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美在城里超市找到了工作。小美哥哥有個朋友在超市做保安,是他幫忙介紹的。超市經(jīng)理看小美長得標(biāo)致,人也安穩(wěn),超市也正缺人,便留下了她。
那天小美正上班,到超市買東西的尤小惠肚子突然一陣劇痛,痛苦地蹲在地上。當(dāng)時小美就在尤小惠身邊,急忙招呼一個保安,一起將尤小惠送到醫(yī)院。尤小惠是痛經(jīng),每次來例假時都這樣,這次例假提前了,讓她猝不及防。醫(yī)生檢查了一下,讓護(hù)士給打了一針就好了。事后,尤小惠請小美在肯德基吃了頓飯,倆人便成了朋友。
小美驚羨尤小惠花錢大方,買幾百元一件的衣服,眼睛都不眨一下。小美在超市做一個月的工資才一千五百塊,如果像尤小惠這樣,買兩件衣服就沒了。小美問尤小惠做什么工作,尤小惠說:“足療城?!毙∶啦恢雷惘煶鞘亲鍪裁吹?,張了張嘴,沒好意思問。
尤小惠說帶小美去足療城參觀,小美自然高興,她很想認(rèn)識外面的世界,在家時就聽人說,改革開放以后,城里的變化快得讓人咋舌,一天一個樣。小美跟尤小惠來到足療城,里面裝飾得富麗堂皇,把小美驚得大呼小叫。小美還認(rèn)識了尤小惠的姐妹們,然后去看她們工作。小美很安靜地站在一邊,看她們給那些男人洗腳,洗完了把男人的大腳擱在懷里又搓又捏。看著看著,小美的心開始突突跳。那些男人有的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有的則半瞇著眼睛不懷好意地盯著姑娘們的胸脯看……小美看不下去了,也沒跟尤小惠打招呼,悄悄離開了足療城。
再次見到尤小惠,小美顯得不那么親熱了。小美從心里對尤小惠有了看法,覺得她這么清爽一個姑娘,不該干那樣的事。尤小惠看出小美的心思,買了兩串糖葫蘆,兩個人在大街上邊吃邊逛。尤小惠用胳膊肘搗一下小美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做那樣的活兒下賤?”小美看了尤小惠一眼沒說話,心想:這尤小惠是個人精,別人心里想什么一點兒也瞞不了她。
“你呀,還出來混呢,給人洗腳有什么丟人的?你在家不給你爹娘洗?嫁了人不給老公洗?哼!”
“那不一樣,那是自己的爹娘,自己的男人。”
“有什么不一樣?不就是泡泡腳、做做足底按摩嗎,這樣的高消費現(xiàn)在正時興呢,去大城市看看,到處都是,無論有錢沒錢,都會去泡泡腳的,又保健又舒服。你沒看黃宏演的小品,還帶著老婆去洗腳呢。你呀,這都什么年代了,改革開放,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以前有過超市嗎?不也是跟外國學(xué)的嘛。你呀,在山窩窩待久了,沒見過世面,還蠻封建的,給人洗洗腳有啥子嘛?”尤小惠一激動,把家鄉(xiāng)話都帶出來了。小美想反駁尤小惠,可張張嘴沒找到理由。
“咱們出來混為了啥子?不就是掙錢嘛,洗兩只腳就能提二十塊錢,生意好了,我一天能洗十幾雙,你算算是多少錢?你辛辛苦苦干一個月,不如我?guī)滋鞉甑亩??!?/p>
小美咽下最后一口糖葫蘆,看著尤小惠得意的臉蛋“撲哧”笑了。她挽起尤小惠的胳膊說:“今天我請你吃飯?!?/p>
小美辭了超市的工作,跟尤小惠進(jìn)了足療城。
二
小美的哥哥繼平是個跛子。
繼平小時候上山放羊,因貪摘溝崖邊的山棗,摔到溝底,一條腿摔斷了。腿接上后,比那條好腿短了一截,走起路來一步一顛。繼平因為腿殘,二十五六還沒說上媳婦。也是因家里太窮,蓋不起新房,也置辦不起聘禮,娶個媳婦光彩禮幾萬塊。如果有錢,腿就是再短點兒,也能娶回個好姑娘。繼平娶不上媳婦,心里并不怎么著急,他有自知之明,知道不會有姑娘愿意嫁給一個跛子。他不會難為父母,山里不止他一家窮,娶不上媳婦的男人也不僅他一個。繼平是孝子,對爹娘好,對小美更好,從小就呵護(hù)著她,如果有人欺負(fù)小美,他會跟人家拼命。繼平娶不上媳婦,爹娘心里急,小美心里更急。哥哥有殘疾,不能出去打工,沒有能力掙錢,小美就決定自己出去掙錢,掙了錢給哥哥娶媳婦。繼平堅決不同意,他說:“城里那么亂,一個大閨女出去,家里不放心?!毙∶勒f:“哥的腿不好,出不去,爹的年齡大了,還有病,我不去誰去?現(xiàn)在農(nóng)村出去打工的女孩有的是,她們能去,我也能去?!崩^平還是不答應(yīng)。小美說:“咱爹咱娘這輩子不容易,得讓他們抱上孫子?!?/p>
爹娘聽說小美在城里找到了工作,心里很高興。爹問:“超市是做什么的?”繼平說:“就是……百貨公司,賣東西的?!钡M(jìn)過城,也進(jìn)過城里的百貨大樓,那年進(jìn)城看肝病時順路逛過一次。那里面賣東西的的確凈是些干凈俊俏的小姑娘。爹覺得自己的閨女做那樣的工作很合適,也很體面。娘有點兒舍不得,閨女長這么大,還沒有離開過娘。娘摸著小美的臉,眼里貯滿淚。
小美心里酸酸的,替娘擦擦淚說:“娘,您哭啥?您閨女是去城里享福呢,您應(yīng)該高興才是。”
娘說:“娘是高興的。”
三
小美接待的第一個客人是位老人。小美兌好藥湯,小心地為老人脫去鞋襪,把老人一雙瘦骨嶙峋的腳泡在盆里。這時候,小美突然想起了爹,爹也是這么一雙瘦腳。小美從來沒給爹洗過腳,在她的印象里,爹很少洗腳,干一天活,回到家鞋子一甩,人往床上一撂,呼嚕就山響起來。如果讓爹到這里泡泡腳該多好?。〉锊賱诹艘惠呑?,沒享過什么福,一天天見老,身上的病也越來越多。讓人擔(dān)心的是爹的肝病,隔三差五疼,臉色那么難看,眼見著一天比一天瘦……想著想著,小美的眼淚就堵滿了眼眶。
老人一直在閉目養(yǎng)神,沒看到小美的失態(tài),或許是睡著了。小美趕緊抹干眼淚,開始為老人按摩。老人眉毛跳了一下,眼睛仍然閉著。
“新來的吧?”
“……是?!?/p>
“手有點兒生呢?!?/p>
“我……對不起,大爺,不行給您……換個人……”小美心里慌亂,上崗前老板反復(fù)叮囑,如果客人不滿意,要立即換人,不能砸了生意。小美這是第一個活兒,如果做砸了,老板會怎么看她呢?還會不會留她?
“不必了,你沉住氣,怎么學(xué)的就怎么做?!?/p>
“嗯,謝謝大爺。”小美懸著的心落下來,她感激地看著老人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又想起了爹。
穿好鞋襪,老人終于睜開眼站起來,他看了看侍立在一邊的小美說:“手是生點兒,不過小丫頭人不錯,看著舒服。一回生兩回熟,慢慢來吧。”說完老人出門走了。小美沖老人的背影深深鞠了一個躬。小美打開窗簾,滿屋子的陽光仿佛隨著她的心情飛起來。
一天下來,小美竟然做了幾個活,算了算,差不多掙到一百塊呢。小美心里美滋滋的。她想,只要好好做,也能像尤小惠那樣掙到幾百塊吧。這樣下來,一個月是多少?一年又是多少?小美心中充滿希望。
小美想請尤小惠吃飯。
尤小惠一天做了十幾個活兒,心里也高興,她說:“開瓶酒吧,酒錢我出。”小美說:“那怎么行?說好是我請客的。”
“別爭了,你剛做,兜里還沒錢呢。”
倆人相視莞爾,心里話都寫在臉上。
兩杯紅酒下去,尤小惠喝得眉飛色舞。小美在尤小惠的慫恿下也喝了一杯,臉紅紅的燦若桃花。
“小美,你長得真是漂亮!”尤小惠盯著小美的臉看,“姐姐都羨慕死了,也嫉妒死了,哈哈……”尤小惠是個快樂的女孩,笑的時候牙齒露在外面,不笑的時候牙齒也露在外面,永遠(yuǎn)是喜氣洋洋的樣子。
小美臉更紅了,不好意思地抿著嘴笑。
尤小惠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小美看,把小美看得有點兒發(fā)虛,“小惠姐,你……老看什么呀?”
“小美,你真是個美人坯子,看你……眼睛在笑呢,嘴巴卻不動。你不僅長得好,人也文靜、含蓄,哪像我瘋瘋癲癲的,整天齜著牙像只小老鼠?!逼鋵嵲谟刃』莸难劾?,小美看似沉靜,嘴巴卻總是向上翹著的,她似乎永遠(yuǎn)只有一種表情,笑和準(zhǔn)備笑。一個女孩有這樣一張臉,會始終嫵媚著周圍的人,讓整個世界都變得快樂起來。
“就你會說話,你以后要是離開我走了,非把你的嘴巴留下。嘻嘻?!?/p>
“說正經(jīng)的,很多客人來都是點小姐的,他們專點那些活做得好又長得漂亮的女孩子,你將來肯定比姐做的好。”
“小惠姐,說什么呢?我怎么能比得上你呢?你可是老師傅了,嘿嘿?!?/p>
“姐就是活兒做得好點兒,不然不會有人找我做。如今這些男人哪……你不一樣啊,長得標(biāo)致,性格又溫柔,肯定把那些男人迷得神魂顛倒,哈哈……”
“你……你再說,不理你了!”
小美仔細(xì)端詳著尤小惠的臉,認(rèn)識這么長時間,小美還是第一次這么認(rèn)真地看尤小惠。尤小惠長著一張娃娃臉,干凈得像剛出籠的饅頭,讓人有一種非常想親近的感覺。她心想,自己要真有這么個姐姐該多好。看著尤小惠燦爛的一張臉,小美的心柔軟得像門外邊的那片草坪。
服務(wù)員端上來一條蔥油魚,是小美點的。小美愛吃魚,可從小很少吃到魚。小美知道尤小惠也喜歡吃魚。
“記得我剛上學(xué)那天,娘專門給我做了一條魚,她說,從今天起,你就開始做大事了,你要像這條魚一樣,做起事來有頭有尾。可她生了我們,卻沒有把我們養(yǎng)大,自己就先走了……”尤小惠每逢看到魚就會想起媽媽,回憶起童年無憂無慮的生活。對她來說,童年的記憶是歡樂的、溫存的。
尤小惠說:“不說那些傷心事了,小美,說說你自己吧,怎么會一個人出來干?”
“唉……”
尤小惠對小美的家境非常同情,心中產(chǎn)生了同病相憐的感覺。小惠母親去世后,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不久也撒手西去,留下她和一個不滿十歲的弟弟。姐弟倆相依為命,依靠親戚資助度日。為了供弟弟讀書,將來有個好前程,她只身外出打工,從四川到江蘇,又輾轉(zhuǎn)來到山東。尤小惠拍拍小美的手說:“別難過,姐會盡力幫助你的,一定讓你爹你娘,不,咱爹咱娘過上好日子,讓繼平哥娶上媳婦,生個大胖小子,哈哈……”尤小惠這句玩笑話,卻讓小美深深感動了,感覺她們姐妹就像一個娘生的。
小惠說:“這幾年姐走了些地方,這城里吧,看著是好,高樓大廈,車水馬龍,可總覺得亂糟糟鬧哄哄的,喘口氣都覺得不順暢,比起來還是家鄉(xiāng)清凈爽朗,山清水秀,住著心里舒坦。難怪現(xiàn)在的城里人都往鄉(xiāng)下跑,買房租地,說是過田園生活??磥恚麄円苍诔抢锎伭?,掙錢掙夠了,想在鄉(xiāng)下圖清凈呢?!?/p>
“就是呢,就說俺家吧,村后邊就是山,山上那么多樹,還有好多鳥,叫得真好聽呢。惠姐,等咱掙夠了錢,一塊兒去俺家吧,咱一輩子在一起?!?/p>
“嗯,好呀,一輩子!拉鉤,哈哈哈……”
四
爹一腳踢翻了院子里拌豬食的鐵鍋,臉色變得鍋底一樣暗黑。
小美娘站一邊不敢出聲,她沒見過老頭子發(fā)這么大火??粗∶赖鶟u漸平靜下來,蹲在地上吸旱煙袋,才湊過去小聲說:“她爹,馮四那慫貨的話咱不能信,他就是一個二流子,不著調(diào),肯定是他胡謅。”
“他都親眼見了,還能有假?她三爺爺都說到我臉上了,那話說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說老馮家的臉叫咱丟盡了,你說,叫我這老臉往哪里擱?”
“這……我就不信咱閨女能做那樣的事。你也不用理他三爺爺那老東西,他整天耷著眼皮陰著臉,就像別人都欠他的,自己家里吃了上頓沒下頓,還瞎操別人的心,聽見風(fēng)就是雨。我看他是眼紅,見不得別人好,早些年他家的三妮子不就是被他逼瘋的?多好個閨女,不就是自己做主找了個對象嘛,那閨女可真夠可憐……”
“你扯那么遠(yuǎn)干啥?你不信管啥用?全村人都信,唾沫星子淹死人。她不是咱閨女,咱老馮家祖祖輩輩沒出過這樣的下三爛?!?/p>
“你小聲點兒,不嫌丟人???”
“事都做下了,還怕丟人!改革,也不能把老規(guī)矩改沒了,開放也不能開得沒邊沒沿兒,臉皮都不要了。去,把繼平那混蛋找回來?!?/p>
繼平進(jìn)城找到在超市干保安的朋友。朋友說小美早就辭掉了超市的工作,具體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繼平一臉茫然,爹那張黑紫的臉在面前晃。朋友突然想起什么,“小美認(rèn)識一個叫尤小惠的女孩子,聽說她在足療城干。你去找她問問。”繼平的頭一下炸裂開來。
繼平出現(xiàn)在小美面前的時候,小美像根木頭立在那里一動不動。繼平本來是想找尤小惠打聽小美下落,不承想一進(jìn)足療城就看到了站在前廳的小美。小美穿一身鮮紅的制服,像一團(tuán)火耀人眼目。
繼平什么話也沒說,轉(zhuǎn)身向門外走。小美覺得他的腿跛得更厲害了。恰巧尤小惠從樓上下來,小美急忙叫住她,讓她幫忙向老板請個假。沒等尤小惠說話,小美就匆匆追出門去。沒多遠(yuǎn),小美追上繼平:“哥,你站住啊,你跑什么呢?你的腿不方便,小心摔倒了?!毙∶雷プ±^平的胳膊,繼平掙了兩掙沒掙開。
“哥,你咋知道我在這兒?”
“咱爹咱娘也知道,全村人都知道?!?/p>
小美怯怯地看著繼平,“……知道怕啥?我上班掙錢,也沒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p>
“你不嫌丟人,咱爹咱娘可丟不起這人,你哥我也丟不起。在超市干得好好的,為啥到這里干這下三爛的事?”繼平說著猛地甩開小美的手,向一邊挪了兩步,身子一歪,差點兒摔倒。
“什么下三爛?憑力氣干活掙錢有什么丟人的?”小美的眼睛紅紅的。繼平見不得小美落淚,心立刻軟了,“妹,我……好了,咱不說了,跟哥回家,爹娘氣壞了,爹的病都犯了。走吧,跟我回去?!?/p>
“這……哥,跟你回去怎么掙錢???”
“這樣的錢咱不掙,這么多年苦日子也過來了,哥就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讓你做這種事?!?/p>
“可爹看病也得花錢呢?!?/p>
“我去賣血給咱爹治病?!?/p>
“把你的血抽干了能賣幾個錢?這有什么丟人的?你打光棍活該!你有志氣,可小美不能一輩子過苦日子,你爹娘也不能過一輩子苦日子?!庇刃』萃蝗怀霈F(xiàn)在繼平面前,她不屑地看著小美跛腳的哥哥,“你就是馮繼平吧?看你哪像個男人,小美掙錢給你蓋房娶媳婦,真是瞎了眼,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p>
繼平的臉漲得通紅,這個矮小的女孩子說話像打機(jī)關(guān)槍,一梭子掃過來,把他身上打成馬蜂窩?!澳恪褪怯刃』??”繼平咂了咂嘴,把“都是你把小美帶壞了”這句話咽了回去。
“小美,別理他,咱回去,客人還等著呢?!庇刃』莶挥煞终f,拉了小美就走,把繼平一個人扔那里。走了幾步又折回身來,她扔給繼平一張卡片說:“這是我的手機(jī)號,有事找小美就打我的電話,省得來回跑,你不嫌累,我還替你累得慌呢?!?/p>
五
小美漂亮,乖巧,又溫柔實在,對每個顧客盡心盡力,慢慢的,許多回頭客都點小美。
小美過得快活,和姐妹們相處也好。這些女孩子大都在二十歲上下,閑暇時,她們頭碰頭橘子瓣一樣聚在一起哧哧地笑著、說著。她們的話特別的多,打撈起一個話題就無休無止,即使是廢話也說得津津有味。而一旦工作起來,個個都帶著職業(yè)的微笑,默不作聲了。
有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隔三差五來泡腳,他的一雙腳似乎格外金貴,而且每次來都找小美做。如果小美正忙,他就等,有時候一兩個小時也等,從沒顯出過不耐煩。小美看不出這男人是干什么的,總穿著一套不太合體的西裝,頭發(fā)短短的,臉上也沒有特別的表情。但他出手闊綽,兜里似乎有的是錢。來足療城泡腳的人雜,有男有女,有老也有少,小美見過最小的一個顧客只有十幾歲。那是一個男孩子,好像正在學(xué)校讀書,一個人來泡腳,像模像樣,沒有一點兒拘謹(jǐn)和尷尬。那晚小美曾經(jīng)給一個女人做過,那女人看上去有三十幾歲,或許是四十幾歲,臉上妝很厚,像刮了一層膩子,柔和的燈光下,小美實在看不出她確切年齡,這可能就是尤小惠說的那種拼命年輕著的女人吧。小美剛為她做完,女人的電話突然響了,那似乎是一個不能示人的電話,女人擎著手機(jī)走出門去接。小美在房間里等了一會兒,不見女人回來,就拿起女人忘在桌上的手包出去找她。小美站在樓下大廳里等了半天,終于見女人急匆匆從門外跑進(jìn)來大聲喊叫:“我的包,我的包呢?”小美把包遞上去,然后向女人露出一個微笑。女人一把奪過手包,打開拉鏈翻看著,“你沒動過吧?偷沒偷里面的東西?”小美的臉霎時變了,一種被羞辱的感覺讓她臉色變得紙白。小美很快平靜下來說:“您可以仔細(xì)檢查一下,看少了什么東西沒有?!闭驹谝慌缘挠刃』萑滩蛔×耍瑳_到女人面前說:“你這人好沒道理,別人好心為你保管東西,你不道謝也就罷了,怎么還誣陷人家?啥子人嘛!”女人頓時紅顏變色,指著尤小惠說:“你是她什么人,有你說的話嗎?”尤小惠理直氣壯回敬道:“我是她姐姐,我要為我妹妹討個公道!看你也像個有身份的人,怎么能做出這種傷人的事!”女人氣得臉色煞白,還想還擊,但看尤小惠義憤填膺不依不饒的樣子,又自覺理虧,一轉(zhuǎn)身悻悻走掉了。小美眼里噙著淚。
晚上九點鐘左右,那男人又來了。男人喝了酒,臉上泛著紅光,醉眼迷離。男人又點了單間,照樣也點了小美。
“你是叫小美吧?我知道,她們都這么叫你?!蹦腥艘郧皝聿辉趺凑f話,總是半瞇著眼讓小美給他洗腳按摩。今晚或許是因為喝了酒,喝了酒話多。
小美點點頭“嗯”一聲,繼續(xù)做自己的事。小美揉著男人的腳,那雙腳又厚又軟,捏在手里就像捏著兩坨面團(tuán)。小美又想起了爹的那雙上面爬滿了“蚯蚓”的腳。小美抬眼,發(fā)現(xiàn)那男人的眼睛正盯著自己看,那雙充了血的眼睛似乎被什么東西點燃了,呼呼冒火。小美的臉霎時被燒得通紅。
“小美長得真漂亮!”男人的贊美會讓女孩子心花怒放,小美聽著心里也撲通撲通跳了一陣,但她更多的感覺是羞怯,還有點兒害怕。小美聽姐妹們說起過男人引誘女孩子的事,所以在她心里,對所有男人都保持著足夠的警惕,特別是哥哥來找過她之后,她的心里更多了一層壓力和戒備。她不能讓爹娘和哥哥為他擔(dān)心、難過。
男人的目光不動聲色在小美的脖頸和胸脯之間盤桓。
“再往上點兒,我大腿這里有點兒麻,用勁給我捏捏。”
小美的手停在了男人的膝蓋上,做腿部按摩一般都在膝蓋以下,這是規(guī)矩。小美為難地看了看男人的臉,男人卻閉起了眼睛,表情木然,臉上所有器官傳達(dá)的意思是:不容抗拒。小美想了想,覺得他或許真的是不舒服,手就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往上挪。小美突然覺得男人兩腿中間有東西在動,一跳,一跳。小美一聲驚叫,急忙把手往回抽,可已經(jīng)晚了,男人的一只大手像捉小雞般把小美的手攥在里面。小美驚恐地掙了掙沒掙脫,男人的另一只手就勢伸過來扳住了小美的臉。小美驚慌失措,拼命往后掙著身子,由于用力過猛,掙脫的身體向后一仰,碰翻了桌上的茶杯,茶水濺了男人一身。男人并沒在意,只是重新躺好了身子,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驚恐未定的小美怯怯地站立在一邊,不知如何是好。
“你別騙我,病在我身上,我心里最清楚,別把錢往醫(yī)院里扔了,這是個無底洞,閨女掙點兒錢不容易……閨女有出息,我死了也閉上眼了……就是繼平……唉!”
病房外,繼平和小美相對而泣。
“你想清楚了,咱爹咱娘這輩子不容易,就讓咱爹安心走吧。再說,咱爹走了,咱娘還在,不能讓咱娘在村里抬不起頭來?!?/p>
“哥,可我總覺得心里不踏實,我騙了咱爹咱娘,不能讓爹這樣走了,不然我一輩子都不會安心。”
繼平知道妹妹從小就犟,她認(rèn)準(zhǔn)的事情八頭牛也拉不回,就像當(dāng)初她進(jìn)城打工一樣。
爹在里面喊:“繼平,送爹回家,爹死也要死在家里?!?/p>
“爹,聽您的,咱回家。”
小美打了一輛車,拉著一家人在足療城門前停下來。
繼平攙著爹下車,說:“爹,進(jìn)趟城不容易,我和小美請您和娘在城里吃頓飯?!?/p>
小美娘抬頭看看上面讓她眼花繚亂的裝飾說:“這飯店真氣派,吃頓飯得花多少錢?。俊?/p>
小美攙著娘說:“娘啊,您一輩子就沒在城里的飯店吃過一頓飯,您就放心吃吧,這點兒錢閨女花得起?!?/p>
尤小惠早在門口候著了,她引著小美一家人進(jìn)了足療城。
大廳里,十幾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穿著鮮艷的制服分兩邊排列在那里,像迎接貴賓。小美一家人站在中間,如同被一團(tuán)火包圍,身上頓覺暖融融的。
“這是什么地方?領(lǐng)我到這里來干啥?”小美把爹娘領(lǐng)進(jìn)樓上一個房間,小美爹看到里面的擺設(shè)感覺不對,上次他領(lǐng)著村里得幾個老人在城里飯店吃過飯,不僅擺設(shè)不同,氣味也不一樣。
小美“撲通”跪在爹面前:“爹,娘,閨女不孝,欺騙了您,那天在超市的事都是假的,這才是我上班的地方,就是馮四說的那個地方。今天領(lǐng)您過來,就是想告訴您實話,也讓您親眼看看我工作的地方。您的閨女是清白的,是憑自己的力氣掙錢,從沒做過對不起您老人家的事情……爹,娘,咱家太窮了,爹要治病,哥哥要娶媳婦給您生孫子,沒錢怎么行……您如果不讓閨女干這個,今天我就跟您回家種地,再苦再累俺都認(rèn)了……”
繼平也跪倒在地:“爹,娘,都是兒子無能,讓妹妹出來受苦,讓您擔(dān)心……兒子一輩子也不娶媳婦,在家伺候您和娘一輩子。今天咱就帶妹妹回家?!?/p>
小美娘唏噓有聲。
“爹,閨女最后只有一個請求,讓閨女給您洗洗腳吧?!?/p>
爹坐在那里始終閉著眼睛,血色從他的嘴唇上一點點褪下去,臉上的皮膚蒼黃蒼黃的。小美看到有兩顆混濁的淚珠在他眼角掛著,遲遲不肯落下來。
尤小惠把藥湯端過來。
小美慢慢地為爹脫去鞋襪,看到爹那雙腳更加干瘦,黑紫的顏色,像被炭火燒過一樣。小美心頭似被針扎了一下。
小美抱著爹的腳,多少往事浮上心頭,歷歷在目……她多么希望爹能好好活下去,一直活下去。她會天天為爹洗腳,讓爹的腳充滿活力,重?zé)ㄉ鷻C(jī)。
爹終于睜開眼,他看到小美因長期浸泡有些變形的手指,心中一陣刺痛。他伸出手在小美的頭上輕輕撫摸著,閨女小時候的模樣依稀可見:瘦小的身子像一只賴貓,細(xì)細(xì)的脖頸似秋天枯萎的瓜秧……如今出息了,出落成一個多俊的大姑娘??!爹顫抖的手輕輕按在小美小溪一樣流淌下來的淚水上。
繼平對站在一邊的尤小惠說:“小惠妹妹,麻煩你端盆藥湯來,我給娘也洗洗腳?!?/p>
尤小惠站在繼平身后,看著他寬厚的肩膀和凌亂的頭發(fā),心頭一陣酸楚,又隱含一種愛憐。
“繼平哥,看你笨手笨腳的,讓我給咱娘洗吧?!?/p>
辛國云: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世紀(jì)八十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迄今已發(fā)表小說、散文二百余篇,出版長篇小說兩部,作品集四部。作品曾被《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