷,他自己對于人生是很知足的。張欣又想到了那個問題,像小平這樣的人,對人無比地和善,不會在言語哪怕是表情上傷害任何一個人,生病去世了,還考慮到朋友們的感受,讓姐姐兩年后才發(fā)來郵件通知大家,只是性取向不一般,這樣的人就該定死罪下地獄嗎?他們的性取向,是能夠改變的嗎?改變了小平也許就不會生病,不會死?

張欣想不出答案。過后不久,她也關張了店面,離開北京回到了攀枝花,這個疑問和紅沙發(fā)的記憶,也只好帶離北京了。

在攀枝花,張欣仍舊沒法安穩(wěn)地待下去,但一旦離開北京,想回去就更難了。父母催她找個對象,她不想聽從他們安排的相親,敷衍了事式地上了婚戀網站,因為想練一下外語注冊了外籍人士的,以前張欣學過幼兒英語,在三里屯賣衣服的時候,張欣去參加了口語培訓,能夠操著一口僵硬的英語跟買衣服的外國顧客對付上幾句??恐@點外語底子,張欣在網上和不同國家的老外聊天,老的少的,歐洲美國拉丁美洲的都有,后來認識了荷蘭的戴維。戴維是個電工,卻和朋友合伙擁有一條游艇。他把半年的時間用來工作,半年休假,駕船在波羅的海和地中海出游。這讓張欣想起小平,相似卻又那么不同。兩人就從小平聊了起來,以后越聊越近乎,戴維邀請張欣夏天去荷蘭玩,和他在馬賽會合,體驗一下他的游艇。

那一次張欣跟著戴維和他朋友玩了亞得里亞海、西西里,去參觀了囚禁拿破侖的地堡,為了省錢沒有在別的地方上岸,只是在碼頭停留,一直航行到希臘,又回到荷蘭,在船上住了兩個多月,在他的那座小屋里住了一周,人都曬黑了,外語也練得好了不少,不再是以往。張欣的簽證能待三個月。以后每年去荷蘭待三個月,在攀枝花待九個月成了張欣固定的日程,有了前面的三個月,后面的九個月也就能夠忍受。

但是盡管和戴維關系很親近,像家人一樣生活在一處屋檐下,二人卻沒有同床發(fā)生過關系。原因是張欣信主后的婚前守貞觀念,兩人必須先結婚,但結婚又必須是主內弟兄,而戴維盡管脾氣很好,在這一點上卻極為固執(zhí),說什么也不肯信主。他早逝的父母都是基督徒,自己卻什么也不信。張欣覺得有點奇怪,是自己這個中國人來勸他這個新教國家的人信。

但現(xiàn)實就是兩人為此無數次吵翻,誰也說服不了誰,就像當初張欣和小平的情形。實際在信主之前,張欣并不是一個性方面特別講究的人,三里屯那張像在舞臺上一樣有些大而無當的床上,先后也有過幾個男人留宿,只是沒有正經談戀愛,不知為何發(fā)展不起來。但信主之后,張欣卻覺得這是完全不同的事了。

到第八個年頭的時候,兩人終究吵翻了。那次張欣去荷蘭打算和戴維辦理結婚,結束這種兩地奔波的日程,她覺得自己越來越受不了在攀枝花的九個月了。但最后的努力卻功虧一簣,戴維就是不肯在信主的問題上松口,還張口詆毀了上帝,張欣覺得面前的這個人已經在地獄里了,中途拾掇拉桿箱返回了中國,還多花了一筆機票改簽費。在回國十幾個小時的飛機上,張欣一刻也沒有睡著,后來想到用英語來掙飯吃,在攀枝花開幼兒英語培訓班。

好歹靠著自己每年往返荷蘭和攀枝花的經歷,以及拿得出去的口語,又請戴維幫著買了歐洲英語教材寄回來,兩人這點交情還剩的有。在熟人朋友圈打了一圈廣告,張欣找到了十幾個小學生,開始試驗自己在外國教材上突擊學來的幼兒英語教學法。

辦班并不是特別順利。小孩習慣了國內的知識點辦法,覺得張欣的教法難度太高,跟不上。他們在課堂和其他培訓班上本來就耗費了差不多所有的精力,再來聽這種大部分外語教授的課程,有點打退堂鼓。孩子回去告訴家長,家長提意見,張欣就想組織家長也來學習,體會一下這種教學法的好處,組織了兩期親子課。

開親子課也不好張羅,即使是免費的。家長們的時間不夠用,和孩子的重疊不上,晚上孩子們要上自習,只有飯后的兩小時。零零落落來了幾個家長,舉著張欣專門制作的角色牌子,用帶著濃重川味的口音說著被他們撂下了二十幾年的英語單詞,小朋友有些尷尬的回應著,間或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游戲的氣氛變得很重,讓張欣心里不是滋味。

培訓班辦了一年,孩子陸陸續(xù)續(xù)地退學,第二年剩了八個,再過一學期減到了五個,還要租地方上課,顯得不劃算了。張欣用一學期送走了這幾個孩子,心想攀枝花就是攀枝花,還是要到北京去。

十二年之后,張欣回北京了。

母親給了張欣五萬塊錢。她說:“你在北京找個人嫁出去,這五萬塊是你的嫁妝錢”。

張欣自己只有三千塊錢。

張欣到了北京之后,住在雙井附近一個女子青年公寓里,一個房間四張架子床,上下住八個女生,每晚40塊錢,住的人大都是來北京沒有找到合適工作的女孩,一般會住到一個月以上,每人有一把鑰匙和一張門禁卡。同住的女孩有跑劇組想當小明星的,有像張欣當年一樣當文員或者前臺的,有到北京投奔男朋友落空的,還有的每天上國圖復習自考。每人一個拉桿箱,行李家當都放在拉桿箱里,早晨在公共衛(wèi)生間梳洗完畢,把最好的一套衣服拿出來,收拾停當挎一個小包出門。晚上回來,有時累得不想去公共淋浴間沖一下就上床睡著了。在她們當中,張欣的年紀顯得大了些。有時候坐在架子床沿,雙腳踩在不怎么干凈的地面上,她似乎是恍然間想到,自己一晃已經四十幾歲了。

張欣的日程和這些年輕女孩們沒有太大差別,在手機上刷招聘信息,跑教育公司,面試。她的長項在于有國外生活經歷,口語過關,自己教過幼兒園也辦過培訓班,短處是沒有資格證和好的學歷。因為來的時間沒趕上開學,只能等培訓班教師出缺,一時沒有合適的,又正趕上嚴查民間非法辦學,一時間那些躲在居民小區(qū)里招生的培訓班都藏起來了,像是打游擊,張欣待在女子公寓里的日子就多了,除了周末混兩家附近的教會,簡直沒地方可去。自己那點積蓄已經快花完,又不想動媽媽給的結婚錢。正在發(fā)愁的時候,張欣見到了老波。

比起在紅沙發(fā)上喝酒的歲月,老波顯然老了很多。但就像大多數的同志一樣,他的個人境況沒有太大的變化,仍舊是上上班,去去圈子的酒吧,沒有什么固定的伴侶。張欣和他是約在三里屯附近見面的,這里有了很大變化,那條洋人街幾乎完全變了樣,很多私搭亂建的門面被拆,屋外占道擺設的桌椅都被拆除,一點也不臟了,但也沒有人氣了。安安靜靜地喝著老波請的咖啡,張欣感覺已經很久沒有嘗過這種味道了,在攀枝花那個小地方,她寧肯喝茶。兩人聊到了小平的那封信,老波當然也在收信人之列,張欣聊到自己住的女子公寓。老波說,我在津城有個房子,你要是不覺得遠,可以去住。只是亂些,你要收拾下。

張欣當時覺得奇怪,自己是信主的,卻總是和同志打交道,還受到他們的照顧。老波有個固定的男朋友,那天喝酒的時候也在,他說同志們也有自己的教會,有牧師和圣餐禮。張欣想問他是不是常去禮拜,禮拜時真相信耶穌會搭救他嗎,沒有問出口,不知道接下去該怎么說。

就這樣張欣住到了眼下的房子。她可以清早七點起床,乘八點二十的車去北京,能夠趕上九點半的面試,連同試講;如果安排在下午就更方便了,可以在北京見個朋友,晚上乘十點以前的車回來,還可以下午就返回,順便在菜市場買個菜,給自己消停做頓晚飯。這樣的作息,可以一直維持到找到靠譜的工作之前,有了工作或許也可以繼續(xù),感覺這里是自己的城堡,有了后方就可以安心去北京碰撞。張欣猜想有不少像自己這樣乘坐城際京津兩頭跑的人。

吃晚飯之后,張欣會坐在廚房里那張老波父母當小桌用的縫紉機后面,曬曬從西邊來的太陽。這張縫紉機的桌板已經壞了,張欣自己用起子榔頭修好了它。她吃一點水果,感到悠閑,有時發(fā)兩張朋友圈。雖然蘋果漲價很厲害,但這是張欣最喜歡的水果,它飽含維生素的汁水據說有抵抗抑郁的作用,又不像橙子之類那樣刺激人。有時候,看著窗外開花又結實的桃樹,張欣有一點朦朧感,和戴維相處又分手的記憶會偶爾冒上心頭,對于能否找到工作,也有所憂慮。但總的來說,張欣對自己在這間屋子里的狀態(tài)感到滿意。

暑期當中,有一家外語培訓機構聘用了張欣。上班以后張欣發(fā)現(xiàn),繼續(xù)兩頭跑的日程太趕了。機構八點半要上課,傍晚五點半下班,趕起車來有點疲于奔命的感覺,更不用說自己做飯吃了,只能在北京南站地下層解決,張欣一點也不喜歡那里鬧哄哄的感覺,主要是價格又貴一截??紤]之下,張欣又搬回了女子公寓,打算住上兩個月,等到學期開始變成周末上課,就可以繼續(xù)以往的日程。

再次住進女子公寓,張欣感覺很不習慣。不用說地方的狹窄,公用廁所和淋浴間的臟亂,單單晚上有人打呼嚕這一項,就夠人頭疼。上次還好,這次搬進來一個胖子女生,又睡在上鋪,壓得架子床吱嘎響不說,身子一挨鋪,粗壯得像男人的鼾聲就居高臨下籠罩了全屋,黑暗中大家都醒了過來,開始還各自沉默,后來忍不住開始吐槽,有兩個人嘗試去推她一下,她翻一下身子,鼾聲中止了片刻又響起,張欣只好和大家一樣放棄,把頭蒙在被子里試圖入睡,但陳年棉絮里的汗味和暑熱一起讓她呼吸不過來,只好又把頭伸出來,眼睜睜地熬到天亮,還要起床去趕課,那天幾個女孩都遲到了。還好這個胖子女生只住了一周,不然感覺這個公寓得關張了。

暑假期間每周只有一天,張欣會回到津城的城堡,好好休整一下。除了買菜她根本不出門,躺在客廳那張自己安置好對著門的長沙發(fā)上,有一搭沒一搭翻看婚戀網站上的男性照片,回復幾條信息,實際上她也沒有工夫安排約會。九月開學過后,張欣再次退掉了女子公寓的房間,平時待在津城,周末到北京打游擊,住在朋友或者教會里認識的姊妹那里,也抽空和合適的相親對象見見面。以為這樣的日子可以持續(xù)下去,誰知還沒到國慶就意外結束了。

九月周末班開課之后,張欣覺得暑期用的國內版培訓教材程度不夠,學生學不到東西,就將自己在攀枝花用的荷蘭口語教材復印了幾十份,發(fā)給學生用,收了每個人二十塊錢成本費。誰知學生回家要錢之后,被學生家長舉報到機構,說張欣亂收費。機構負責人把張欣找去罵了一頓。向來受不得冤枉的張欣火氣一沖,和負責人對罵起來,當場摔下工作就走人了,算起來掙了不到三個月工資。

辭職之后張欣閑了半年,找了幾處工作都不合適。有一個機構面試時說過兩個月會有空缺職位,到時一定會首先考慮張欣,讓她回去等著,過了幾個月卻杳無音信。過年張欣也沒有回攀枝花。春天開頭以后,張欣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了積蓄,必須動用媽媽給的嫁妝錢了。開始還想著不能動,事到如今,也就顧不得那么多。

有一個單位是專門做跨國遺體處理的保險公司,是幫身故在中國的外國人辦理身后事,把骨灰或者遺體運送回本國,需要懂外語的人和家屬以及使館打交道,張欣覺得也不錯,等了一陣還是沒有下文。但在那里面試的時候,遇到了一個來投保的外國男人,就是比特。兩人加了微信聊起來,比特在中國待了十幾年了,他不打算在生前回國,因此來辦理這項業(yè)務。張欣沒想到比特有六十七歲,足可以當自己的大叔了,他看起來要年輕得多。比特是個虔誠的基督徒,這讓張欣覺得少了一層重大的障礙。

張欣也確實把比特叫做大叔。大叔在一家公益機構做倡導,做起事情來很拼命,一周難得能抽出時間來見兩次面。張欣需要事先跟他約好,再從津城的城堡出發(fā)。雖然年齡差了二十多歲,兩人聊起來還是很投緣,加上吃飯和喝杯咖啡啤酒之類,往往就會忘了時間。如果大叔的下班時間晚,住處就成了大問題,張欣經常是在教友家里打游擊,這好歹算是信主混教會的福利。

有幾天時間,張欣曾經受到一個新認識的姊妹熱情邀請,到她家里去住,很快卻又鬧翻了。

這個姐妹在阜成門外不遠住,也是租的房子,地方倒是不小,但被各種打捆的紙箱占了一大半,紙箱里是以前家中的各種東西,她賣掉了以前的房子送女兒出國讀書,余留的東西就打包轉到這里來??匆娺@些堆積的紙箱,張欣就想要收拾,沒想到卻引起了兩人的矛盾。姐妹回家歸來的時候,看到張欣正在擦拭那些箱子,神情就變了。這些東西都不要動,她說。張欣為難地停下手中地抹布,開玩笑地說,灰塵也不要動嗎?灰塵也不動,我自己來。姐妹說。這些箱子不動,張欣就沒有真正能開鋪的地方,只是在沙發(fā)上過夜。她覺得在北京二環(huán)旁邊,這樣浪費兩室一廳的房子實在太可惜了,7000多的租金。夜晚躺在沙發(fā)上,她想到那些紙箱子和箱子上的灰塵,心里就過意不去,它們都在占據這個寶貴的空間,她連其中十平米都租不起。

她忽然想到,來這里的當天晚上,曾經對姐妹說過在津城的情形,自己把老波的那間房子收拾出來,然后在里面住。是不是不該提這件事。

第二天,姐妹開口向張欣借錢,說女兒在加拿大要交一筆費用,她這里周轉不過來了,等一周退休金發(fā)下來就還張欣。她說得很懇切,張欣去工商銀行柜員機上插了卡,取了3000塊錢給她,這張卡是從攀枝花出來時母親給張欣的,上面存著張欣的嫁資,現(xiàn)在只剩下兩萬塊了,定活兩便,一天還能有點利息。張欣自己的借記卡上只有幾十塊零頭。張欣到北京以來,自己很少一下子取這么大一筆出來,都是零散地用掉的。錢借給了姐妹,張欣又在這兒住了一天,兩人買菜做飯,買菜是姐妹出的錢,買肉時張欣給了錢,因為覺得油和米都是姐妹的。再過了一天,姐妹又開口向張欣借一千塊錢,說上次的費用還不夠,張欣拒絕了,說自己也沒什么錢了。

中午時候,兩人沒有在家里開伙,一塊出去吃,在路上姐妹忽然提出,有一個朋友到她這兒來住幾天,要張欣一會就搬出去。張欣答應了,但是想起早晨借錢的事就生氣,說那好,我借你的錢,你要趕快還回來。兩人沒有一塊吃成午飯,張欣拿走了自己的拉桿箱,趕回了津城。在地鐵和高鐵上,她氣得渾身發(fā)抖,忘記了吃飯。回到城堡,她在微信上不停地催姐妹還錢,當天就要,姐妹開始不理她,張欣以為自己遇到傳說中混教會行騙的人了,準備再過去找她算賬。但第二天正準備出發(fā)的時候,姐妹把帳轉了過來。張欣這才漸漸平靜下來。過了半個月,張欣去北京一家教會時遇到了姐妹,兩人碰巧挨著座位,這時張欣心里的氣已經全消了,覺得當時不該催逼著姐妹還錢,聽著講臺上耶穌的教訓“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她伸出胳膊輕輕摟了姐妹一下,姐妹沒有反應。

聚會散場之后,張欣聽另一個信眾說,那個姐妹曾經跟她說,張欣一到她那里就開始收拾房子,“她把房子收拾好了,你就不好意思叫她走了,她就長住下來,最后房子變成她的了。所以我才叫她走的?!?/p>

張欣又氣得不行,要去找她理論,想想又作罷了,自己畢竟在人家那里住了幾天,借的錢也要回來了。只是以后再遇到熱心的姐妹,要長個心眼。她感到有點迷惑,怎么信主的人這么多想法,倒是自己遇到的同志朋友都那么和善,沒有一點彎彎拐拐的心眼。

不過大叔確實是一個和善又沒有彎彎拐拐心思的基督徒,每次兩人吃飯時都一起謝飯,大叔學著張欣的樣子拿筷子,也一塊上過兩次教會,一起坐在公園長凳上的時候,也自然地擁抱過兩回。張欣覺得就差一層紙沒捅破,或許這層紙本來就不存在,只是需要在某個時候挑明下一個步驟。張欣猶豫著是不是要提醒比特。這時很久沒有聯(lián)系的戴維忽然打來Skype電話,有些失真了的聲音里帶著顫抖和哭腔,說自己剛剛查出了癌癥,是晚期,要張欣過去陪伴他。

張欣有些猶豫,戴維一再懇求,似乎張欣是他在世上唯一的指靠。張欣發(fā)現(xiàn)他和一個中國人沒有什么不同,雖然平時看起來是那么不一樣。最終張欣還是答應了,去使館辦理了出國簽證,準備下單買機票。她有點遺憾又不無希望地想,自己或許又要恢復以往的軌跡,變成三個月荷蘭九個月國內了,不過現(xiàn)在,她可以把這九個月搬到津城的城堡。但這只是幻想,實際戴維在世上沒有幾個月的時光了,她只是去陪他最后一程。在機票付款之前,張欣忽然想到了一個步驟,在Skype上問戴維你愿意信主嗎。

戴維沉默了一會。過了半小時,他打過電話來,憤怒地指責張欣在這個時候要他信主,是對他的勒索。“我現(xiàn)在需要的是你的照顧,不是信仰。你知道我現(xiàn)在每說一個詞,劍突就在疼痛嗎?”張欣聽得出他憤怒后面的虛弱,和對于她不肯過去的害怕。她覺得自己提問的時機確實有點不對,或許應該等到再后面的時候。她又想到這頭的大叔,她還沒有敢把這消息告訴他,自己去荷蘭陪伴了三個月戴維,回來和大叔還能繼續(xù)嗎?想到這里,她又給戴維發(fā)了一個信息:“要是我現(xiàn)在是癌癥晚期,你愿意過中國來照顧我嗎?”

沒想到這個問題讓戴維更生氣了,他說你不應該在這個時候提出這個問題,不能這么問。戴維從來沒有來過中國,也不會說中文,但他說這不是問題的關鍵,是你的問題不對。張欣覺得自己的那句問話并沒有什么,她發(fā)現(xiàn)戴維的想法和自己完全不一樣,在一起待了八年,以往只是不肯信主的問題,現(xiàn)在知道思維方式上很多也是不一樣的。戴維最后掛斷了電話,張欣的機票也沒有下單,過了幾天戴維發(fā)給張欣一條信息,說他的醫(yī)生診斷,他的腫瘤還可以切除治療。他的精神好了一點兒,沒有再提要張欣過去照顧他的事。張欣心里像是有點難過,又像是放下了,這邊還要繼續(xù)找工作,和大叔交往。

有一所私立學校有意要張欣,他們的課程是每天下午一點鐘到晚上九點,張欣覺得晚上回津城有點趕,希望他們改成下午兩點鐘,人家說固然想要你,但不可能為你更改課程時刻,張欣想到又要在北京住女子公寓,或者另外花兩三千租個合租的房間,就舍不得津城的城堡,最后只好作罷。有一個留學的女孩打算近期歸國,她是津城人,說是打算和張欣合作,在津城這邊辦一個教育培訓工作室??墒撬男谐桃辉偻涎樱瑥埿栏械剿裁摬涣私虺侨说钠?,女孩自己也經常說津城人的壞話,覺得在家鄉(xiāng)做不成什么事情。這件事情也就像很多個看上去像是機會的事情一樣,不了了之。

大叔漸漸知道了張欣的經濟狀況。兩人的關系雖然并沒有邁進決定性的一步,他卻開始給張欣打錢。十月份生日那天,張欣收到了大叔轉給她的第一個微信紅包,是八十八塊八毛八,附言是生日快樂。接到這個不大不小的紅包,是在從菜市場歸來,銀杏葉開始飄落的小區(qū)路上,張欣的心就像沉甸甸飄落的葉子,實實在在快樂了一下,自從和戴維分手,這是第一次有男人給自己轉錢。

那個白天,張欣少見地沒有呆在城堡里,出去到津城最著名的五大道逛了一圈。這里的幾條街道是從前的租界,有很多民國老建筑,式樣很洋氣。當初這些洋房的主人也大都從北京過來,在天津修這么個房子作為后方,心還是放在北京,叫做寓公。在一條街道上,張欣路過一個賣鹵豬蹄的小販車,看著紅紅亮亮的豬蹄,她忽然有了胃口,買了一個拿著,考慮要不要帶回家吃,后來她發(fā)現(xiàn)街口有片草坪,上面停著一輛古董馬車,裝飾得像是童話里公主乘坐的,附近還有一個售貨亭,張欣過去買了一聽罐裝啤酒。馬車無人看守,張欣費了一點勁踩著腳蹬爬上去,在窗紗掩映的黃銅座位上坐下來,就著罐裝啤酒仔仔細細啃完了兩個豬蹄,又隔著一次性塑料手套把手指吮了一遍。

下了馬車,張欣還不想回家去。她順路往前逛,豬蹄子給了她足夠的力氣,一直走到跨河大橋上,張欣想起來這是海河,再過去不遠就是車站了。這一帶她平時都是地鐵經過,今天看到沿河兩岸有不少外國風格的建筑,想起來當初這里是租界,還是留下來一些東西。大橋本身也像是外國人建造的,有點微微拱起,橋欄是白色的,路燈柱子和燈帽是西洋樣式,有幾尊像那輛馬車一樣的黃銅雕塑,造型都是天使和少女,看上去很洋氣。夕陽照在海河河面上,把藍色的河水染紅,把那些巴洛克式的建筑染成了金色,微風徐徐吹來,身后的天使和少女都通體發(fā)光,張欣的臉也明亮了起來。她第一次感到,這座自己只是當作棲身處的城市,也有它自己的好處。只是這份好處,自己沒有心情去體會。以后有機會,她想從大橋頭的階梯下去,沿著海河兩岸走一走,到了晚上燈火點燃,這里的風景自然又不同,或許大叔能和自己一塊。

大叔又給張欣轉過兩次錢,第二次是轉賬,520,天知道他對這些數字的中國套路倒很熟絡,第三次又變成199。張欣等著他說出那句話,推進那個步驟,他卻一直沒說,這讓張欣有時候感到苦惱,畢竟按照自己信主以后的要求,沒有正式的步驟,也就談不上更親密的下一步,實際上這么多年來,她都忘了那種身體的親密是什么樣的了,只是偶爾自己在城堡的床上躺著,恍惚回想起來,很多年里覺得那是羞恥,現(xiàn)在又被大叔喚醒了。那天吃飯的時候,張欣忍不住暗示比特,比特就說到了他身體的狀況,原來他有兩種慢性疾病,已經幾年了,他就是得了這個病之后轉去公益組織的。他沒有打算去治,也不做定期體檢,覺得自己反正活不了很多年,不如抓緊現(xiàn)在,所以選擇了最忙的工作,讓自己沒有時間停下來。

張欣聽了這段講述特別生氣。說了一通你不關心自己,不好好治病的抱怨之后,講了開頭那句話。這句話竟然和跟戴維問了那句你會不會過來照顧我一樣,成了大忌,想收也收不回來了。然后就是比特的沉默,疏遠,不肯見面,十幾條微信回一句,她道歉也沒有明顯的效果。躺在城堡里那張小沙發(fā)上,張欣也漸漸領會到,這份對自己身體的悲觀,大約也是比特沒有采取下一步步驟,譬如說向她求婚的原因,即使是開始給她發(fā)紅包了。他到那家遺體管理公司去咨詢,她就應該想到的。她可憐他,又生氣他的隱瞞。

既然如此,那干嘛又要和她交往呢。就是寂寞嗎?可是又耽誤了她的時間。她的時間就是錢,就是母親給自己的儲蓄卡上嫁資數字的一天天流逝,就是在一趟趟往返京津的高鐵流水線上的有序消失,難道他不明白嗎?這也是他近來開始給她發(fā)紅包的原因吧。某種補償。張欣越想越生氣,想要像對那個姐妹一樣,和他吵翻,狠狠地譴責他,把在和那個姐妹吵架中欠的,在比特身上吵回來。但比特不會和她吵,大約也經不起吵,他的慢性病中有一項就和心臟早搏有關,可能會心梗。因此張欣只是發(fā)了信息給他,說自己打算尋找新的約會對象了。比特也回了同意。張欣就又登上了荒疏已久的婚戀網站,像是做了一場夢。她感到暗暗郁悶的是,出生年月擺在那里,每一次登陸,自己的年齡都在悄悄增大,照片和實際中自己的不符程度也在增強。

瀏覽了幾次之后,張欣終究沒有再去北京,見新的約會對象。心里還是放不下大叔,覺得總該有個了結,不管是怎樣,就這么不了了之了,像她無數次的求職經歷一樣,總不是個滋味。天氣一天天冷下來,出門的日子越來越少。

圣誕節(jié)前夜,聽說北京下了第一場雪,津城這邊卻沒有動靜。張欣沒有心情去北京,參加教會的慶祝活動之類,但這場下在平安夜的雪帶來了某種心情,張欣給比特發(fā)了信息,祝福他圣誕快樂,順帶發(fā)了一只蘋果的表情。大叔回復張欣圣誕快樂,附帶一棵圣誕樹的表情。想必他這會下了班,待在北京的哪家外國人教會里,院里真的有大棵裝飾得五顏六色的圣誕樹,青蔥的松枝結著蘋果,又落上了新雪。張欣借著談話的調子,問大叔能不能來津城看她。大叔說他人在悉尼,度圣誕假期,然后回答了開頭那句話。

平安夜里張欣翻來覆去,琢磨大叔回答的意思。大約是耶穌出生在馬槽里的時分,她實在睡的無聊,爬起來在家里收拾,這一次是書櫥。書櫥的玻璃門關著,因為老波說都是父母當年的書,張欣先前沒有去動。

這些書果然都年久褪色了,書頁發(fā)黃返潮,有的書已經打不開了,書脊常有破損,露出里面生銹的釘書針,那個年代的書裝幀都是這樣簡單,就像那時的人。而且全是理科書,幾乎沒有文史哲的,顯得無法觸摸地嚴肅。收拾一摞橫碼的書時,張欣發(fā)現(xiàn)了書頁下壓著一沓家里的黑白老照片,幾乎和上下的書頁黏在一起了,只能小心地揭下來。

照片是在老波很小的時候拍的,父母都還年輕,上色卻幾乎褪盡了,讓人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身為建筑設計院工程師的父親戴著眼鏡,母親也有一種知識分子風度,那個年代的老照片上人們總是有這樣的氣質。小時候的老波也有一種嚴肅的感覺,即使是手里拿著玩具,卻顯得他的心思并不在那里。翻到一張三人全家福的時候,這張照片脫了手,卻沒有很快地墜地,而是像一片落葉那樣,轉著螺旋緩緩地飄下去,使她來得及騰出一只手在空中接住。從這個動作中她恍惚覺得,自己當年在三里屯住著的時候,背后拋鑰匙再接住的絕技并沒有丟。

當然照片沒有墜地的原因,是由于太舊,邊緣像一沓落葉卷起來了。張欣翻著這些照片,只能仍舊合成一沓壓回書頁里,心想,這個家庭注定是不會傳承下去了。

張欣想到了自己,也是獨生子女。父母都是攀枝花的下崗工人,響應國家計生號召,事事沒落后,到了前些年卻一夜分流下崗了。父親也和比特一樣有慢性病,干不了多少活,母親靠開麻將館這么多年,抽一點莊家費,給她攢了一筆嫁妝費,現(xiàn)在用得差不多了。從小她就不喜歡在家里待,大約是受不了搓麻將聲音的緣故,現(xiàn)在住在津城的城堡里,用的還是小麻將抽頭的錢。在北京沒有合適的工作,城堡還能堅持多久呢。

她想到了死去的小平,在北京只有一張租來的紅沙發(fā),最后生了病,回到老家去世。如果自己哪天生了病,是不是也要和小平一樣,回到家鄉(xiāng)讓父母照料。父母年紀也大了,也快要變成那沓卷曲照片上的人物。到底靠誰照料誰?

廚房窗外窸窸窣窣的,像是有小偷的動靜,這也是張欣有時會擔心的,畢竟在這里她什么人也不認識?;蛟S是忽然出現(xiàn)的老鼠。她忐忑地往那邊看去,屋里并沒有什么異樣,窸窣聲息來自窗外,雪正在飄落下來。這場平安夜從北京下起的大雪,終究下到津城來了。

明早的城際鐵路或許會停運。

責任編輯:弋 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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