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龍春
在順治初年寫給戴明說(1609ü 1680)〔1〕的信中,王鐸(1593ü 1652)隱約地對董其昌所崇尚的南宗取徑提出批評:“荊浩軸氣象弘闊,無江南細弱態(tài),江南未曾覯奇畫如陸探微、王維,所以沾沾董、巨,何足怪耶?”〔2〕這里所說的“江南”,指當日流行的松江畫派而言,在王鐸看來,董其昌未見過真正的古畫,故以董源、巨然為宗主。不在南宗脈絡中的荊浩,畫法老蒼,氣象雄闊,非松江畫派的細弱可比。
王鐸自幼學畫,入仕之后曾與董其昌短暫同僚,他的畫作也曾得到董其昌的好評〔3〕。但在董去世以后,王鐸對他和松江書畫的挑戰(zhàn)越來越大膽,如果說致戴明說札所言尚有隱晦的話,順治六年(1649)十月七日題趙左《富春大嶺圖》則直指董畫格局不如趙左,至于書法,董僅小楷可觀,行草大書則不值得討論〔4〕。
王鐸的挑戰(zhàn),既與他的書畫取向有關(guān),也是他的話語策略。尤其在降清成為貳臣之后,王鐸對于不朽文藝聲名的追求愈加迫切,這不僅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消釋變節(jié)所帶來的恥辱感,也是他對后世形象的重新規(guī)劃,一如在去世之前的家書中所說:“憶吾家烏衣青氈,或以政事傳,或以書法傳。倘吾兄弟他日得以詩文書法傳,是亦不愧前人,勉乎哉勉乎哉。造化小兒,縱能妒人,其復能爭吾兄弟千秋權(quán)耶?”〔5〕既然政事無傳,則以詩文書法傳,便成為王鐸唯一的寄望。新形象的建立,總是與某種顛覆性聯(lián)系在一起。在詩文上,王鐸意圖與竟陵派競爭,書畫則企圖取代松江派。這種策略因為包含了對于晚明空疏學風的反思,因此在北京貳臣圈中頗有影響。當日的貳臣群體多具有相似的文藝主張,而王鐸實為其中的主導人物,他的詩歌、書畫與鑒定在其時也受到普遍的尊重。
作為貳臣圈的一員,戴明說也曾公然以追摹宋畫來對抗松江派的取徑,在一件《山水立軸》的題跋中,他寫道:“北宋人筆意,世人不傳久矣。因偶模以當松江一七?!薄?〕毫無疑問,在繪畫上,他們有著相似的立場。事實上,戴明說的書法與詩文也頗得王鐸沾溉,本文試圖通過新發(fā)現(xiàn)的大宗信札(主要收藏于故宮博物院、香港近墨堂基金會)〔7〕,重構(gòu)二人的交往,并對以王鐸為代表的清初貳臣的文藝主張作出解釋。
[明]王鐸 致戴明說信札冊(27開選4) 39.9cm×29.9cm×4 絹本 香港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王鐸字覺斯,又字覺四、覺之,河南孟津人,明天啟 二年(1622)舉進士,為庶吉士,散館之后授檢討,歷升禮部右侍郎、南禮部尚書。崇禎十七年(1644)國變前夕,他升為禮部尚書,不過因為正在逃難江南的途中,他并未赴任。當年五月,南京諸臣擁立弘光,王鐸被任命為大學士,位至次輔。順治二年(1645)五月,多鐸率清軍入南京,王鐸、錢謙益等文武大臣獻城投降。嗣后他隨多鐸前往北京,并于第二年(1646)正月接受清廷任命,以禮部侍郎管弘文院事。
戴明說字道默,號巖犖,直隸滄州人,明崇禎七年(1634)舉進士,由戶部主事累遷兵科都給事中。李自成攻陷京師,戴明說投降,后逃歸原籍。順治元年(1644)六月起原官,二年(1645)五月遷太常寺少卿,累官至戶部尚書。后以魏裔介彈劾革職,尋死。戴明說的詩文書畫也頗為知名,且得到順治帝的欣賞,陳遇堯《前戶部尚書定園戴公傳》云:“公余苦心風雅,為詩與王覺斯、吳駿公、范箕生齊名。兼善書畫,特受世廟之知。”〔8〕《百名家詩選》卷十四小引云:“然就道默之三者論之,詩居一,畫居二,字居三。 公曾承世祖皇帝命,臨畫作字,頒賜銀章,至今傳為盛事?!薄?〕
王鐸與戴明說相識于戴任職戶部之后。崇禎十二年(1639),王鐸曾為戴明說作《臨帖軸》〔10〕,同時也向戴求畫,《見戴給諫巖犖畫山水甚奇,求之以歌》云:“戴君多學未易測,人知封事救時棘。不知詩畫皆古人,虛遠孤高不著色。胸中元氣不可當,恍惚蠻山就滄浪。 千巖萬巖造無盡,心漸深入精神生。居之可以頓忘老,苦被官縛入不蚤。 我雖憂時壯志濃,其道難行山可容。為我寫出祝融谷,添染江山濃淡峰?!薄?1〕此時的王鐸正在失意之中,在上一年與楊嗣昌的斗爭中,他也被降三級照舊管事〔12〕,而他的幾位友人如黃道周、劉同升、趙士春、何楷、林蘭友、馬思理等則結(jié)局更為悲慘。在詩中,他自稱憂時卻不為所容,而戴明說創(chuàng)造的山水田園正是他向往的棲身之所。
入清之后,王鐸與戴明說比鄰而居,有頻繁的書札往還。在順治三年(1646)三月的一封信中,王鐸視戴氏為摯友,以雅道相尚:“長安中風塵蹩蹩,足下獨窺雅道,日與昔人古處,銳于饑渴,左提右挈,行當狎主葵丘。仆以邾莒從事焉,然不敢不勉,但恨仆甕天蠡海,其何以自策也,執(zhí)鞭弭以仰沫于壇坫之下?!薄?3〕二人的詩文集中也留下了大量共同游覽或是宴集的詩作,如《定園詩集》所收《同王覺斯學士游紫芝白石山房》、《感敬哉貽酒,柬王覺斯學士》、《聞覺斯與玄道士擬山游有念四首》〔14〕、《于石氏醫(yī)室贈山水圖,同覺斯》、《同覺斯夜坐》、《周計百畫竹行》等,《擬山園選集》詩集收《崖內(nèi)柬道默》《巖犖邀飲先農(nóng)壇,雨中同北海、二如、岱云》《道默、文衣同坐汪洋齋》《儤直巖犖午刻招飲,時韞退、玉叔、枚先亦見招,聞括蒼事白,因識所懷》《孝仲招集遠心閣前院,同巖犖、雪航》等。他們的共同友人有王崇簡、黃甲第、周治、孫承澤、孫昌齡、張鼎延、宋之普、喬缽、趙進美、宋琬、孫廷銓、吳達等,其中不少是降清貳臣。
順治八年(1651)四月,順治帝親政之后,王鐸奉命祭告秦蜀,歸途于漢中罹患重病,次年二月卒于故鄉(xiāng)。啟行之前,他曾有書致戴明說,索畫及詩,以壯行色。《與戴明說》云:“望先生作送弟詩祭山瀆,為光重?!薄按蠊P山水畫超邁絕倫,與古人齊,世鮮有深知者,天眼非易遘也。弟治裝,欲囊中載奇峰翠嵐而南,時一展觀,如對先生耳。”〔15〕戴明說亦稱:“祭告秦蜀之役,先生急索余畫及俚言為別?!薄?6〕戴所作詩即《送王覺斯大宗伯祭告秦蜀之行二首》〔17〕,他為王鐸作山水一幀,王收到后有一回書:“畫至此,蒼老秀潤,有骨有神,弟喜甚,捧之夸耀于人,如此精詣,外人安得知乎?謝謝。裱之,攜之行李,又有一華岳矣?!薄?8〕“骨”與“神”常常是王鐸評論古畫所用的術(shù)語。這幅山水由王鐸裝裱之后納之行李,果真是壯游之具了。
在王鐸去世之后,戴明說在寫給其子王無咎的信中,憶及王鐸對他的教誨。他自稱舊奉王鐸書畫教,繼復以詩歌見知。在整理行篋時,看到王鐸所寄斷簡殘批,藏歌積札,不禁聲淚俱下。戴明說認為,王鐸執(zhí)經(jīng)史六書之柄,昭如日星,灝淼如河漢,但他常常移夜與戴濁酒長吟,無所靳惜,“不佞夢檢余生一二朋友中,寧可易得”〔19〕?在所作《遙哭王覺斯尚書四首》小序中,戴明說再一次談及他和王鐸深厚的友情:“覺斯先生文祖周秦,詩字綜漢魏晉唐諸家。向余掖垣辟咡,乙酉后乃比鄰〔20〕。每勉余曰:‘公畫勝詩,詩勝字,畫道渺穆,難世語,詩字微緒,其岌岌乎,公曷圖之?’……嗚呼,余生后先生,其何以副先生之策彗也?!彼麑⑼蹊I對他的評價與勉勵視為一種鞭策。在詩中,戴明說提到他們比鄰而居,時有唱和:“北地每憐評舊史,東鄰久許和新章?!倍蹊I的書畫則令戴明說激賞:“筆騰駿骨乾坤老,畫悟峨眉雷雨余?!彼惨蹊I為知音,他們在買醉中有著共同的愁緒,又都熟諳對方書畫的深意:“許我能知愁里醉,微君能解畫中詩?!薄?1〕
王鐸與戴明說長子戴王綸亦有交往,王綸字經(jīng)碧,順治十二年(1655)榜眼及第,授翰林院編修。在史館,頗著聲望。歷任江西糧驛道。戴王倫善詩,工書法,兼善鐵筆。順治六年(1649)六月二十一日,在寫給戴王綸的信中,王鐸對他的篆刻大加贊賞:“印篆大事也歟,猶之詩文,踽踽難為談。大刻蟺蜿古骨,無與顏行,要惟盲子不辨耳,眗經(jīng)周秦漢,未有不聽然敬者?!彼瑫r勉勵戴王綸讀書,要求他留心文章結(jié)構(gòu)的種種關(guān)竅:“《國語》已收笥,《左》尚在親知幾席,顧萬物孽者父虛,庚者母實,斷非空疏俗弱,橫口其朋,可以一手糊天下讀書者之眗而盡盲之也。足下貴留心于其穴竅、筋脈、首尾,足下所謂古峭,所以審則色耶脈耶?嗚呼,世之不肯墨墨梯利而嗜學也罕矣,何幸得見一經(jīng)碧?!薄?2〕在另一封信中,王鐸要求戴王綸為刻五印:“大小五石欲勞刀筆,以當吟嘯,令仆旦晚披觀,時見周秦典刑 足下銷夏一揮,仆又為足下執(zhí)鞭矣。”〔23〕在收到印章之后,王鐸覺古色蒼然,“如覯古鐘鼎,崔季珪捉刀遠不能及耳”〔24〕。
[清]戴明說 臨褚遂良帖軸 絹本 1673年釋文: 家侄至承法師道體安居深以為慰耳,復聞久棄塵滓與彌勒同龕,一食清齋六時禪誦,得果已來將無退轉(zhuǎn)也。奉別逾卅載,燕雀之志、觸緒生悲,西眺于邑,悲惘更深。遂良白。癸丑三月,為公珮詞壇臨。戴明說。鈐?。捍髅髡f印(朱白相間) 煙巒總持(白) 內(nèi)視樓(朱)
在清初,王鐸與戴明說經(jīng)常一道觀畫聚談。有一次王鐸約游汪公園:“汪公園虛席候先生,翳然青蒼,聚談?chuàng)]麈,何可無戴安道高論也。弟作數(shù)行,鵠立俟履聲珊珊,其樂孔皆?!毙艑懲曛?,王鐸又補書:“主人有古畫,同一披觀,何啻游五城十二樓?!薄?5〕可見觀覽古畫對于戴明說頗有吸引力。有時王鐸借得古畫,也約戴明說同觀:“新借李唐、米元暉、高房山,皆真筆至寶也。主人甚秘重,先生趁日晡過我一觀,明日即來取歸耳?!薄?6〕李唐、米友仁、高克恭,都是難得一見的大家,或許戴明說沒有及時前往,畫很快被主人取回,當戴提出借觀時,王鐸怪其姍姍來遲:“畫前日業(yè)取去矣,何不蚤遣蒼頭借觀?”〔27〕有時,王鐸也與戴明說一同鑒賞古畫,如范寬《雪山樓觀圖》上有王鐸小楷題識:“范寬沉著,無虛浮氣?!睂Ψ⌒袝诸}云:“華原范中立真筆,古骨遠韻,世鮮其儷,良為至寶。丁亥(1647)春日王鐸鑒定?!边@件作品上也有戴明說的鑒定觀款:“范華原真跡,丁亥四月,戴明說觀?!薄?8〕
百無聊賴之際,王鐸時常借翻閱書畫自娛,“弟病瘧后岑寂之極,偶一披矚字畫,輒作敷愉。又不耐讀書,讀書則頭暈臂楚矣”〔29〕。有時也向戴明說索觀藏畫,“有得好畫軸與冊不?如有,令銀鹿持來,貧冗中一快事也。望之,切切”〔30〕。王鐸及其兄弟王鏞、王鑨是明清之際重要的收藏家〔31〕,戴明說也有同樣的志趣。鼎革動亂之后,他在北京大量收購散出的繪畫與刻帖,系于張僧繇名下的《雪山紅樹圖》就是他的藏品之一〔32〕。不過大部分時候,都是戴明說請求王鐸為他的藏畫鑒定。在王鐸寫給戴明說的信中,屢屢提到鑒定題跋,“畫題奉上,覯之耶”〔33〕?
在談論鑒定繪畫的書札中,王鐸的藝術(shù)主張也暴露無遺,如:“昨畫筆性老干,無俗氣,但峰巒淺易,了無丘壑,蘊藉安在乎?二中四下,非大手筆也。凡作畫,盡如斯了事,畫亦何難?故知境界奇創(chuàng),然后生以氣韻,乃為勝技,可奪造化者此耳?!薄?4〕王鐸主張境界奇創(chuàng),能奪造化之功,而不是為自然寫照。在形式上,他崇尚一種重巒疊嶂的山水構(gòu)圖,而反對畫面過簡,這其實是褒揚北宋山水,而貶抑松江派所推崇的倪瓚畫法,一如他在關(guān)仝《秋山晚翠圖》的題跋中所說:“彼倪瓚一流,競為薄淺習氣,至于二樹一石一沙灘,便稱曰山水,荊、關(guān)、李、范大開辟,籠罩三極。然歟非歟?”〔35〕在他看來,過分簡約的畫面,氣象無法雄厚渾深。在另一封信中,他直接批評追逐倪云林的畫風,“畫寂寂無余情,如倪云林一流,雖略有淡致,不免枯干,尫羸病夫,奄奄氣息,即謂之輕秀,薄弱甚矣,大家弗然”〔36〕。董其昌所推崇的“淡”與“輕秀”,在王鐸看來只是薄弱,而蒼老深厚則是一劑猛藥。王鐸曾直率地指出戴明說所藏的一張古畫雖然“亦蒼老,尚讓左公荊浩筆力也”〔37〕,左公即左楨,字青岱,居河南祥符。擅繪畫,畫史稱其有郭熙風味。王鐸對左楨相當推崇,《青岱左子畫》云:“三吳稱畫生,近日張復重。左生與之爭頡頏,惟有此人堪伯仲。坎坷空令識者嗟,孤鶴群鴉不知敬。松江之派毋乃單薄,倪迂枯弱習成蹊徑。必獨辟鴻蒙而生厓壑,自然生氣能超眾?!薄?8〕在詩中,與左楨、張復(吳門派后期畫家)等人取法宋人形成反面對照的,正是取徑倪瓚的松江畫派。
[明]王鐸 草書自作詩卷 28.5cm×288cm 崇禎五年(1632)釋文: 崇禎五年十二月初二日,書與匡巒四弟,兄鐸。鈐?。和蹊I(白)
王鐸的鑒定更偏于賞,他反對將沒有署名的繪畫直接系于某位古代名家之下,在給戴明說的鑒定意見中,我們常??吹竭@樣的結(jié)論:“不必強定為誰氏之手。不可身質(zhì),大略如是。”〔39〕“似趙大年路徑,不可強定為某,此字畫家一癥?!薄?0〕對于偽作,王鐸也會直截了當?shù)刂赋?,如一件《秋江晚渡》,可能系名于趙令穰或是趙孟頫名下,王鐸認為此畫效法郭恕先、陳居中、劉松年,有痕跡,無靈通,必是贗鼎。他還以“虎賁狀蔡邕”的典故,指明另一件戴明說委托他鑒定的沈周亦是偽作〔41〕。
戴明說本人善畫,竹石之外,山水尤為精能,王鐸以為“得古人之所本”〔42〕。戴氏所作《雪山圖》尤為王鐸推重:“佳作雪山竟奄有荊關(guān),而空素深博奔詣至此哉?!薄?3〕王鐸將戴明說與荊浩、關(guān)仝置于同一脈絡之中,再一次強調(diào)了宋畫的重要價值,而荊、關(guān)都不在董其昌的南宗譜系之中。
王鐸常常為戴明說題畫,順治四年(1647)九月廿九日,戴為謝啟光仿荊浩《空巖古雪圖》,王鐸曾經(jīng)三次題跋,其中第一則跋文云:“書畫何與于人,令人悅心,其中有靈機神魂在筆墨之外,如花之香、月之色、琴之韻,微矣哉,豈以跡相。畫至此,真筆移造化,前無乎古人,千秋萬歲不知如何尊重之,《左》、《國》、《史》、《漢》,杜、李、韓、柳,久而逾以崇,亦然。王鐸題?!薄?4〕王鐸認為書畫趣味微妙,不徒以跡象悅?cè)耍嬲暮卯嫳囟ㄍ匀恢钣?,就像那些重要的史書與詩文,歷時愈久,人們愈能體會它的深意。王鐸為戴明說題畫相當頻繁,如傅維鱗也曾見到戴的山水畫上有王鐸題語,有詩云:“昔悟筼筜性,今招山水魂。有樓深寺出,無路野橋存。煙里村如濕,云流樹不痕。況逢王逸少,揮灑并難倫?!薄?5〕他特地將王鐸比為王羲之,在他看來,戴、王二人的揮灑,皆難有等倫〔46〕。
戴明說有時也為王鐸題畫,順治六年(1649)冬夜,王鐸為傅作霖作《夏景山水圖》,在題款中,王鐸指出:“董源根矩荊關(guān),米家加以散逸,變北宋嚴密繁重之法,篆隸衍為《蘭亭》,亦猶是也?!币馑际钦f,學《蘭亭》必兼篆籀,學董源、米芾亦必兼學荊浩、關(guān)仝。如此才能避免將輕薄當散逸,畫作才有深厚之意。在這件畫作上,有戴明說一題:“藏神于骨,納韻于氣,不屑準繩,巍然大家。先生之于畫,近乎道矣?!薄?7〕王鐸被戴明說視為山水大家,蓋其中有神骨、有氣韻,兼有宋元繪畫之長。在不知不覺之中,戴也使用了王鐸的評鑒術(shù)語。戴明說也常常在王鐸的畫作上題寫觀款,如順治四年(1647)七月二十日,友人同游彰義門外僧舍,王鐸所作《花果圖》,有戴明說觀款〔48〕。同年七月二十四日,王鐸與友人同游萬壽宮,仿唐五代宋元諸家作《花石蔬果圖卷》,在跋文中,王鐸感嘆:“學畫四十余載,知己甚希,每一灑墨,為之浩嘆,嗚呼?!贝司碇蟹嘤写髅髡f觀款:“八月十二日,同呂編修纘祖、張中翰文炳觀,滄州戴明說記?!薄?9〕
王、戴二人也有共同欣賞的當代畫家,除了前文提到的左楨,趙澄也是其中一位。趙字雪江,安徽潁州人,博學能詩,工山水,潑墨細謹,兩擅其長。嘗移家東萊,又移膠西,移大梁,晚移濠上,所至人所爭重。趙兼善臨摹,入京之后從王鐸游,多見大內(nèi)舊藏古畫,皆縮為小幅,時人以為惟妙惟肖。順治四年(1647)春,王鐸為作《趙雪江畫冊序》,稱贊他能將李唐、范寬、董源、吳鎮(zhèn)等宋元諸家合為一腕〔50〕,趙澄則仿范寬《雪巘竹居圖》相贈,此畫王鐸與戴明說皆有題識〔51〕。在京期間,趙澄還觀覽并臨摹王、戴二人的藏品,一套出現(xiàn)在拍賣會上的《趙澄臨古畫冊》,共四十開,中多臨自王鐸、戴明說及陳公兩的藏品。如第三開:“仿關(guān)仝《溪樓聽泉圖》,此本臨于巖犖戴先生書舍,雪江道人趙澄?!钡谑婚_:“仿煙波子《茅屋籬桂圖》,茲圖仿王覺斯集古冊中,雪江道人趙澄?!钡谑砰_:“都門陳公兩齋頭縣一團扇,圖上無款識,相傳為李成,余遂臨入冊,未卜是否,俟賞鑒定之,雪江趙澄又號澹如?!钡诙婚_:“仿顧德謙《長堤書閣圖》,茲本得之戴巖犖冊葉中,趙澄?!钡谌_:“茲稿臨于王覺斯先生冊中,畫上原無款識,惟一小簽上題曰張僧繇,未知真贗,俟賞鑒評之,雪江道人趙澄?!薄?2〕從趙澄的臨摹范本,不難發(fā)現(xiàn)王鐸與戴明說所收藏的關(guān)仝、張志和、顧德謙、張僧繇,雖然真贗不能遽定,但都是宋及宋以前畫家,從中也可一窺他們的鑒藏趣味。
[明]王鐸 致戴明說信札冊(27開選2) 39.9cm×29.9cm×2 絹本 香港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王鐸一生學書以“二王”為歸宿,在一件宋拓《圣教序》的題跋中,他寫道:“《淳化》、《圣教》、《褚蘭亭》,予寢處焉?!薄?3〕“二王”之外,顏真卿、米芾與張芝對于他的大字行書與草書影響最大,王鐸對這幾家的臨摹也格外勤奮,尤其是被宋人指為贗品的張芝名下的《冠軍帖》,他不僅屢屢為之辯護,更是一臨再臨。
王鐸等人見到宋元墨跡的機會其實不多,就我們所知,他曾經(jīng)題跋的僅有張旭《自言帖》、黃庭堅《張大同卷》、米芾《吳江舟中詩》《韓馬帖》《天馬賦》《天衣禪師碑》、米友仁《自敘帖》、趙孟頫《洛神賦》等寥寥數(shù)件,其中只有《張大同卷》《吳江舟中詩》《韓馬帖》《洛神賦》為真跡〔54〕??烫鳛樽钪匾姆侗?,其收藏與鑒定是當時文人生活中的重要內(nèi)容。如王鐸所言:“日奔馳,雖無林澤游哉,讀書審帖,亦足生活?!薄?5〕
對于刻帖的鑒定,王鐸深有體會,他曾與戴明說談及評帖的困難:“評帖匪易,勿貴乎太眤也,又不可輕視睨躁。如醫(yī)家診脈,按其刻法、紙形,字不淺,骨貌、陰陽,真神無羸,元氣不傷,斯固宋搨之卓異者。蓋古人奧旨,其精光隱現(xiàn)楮墨外,疑有聲響,斷斷不能埋沒。”意思是說,鑒定刻帖,不能與帖沒有距離感,也不能輕易下結(jié)論,要像醫(yī)生把脈一樣,細致揣摩、體會,如若不能發(fā)古帖之精光,則不免如庸醫(yī)之誤診。王鐸認為看懂今人帖并不困難,但要得理解古人帖卻殊非易事。古帖千年以來綿綿不死,實有魂魄存焉,他認為,“凡帖不可木強未圓,疵其色于鮮好,大氐笨多,涵露隱厚少也,是故神不充實,仆胸中所以不能久有此帖,匪診之諦,敢薄視以埋沒其精光而重冤之乎?”在王鐸看來,只有時??M繞于心的才是真正的古帖,但如果沒有細致的研究,很可能一部嘉帖就此會被埋沒。在這封信的最后,王鐸提及擲還十冊,望戴明說檢收〔56〕。這十冊古帖,當是戴明說委托王鐸鑒定的。
目前所知王鐸為戴明說鑒定藏帖,始于順治二年(1645)正月,戴氏所藏《圣教序》宋拓本乃自內(nèi)府流出者。王鐸題云:“《圣教》缺字本失之逾遠,此冊出自天府,全善無缺,天球重寶復散人間。巖犖獨為《圣教》護持神物,歸命有以也。天球豈可絜重歟?乙酉正月,王鐸題?!眱蓚€月以后,王鐸再一次題跋:“焚香靜坐,觀其開闔,轉(zhuǎn)折變化,歸之乎藏,藏之道,為詩、為文、為人,皆可以蔽之,即此足證道矣?!薄?7〕王鐸從古帖中看到了一個“藏”字,且“藏”之一字的迷人之處,不獨為古帖所有,為詩、為文、為人,皆以“藏”為要。
順治三年(1646)王鐸京居之后,為戴鑒定刻帖更為頻繁。如:“今早起,又閱二冊,畢竟長大者勝,毫發(fā)無憾,殊自錚錚,其短者不免力屈耳。”〔58〕王鐸判斷兩冊之中,一真一贗?!皩⑿?,觀二帖赫奕有神力,諦視若覿異寶,何處得此,為之駭愕。幸留茅齋,深沉靜玩,飫味充足,當攜歸記室耳?!薄?9〕王鐸以為二帖皆有神力,洵為瑰寶。有時也會遇到偽帖,戴明說所收《淳化閣帖》二拓本,王鐸斷為贗本:“披觀二帖,大本刻法粗,小本焉得棗木之謂乎,舍旃,不可留之幾案,魚目混珠,殊可發(fā)噱也?!薄?0〕王鐸認為大 小二冊都是魚目混珠,不必留存。又如:“《圣教》木板拙笨之工,離逸少神情遠極,觀之按劍,可以覆瓿也?!薄?1〕這類翻刻的《圣教序》,王鐸覺得毫無收藏價值。
在另一封信中,王鐸為戴鑒定《蘭亭續(xù)帖》與米芾《英光堂帖》,“細觀《蘭亭續(xù)帖》,皆本《汝帖》,刻較《汝》精細。其中增入者,乃《絳帖》、《澄心堂》之精者。 米襄陽帖,茲為四十六冊,英光堂本必甚多,平生覯其半,刻手嘉,恨未能全見為嗛嗛,奇山異溪,正不必數(shù)年盡游遍也,留以為他年快觀,再覿始為叫絕”。這兩帖都是佳本,前者王鐸雨中用宣德紙臨摹一冊,自認為雖不及古人,亦有一種風致。而米帖亦已臨其半,希望戴明說再留一二日,竣事之后自當歸趙〔62〕??梢娫阼b定的同時,這些刻帖也是王鐸的臨摹范本。在歸還《蘭亭續(xù)帖》與《英光堂帖》一信中,王鐸又寫道:“二帖拈付,續(xù)本精義,真書壇中雄旌也,他軍皆靡,不堪對壘,良足推重。”〔63〕對這部《蘭亭續(xù)帖》,王鐸極為推重,認為難有可頡頏者。
[明]王鐸 七言歌行一首 33cm×24cm 紙本
米芾的刻帖是《圣教序》《淳化閣帖》系統(tǒng)之外,王鐸最為關(guān)心的?!懊滋谑谋倦m瑕與瑜嬲,然超邁之氣終在,非瓦礫之弁珍,海岳畢智委心在此。《英光》他冊,骎骎再得,必遇屠龍絕技,漓然而至,一驚頹風,蔚為代寶,能不流涎想望,成一大快乎?羲之帖刻亶嘉,皆可留。昨日為他絆,遲報命?!薄?4〕王鐸聲稱米帖第十四本雖有瑕疵,但中有超邁之氣。他相信《英光堂帖》中的其他部分,戴明說也會慢慢購得,對此,自己已經(jīng)流涎想望。至于王羲之帖,刻法亦精。王鐸認為二帖皆可留。當王鐸對是否可留發(fā)表意見時,很可能是戴明說在購買這些刻帖之前,事先咨詢王鐸的意見。
除了《英光堂帖》,米芾他帖王鐸也十分關(guān)心。當他聽說戴明說《紹興米帖》中有一本橘形大字,為此心中盤踞,希望戴即刻檢發(fā),他將取床頭酒咀嚼其味,就炬觀之。在信中,他指出:“范宣見戴逵賦圖,稱為有益,字學亦爾爾。善取云龍骙骙之勢,以補未盡清歡。從諸帖檢第之,書畫中董狐,仆亦不敢讓矣。炬前含飯裁奉,急于看帖,如飲食性命,即此亦是一顛,恨海岳不見我,足下聽然一噱乎否?”〔65〕一邊吃飯一邊回信,王鐸急于看帖的心情躍然紙上。他將讀帖視為飲食性命,恰可與米芾之顛相提并論。這與為李元鼎鑒定米芾《韓馬帖》未見之時不能寐、見了之后更不能寐,如出一轍〔66〕。當然,對于自己書畫的鑒定眼光,王鐸也極為自信,他甚至以秉筆直書的晉國太史董狐自擬。
鑒定刻帖確實是困難的事,有時王鐸也會意見反復。如他曾向戴明說剖白:“此幅宵矚似徹朗,今寓目故太濯濯,每字比絜臞瘠,有辨求嵯蘗如長輿不可,而妖冶如鎮(zhèn)西則有之。逸少淳古超邁,元氣深渾之謂,何至膚立如是乎?翻版非秦碑展矣,盍返諸舊肆,或者有改容以禮邪?大字第一,且姑留之歸臥?!薄?7〕這件刻帖,王鐸晚上看的時候覺得不錯,但現(xiàn)在再看覺得太過妖冶,與王羲之的淳古深厚格格不入。至于米芾大字,王鐸以為佳品無疑。
無論是收藏還是鑒定,王鐸的目的并非財富,而是精良的范本。王、戴皆善書,他們常常聚飲作書,如順治三年(1646)三月九日夜,王鐸與戴明說、二弟王鏞、從弟王鈁聚會,為青嵋書《杜甫詩卷》〔68〕。三月夜,戴明說過訪,同觀《大觀》佳帖,王鐸為二弟王鏞作草書《杜甫律詩卷》〔69〕。順治七年(1650)九月,王鐸在三弟王鑨齋中,與戴明說、張鼎延、陳協(xié)等觀劇,酒間書文語軸,云:“庚寅九月,過三弟齋觀奏劇,同戴巖犖、張玉調(diào)、陳念 藎,炬下命書,數(shù)日體骫,不勝杯酒,勉焉揮灑淋漓,不論其所如。要之,興發(fā),發(fā)濡墨,不過取適懷抱,以離菉葹之媢,不亦好乎?王鐸?!薄?0〕在與友人聚飲觀劇的過程中,王鐸書興勃發(fā),常常揮毫濡墨,至數(shù)十件之多〔71〕。
王鐸贈予戴明說的書作甚夥,如順治二年(1645)八月夜,他為戴明說臨庾翼《故吏帖》〔72〕。順治三年(1646)三月,又為臨米芾《英光堂帖》冊,此冊前有題識:“海岳根矩二王,頓挫變化自成一家,宋一代獨邁者,世鮮能深知本乎晉也?!薄?3〕王鐸認為米芾是后世遙接“二王”的最重要的書家,故于其書不斷臨寫。本年四月,戴明說過訪,以良紙求書,王鐸為作《臨帖》雜書卷,是卷款識云:“丙戌夏孟雨霽時和,作詩二首,誦《左傳》廿七葉,同九舅碧云披觀書史,時巖犖戴先生過我茅舍,以良紙求書,為之摹古,以見字學匪師心強回筆端也?!薄?4〕摹古不僅是王鐸的愛好,也是一種態(tài)度。在當日學者都紛紛模仿董其昌松江近派的情形下,摹古有著不從俗且具有堅定文化選擇的意義。順治八年(1651)二月,王鐸將往秦蜀祭告,因目眩體病,他分七次完成一件小楷《杜甫詩卷》,作為贈戴明說的臨別贈禮,卷后跋云:“予六旬,目眩體病,不能作小楷,七次始竣廿一首。臨行治裝匆匆,巖犖先生一哂。余集諸公楷書,共成一卷。綾稀疏,墨不相浹,惟操筆者自知之?!薄?5〕王鐸聲稱“集古”,他將歷代楷書名家的手法匯于一腕,不僅顯示了強大的化合古人的能力,對于戴明說而言,也具有示范意義。王鐸曾與戴明說談論學書取徑:“佳書甚有體勢,漸入老成,須堅定不可移易,本二王,縱橫于諸家,足下優(yōu)為之。 仆于書未臻堂室,足下不鄙之,乃問聽聾者耶?足下虛中弘茹者,大矣大矣?!薄?6〕當戴明說向王鐸請教書法時,王鐸要求他以“二王”為本,在此基礎上糅合各家書勢,這一取法途徑不可動搖。戴明說的書法體勢與王鐸不同,平正縱長,少有欹側(cè),但用筆奔放,且重視墨法運用,從中不難看出王鐸的啟發(fā)。
戴明說委托王鐸作書應該極多,在與戴明說的通信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王鐸入清之后身體狀況常常不佳,如云:“熱極,病纏為苦,跣足又無清涼之室?!薄?7〕“弟病目,熱歊所致也,容勉力閱之。蠡測海,徒望洋嘆耳。眼藥遍覓不能得佳者,試之寡效,為之奈何?”〔78〕“賤體狼狽藥裹,命蹇澀如是耶?”〔79〕“瀉作,苦膝困軟,服于石劑,稍稍欲榰也。”〔80〕“盡月勞頓,往還二三十里,歸來體倦不勝,欲過訪無暇也?!薄?1〕有時戴明說所委托的書作,王鐸也會覺得并不滿意,有時則因忙碌與身體原因拖延。如云:“今日張炬始歸來,昨濡管未能鏃鏃出新,雖有大略,恐未精核耳?!薄?2〕“勉焉力疾,不待五技窮矣。 數(shù)日弟病小愈,筆硯塵羃?!薄?3〕“日日進署中,卷且寬政,有暇必報命,不令季布笑人也。”〔84〕“臨硯心忡動,勉裁奉報。氣力衰孱若是,老憊光景,良可悒悒。足慢,不能過從,悵嘆如何?”〔85〕“數(shù)日仆腹痛,無好懷,況多雜沓事,瞠后于書?!薄?6〕“數(shù)日晝夜勞,手口無健,驂驔歸來,臂痛,無暖室,無炭,近況可笑?!薄?7〕“賤體發(fā)汗,不能久坐,輒就褥,精氣不給于用也。冊葉稍寬政,體快之時乘興當報命耳。”〔88〕
王鐸一件為他人所書杜甫詩卷,后來亦為戴明說所得。此卷書《秋興八首》中的五首,款識云:“杜詩千古絕調(diào),每見有哂之者,姑不辯,遇求書則書之而已。萬世自有定評,當不知道也。丙戌三月夜,孟津王鐸書?!比缤粩嗯R古以表明自己的書學主張一樣,王鐸推崇杜詩,也不斷為他人書寫杜詩,這也是他文學主張得以伸張的方式之一。在本年五月所寫的跋文中,王鐸提到戴明說偶然獲得此卷,可見即使王鐸為戴作書甚勤,他仍搜集王鐸的其他作品〔89〕。
[明]王鐸 致戴明說信札冊(27開選3) 39.9cm×29.9cm×3 絹本 香港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王鐸極愛讀書,且勤于詩文寫作。崇禎四年(1631),他的同年進士祁彪佳在日記中寫道:“午后睡起,王覺斯至,畀以刻稿百許本。與之酌,王力勉予讀書,為千秋計。因自述其讀書之樂,午夜一燈一管,萬慮俱寂,真不減南面百城也。談至三鼓乃去。”〔90〕1644年春,彭而述與王鐸避難聯(lián)鑣南行。在他的記載中,王鐸“每旅店,蓐食趺坐,手一編,不則即磨隃麋,吮不律作詩或文,詩既以四十首為則,文亦不下三五篇”〔91〕。
張鳳翔《贈太保兼太子太保光祿大夫禮部尚書王文安公墓表》稱王鐸于五經(jīng)諸子,《左》《國》《史記》,二十二史,韓、柳文,古唐詩,李、杜二詩,《琵琶》《拜月》《西廂》諸劇,皆有評議〔92〕。王鐸批點流傳至今的,有《國語》〔93〕、杜詩〔94〕及湯顯祖《尋夢》等〔95〕。他的批點,出發(fā)點皆為文法,而非考證,如《國語第九》“晉饑”下批云:“觀其針線縷縷貫通,神化之筆。龍章鳳彩之文,真跨隆千古,俗學輕議《左》《國》,何也?”〔96〕他是將《左傳》《國語》當作文章來研究的。他的批點也偶及文字與音韻,如杜詩《陪李金吾花下飲》,錢陸燦過錄王鐸批語云:“虞韻:金吾,鳥名,主辟不祥。天子先行職主先導,故執(zhí)此鳥,因以名官。麻韻:允吾,縣名,允音鉛。古人細心,不可讓也?!蓖蹊I還認為“吾”乃“牙”音,杜老誤押此韻矣。不過錢陸燦查《韻書》,發(fā)現(xiàn)“吾”無“牙”音,因此評論說“王覺斯此言,未詳何據(jù)”〔97〕。王鐸對于文字與音韻一直有濃厚的興趣,在給戴明說的信中也曾談到俗字流行,世人反而譏笑正字:“虞無糊,有胡,糊俗字。《六書故》、《說文》,字皆有稽,所謂野字、吏書、市巷方言、稗官小說、僧道,稽諸經(jīng)史,腓痹之疣耳。凡書,有經(jīng)有外傳也,三教書皆然。有模糊,糊,續(xù)收后來字,權(quán)作通用。字學毒爭,詩文魔道,雜竄如之,何不振其疑耶?世多相穉,正在邪途五衢也,亡資亡本,反來訕意高自錯者,安得如先生虛沖無勝心,真能聽于鈔。”〔98〕在他看來,讀書先識字,若字義不明,對于文意的理解必然舛誤。事實上,在他的作品中,書寫正字ü以篆書楷寫或隸寫,一直是他所堅持的方式,大量“奇字”也使得他的書作產(chǎn)生有趣的陌生感〔99〕。
王鐸與戴明說之間時有借書之事,如云:“《管子》在舍親處,臨行匆匆,索來再啟也。”〔100〕很可能是要歸還戴明說所借的《管子》一書。而王鐸借出的書大多經(jīng)過他的批點,如:“舍親竟攜仆選杜洎宋元詞南轅矣,細思楊猶龍?zhí)幧杏写瞬?,亦仆手批者,先生可借一寓目否?”?01〕戴明說欲借王鐸所選杜詩及宋元詞,然此二書已由親戚帶回南方,但他記得楊思圣處有抄本,望戴前往借閱。又如,“《類苑》半在弘文院,明日攜來也。鈔本可借一觀”〔102〕?!绊n文已塵尊目,《左傳》一大本皆蠡測耳,擲下,略披一二篇,破岑寂。《類苑》且留鄴架?!薄?03〕可知戴明說借閱的,是王鐸批點的韓愈文、《左傳》與張之象所輯《唐詩類苑》,此時王鐸欲索回《左傳》,打算暇時再作批點。此后王鐸又有書札索回此數(shù)書,“《左傳》、《類苑》發(fā)來,亟欲察也”〔104〕?!啊额愒贰芳庇挥^,命傔檢發(fā)?!薄?05〕戴明說在歸還《類苑》時丟失了目錄一冊,王鐸在信中說:“《類苑》數(shù)日察之,目一冊,蔣仆言舊在先生處即失一部,原無此冊也?!镀穮R》前已有唐世代,檢閱自見。”〔106〕這里所說的《品匯》當為明初高棅所編《唐詩品匯》,此書第一次將唐詩分為初、盛、中、晚四期?!疤圃姷芩返?,未審有當巨目否?尚欲受教,為益不淺也?!薄?07〕由此可知,《唐詩品匯》中的詩作,王鐸也曾加以評點。書札中還提到戴明說欲借明人馮惟訥所編《詩紀》一書,這是一部古詩總集。札云:“鮑照、謝靈運、謝脁皆全載《詩紀》,《詩紀》共十套,弟處無此,先生可借之他所一觀也。”〔108〕總之,借閱書籍,無非是為了提高詩文寫作的能力,而王鐸的批點文字也成為友人間文學交流的一種方式。
王鐸于詩稱賞杜甫,于文追蹤韓愈,宋元以下皆非所屑,于當代作家,所重者七子,尤其是李夢陽與何景明,對于公安、竟陵及徐渭之流,則詆之甚激。談遷曾說:“鍾譚詩行于世,孟津王鐸宗伯曰:如此等詩,決不富不貴,不壽不子。”〔109〕鍾惺、譚元春合編的《詩歸》,是自“古逸”至唐詩的一個選本,晚明以來影響至大,以致承學之士,家置一編。王鐸《酬王玉煙數(shù)詩同醉飲于吳隆媺齋中》有云:“詞壇今日重《詩歸》,大復、崆峒知者稀。三百黃鍾吹斷線,半生青眼一沾衣?!薄?10〕對于詩壇以《詩歸》為導引,而何景明、李夢陽無人關(guān)心,王鐸深懷憂慮。在寫給友人張鏡心的信中,他也曾哀嘆《詩歸》流行,風雅板蕩:“詩道趨于鍾氏《詩歸》,甚省讀書,呷醋呧酸,氣弱甲蠹,風雅一道板蕩堪悲。崆峒之后,仆以為國寶若盡耳。”〔111〕而在與戴明說的通信中,王鐸也直指鍾譚為小家,希望戴明說勿為誤導:“西伯為舍親攜去,日日征求五律,去十之一自足觀,如于鱗寥寥,何嘗不濫收乎?鍾譚此道偏鋒,未深入,其選堪疑者數(shù)矣。勿好彼小家也。”〔112〕
[明]王鐸 行書為晉侯老年翁軸 187cm×51cm 崇禎十四年(1641)釋文: 書法少年誤學,事務一開,輒覺讀書一事,減去光陰,然勞郁憤懵時,得善筆墨絹素,一暢發(fā)踴躍之,亦覺可喜。辛巳九月洪洞王鐸。晉侯老年翁親契。鈐?。和蹊I之?。ò祝?辛家基藏(朱) 智慧之海(朱)
如前所說,王鐸等人批點古書,無論經(jīng)史、集部,皆著意于文法而非考證,這源于他們對于詩文的愛好。清初貳臣視王鐸為文學之嵩岳,戴明說亦心悅誠服。陳名夏序戴明說《定園詩集》有云:“道默當世貴公卿也,聞館中王先生執(zhí)持文章之柄,而愛之、慕之,與之周旋晨夕,探討幽渺,久而不倦?!薄?13〕他與王鐸的交往,詩文交流是其中重要的內(nèi)容。鄧漢儀《慎墨堂筆記》記錄過這樣一則趣事:“王覺斯鐸在京師,隔日必過戴巖犖邸中,索其兩日所為詩,戴辭以無有,王曰:‘士大夫鹿鹿車馬酒食間,不親文墨,豈惟塵俗而已?!源舜麟m酬應匆冗,必預為一兩詩以待?!薄?14〕順治四年(1647)八月,王鐸為戴明說《定園詩集》作序,云:“道默與予交者十余年矣,頻見其字,又見其畫,后居同巷,又見其詩。詩杰峭苦思,不拾庸常吻,能體風人,視一切小弱,豈不戛戛乎勝哉!”王鐸指出,詩變于鍾譚,漸蠱于效鍾譚者,竟陵派講究性靈,束書不觀,雖有幽聲細響,但元氣破碎,“令人鶩羽音,不復知天地間有宮音矣”。在他看來,自杜甫、李夢陽之后,“詞尚體要,氣格為體”,氣小格狹,必不能返風雅之正。由于詩關(guān)于世道之升降,他希望戴明說能正風正雅,變風變雅,根荄經(jīng)史,畫吞百家,一洗向來輕佻之音,步武杜甫與李夢陽。對此,他不僅充滿期待,且以言相約,與之共培元氣〔115〕。元氣之失,一直被王鐸等人認為是亡國的根本原因。
王鐸的詩文,常常錄寄戴明說:“俚文命謄出求教。草字蛇蚓涂注,不堪紬繹,然勉搜枯腹應求者,扣門催聲如豹,安得有古之文乎?雖然,倘真同古人易來浮評,世之苦心畢力,耗日磨月,欲泣欲歌,鐵硯相語,知音寡耦,亦何益哉?大笑?!薄?16〕而在寫給戴明說的信中,王鐸也常常催問新作詩什:“先生近作文作詩若干,賜覽?!薄?17〕“近日先生有作新詩不?命錄出一覽,以開俗塵?!薄?18〕在獲觀戴的新作之后,王鐸時有點評,若云:“二詩尚讓前作,機趣未至耳?!薄?19〕似乎尚不滿意?!霸娨坏?,鮮有深心者,足下深之矣。七律泱泱大風,止一體不足盡足下。仆猶然蠡測溟海哉?然獨孤鏡磨之益瑩,足以盼睞千古,勿令天下窺見滄海焉耳。
狂言愿為足下真友,不愿為足下貢諂友也,不知有可采否?”〔120〕雖然肯定戴明說詩作有深心存焉,他也要求戴明說能嘗試各種體裁。順治五年(1648)以后,戴明說詩歌大有進境,王鐸評云:“戊子后詩別換繡腸,玄湛自得,靈興不恒,何以故?若淺造輕薄,沿時流,不師古,無此特然境界。故寧不合今,合于古,海內(nèi)自有人,自有好古敏求者故耳?!薄?21〕戴詩境界特然,正是因為他師古且合乎古,從而與時流劃出了一道鴻溝。本年二月十五日與戴明說論詩,王鐸也說:“不奇不古,不深不厚,不創(chuàng)不難,故曰勿驟學其易,恐草率爛熟也。勿驟冀其甘,恐淺薄套襲也。上而三代、秦、漢之書,下及漢、魏、晉、宋、齊、梁、杜、李、全唐詩各體,觀之皆有開天辟地、生龍活虎之大力深心,韻致二字自帶之,其余也,非全神也,非常力也,故曰務其大不務其小,務其奇不務其平,務其創(chuàng)不務其因,極實是極虛,極虛是極實,極神奇是極中庸,極中庸是極神奇,一而已矣,分之為二者,何啻河漢,何啻河漢。 為巖犖道兄言,勿令不喜吾道者觀之。王鐸頓首?!薄?22〕王鐸要求戴明說遍讀古人書,追求“大”“奇”“創(chuàng)”,遠離“小”“平”“因”,雖然王鐸知道自己的言論不合時宜,但戴明說卻將之刻在詩集卷首,這說明他對于王鐸的文學主張深有認同。
事實上,清初貳臣大多接受王鐸的文學主張,在政治之外,他們也是文藝的盟友,聲氣相尚,桴鼓相應。在讀到戴明說佳作之后,王鐸曾給予極高評價:“品騭佳構(gòu)者,皆因所見未臻其大,伏枕誦十之六,穎異峭峙,無卑聲凡調(diào),一掃近習弱氣,當然炬細心虛秤??煸眨沟烙腥艘?!”〔123〕同樣的激切之語,我們在王鐸寫給張縉彥、梁云構(gòu)、薛所蘊等人的書信中都曾見到過〔124〕。王鐸擯棄鍾譚、復歸于古的文學主張,不僅體現(xiàn)出清初貳臣對于晚明空疏學風的反思與廓清,也是他們形塑嶄新形象的需求。
[明]王鐸 致戴明說信札冊(27開選2) 39.9cm×29.9cm×2 絹本 香港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本文根據(jù)香港近墨堂基金會、故宮博物院所藏,以及《擬山園帖》所收、《聽帆樓續(xù)刻書畫記》所著錄的王鐸致戴明說數(shù)十札,討論王鐸與戴明說在清初的交往以及他們的文藝企向,從而豐富我們對于清初貳臣文藝追求的理解。
在簡要鉤沉二人在明清之際的交往之后,本文著力討論他們在繪畫、書法、詩文等方面的觀念,值得重視的是,無論是繪畫上以“荊關(guān)”為溯源,書法上以“二王”為依歸,還是詩文不涉唐人以下,從而與董其昌的松江派、鍾譚的竟陵派形成明確的區(qū)隔,王鐸在清初貳臣友朋圈中始終處于主導地位。在政治人格失范之后,王鐸、戴明說及清初貳臣集團企圖鼓吹新的文藝趣尚,掌握文藝話語權(quán),不僅可以消釋降清所帶來的恥辱感,而且包含了對未來的歷史形象的期待。王鐸等人的所有努力,應置于這一宏大的歷史背景之下加以解釋。
[明]王鐸 致戴明說信札冊(27開選4) 39.9cm×29.9cm×4 絹本 香港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明]王鐸 草書七律詩 33cm×24cm×2
[明]王鐸 草書七律詩 32.5cm×15cm×8 綾本 武漢博物館藏釋文: 俚作送坦公年兄新陟大司馬北上。煌煌寵命重新綸,大纛前驅(qū)車馬駪。何地頻年平戰(zhàn)壘,知君此去偃風塵。天空野燒飛陰火,塞斷胡笳牧遠屯。戡亂功成錫爵在,同誰名姓繢麒麟。(其二)喜峰口外窺邊馬,白草黃云道未通。三協(xié)無燔還講備,四郊有寇莫言功。封章不盡憂心切,祿食難忘報國忠??靶鹂晣g事,何如赫濯暢雄風。書似靜子道契詩壇正之,王鐸。鈐印:王鐸之?。ò祝?癡庵(朱)
[明]王鐸 致戴明說信札冊(27開選2) 39.9cm×29.9cm×2 絹本 香港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明]王鐸 行書杜甫詩軸 227cm×53.4cm 1650 故宮博物院藏釋文: 翠柏苦猶食,明霞高可餐。世人共鹵莽,吾道屬艱難。不爨井晨凍,無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杜作空囊一首。庚寅九月初五日為魯老道盟書。孟津王鐸。庚寅九月初五日為魯老道盟書。孟津王鐸。鈐印:王鐸之?。ò祝?煙潭漁叟(白)
[明]王鐸 行草書七律詩軸 綾本 旅順博物院藏釋文: 碧水澄潭映遠空,紫云香駕御微風。漢家城闕疑天上,秦地山川似鏡中。向浦回舟萍已綠,分林蔽殿槿初紅。古來徒奏橫汾曲,今日宸游圣藻雄。坦園年家詞丈,戊子二月王鐸。鈐?。和蹊I之?。ㄖ欤?/p>
[明]王鐸 自作詩二首軸 224.5cm×49.1cm 順治七年(1650) 日本謙慎書道會藏釋文: 丹果無稠疊,藍藤有羨余。破軒樵語至,冷雨澗聲虛。歸里多煤土,牽人是佩琚。谷陵自古變,且任動春鋤。山房為土人損壞,徒爾惘然,作二首。庚寅王鐸。鈐?。和蹊I之?。ò祝?癡仙道人(白)
[明]王鐸 草書七言詩四首 33cm×24cm×8
[明]王鐸 臨顏真卿一行帖軸 177.9cm×44.8cm 順治四年(1647) 日本謙慎書道會藏 釋文: 真卿一行昨自江淮日趨百里。本期奉兄以慰遠別,疲于道路且止數(shù)昔,但深攀仰耳。丁亥八月初五日同羅飲瞻薛竹塢翰林侍御為二如老詞壇。孟津王鐸。鈐印:王鐸之?。ò祝?癡仙道人(白)
[明]王鐸 行書為宿松書詩軸 215cm×56.4cm 綾本 遼寧省博物館藏釋文: 憶君昔相聚,握手輒相知。繼此南北阻,彭城又一時。野麝亦有匹,山槲亦有枝。及今晤仲氏,桃萼倏霏微。聞君事農(nóng)穡,牧犢必沖夷。何口尋岱嶫,鼎共一師席。上走筆懷寄宿松老道兄最契一笑。弟王鐸。戊子三月夜奉書。鈐?。和蹊I之?。ò祝?癡仙道人(白)
[明]王鐸 過黎陽詩卷 36.5cm×189cm 綾本 中國美術(shù)學院藏釋文: 過黎陽。曾吾賢侯邀飲浮丘山房,雨來有聞。旅懷雖對酒,那有不愁顏。感此游前意,相憐物外閑。人歸堯甸稼(公開荒田逃亡集),雨過(雨)禹圖山。邊事聞新法,果能嶂九關(guān)。其二。暫借山中縣,開樽庵老蘿頻年虞寇盜斯地一弦歌荒疃蒙寬稅陽陵得解戈終然。懲毖在失憙問。如何舟中如甑倚床書草求正。癸未秋夜,孟津王鐸。鈐印:王鐸之?。ò祝?癡庵(朱)
[明]王鐸 臨辭奉帖軸 臺灣何創(chuàng)時書法基金會藏釋文: 辭奉后,不辱問,實增馳系。初寒,惟動履休勝,庭誨推前耳。未由拜展,悠悠下情,惟珍重厚人信惠問通法師。不宣。仁老年兄詞宗。孟津王鐸。鈐?。和蹊I之印(白)
[明]王鐸 自作飲義樓詩軸 227.5cm×46.5cm 綾本釋文: 開筵鳴畫角,海上此登樓。芋水去無盡,旗山空復秋。清樽臨斷碣,高唱落長洲。戰(zhàn)艘何年定,磨崖萬載留。飲義樓作之一,泰器大詞宗正之。辛未十月夜一鼓,孟津王鐸。鈐?。和蹊I之印(白) 太史友(白)
[明]王鐸 草書臨王羲之前從洛帖、時事帖軸 25.7cm×54.2cm 崇禎四年(1631) 日本謙慎書道會藏釋文: 前從洛至此,未及就彼參承,愿夫子勿悒悒,當日緣共飲,遂闕問,愿足下莫見責,足下時事少可數(shù)來,主人相尋,若為言敘愿知心素。辛未夏行至慶都王鐸。鈐?。和蹊I之?。ò祝?太史友(白)
[明]王鐸 草書唐詩五律九首卷 30.9cm×547.8cm 順治四年(1647) 日本清雅堂藏釋文: 喜此卷紙佳,恨前有畫一幅不能盡善,令割去作甚歡喜書此。鐵峽傳何處,雙崖壯此門。入天猶石色,穿水忽云根。猱玃須髯古,蛟龍窟宅尊。羲和冬御近,愁暑日車翻。不知香積寺,數(shù)里入云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泉聲咽危石,秋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水色涵群動,朝光切太虛。年侵頻悵望,興遠一蕭疏。猿掛時相學,鷗行炯自如。瞿唐春欲至,定卜瀼西居。方丈渾連水,天臺總映云。人間常見畫,老去恨空聞。范蠡扁舟小,王喬鶴不群。此生隨萬物,何處出塵氛。東郡趨庭日,南樓縱目初。浮云連海岱,平野入青徐。孤嶂秦碑在,荒城魯?shù)钣唷膩矶喙乓?,臨眺獨躊躇。我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青云。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赤縣清秋夜,文人藻思催。鐘聲自仙掖,夜色近霜臺。一葉兼螢度,孤云帶雁來。明朝紫書下,應問長卿才。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俱寂,唯聞鐘磬音。洞房環(huán)珮冷,玉殿起秋風。秦地應新月,龍池滿舊宮。系舟今夜遠,清漏往時同。萬里黃山北,園陵白露中。丁亥夏四月初六日,嵩華十樵王鐸仿古為□宰老詞契道人博笑。鈐?。鹤x古村藏(白)
[明]王鐸 臨王獻之適奉帖軸 209.3cm×41.7cm 順治八年(1651) 日本謙慎書道會藏釋文: 愿余上下安和,知婢日夕疏,慰意。育故羸,懸心。倪比健也。適奉永嘉去月十一日動靜,故?;疾粚帯VT女無復消息。獻之頓首。辛卯九月漢中書。孟津王鐸。鈐印:王鐸之?。ò祝?/p>
[明]王鐸 臨王羲之擇藥帖軸 218cm×36.9cm 順 治八年(1651) 日本謙慎書道會藏釋文: 擇藥。有發(fā)夢得此藥,足下豈識之?乃云服之令人仙,不知誰能試者。形色故小異,莫與嘗見。謝二侯昨見君,無喻甚歡,然未善悉。辛卯漢中王鐸力疾書安老大詞宗。鈐印:王鐸之?。ò祝?/p>
[明]王鐸 臨王獻之靜息貼軸 204.4cm×51.3cm 順治七年(1650) 日本謙慎書道會藏釋文: 消息,理盡轉(zhuǎn)勝耳。礜石深是可疑事,兄憙患散,輒發(fā)。勢為積乃不易。更思。獻之。唯賴消息內(nèi)外極生冷,心腹中恒無他,事是差,當隨宜思之也。庚寅二月廿六王鐸。鈐?。和蹊I之印(白) 煙潭漁叟(白)
[明]王鐸 行草書詩稿之四 紙本釋文: 吾子善自持感物念孤挺錚錚已不私漱彼神泉水手拂華木枝君子信在獨玄造元無私徘徊古今事言之不免悲愿各保遐尚忉怛亦何為其二相暌雖不遠若彼江沚蘅采采隔遠道能不縈中情良玉切磋需玙璠有經(jīng)營石與蘭同宅原非慕其榮子洵行古誼使我道心生神鰲海水潛應龍藏光靈嗟哉……難豈獨為嚶鳴此外不敢言有言誰與聽其三
[明]王鐸 行草書詩稿之三 紙本釋文: 知今日趨桑干前日涉清淇明月入我懷幽意安能持骨肉路以遠折梅斟酌之……改燠寒相去才幾時括囊在遵養(yǎng)居安欲思危原缺經(jīng)世道胡為滯于斯悠悠露華白此中可對誰芳桂芳桂何不實修蘭一時榮伯齊與顏回皆為好其名大道則不然嗜好奚以盈高山凌崖壑大海就卑平多病有所全無名沖不盈吾欲尊柱下可以逸吾生贈日葵帶黃簡括蒼華岡被秀草靈芝不競輝仰視馳云光
[明]王鐸 行草書詩稿之二 紙本釋文: 忘憂生遐眷空齋重離思容與自組練殷勤桃李時相與裛芳蒨愧古中原非無事燕地久滯淫丑風日夜來肅肅有悽音出戶一聘望云苦結(jié)濃陰故里今何如怛然感我心鹿門能偕室儈?;奁渖眙浯溆鸸獠捎萘_多見尋珊瑚美枝柯不復安深沉思之悄無寐能不愧古人歲晏夜長不能寐蚤起端龜蓍不疑何為占人境不可
[明]王鐸 行草書詩稿之一 紙本釋文: 京中望北山蒼蒼得要領每于僧舍中延眺臻此境人聲響已息頗爾眾慮屏禪床無一物樹間籟復靜冥默似有合白云流晚影離家賴此山相對有余景吾生不能言深坐忽然省投柱明因寄沆庵與我共行游翩翩多俊彥京國覽物華隨時有聞見人生少相知之子重顏面綢繆多遠意耿耿回英盼紅梅苞丹榮欲邀偕式燕冬盡氣徐周春立陽思扇勖我以所敦期我堅狂狷草木倦未舒和風不急卞念君相愛情鈐?。好涎铀鶎殻ㄖ欤?/p>
[明]王鐸 行書呂豫石死節(jié)五律四首 172cm×54cm 綾本 順治四年(1647) 日本京都國立博物館藏釋文: 鹍翅一朝墜,城崩外救遲。平生骨自勁,臨難氣寧卑。雷電豐無慶,山風蠱暗吹。惟應張許輩,地下喜相知。(其一)從容誰守死,忍去薦青蘋。瓦庿惟垂像,函關(guān)若見人。讀書終有得,報國始能伸。仍叔如何里,軍功日日新。(其二)如此復何憾,人間不辱名。編書留史筆,哭墓有諸生。重慟山溪裂,無春虎豹鳴。輴車花露濕,苦月為誰明。(其三)一生敦古處,浩氣不躊躇。紫宙青麟死,丹心白日孤。人情雖好武,王澤望崇儒。萬載榮光照,非徒重爾軀。(其四)款識云:“豫翁老親家道履不忒,根萭魯鄒,經(jīng)濟卓犖,古人比肩??苤粒蠊?jié)錚然,千秋炳煜。俚作作于懷州,復作七律,別書之。建廟垂烈,嗣有文以紀詳,俟諸后日云。社眷弟王鐸,臘月夜敬書。”鈐?。和蹊I之?。ò祝?煙潭漁叟(白)
[明]王鐸 自作詩與友坐金剛寺東柳洲東八塢 軸 191.8cm×38.1cm 日本謙慎書道會藏釋文: 寺影連平楚,湖光接混元。(襄)哀傷余燼土,想像似吾村。方士傳龍語,平沙剩雁痕。眼中棲定所,無淚灑乾坤。與友坐金剛寺東柳洲東八塢,玄芝年家丈旨于詩書請郢正。王鐸。鈐印:王鐸之?。ò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