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是我們這里有名的小刀手,一到冬天,他都會忙著收羊、宰羊,把肉賣給城里的火鍋店。
有一天下午,爺爺帶著我去串門,姑父正從羊圈里牽出來一頭肚子有點大的羊,準備去案板邊宰羊。
爺爺?shù)纱罅搜劬?,圍著羊轉(zhuǎn)了一圈,疑惑地問道:“這只羊的毛色和體格看著都不是很健康,而且散發(fā)的氣味也很腥膻,你殺它賣肉,不怕砸自己的招牌?”
“咱是留著自己吃的,哪能賣呢?”姑父一邊解釋著,一邊把系在羊脖子上的繩子解開,“這只羊以前生過丹毒(牲畜易患的一種疾?。?,主人照顧得又不精心,時間一長,就長成這個蔫樣了?!?/p>
我撿起地上一片菜葉,遞到了羊的嘴邊。它愣了一下,本能地伸出舌頭一舔,那片菜葉就不見了。
“留著自己吃?” 我爺爺伸出手,摸了摸羊的肋骨,“雖然它的肚子大,可是骨架子太小,根本不可能出多少肉——你那么精明,不會看不出來吧?”
“唉,別提了?!惫酶笩o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姑父看上了這個主顧家里的三只好羊,可是人家無論如何讓他把這一只也捎上,愿意整體價格上讓一點,姑父只能牽著四只羊回來了?,F(xiàn)在,這只羊在姑父家里已經(jīng)養(yǎng)了快一個星期,根據(jù)姑父的判斷,它的肉色澤、彈性、黏度和氣味上仍然會比一般的羊差一點,可他一個宰羊的,總養(yǎng)著也不是個事情呀。
吃過菜葉的羊好像有點靈光了,開始“咩咩”地叫,叫聲里充滿了母性的溫柔與慈愛,似乎在安慰誰。也許是叫聲起了作用,我和爺爺都看見羊的肚子劇烈地動了好幾下,里面好像有一只憤怒的拳頭,總想伸出來揍姑父幾下子。
爺爺一愣,說:“這只羊的肚子里莫非有羔子了?”
把兩只手在嘴邊哈熱后,我姑父小心地摁了摁羊肚子,恍然大悟道:“真的有羔子?!?/p>
羊生了丹毒后,身體一般會“僵”,生長速度極其緩慢。就算懷了小羊,肚子里的羔子一般也沒有成活下來的可能。可是剛才這只母羊的肚子動彈了好幾下,我和爺爺分明都看到了。
姑父嘆了口氣,重新在母羊脖子上系上繩子,牽過母羊,往我身邊輕輕一推,拿著牽羊繩送到了我手里:“送給你養(yǎng),好不好?”
那一晚我爺爺喝了點兒酒,路走得跌跌撞撞,不時地要我過去扶一下,這樣再牽一只羊就顯得有點礙事。我夾住母羊的腦袋,把繩子全繞到它的脖子上,讓它自己走。爺爺提醒過我它可能逃走,可是這有什么關系呢,我壓根就沒喜歡它,也許等它生下一只可愛的小羊羔,我會喜歡。
走到一片豆田時,我一回頭,嘿,母羊居然還不聲不響地跟著呢。
在朦朧的月光下,它聳起鼻子向四周嗅嗅,也許是田里的豆秸稈的清香味吸引了它,它的喉嚨本能地“咕隆”了一下。在空曠的夜晚,母羊的這一聲顯得特別響,把爺爺?shù)木贫紘樞蚜艘淮蟀搿?/p>
在我們詫異的目光下,它猶猶豫豫地拽下一根豆秸稈,銜進嘴里大嚼起來。
這是一只木木的羊,在我家養(yǎng)了半個月,我都沒從它身上找到一點特別的地方,我現(xiàn)在就期盼著它生下的小羊羔是一只健康的羊。有一天下半夜,母羊在羊圈里不停地叫喚,我爺爺“哧溜”從床上坐了起來,他推了推打著呼嚕的奶奶:“快起來,母羊是不是要生了?”
當爺爺奶奶打開廚房門的時候,母羊的尾巴底下已經(jīng)探出了小羊羔的腦袋。
奶奶趕緊在母羊身下墊上干草,順利地將小羊托了出來。
小羊羔瘦得像一只貓,奶奶看得直心疼,她摳干凈小羊羔嘴里的臟東西,又點起了灶膛的火,托著小羊羔,把它的毛烘干了,烘暖了。然后,她把小羊羔放到了母羊的乳房下。
我奶奶有經(jīng)驗,她摳掉了堵在小羊羔嘴里的臟東西,是想讓空氣早點進入小羊羔的肚子里,刺激胃的蠕動。胃一蠕動,小羊羔就有了饑餓感,就會尋找母羊的乳房。
可現(xiàn)在這只小羊羔只是偶爾動彈一下,好像根本沒有多余的力氣。
奶奶憐惜地望著小羊羔,嘆息說:“好歹也是一條命呀。”她用溫水調(diào)了半碗奶粉,在它的嘴唇上抹一點,它就舔一口,過一會,又在它的嘴唇上抹一點,它又舔一口。
我早晨起來的時候,奶奶喜滋滋地告訴我,小羊羔在那晚總共舔掉了整整一碗的奶。
羊的祖先生活在野外,為了防止被猛獸吃掉,它們的幼崽出生后很快就能睜開眼睛,這種習性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
現(xiàn)在,因為舔掉了那么多奶,奶奶懷里的小羊羔開始不安分地動來動去,可它的眼皮卻一直無精打采地耷拉著。這讓爺爺有些緊張,他急切地掰開小羊羔的一只眼睛,又掰開了另一只眼睛,半晌嘆了口氣:“唉,你何苦要來這世上走一遭呀?”
奶奶虎起臉:“楊兆六(爺爺?shù)拿郑?,你什么意思?小羊羔既然已?jīng)來了,我們就盡心養(yǎng)著吧! ”
別看爺爺平時總愛端個架子,奶奶只要一冷下臉,他的架子就會“轟”地垮掉。
爺爺觍著臉解釋:“你看,小羊羔的眼珠這么長時間都沒有動一下,這說明什么?”
奶奶把爺爺?shù)氖执蜷_,反問道:“說明什么?”
“嗐,母羊得過丹毒,它體內(nèi)的毒已經(jīng)把小羊羔的眼睛弄盲了。盲了眼睛,它還怎么吃草呀?它還活個什么勁呀?”
奶奶搶白道:“一棵芨芨草冒出地面的時候,老天爺都會給它一顆露珠,我就不相信小羊羔會活不下來。”
爺爺和奶奶說話的時候,母羊抬著頭,一直圍著他們“咩咩”地叫,看得出來,它是想要回那只小羊羔。
“給你?!蹦棠贪研⊙蚋岱诺侥秆蚬拿浀娜榉肯?,小羊羔雖然看不見,可它還是本能地仰起頭,興奮地尋找著母親的乳頭。
羊羔吃奶時一般都是前腿跪下后腿站著的,這只盲眼小羊羔的后腿像麻稈兒一樣細,沒一會兒就開始哆嗦了,明顯是承受不了身體的重量。
我奶奶擔心地上涼,在小羊羔的身下鋪了厚厚的一團草,又輕輕地托起它的后半截身子。
小羊羔忙碌了半天,仍然沒有吮到一丁點兒奶水。
奶奶用一只手指摁了摁母羊的乳房,發(fā)現(xiàn)硬得像一塊石頭。
這種情況,奶奶是有辦法的。
我們這里很多野生植物都是中藥材,每年,奶奶都會選一些她認為可能會用得著的回來掛到院墻上曬?,F(xiàn)在,她挑挑揀揀,一會兒工夫,手里就有了一把。
奶奶團一團,把它們摁進砂鍋里熬。鍋底的木柴火很旺,一眨眼的工夫,砂鍋就咕嘟咕嘟地冒泡了。
奶奶在潷下的藥湯里摻了點鹽,把一塊棉布濡濕,慢慢地擦拭母羊的乳房。
足足忙碌了半個小時,終于,母羊的乳房溫熱起來。奶奶又輕輕地按壓,幫母羊疏通經(jīng)絡。
在這個過程中,盲眼羊羔的嘴一直銜著母羊的乳頭不放,奶奶讓我把羊羔抱到一邊去,可是我費了好大的勁兒也沒扯下來。
一開始吸奶的時候,盲眼羊羔把媽媽的乳房拼命地往上擠,但是它折騰了半天也沒有喝到一滴奶。后來,它又改變了策略,把母羊的乳頭往下拽,同樣也沒有喝到一滴奶。求生的欲望使它的動作變得不屈不撓,它推搡母親乳房的幅度越來越大,頻率越來越快。
漸漸地,母羊的乳房有了彈性,它的身體開始溫熱起來,開始分泌出極少的幾滴乳汁,被盲眼羊羔一滴不剩地吸吮進肚里。
甘甜的乳汁無疑激發(fā)了盲眼羊羔更大的動力,它的動作變得急切,有好幾次甚至將整個臉都埋進了媽媽的乳房里。
這個危險的動作可能會讓它窒息,我奶奶不得不一次次地阻止它,后來,奶奶一刻也不敢離開地看著它們娘倆。
盲眼羊嘗到了乳汁的甜美,再也不肯吃奶粉了,它一直堅持著拱拱這個,拱拱那個,終于,傍晚時分,母羊的奶水通暢了,奶水“嘩”地噴了它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