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峰
一
魚在河中游,樹在岸上長。
大運河的河灘上生長著這樣那樣的樹,有作為個體存在的高大挺拔的梧桐、槐樹、楊樹等,有作為群體存在的禿桃、荊條等灌木叢,樹下是纏繞糾結(jié)的草,密密麻麻,霧靄般向四面八方綿延,和那些樹相互交織成童話般的叢林秘境。
沒有人能說得上,這些樹是誰在哪年哪月種下去的?;蛟S是路過的鳥雀,倉促間丟下了一粒帶有種子的糞便;或許是從別處跑來的野兔,種子附在它的皮毛上開始的一場旅行;或是從河面飄來的一粒種子,被河水拍打到了岸上,它們便在土地中頑強地發(fā)芽、生長、吐翠??梢钥隙ǖ氖菚r間一定久遠,那些額頭長滿皺紋的老人常說,他年輕時,就曾在樹下歇過腳。
那一棵棵樹種類不一,姿態(tài)不一,它們用根汲取大運河的養(yǎng)分,用枝葉擁抱藍天,享天地之風氣,得日月之精華。它們同樣的完美無缺,光彩照人。給大運河插上無數(shù)的羽翼,讓生命的最初沖動以及與它連在一起的各種圖片、意象、細節(jié)都生氣勃勃,如一把火,燃燒,照亮。
柳是最早復蘇的樹,綠芽像一夕之間冒出來似的,且爭分奪秒地濃妝起來。不經(jīng)意間,看慣黑白兩色世界的眼睛里,會出現(xiàn)一種黃,鵝黃,淺淺的,一點、一點,像捉迷藏孩子的眼睛,給人陣陣驚喜。柳樹一天一個樣,眼見著發(fā)芽、抽葉、葳蕤。不久,舒曼的身姿便把天地舞動得豁亮起來,黑亮的燕子飛繞其間,奔走道途的人便知道春天來了。
河灘上的柳樹不怎么高,手腳并用,三下兩下就爬上去了,然后坐于樹杈上,折柳枝、制柳笛、編柳帽。柳枝在少年的手中如魔法般變換,不多久,一支碧玉般的柳笛做好了。塞進嘴里,或急促或悠揚的聲音開始飄蕩在樹林里。剩下的柳枝做成柳帽,戴在頭上或頸間,柳樹那獨有的苦澀又清香的氣息彌漫在頭頂、蕩漾在唇間,讓尋常日子有了動人心弦的聲音和色彩。
清明了,家家戶戶要折柳、插柳,這是一個延續(xù)了千年的古老習俗。插柳有多種形式,插于門楣上,或戴于頭上。插上柳,意味著冬天徹底遁去,春天真正來臨,所以民間有“清明不插柳,紅顏變皓首”的講究。當天清晨,當我從夢中醒來,母親披著晨光、趟著露水折來的柳枝,早已掛在了門楣之上。
其他的樹難知由來,柳樹是知道的,它們往往是在人的無心之下長成的。村子里的老人沒了,就埋在自家的田地里或河灘上,如同樹上的疙瘩,或是大地身上的斑點,以另一種方式活于世上。孝子的靈幡由柳枝糊制,它們隨著逝者下葬時埋入地下。柳枝發(fā)芽生根,漸成樹木,于是田地里或河灘上一叢叢柳往往是一個個生命的注解。
誰沒有親人離去,誰沒有親人埋在那里?那些墳塋被陽光照著,被風吹著,被雨淋著,被牛羊啃著,它們和大運河共用一片大地。到了清明,我要去看望長眠在河灘邊的爺爺、奶奶,以及那些更早地長眠在曠野之中的先人,剔去墳頭上的雜草,抷上幾鍬新土,再折幾枝嫩柳插于墳上。陰陽雖相隔,兒時的叮嚀卻如同墳前的裊裊青煙,在心田縈繞,告誡自己慎終追遠、敦親睦族。
有了墳塋,就有了守林人。我熟悉的守林人是聾子爺。聾子爺是爺爺未出五服的叔伯兄弟,無媳、無子、無女。對這種人,村子里有一個特別的稱呼,稱為“鰥夫”。他們這類人似乎有一個共同的脾性,那就是不合群。聾子爺亦是如此,他一人生活在河灘邊的林子里,與那群林子,以及林子里的烏鴉相伴。
三間瓦房,獨門獨院,孤零零地杵在林子里。瓦房老舊,卻不破敗,像一口幽深的井,藏著不為人知的故事。屋內(nèi)的東西一目了然,一張板床,一個條幾,一把椅子,一盞白熾燈,一口鐵鍋,一個水缸,三兩個壇子,就是聾子爺生活的全部。偶爾煙囪里冒冒煙,以另一種方式提醒他的存在。
聾子爺會很多的手藝,除去插秧、收割、脫粒等日常農(nóng)活,他還會壘豬圈、砌灶臺等,抹出的灶臺面平滑光亮,能映出人影。聾子爺不知從哪學會了磨剪子、戧菜刀的手藝,忙完農(nóng)活,他帶著簡易的工具,精靈般游走在附近的村子里。
聾子爺最大的嗜好是酒,給人幫工,不要工錢,只要有一碗老酒即可。頭一仰,一碗酒下肚。看著他喝酒的架勢,我想起了林沖,想起了荊軻。無論誰家,如果在勞作上需要幫忙,聾子爺總是第一個到場,人的事他幫,牲畜的事他也幫,紅白喜事,更是少不了他的身影。
逢年過年,爺爺要喊聾子爺喝上三五兩。老弟倆,你一杯,我一盞,嘴里念叨的都是老去的人,老去的事。喝完了,聾子爺嘴角一抹,黑色棉襖一裹,朝村外的林子走去,只見一團黑在我眼中漸漸變小,眨眼間,消失在黑暗之中,像河埠頭的水氣,悄無聲息地彌漫,悄無聲息地消散。若是下雪天,聾子爺?shù)纳碛案裢馇逦?,映在雪地上,如同一只斂翅的烏鴉,躑躅前行。
相比于麻雀、燕子、喜鵲等鳥兒,烏鴉著實讓人喜歡不起來。在民間生活的摹本里,烏鴉是死亡、厄運的代名詞,相傳它的叫聲里有一種詛咒的力量,會帶走人的性命,抽走人的靈魂,或是讓人霉運纏身。跟著母親去田里或林子里,好見烏鴉時起時落的身影。母親一見到它們,趕忙將頭一扭,“啊——呸!”一聲,使勁朝旁邊吐一口唾沫,然后回過頭來,吩咐我,“趕緊吐口唾沫,把晦氣吐掉!”雖然不解,我也跟著大聲吐一口唾沫,仿佛晦氣真的吐掉了。
唯一例外的聾子爺。那些烏鴉就是他的子女,就是他的老伙計,就是他的影子。他和它們在河灘上的林子里相依為命。每次外出,那群烏鴉都要在他頭頂盤旋一番,有的甚至落在他的肩膀上,如同家養(yǎng)的寵物鳥。外出歸來,那些立于樹梢之上的烏鴉,“嘩”的一聲,全部飛起,烏云般,喧鬧在林子上空。村里人見了,哭笑不得地念叨著,“老聾頭回來了!看烏鴉又夾道歡迎了!”烏鴉老了,死去了,聾子爺就將它們埋在林子里。
有一次,我去給聾子爺送吃食,他問我,“孩兒,你為什么討厭烏鴉啊?”
“烏鴉是報喪鳥,看見它晦氣?!?/p>
聾子爺笑了笑,花白的頭發(fā)在空中飄飛起來?!盀貘f是神鳥,你知道嗎,天上的太陽就是它變得,夸父追日,后羿射日,其實都是與一只烏鴉的較量?!泵@子爺?shù)脑?,輕飄飄的,似乎沒有什么力量,卻又清晰地響徹在耳邊。當時還納悶,金光閃閃的太陽怎么會是黑漆漆的烏鴉變得?
很多事物的消失都是一瞬間的事,人的死亡亦是如此!一個飄雪的冬天,聾子爺悄然倒地,埋入廝守了一輩子的林子,與那些老去的烏鴉緊挨在一起,像一對兄弟牽著手躺在那里,也變成了那無數(shù)斑點中的一個。
二
春風過,柳綠桃紅。
春風過,桃樹成了最美的樹,大運河迎來了最具風情的巔峰時刻。
每年春天,桃花讓大運河成了迷人的粉色世界,嬌艷無雙,風華絕代。一夜之間,千朵萬朵的桃花褪去了泥土的褐色,染亮了天空的云層,讓人眼目所觸及的一切,輕盈,透亮,欣欣然,那種氣勢、那種壯觀、那種蓬勃,讓心震撼。
大運河畔有一條又長又寬又高的堤壩,上面栽滿了桃、杏、李子,最多的是桃樹。說不清哪一天早晨,桃花悄然綻放了,一嘟嚕一嘟嚕粉嫩嫩的花兒,疏疏朗朗點綴在一棵又一棵桃樹上。望著那如遠夢般溫柔潔凈的桃花,像趕赴一場美的盛宴,透明、清爽、寧靜的花瓣里,深藏著絲絲看不見的柔情,愉悅著人的眼目。
看到桃花,立時會有一種觸動:色香。那是顏料調(diào)不出來的色彩,是語言無法表述的芳香。它們燦爛在藍天下,讓人感到花的力量、色彩的力量,放眼望去,整齊細膩,明朗熱烈,恣肆無忌,讓你看個真,看個夠。開在河邊的桃花,倒影在清澈的河面清晰可見。碧波映粉花,花在水中開,水在花中流,煙雨濛濛,影影綽綽,給大運河平添了幾分神奇和魅力。
如醉霞緋云般爭奇斗艷的桃花,給大運河帶來了絢爛無比的春天,扣人心弦,動人心魄。在月光極好的晚上,桃花更引人矚目。月光落在每一片花瓣上,細膩,均勻,滿眼都是不食人間煙火般一塵不染的桃花。它們就這樣熙熙攘攘、熱熱鬧鬧、濺濺有聲地開放著,像一朵朵冰涼的火焰,讓人覺得寂靜而神秘。
桃花落了,碧玉般的桃子開始顯現(xiàn)、成長。壩上的桃分血桃、水密桃兩種。血桃從外到里都是血紅色,一口咬下去,桃肉紅黑,留在嘴邊,像吸血鬼般,時常有搗蛋鬼用血桃來惡作劇。水蜜桃白白胖胖的,像人參娃娃,看著就饞人。熟透的水蜜桃軟而多汁,吃時,撕去皮,用嘴一吸,整個桃子就只剩下桃核。每次摘桃子,我都要把熟透的水蜜桃挑出來,留給牙口不好的奶奶。
河灘上還有一種毛桃,這種桃子多為野生,隨手扔下一個桃核,不管不顧,第二年就會長成一棵樹。毛桃未熟時,渾身有一層灰白的絨毛,成熟時絨毛才會褪去。大人對毛桃不屑一顧,只有孩子們用它來解饞。隨手摘下一個,在衣服上擦幾下,就吃了,有點苦,有點澀,又有些甜。幼時,母親好將無人問津的毛桃做成糖水桃子,那味道像雜貨店里售賣的桃罐頭,甜滋滋,美滋滋。
家里是一個大大的灶臺,上面鑲嵌著一口大大的鐵鍋。灶臺是磚砌的,四四方方,灶下有個大嘴,干的柴濕的柴填進去,火舌頭舔灶口,偶爾探出來裹一下,跟我舔嘴角的米粒似的。母親忙碌時,身影被白熾燈映照著,在墻壁上晃來晃去。她在灶前煮糖水桃子時,我便坐在廚房門口的矮凳子上,托腮看火,成了我唯一能做的事情。灶下的火著成了一片一片的丘,著成了一峰一峰的連山,著成了一派夕陽下紅紅的田野。整間廚房通紅,母親瘦削的臉也忽濃忽淡地紅著。
印象里,母親像上緊的車輪在永不疲倦地忙碌著。哪怕是這樣,依然阻隔不了她對美的追求。桃花爛漫時,母親隔三差五地折些桃枝回來,裝點房間,裝點心情。母親好在枕套、蚊帳沿繡花團錦簇的桃花,從豆蔻年華的新嫁娘,到皺紋如井口勒痕的白發(fā)祖母,她的桃花女紅一直被村里人傳說著。至今,我還保存著一件母親繡的桃花枕套。三五枝桃花在怒然綻放,看到它,我有一種臨神般的駭異與震撼,驀然閃現(xiàn)當年額前有一排劉海的母親。
桃花一年一年地開,一年一年地逝,年年蓬勃著遼闊和生機。村子里的女子如桃花般,默默地美麗,默默地嫁人,默默地生出美麗的孩子,最后默默地老去。在民間的生存記憶中,桃是神圣之物。逐日的夸父臨死前擲杖化為桃林,給后來尋求光明的人解除饑渴。西王母的蟠桃,吃一枚即可長壽。老人過壽,一枚桃形的饅頭糕是少不了的。哪怕是生病了,也要許以桃花之名,桃花瘋,三月桃花癲。
一個春日,爺爺帶著我來到堤壩。他扛著一把比我還高的鐵锨走在前面,我空手跟在身后?;ò椎陌l(fā),黝黑的臉,被皺紋簇擁著的眼里似乎收攏了爺爺一生的風雨滄桑。休憩時,他點了一袋煙,蹲在樹下,像一尊老去的雕塑,似乎只要一陣風吹來,就會破碎開裂。拉完一袋煙,爺爺隨手撿起一塊石頭,用它除去粘結(jié)在鐵锨上的土,神情專注而神圣,像士兵在審視手中的槍,像是在對著它竊竊私語,那是一種秘而不宣的召喚,或者說是一種來自民間的虔誠。
在爺爺一锨又一锨下,堤壩被開辟成了瓜園、果園,開辟成了樂園。夏秋季節(jié),去堤壩看瓜是件有趣的事。夜幕降臨,青蛙、蟋蟀、田鼠、刺猬、螢火蟲等小動物和昆蟲全都從草叢里鉆了出來,也不知道它們之前藏于何處,極為神秘。它們一出來,果園變得熱鬧起來。爺爺一邊用蒲扇給我驅(qū)趕蚊蟲,一邊給我講《西游記》《水滸傳》,那是我最初的文學啟蒙。
想吃瓜了,爺爺起身,到地里轉(zhuǎn)一圈兒,沒多大會兒,一個大西瓜抱回來了,外皮如碧玉般青翠。不需刀子,爺爺用手掌一劈,瓜就裂開了,紅瓤,黑籽,活色生香,吃一口,口齒生津,沁人心脾的甘甜從心底升起。有時,爺爺將捉到的螞蚱用火烤著吃,待香氣在鼻尖打轉(zhuǎn)時,即預示著螞蚱烤好了。此時,螞蚱的翅膀已經(jīng)燒沒了,只剩下“滋滋”冒油的身體,顧不得燙,放進嘴里,又脆又香,饞水直流。
江南文人黑陶寫過故園的塘溪,“夏夜多美,飛動的螢火,流瀉的星,世界充滿了清涼、純藍、裂冰似的移動碎光?!贝筮\河的夏夜亦是如此。瓦藍的天空布滿了數(shù)不清的星星,它們一閃一閃的,像眨著眼的精靈。夜幕下,原野里,螢火如織,蛐蛐“唧唧唧唧”響成一片,在似有似無之間,很有些渺茫。此刻,星光閃爍,充斥天地間的惟有蛙聲蟲鳴,一個少年在夜幕下,枕著河聲與蟲鳴,任目光迷離,神游無極。
三
作為一條生生不息的河流,大運河始終不曾改變的是那種蒼郁中透出的母性。它如紐帶般將許多毫無交集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諸多人生的悲喜,莫不與之有關(guān),乃至一部村莊的歷史,都在它尋常的流淌中被創(chuàng)造著,被改寫著。一些人悄悄地降臨,一些人悄悄地離去,更多的人在有限的歡樂和更多的憂傷中,一代又一代地繁衍、生息。
我是從那棵柿子樹重返大運河、重返故園的。
柿子樹佇立在大運河畔的地頭,挺拔,高大,粗壯,樹冠像一把巨大的傘,每一片樹葉都是動人的蒼綠,風吹過,颯颯作響,有金石聲。樹上的柿子不是那種常見的大蓋柿子,也不是所謂的磨盤柿子,外形像西紅柿,個小,圓圓的,皮極薄,據(jù)說是河南一帶的名種,叫火晶柿子。熟透后,晶瑩光亮,呈朱紅色,火一樣耀眼。
秋天,柿子由青綠轉(zhuǎn)為橙黃,再轉(zhuǎn)為橘紅。天空高遠,明凈,漸黃還綠的葉子搖曳飛舞,枝葉間若隱若現(xiàn),掛起一盞盞的燈籠,紅彤彤,喜洋洋,空氣里滿是成熟的氣息。柿子青綠色時,就開始吸引我的目光,出來,進去,總要瞄上一眼。柿子樹對于我,像煙袋對于爺爺,梳篦對于奶奶,是不可或缺之物。當柿子開始變黃,我便迫不及待地偷偷打下三兩個。澀,澀得發(fā)苦,如感冒時喝的三根湯。
隨著一場呼嘯的北風到來,柿子樹的葉子脫落了,平時隱藏在繁枝茂葉中的柿子也凸顯在人們眼前。熟透的柿子,圓潤豐腴。吃時,一手捏把兒,一手掐破薄皮兒,一撕一揭,鮮紅香艷的肉汁便呈現(xiàn)在眼前,如美人腮前的胭脂。果肉如蛋黃,如凝脂,吞到口里,無一絲核兒,有一縷蜂蜜的香味,涼甜爽口。
下雪了,就吃凍柿子。摘掉果蒂,剝?nèi)ナ磷悠ぃ豢诠?,閉上眼,甘甜與冰爽直浸入靈魂。后來,讀到老舍在《駱駝祥子》中描述凍柿子的情形,覺得描寫的就是我,“他買了個凍結(jié)實了的柿子,一口下去,滿嘴都是冰凌!扎牙根的涼,從口中慢慢涼到胸部,使他全身一顫。幾口把它吃完,舌頭有些麻木,心中舒服?!?/p>
柿子好吃,摘柿子卻不易。
村里人摘柿子用竹竿、鐮刀,是女人們的活計。我們家摘柿子,則是男人的專屬。
最早是爺爺。每當摘柿子時,我都會坐在田埂上,屏氣凝神,看爺爺如何摘柿子。他先用竹竿把長長的大粗繩挑到樹的中干,再用力抽一下繩身,活扣便系牢了。接著他雙手抓住大繩,雙膝緊緊夾住樹身,慢慢爬了上去。爺爺攀上樹膛,端坐在樹杈間,先拿出煙袋,抽上一袋煙。他也不瞧我們,只顧滿心歡喜地抽煙,專注而認真?;ò椎念^發(fā)、花白的胡子,在風中舞動,如神話故事里的姜子牙。一袋煙吸完,爺爺脆厲地咳一聲,開始摘柿子。他摘完一個,再摘一個,不急不躁。用他的話來說,果實到手了,急什么呢?
柿子摘下來,最大、最紅的理所當然是屬于我的。當時跟爺爺學了一首兒歌,“豆米糕,一包棗,孫子吃了爺爺飽?!睘樯秾O子吃了爺爺會飽呢?我不懂,問爺爺。爺爺說:“等你當爺爺?shù)臅r候就知道了?!背缘臅r候,我往爺爺嘴里塞,他一口也不吃,只是看著我吃,目光慈祥,不時地撫摸著我的頭,問我甜不甜,香不香。
一樹火紅的柿子,像貧窮歲月出現(xiàn)的黃金。爺爺去串門,手里總要提上一包柿子,到別人家,從包里掏出來:“嘗嘗,剛下樹的?!彼倪@種饋贈也會得到回贈,一捧花生或是棗子,三兩個石榴、地瓜之類,雖微不足道,卻傳遞著普通百姓之間的情誼。
柿子摘下來,輪到奶奶上場,她將那一個個水靈靈的柿子做成柿餅。奶奶是做柿餅的高手,柿子洗凈,吹干,去皮,置于竹席上,令其日曬夜露,接受陽光和微風的洗禮。待表面干枯起皺,果肉變軟,一個個壓成餅子,然后放進缸里“焐”,讓其自行生上一層白白的霜。等到餅上的霜結(jié)得差不多了,從缸內(nèi)取出來,放在陰涼處攤開風干。
奶奶說,柿霜不是霜,是水分蒸發(fā)后,從果肉里跑出來的果糖,是柿子的精華。
柿餅充滿了太陽的味道。吃起來,餅肉柔軟,甜而不膩。橙紅或是絳紫色的柿餅,像年畫的顏色,喜氣撲面而來,香氣也撲面而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樹上摘柿子的人變成了父親。
父親正值壯年,動作更敏捷、更迅速,如一只尋找獵物的豹,蹭蹭幾下,就爬了上去。攀上樹的父親,不像爺爺那樣神情安穩(wěn)地端在枝椏上,而是盡可能地往高處去,如一根標桿立在那里,望向遠方。母親常常擔心地在樹下念叨,“當心?。‘斝陌。 笨墒菗臍w擔心,母親卻不敢大聲叫嚷,怕驚擾了樹上的父親。
歲月漂洗了一切,漂洗柿子樹,也漂洗了人。我相信,長久的生命都有靈魂,柿子樹也不例外。它見證著一茬茬人的出生,也看著一茬茬人回到土地里去。柿子樹依舊茁健,爺爺、奶奶卻相繼回到了泥土之中。后來,外出打工的父親如倦鳥返巢般,回到了那一方院落。這時的父親已成為爺爺,然而我卻沒有像當初的父親一般,接過那一掛粗繩。
深秋,柿子熟了,紅透了半邊天,耀人眼目。我試著攀樹,可是在鍵盤上靈巧的雙手,突然變得笨拙起來,怎么也拽不攏那搖蕩的繩子,樹瞬間然變成了難以翻越的大山,巍峨屹立在我的眼前。那一刻,我無比的羞愧,似乎做了一件丟人的事情。父親狠狠地白了我一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看著我兒子祈盼的眼神,父親又在他的孫兒面前意氣風發(fā)起來。他拿起我手中的繩子,向樹上攀去,去為他的孫兒收取果實??粗磷訕渖系母赣H,我忽然感到,那棵柿子樹只能屬于父輩。
為什么地頭有一棵柿子樹呢?
因為,柿者,事事如意也。
對此,爺爺曾深信不疑。他說宅子里或地頭上植一棵柿子樹,可以讓一個家有更多的生機與活力。所以,柿子樹的位置極佳,得風,得雨,得陽光,長得自由舒展,鳥雀翔集。風翻動樹葉,如急浪拍岸般聲勢浩大。
夏天,柿子樹上枝繁葉茂,上面棲息著很多的鳥兒,都是屬于村子的鳥,最多的是麻雀、喜鵲,少見的有啄木鳥、白頭翁等。它們在樹上聚集、跳躍、鳴囀,說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語言。每一次,奶奶都會說,“看,鳥兒又開會了?!?/p>
柿子的柄長得特別結(jié)實,經(jīng)得起風吹,經(jīng)得起雨打,哪怕是葉子全掉光了,柿子還好好地掛在高處。摘柿子時,爺爺或父親都不會全部摘完,哪怕是冬天,那些柿子仍然如燈籠般高掛樹上,作為南來北往的鳥兒的食物。
風一天天吹過,鳥兒一年年來過,柿子一年年紅過,我也從懵懂少年變成了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少年郎,只有柿子樹,好像從未變老,依然如哨兵般固執(zhí)地挺立著,迎著風,沐著雨,收留著南來北往的鳥,守望著波瀾不驚的大運河。因為它,故園之于我,才具有永恒的意義。
四
樹,種也。
《詩經(jīng)》云:“荏染柔木,君子樹之?!?/p>
一棵棵樹,染綠了天際,染綠了大運河。大運河也更有生機,更加靈動。
時間的風刮走了一切。不知何時起,大運河畔的叢林秘境變成了一個個的園子。說是園子,無非是除去雜草,適當?shù)奶碇眯┮巫?,新舊雜陳。說它新,卻是舊的位置,舊的樹木,舊的記憶。說它舊,卻又是新的路徑,新的椅子,新的景象。
祛除了雜草,那些高大挺拔的樹突現(xiàn)在了眼前。槐樹、梧桐、楊樹、柿子、石榴、桑樹、銀杏等,它們固守著自己的位置,隨意自生自長,隨意開枝散葉,隨意葳蕤繁衍。每一棵樹都是神圣之物,是偉大、高貴、智慧的化身,表達著一種微妙的情感,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種機緣和生命力??匆姌涑槌瞿廴~、吐出花蕊,看見鳥兒落在樹枝上,不停地蹦啊、跳啊、叫啊,心里都會不知不覺地高興一下。
到了夏天,那些樹兒,奮奮發(fā)發(fā),蓬蓬勃勃。陽光下,樹葉油潤閃亮,色彩純凈繁復,展現(xiàn)著夏季的明朗與純粹。在遠處遙望,大運河隱藏在一片濃綠之中,像是隔絕塵世外的童話里,似乎一腳邁進去,會踏入一個美麗迷蒙的夢境。那些樹,枝繁葉茂,綠影婆娑,風一吹,聲勢相當浩大,像古戰(zhàn)場上千軍萬馬在廝殺,扣人心弦。坐于樹下,歇腳、閑談,都可,再毒的日頭也曬不透。
一有時間,一有機會,我便去園子里看樹,這幾乎成了一種本能,一種需要。走在園子里,映入眼簾的是望不盡的濃綠,呼入心肺的是醉人的清新,像吃了人參果,渾身的毛孔都張開了。我閉著眼睛,任憑樹木清澈、潔凈的氣息清洗我。整個身心向著廣闊的天地舒展,一種平靜沒有任何雜質(zhì)的快樂順著毛孔流入體內(nèi),似乎變得漂亮起來,像一棵剛剛被雨水沐浴過的樹,正滴落著新鮮的露珠。
時間久了,園子里的人越聚越多,成了街談巷議的發(fā)源地和傳播地,“張家長,李家短”多數(shù)在這里展開,即使沒事,到樹下轉(zhuǎn)悠一圈,歇上一息,也舒暢快活,人生百味,盡在樹下鋪展。孩子們喜歡圍著樹嬉鬧玩耍,老鷹捉小雞、躲貓貓、騎竹馬、跳房子、踢毽子……絲毫不理會頭頂上的烈日,因為大樹蔭蔽,再毒的日頭也不怕。
老人們喜歡聚攏了在樹下納涼、聊天,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在他們的額頭上層層鋪展,似乎連臉上的皺紋,都積滿了歷史金黃的飛屑,一眨眼就會舞動飛散。他們的談話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沒有個中心,早晨喝下的小米稀飯,幾天前的一場滂沱大雨,一下子竄出多高的玉米桿子,誰家又添了一個孫子,都是談話的資料。
最讓我夏歡的是銀杏樹。在漫長的時光中,銀杏樹以活化石的方式存在著、葳蕤著,以自己的堅韌和挺拔見證了一個個與光陰有關(guān)的故事。有的已經(jīng)衰老,樹皮的褶皺高高地翹起,歲月的足跡在它身上顯而易見;有的樹干已成空洞,伸展向四方的樹枝依然生機蓬勃,在陽光的照射下,彰顯著明艷與旺盛;有的已經(jīng)死去,仍然保持著剛勁的軀體,堅韌的枝枝杈杈倔強地向天空伸展。
秋天是屬于銀杏的,是屬于白果的。如果用一種顏色、一個詞來形容秋天的大運河,那就是“大地飛金”。大自然的一聲令下,漫山遍野突然金浪涌動,變成了一層層、一浪浪的黃色海洋。那肆意的生長,那滿目的色彩,那不屈的姿勢,如陽光,如閃電,把身體的每個部分都照亮了,似乎有一種遙遠又帶有神秘感的聲音從樹梢氤氳而來,讓我的心安定下來。我整個人似乎經(jīng)受了洗禮,被賦予了神思與理性。
觸目之處,全是如花般綻放的銀杏,讓人的目光不知什么時候才能走到盡頭。那一樹又一樹的黃,整齊細膩,明朗熱烈,恣肆無忌,黃得耀眼,不避不讓,讓你看個真,看個夠。秋風吹過,金黃色的葉子隨風飛舞,在風中蕩過來蕩過去,陽光下像有成片的金子耀人眼目。河灘人家的屋脊如小舢板,起伏在金色的海洋之中,那些舊跡斑斑的老屋如擱淺的木船,經(jīng)此推擁,滄桑而靈動,滋潤而飄逸。
銀杏是秋風里最美的風景,它們怡然自得地立在秋光里,在儀式般的告別式上端莊肅立。它們與落日和諧,與朝陽也和諧,它們站立的姿式高雅優(yōu)美,自在自如地伸展著獨自擁有的俊美的枝條。渾身披滿了待落的美羽,像一群繽紛的跳傘兵,很快即將行動。大樹、小樹,都處于一種輝煌的時刻、成熟的極限、完美的顛峰。此時,白果已經(jīng)黃澄澄了,像一簇一簇的金桔,可愛,誘人。
日光在銀杏葉上駐留的時間越來越短,終于白果“啪嗒啪嗒”落下了。去掉果肉,露出釉質(zhì)的白色,象牙般的白,在光的照耀下,閃爍著細碎的光澤,如閃著光的羊脂玉。白果的樣子,橄欖似的,形神俱美,討人喜歡。前人關(guān)于白果的描述細致而有趣,“二月花成簇,青白色,二更開花,隨即謝幕,人罕見之。一枝結(jié)子百十,狀如楝子,經(jīng)霜乃熟爛,去肉取核為果。其核兩頭尖,三棱為雄,二棱為雌,其仁嫩時綠色,久則黃。”
對于尋常人家來說,白果是良物,對于大運河畔的人來說卻是尋常之物,亦不需要特意的烹食,想吃了,信手抓幾顆,丟入灶膛,然后夾出,置于盤子里,不一會兒,果子就會“噼啪”爆開,露出金黃的果肉,氤氳著沁人的濃香。現(xiàn)在更為簡單,裝進袋子里,放入微波爐中,轉(zhuǎn)上幾圈,即可取出食用。
對于漂泊在外的人而言,白果的味道是故園的味道、鄉(xiāng)愁的味道。每次離開家,行囊里總要備上一包白果,哪怕走得再遠,只要有了它的陪伴,便有了底氣,有了力量。每隔一段時間,抓上一把,或是烤了,或是燉一碗羹,紅的是山楂糕,黃的是白果,晶瑩透明的是銀耳,吃到肚子里則是一份相隔千里的思念。對家、對故鄉(xiāng)的記憶、氣味,便與一碗鮮香無比的糖水聯(lián)系在了一起,并且得到最完整的詮釋。
“公種而孫得食”,白果是記在心里的味道,可以念念不忘一輩子。它又是一顆種子,播種在心里,長成一棵銀杏,在時間里風響。到了銀杏吐金的季節(jié),每一個離家在外的人,都仿佛被一種力量牽動著、召喚著,一個人內(nèi)心的美好被扎扎實實地喚醒,如從蟄伏中醒來的蟲子,歡欣而雀躍。
草木生葳蕤。人與樹同在,這是一種莫大的幸事。站在大運河畔葳蕤的大地上,與一棵棵樹對話,更是一種難得的機緣,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棵正在生長的樹,體內(nèi)奔涌著噴薄的力量,樹的呼吸穿過我的身體和眼睛,我們相互交融著,一種穿越宇宙的無法抵抗的生命力從我們之間成長、伸開,展向遠方廣闊的天地之間。
一位哲學家曾言,一個人的肉體地理可以是多地域的,但是精神的原鄉(xiāng)只能有一個。我精神的原鄉(xiāng)是站著一棵棵樹的大運河,那是我的故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