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霜霜
1月23日武漢封城當日,市民在菜場采購時蔬。(王翮 攝)
在浙江臺州,潘麗娜手持乒乓球拍,輕巧地把球發(fā)向?qū)γ妫瑢γ孢x手穩(wěn)穩(wěn)地接住、還擊。幾個回合后,二者分數(shù)不分上下,戰(zhàn)況膠著……這是一場乒乓球男女單打比賽,站在潘麗娜對面的選手是她老公。他們穿著統(tǒng)一的比賽服裝——棉睡衣。比賽沒有乒乓球桌,野生得像一場羽毛球賽。裁判身體筆直地站在一旁,時常因為兩邊選手的表現(xiàn),緊張地左顧右盼——他們8歲的兒子。原本,他們此時應該在北極圈看極光。
因為疫情,中國人擁有了一個最漫長的假期。這個假期很特殊,人的活動范圍被大大限制。沒有社交活動,沒有工作。所有人都關起門來,過起自己的小日子。潘麗娜組織家庭運動會,學會了做不少菜,感受到了久違的家庭團聚的快樂。在江西婺源,攝影師戴繼民在家門口蹲了8個小時,拍下封村后村民的日常。
這個假期,許多人都擁有了許多前所未有的體驗,也積攢了太多的情緒。在靜默中,大家等待著一個春天到來的信號。
這是注定被當作史料的一張紙。粉紅色的紙張,“螺洋街道藕池居臨時通行證”幾個字居中,位于最上方。接下來是手寫的具體樓號、單元號和持證人名字。背后還附有一個表格,日期一欄寫著:2月18日;體溫:36.0;事由:買菜。 潘麗娜和家人就是借助它,每兩天一次出門購買必需的生活物資。
前幾天,她還騎了四十分鐘的自行車去幫兒子借下學期的教科書,因為當?shù)匾呀?jīng)禁止機動車行駛。
出門前,潘麗娜會戴上口罩,緊緊護住嘴巴、鼻子的位置?;氐郊?,在門外,立刻用消毒劑把全身噴灑一遍。戴過的口罩不進門,集中放在門口的垃圾袋里,封口封好。進了家門,換上棉睡衣、拖鞋——這也是她這些天的穿搭標配,開始蒸蒸、炸炸、燉燉……做好了午飯,就準備晚飯。這個假期于她而言,似乎每天就是為一日三餐而忙碌著。
本來假期應該有另外一副模樣的。大年初四這天,她和兒子應該在上海直飛溫哥華的航班上了。落地后,他們會轉(zhuǎn)機到卡爾加里。在班夫國家公園,兒子將體驗人生第一次滑雪。接著,他們會飛去黃刀鎮(zhèn)。黃刀鎮(zhèn)位于北極圈附近,在這里,連住三晚,看到北極光的機率高達95%。她提前租好了一個獨棟的排屋,這是一個令她很滿意的民宿。一樓放行李的地方就有跑步機;二樓起居室里,有孩子玩的玩具;三樓是一個大臥室,坐在陽臺,就可以欣賞到極光。潘麗娜還打算帶著兒子體驗坐雪橇、鑿冰釣魚,盡情感受當?shù)氐娘L俗民情。
潘麗娜信奉“工作的意義就是為了度假”,每一年或半年,她都會給自己設計一個旅程,“平時工作很忙,這樣感覺生活就有了奔頭”。去年10月底,她就開始籌劃這次的加拿大之行。她訂好了機票,花了一個月的時間,辦好了簽證。為兒子報了滑雪的私教課,買好了滑雪裝備。租了車,下載了所有的離線地圖。甚至每天都刷極光預測……她在腦海里提前想過了每天的行程,做好了一切準備。但疫情改變了這一切。
“糾結了兩整天,和同伴艱難地決定:取消行程,心里惆悵極了?!贝竽甓?,她在朋友圈發(fā)了這樣一段話。從此,她在臺州家里開啟了“被禁足”的生活。潘麗娜在汽車行業(yè)上班,老公在房地產(chǎn)公司上班,平時大家的工作都非常忙?;旧侠瞎掳鄷r,她和兒子已經(jīng)睡了。只有早上8點鐘出門前,彼此才會說說話,也都是非常簡短的對話。白天通話很少,到了下班時間,她會發(fā)條信息問:“你今天可以回家吃飯嗎?”“好像請客人一樣。一個星期沒有超過兩次是回家吃的?!迸他惸日f。
“很少有這樣的機會,這么長時間,一家三口,二十四小時都呆在一起,剛開始, 整天你看我,我看你,還不知道咋過。”潘麗娜說。大年初二,潘麗娜把婆婆、小叔子也接了過來。
“生活的樂趣還是要自己尋找”,潘麗娜在孩子的玩具箱里,翻騰到乒乓球,在客廳組織無球桌版乒乓球賽。
“我在家里打乒乓球。我和奶奶做對手,我還在家里跳繩。爸爸陪我一起,他跳了179下,我跳了40多下,媽媽也加入了,還有奶奶和叔叔。我們?nèi)叶际沁\動冠軍?!边@是兒子一篇日記里的內(nèi)容。
在防疫期間,8歲的兒子每天都記日記。2月6日,潘麗娜的兒子寫道:新型冠狀病毒在武漢暴發(fā),全國都在派出醫(yī)療隊去幫助武漢。醫(yī)療物資包括口罩和防護服都送到武漢。我們最大的貢獻是呆在家里少出門。出門要戴口罩,回到家里要洗手消毒。旁邊還畫著插畫,幾個頭頂有紅色“十”字符號的小人,正手拿刀、槍和渾身長著觸角的病毒對峙。潘麗娜剛看到兒子這篇日記時,非常驚訝。最初,因為不能出門,她還擔心兒子會鬧情緒?!翱磥硇侣勊悸犨M去了?!?/p>
這些天,潘麗娜去家門口的大潤發(fā)買東西。小饅頭等速凍食品經(jīng)常是買不到的,牛奶的品牌也非常少。在超市里,她還曾看到一位男士用兒童尿不濕充當口罩。物資困乏成為人們這個長假生活的一個側面。想要保持生活品質(zhì)不下降,很考驗人的生活技能。
潘麗娜發(fā)過來幾張圖片,是她做的山粉糊、海鮮面、牛排、紅薯圓、羅宋湯和炸物?!笆[油餅吃一張沒一張,所以來不及拍照?!?/p>
這個假期,潘麗娜的生活技能直線上升。她還和婆婆一起研究做青團,蒸肉包。兩個人都不會發(fā)面,婆婆還特意打電話跟自己的朋友請教。但最后“發(fā)得像石頭一樣”。后來她總結原因,酵母里放溫水,才能發(fā)得好,熱水就把酵母燙死了?!坝行〇|西,你不掌握訣竅的話,肯定會失敗?!泵刻焖龊贸缘?,一家人都會圍在鍋邊,等著品嘗。這種體驗,對潘麗娜而言,是前所未有的。
經(jīng)過今年春節(jié),藝術家劉思麟突然明白人之所以要結婚,就是要分工協(xié)作?!耙凰查g好像回到了原始社會,衣食住行都要自己動手”,這讓她感到非常不習慣。她三天出一次門買菜,每天做一頓飯。打開冰箱做飯,挑選食材的標準是“看哪個快壞了”。但另一方面,她覺得這也是一種成長,“自己去菜市場,能讓你了解生活的真相”。
這個春節(jié),攝影師戴繼民開始慶幸自己生活在農(nóng)村的好處,因為還有田野。立春后,婺源的油菜花、梅花似乎一夜間就盡開了。戴繼民在田野溜達,拍點油菜花、梅花或菜畦的照片,發(fā)到朋友圈,總能迎來很多人的點贊。有人在下面評論說,看他的照片可以看到希望。
正月初二,戴繼民本來就應該離開家的。他接了六個拍婚禮的活兒,還計劃去做“全家?!惫婊顒印赓M給農(nóng)民工家庭拍全家福。沒想到,大年初一,村里到處貼標語,村干部挨家挨戶地宣傳不讓辦紅白喜事。村也封了,過每個路口,都要登記。他出不去了。
“總得找點事做”,他開始記錄封村后,村里的人生百態(tài)。2月9日,他在自己家門口蹲了八個小時,記錄下了來往的人和車輛的故事。早上,村里的男人們聚在一堆討論國家大事、村里八卦,“新型冠狀病毒”是最近最熱門的話題。一會兒,鎮(zhèn)上駐點的干部來了,趕緊就把他們勸散了。農(nóng)村農(nóng)閑時,生活無聊。太陽一出來,大家就愛出來轉(zhuǎn)悠。一個73歲的老人不服管控,和干部吵了起來。“走路都不讓,還有沒有天理了?!?p>
2月2日,江西省婺源縣巖前村,村民用毛巾、保鮮膜自制口罩。(戴繼民 攝)
中午時,戴繼民拍到戴著口罩,穿一身紅色衣服的婦女主任從他門前路過。前幾天,她組織了村里的婦女,做了100個口罩分給幫忙管控的志愿者。村民到處買不到口罩,就開始發(fā)揮創(chuàng)造力。把干凈的毛巾裁剪之后,用縫紉機做一個夾層,里面放上保鮮膜,來阻擋飛沫。
下午,戴繼民的堂哥從他門口路過。他在浙江開了兩家理發(fā)店,本來打算初八開工。但現(xiàn)在被滯留家里,每天只能閑逛。采訪中,戴繼民問:“你有沒有聽到鋸柴火的聲音?在我現(xiàn)在的視線范圍內(nèi),就有四個人在鋸柴火?!蓖?,農(nóng)民初七就離開了家,去城里打工?,F(xiàn)在,開工日一再延遲。很多人閑得慌,開始上山砍柴。戴繼民的一個鄰居還把閑置多年的豬圈重新收拾出來,準備今年在家養(yǎng)豬,不出去打工了。
今年正月,戴繼民村里本來有二十多家要辦喜事的,全部被叫停了。村里不讓擺喜宴,不讓扎推。正月初七,戴繼民的外甥女結婚。早上七點鐘,男方開了兩個車過來。一個車拉人,一個車放被褥,直接就把新娘接走了。 走了之后,家里立刻被打掃得干干凈凈?!爸唤佑H,不辦酒”成了今年春節(jié)期間結婚的新規(guī)矩。
戴繼民的媽媽不看新聞,晴天時,就提著籃子出去挖野菜。香菇、冬筍、水蕨、黃花菜……挖回來給子女做各種美食。最近,村里家家都在做清明果。這是一種把艾葉剁碎,加入糯米粉,揉揉、搟成面皮,包入臘肉丁、冬筍丁、香菇丁等,捏成餃子形狀的一種地方小吃。還有餃子粑、灰汁果、酸蘿卜絲……兩三天,媽媽就要做一道家鄉(xiāng)小食。戴繼民一邊拍,一邊擔心再不出門,自己也逃脫不了變胖的命運。
白天,潘麗娜為眼前的生活而忙碌,活得很正能量。但在凌晨三四點時,她會刷微博,不由自主地流淚、情緒崩潰。她想起那些被感染的人,“假設自己遇到這種情況,經(jīng)歷這樣的絕望,會怎么樣呢?完全沒有辦法去想,太可怕了”。她被自己的共情而折磨。
劉思麟這幾天,也覺得自己總疑神疑鬼的。她去取快遞、買東西回來,總懷疑自己會不會生病?;氐郊遥⒖滔词?、洗眼睛,用84水噴鞋底,屋外的鞋從不往屋里踩,每天都要拖地。她還總擔心在沈陽的爸媽會不會出現(xiàn)問題,不安全感特別強。
她總想起在沈陽和媽媽排隊買口罩的事情。有家藥店賣限量口罩,一人兩個。排隊時,她看到有人因為搶號而吵架、打架?!耙驗榭只?,人和人之間互相傷害,這種感覺太可怕了?!笨催^新聞,她會為自己的藝術家身份感到無力,感覺幫助不了別人?!拔覀冞€能買到兩個口罩。那些比我父母還要年紀大的一輩人,凌晨三點還在掃地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更弱勢的群體,他們該怎么辦呢?”為了填充這種無力感,她捐了自己的作品去拍賣。她卸載微博、關上朋友圈,還自學編程,想讓自己忙起來。
2月2號,劉思麟從沈陽回到北京。往樓下一看,“沒有車、沒有人了 ”,以往,不管在什么地方往樓下看,北京永遠不缺車不缺人。她現(xiàn)在就盼望著疫情結束,騎著自行車溜達溜達,到以前熟悉的地方看看。那時候,天應該也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