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軍

天空中微微泛著玫瑰紅般的光暈，晨曦在早霞溫柔的擁抱里緩緩淡出天際。北方曠野的春風(fēng)盡情吹散天邊最后一縷霞光，聳峙在黃土高原上的白于山山地，猶如海洋中佇立的孤島。一條涓涓細(xì)流，就像飄動在黃土高原上的絲帶，永不停息地流向遠(yuǎn)方。

這是無定河的源頭，這是發(fā)源于陜北定邊縣白于山北麓的一條大河的源頭。在廣袤無垠的中國西部，這條大河北依浩瀚蒼茫的毛烏素沙地、南靠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用豪情壯志將歡騰而至的榆溪河、蘆河、大理河、淮寧河等支流縱情納入懷中，曲折迂回，盤山繞梁，滋潤黃土高原的溝壑梁峁，潤澤鄂爾多斯高原的萬頃草原，一往情深，最后專注地投入母親黃河溫情的懷抱。

踏上追尋無定河源頭的路途，面對這條在歲月中嘩嘩流過的河流，我以謙恭的腳步丈量土地，靜心品味“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的豪邁氣勢，獨自欣賞“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邊塞美景，內(nèi)心里一次又一次叩問自己，無定河流淌不息的河水到底從哪兒來？難道這真是源自九天之上嗎？難道這真是源自千里之外嗎？一路上布滿了前人深深淺淺的足跡，一條大河的源頭早已擺在那里。當(dāng)我親臨這條大河的源頭之處，內(nèi)心卻有些不知所措，這可能與激動心情無以言表有關(guān)。我站在陡峭高聳覆滿干燥溫暖黃土的山頭俯瞰，醉情凝望無定河的源頭，一陣春風(fēng)颯然拂面，河水與黃土交融后散發(fā)的獨特氣息撲面而至……

遠(yuǎn)望，海浪一樣的山梁溝峁在大地密布匍匐，一片蒼茫中糅合著淡綠，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像一幅美麗畫卷徐徐展開，豐富的色彩、韻味、情致在恣意綻放，那種雄厚豪邁、浩瀚波瀾的氣勢直抵五臟六腑。什么叫震撼？什么叫巧奪天工？什么叫天人合一？看那層層纏繞在黃土高原上的梯田便會知曉。勤勞質(zhì)樸的陜北人就是憑著滿腔熱情，用汗水鐫刻艱辛困苦的記憶，順著綿延山坡開辟一處處盤山繞梁的梯田，一層層樓梯般的田地，仿佛水中靈動的漣漪，由近及遠(yuǎn)，一圈圈擴散開來，收獲的希望永遠(yuǎn)在漫山遍野縈繞。蔚藍(lán)遙遠(yuǎn)的天空，朵朵白云自由遨游，開始復(fù)蘇的農(nóng)田，一派原生態(tài)田園風(fēng)情，昔日荒蕪貧瘠的黃土高原重新煥發(fā)色彩斑斕的景象。神奇的陜北大地，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的神奇。這是一幅幅妙筆繪就的山河錦繡，這是一曲曲精妙絕倫的五線樂譜，這是黃土大地奏出的五彩樂章，這正如陜北民歌《信天游永世唱不完》里所唱的：

背靠著黃河面朝著天

陜北的山來山套著山

東山上糜子兒西山上的谷

咱們黃土里笑來黃土里哭

紅崖圪岔膠泥地

誰不說這是金疙瘩來銀疙瘩

我的祖輩父輩們一代又一代在無定河畔繁衍生息，我的先祖?zhèn)兙烷L眠在這條河中下游的一個黃土山崗，我的生命自然也就在這條河畔開啟了永恒的記憶之門，正是這與生俱來的恩賜，讓我擁有了更多與大自然親近的機會。作為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后裔，從生命之初便開始接受無定河的洗禮，沐浴如春風(fēng)般的心靈浸潤，我的童年才更比一些城里娃美好而耐人尋味。

童年是生命蓬勃生長的時期，無定河為我提供了充滿同樣蓬勃生長激情的生命環(huán)境。村頭河邊有一棵成年人攔腰都抱不過來的大槐樹，它的年齡被村里人傳得很神秘。我和伙伴們常常在大槐樹旁玩耍，和泥巴，過家家，彈玻璃球，拍煙盒，跳方格，斗蟋蟀，堆雪人，打雪仗，手拿自制玩具槍，頭戴大檐帽，吵吵嚷嚷要當(dāng)軍司令；常常光著腳丫在綠樹成蔭的河岸嬉戲，捉迷藏，滾鐵環(huán)，放風(fēng)箏，自由歡快地奔跑在風(fēng)和日麗的田間地頭；常常手拿用柳樹嫩杈制成的彈弓，爬樹翻墻掏鳥窩，肆意揮舞牧羊鞭兒，攆逐成群的羊兒遍野奔跑，模仿課本中王二小的樣子手牽牛兒流連在春暖花開的原野草坡；常常想盡所有辦法制作玩具，自己動手縫沙包，大大小小、花花綠綠的布沙包甚是好看，有時為了尋找?guī)赘ψ佑鹈?，滿院子追著大雄雞飛上飛下，不得停歇……

無定河的河面上，河水裹著冰塊浩浩蕩蕩地向遠(yuǎn)方奔去。河水乍暖還寒，柳枝枯綠交替，追尋春姑娘輕盈的腳步，春天倔傲的嫩芽在無聲無息中萌動生長。盼望著，盼望著，初春伴隨榆樹花越過霜雪寒色，清香獨放乾坤的景象終于來臨了。大地開始解凍，草木萌發(fā)，萬物在陽光雨露下成長，到處充滿勃勃生機。春雨，如絲般的春雨，“出門望土丘，滴雨貴如油”總給人留下美好強烈的印象。一聲春雷，春雨淅淅瀝瀝地落下來，漫山遍野籠罩在輕紗一樣的霧氣里，清新，水潤，如江南水鄉(xiāng)水墨畫一般美麗。雨水浸潤原野，奶奶懷里抱著即將入睡的幼小孫子，唱著古老甜蜜的催眠曲：“——噢！噢！噢！噢！不要哭，不要哭，奶奶給你一個撥浪鼓。——噢！噢！噢！噢！瞌睡睡，眼合合，奶奶給你烙一個油饃饃……”靜謐的搖籃曲，曲兒悠悠，緩緩融入窗外的雨聲。在這個播種的季節(jié)，在這個生長的季節(jié)，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把回憶和綠色摻和在一起，如同悠悠催眠曲撫慰幼童一般。春雨，淅淅瀝瀝的春雨，祈求蒼天瘋狂地播撒吧！大地喜降甜美雨露，慘遭冬日嚴(yán)寒蹂躪的干裂傷口在緩緩愈合，大片大片的春苗破土而出。我們時常會選一彎淺淺水洼，共同捕抓幾只小蝌蚪，帶回家養(yǎng)在玻璃瓶里，觀賞它們搖曳細(xì)尾巴游弋，心里滿溢出喜悅。有一次，好不容易將玻璃瓶里一只蝌蚪養(yǎng)成了青蛙，卻無聲地跳跑了，我落寞地看著一個空瓶子的世界，內(nèi)心迷茫傷感了許久。待到榆樹開莢，滿樹一串串鮮嫩嫩的榆錢兒便掛滿枝頭，密密麻麻的榆圈好似一朵朵綻放的綠色小花，露出了笑臉兒。我常常光著腳丫子爬上榆樹，坐在榆樹三股叉處，用帶彎的桿子將榆樹枝鉤到近前，順著枝條小心翼翼地捋榆圈，衣衫里包裹著嫩格瑩瑩的榆圈，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匮b了一大包，回家后叫嚷著要奶奶蒸“榆錢窩頭”。奶奶把淘凈的濕漉漉的榆錢拌上玉米面，加水和勻，墊上籠布，盛在蒸籠里，放進(jìn)鍋內(nèi)用柴火蒸。蒸熟后，捏著籠布角和盤出鍋，倒入小盆里，滴上幾滴麻油，再澆兩勺咸蒜汁，撒上些蔥花或芫荽，頓時，熱騰騰香噴噴的“榆錢窩頭”便做成了。時至今日，我依然覺得奶奶做的“榆錢窩頭”很新鮮，特別美味。

北方的春天像稚童笑臉一樣，躍閃而過，夏天緊跟著來了?！叭粘龆?，日落而息”，這千百年的古訓(xùn)是農(nóng)村的行為準(zhǔn)則。東方露微明，晨曦照大地，莊稼人在醇香的田壟里，蘸滿心血汗滴，鐵肩擔(dān)負(fù)重荷，強撐如弓脊梁，拖著留不住歲月的腳步，調(diào)配豐秋的最初色彩，書寫滄桑的苦悶人生，癡盼著豐收的光景。癡盼，一生的癡盼；癡盼，日復(fù)一日的癡盼。淳厚質(zhì)樸的莊稼人，即辛苦又悲催，即充實又操勞，世代傳遞這種無望和未卜的癡盼。癡盼，這是世代相傳的癡盼，這是生命最初的一種本能欲望！這種癡盼已然融入了祖輩父輩們的渴盼和希冀，簡單透明不加掩飾，就像發(fā)源于白于山北麓的無定河源頭之水一樣純凈透明，滔滔不絕，行吟如歌，蕩蕩的粼波涵漾著一河靈氣，從從容容地流經(jīng)草原，迂回曲折地穿越峽谷，坦坦蕩蕩地淌過沙漠，以向死而生的勇武之氣，撲向了這片大地，最后百折不撓地匯入黃河，情懷坦蕩，敦厚寬容。酷夏時節(jié)，河水流淌，余音裊裊，無定河留存了我們清爽的記憶。在田地里辛苦刨挖的村民，整日間忙于耕田務(wù)農(nóng)，根本無暇陪伴照顧孩子，我們這些毛頭小孩就像脫韁的野馬一樣，在無定河畔發(fā)了瘋似的亂竄，漫山遍野地撒歡。父母時常告誡我們不要下河游泳，這樣的告誡總是左耳朵進(jìn)右耳朵出，我們寧愿當(dāng)場被逮住挨打罰站，也不愿意放棄親水的誘惑。我們經(jīng)常趁父母在田間勞作時跳進(jìn)河里，在深水處扎個猛子便不見蹤影了，好一會兒，才在遠(yuǎn)處的河面上探出濕漉漉的腦袋，大聲喊叫歡呼；在淺水處縱情嬉戲，一群孩子光著屁股蛋子逆水流奔跑，時不時用手掌猛烈拍擊水面，劃過一串晶瑩剔透的水珠；在河邊渾水里摸魚捉蝦，在岸邊草叢深處追逐野鴨野雞，在青青草地中尋些茅根，取它白格靈靈的根部，直接在河水里洗凈，嚼在嘴里甜絲絲的感覺，直沁心脾，或是尋些黑豆豆，常常是揪一大把，然后直接一口捂進(jìn)嘴里，鮮翠可口……村頭河邊的那棵老槐樹，樹蔭茂密深邃，一條長蛇般的長長皮筋牢牢吸引大伙，一群孩子像小燕子似的翻上翻下，忘情地跳躍玩耍，每當(dāng)玩得渴了，便會光著腳丫直奔家里的大水缸，端起銅馬勺子，咕咚咕咚半勺子涼水就進(jìn)肚了，酣暢淋漓，樂此不疲。夜幕籠罩大地，勞累一天的父母才歸來煮飯，我們便可一飽口福，用筷子插一個剛煮熟的玉米棒子，蹲坐在屋外啃著嚼著，鮮嫩可口。屋里飄散出南瓜的香味，南瓜是在土灶上蒸的，大鐵鍋里只盛少許水，一塊塊南瓜直接貼在蒸籠里，蒸得瓜瓤紅亮潤口，偶爾少許瓜皮會被烤得焦黃香脆，煞是美味。夏天的夜晚，月朗星稀，林子里蟬聲一片，稻田間蛙聲起伏。我們一起玩躲貓貓，黃瓜架下，葡萄藤旁，玉米林里，田間地頭都是我們的藏身之處。我們一起捕捉螢火蟲，用潔白的葫蘆花一罩，就像一盞明亮的小燈籠，大伙就圍著它唱啊跳啊，開心極了。一日，鄉(xiāng)電影隊來村里放電影。那時的農(nóng)村，看電影大概是最新奇也最令人激動的事了。在村邊的麥場上，早早就聚集了一大群父老鄉(xiāng)親，放映機投射出一道柱狀光束映照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大人們搬些小板凳，圍坐在一起，咬著無嘴的粗煙，吹著涼爽的晚風(fēng)。在麥場不遠(yuǎn)處，些許熟慣的村民直接擺起燒酒攤場，喝酒吆喝，猜拳碰杯，滿酒場彌漫興奮情緒。他們有時一邊大口喝燒酒一邊開懷唱酒曲，類似“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lán)，咱們見面面容易拉話話難”“二茬韭菜整把把，好不容易咱們遇到一達(dá)達(dá)，痛飲三杯好拉話，邊喝邊唱笑哈哈”“山丹丹開花背洼洼紅，爾格咱們致富有門門，電燈照的咱滿村村明，燒酒敬給有福的人”等等，熱情明朗、自由奔放的敬酒曲，總會在酒攤場上脫口而出、層出不窮，每逢燒酒喝到高潮，“大紅果子剝皮皮，人家都說我和你，本來咱二人沒關(guān)系，好人擔(dān)了些賴名譽”“新栽的白菜剛剝的蔥，咱二人縱然相好沒喝過迷魂盅”“你要拉我的手，我要親你的口，拉手手，親口口，咱二人圪嶗里走”……這些酸溜溜、赤裸裸的情歌，總是讓現(xiàn)場氣氛熱烈而又別具鄉(xiāng)土風(fēng)情。興奮不已的碎腦娃娃們在人縫中擠進(jìn)鉆出，亂跑亂竄，不時發(fā)出追逐的叫喊或摔疼了的嚎哭。小伙后生們也忙得不亦樂乎，不時猛射出道道手電筒的光束，照到不遠(yuǎn)處少女們聚集的人堆里，無意間照在她人臉上，有時會招來破口大罵，類似“瓜娃子，你三叔幾天不收拾你，是不就皮癢癢了！”“二狗子，照你娘??！”等等，引得少女們開心大笑，挨罵的后生摸著頭憨憨傻笑，居然流露出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中年婦女們則三五成群，一個個有說有笑，閑談媳婦生娃、母雞下蛋的家務(wù)瑣事，或者給懷里嚷嚷的小孩塞給一只碩大的奶子，或者給孩子把尿把屎……

我站在隆起的山梁處，雙眸完全被溝壑縱橫和梁峁纏繞所吸引，褶皺的線條和連綿的群山深深烙印在腦海里。無定河曲折迂回，在溝壑峁梁的層層疊疊中穿行，在一望無際的黃土高原上穿行。在遠(yuǎn)天遠(yuǎn)地、人煙稀少的黃土塬下，依山勢鑿建而成的帶著院落的向陽窯洞，零星散落在丘陵溝壑的不同皺褶里，寬展闊朗的拱形窯洞門駐足守望歲月的滄桑變遷。遠(yuǎn)古黃帝在這片高原上締造了華夏民族，從此，黃土魂浸染了無數(shù)個春夏秋冬，信天游吼出了祖祖輩輩的風(fēng)雨滄桑，西北風(fēng)吹直了綠格瑩瑩的白楊，老黃牛踩出了山山嶺嶺間的小路，世世代代的陜北人繁衍生息在這片高天厚土。春飛秋走，山河變遷，今天這片黃土地變得更加美麗富饒。隆隆的鉆機喚醒了沉睡千年的陜北大地，一座座氣魄雄偉、高聳林立的井架在山間升騰的熱浪里抖動揮舞，一臺臺風(fēng)力發(fā)電機借助強勁風(fēng)勢兀自旋轉(zhuǎn)著修長的葉片，陜北農(nóng)民的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紅火，黃土地已然不是貧瘠荒涼的代名詞了。

遠(yuǎn)處崖畔布滿了表皮皺裂的柳樹和棗樹，漫坡散開的羊群在緩慢移動，我仿佛看見頭戴白羊肚手巾，身穿粗布褲褂，腰系長布腰帶，手握柔韌皮鞭，腳蹬布滿厚厚黃土的千層底鞋，滿臉風(fēng)霜、滿手老繭的羊倌帶著歲月洗禮的笑容，愣直起嗓子吼了起來，那聲音高亢低回，模糊的身影變得越來越清晰，正由遠(yuǎn)至近向我走過來：

云里的日頭洞里的風(fēng)

富的富來窮的窮

面朝黃土背朝天

受苦一年又一年

風(fēng)刮起黃沙滿天塵

二月春風(fēng)遍地青

縫上褥子鋪上氈

一年四季有吃穿

酸甜甜的渾酒熱騰騰的饃

招待親朋好吃喝

陜北人愛唱信天游，那種蘊滿肺腑的吟唱和牽腸掛肚的嘶喊，是納宇宙萬物于胸中、采天地靈氣于體內(nèi)、品世態(tài)人生百味于心中的生命詮釋，是洞穿生活煙云、傳達(dá)豐富情感、展望美好愿景的精神思索。藍(lán)天白云，山梁溝壑，朝天吼的信天游永遠(yuǎn)也唱不完，沾滿千年的黃土味，回蕩在黃土高原之上。我站在覆滿黃土的高山之巔，感受大自然無邊的氣韻景象，品讀黃土大地至淳至樸的鄉(xiāng)風(fēng)民俗，思想沉浸在爛漫花海之中，內(nèi)心忽然產(chǎn)生一種只有精神貴族才會擁有“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的神奇之感，一股化骨酥心的快感貫通周身，整個人都生出一種變?yōu)榱髟?、化作飛鳥的曠怡妙覺。陜北的風(fēng)，陜北的陽光，陜北的歌聲，陜北的人，像源遠(yuǎn)流長的無定河一樣，斗轉(zhuǎn)星移，歲月滄桑，總是一往無前，在風(fēng)中，在雨里雪里，穿過浩瀚毛烏素沙地，走過鄂爾多斯高原，滔滔不息地流向遠(yuǎn)方……

數(shù)千年來，無定河以滔滔不息的濃情，如母親般恩澤養(yǎng)育兩岸世代生存的兒女。長風(fēng)朔雨，任意切割著高天厚土；日月精華，鑄造出喜悅的五谷豐登。辛勞的祖輩父輩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燃燒了心血，流干了汗水，只為換取那可以囤滿倉庫的糧食，無情的歲月痕跡卻爬滿他們的額頭，刻下一道道不朽的豐碑。

我沿大河的流向踽踽地走著。河邊的濕地上野生的迎春纖枝婆娑，藤柯微翠，一大片盛開的金燦燦的迎春花展示春意盎然的風(fēng)采，盡顯美艷絕倫的風(fēng)姿。水波蕩漾，清風(fēng)徐徐，河面上籠罩著一層若隱若現(xiàn)的霧氣，綿綿不斷的雨點敲擊水面，淺淺的漣漪一圈追趕一圈，蕩漾著，蕩漾著……

我又想起了在這條河邊度過的童年……

待到金燦燦的收獲季節(jié)，鋪天蓋地的豐收氣息彌漫在空氣中，搖曳著、鼓蕩著、喧嘩著，大地袒露出豐滿、迷人的秋色，向人們寬厚而無私地奉獻(xiàn)出果實和收獲。金黃耀眼的莊稼成熟了，以光彩奪目的姿勢折射出無定河畔獨有的無限風(fēng)光，我們常常沉湎于這片肥沃土地的誘人景致：黃燦燦的稻穗兒簇?fù)砦绾蟮年柟?，沉甸甸地壓彎腰桿低頭沉思，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片金色海洋；堅強挺直的玉米高舉紅纓子樂了，像一個個戰(zhàn)士凱旋，把榮耀和故事綴在胸前；紅彤彤的高粱綻放笑臉兒，一曲酒歌在心田釀造，醉人的紅暈在收割者臉上彌漫；還有那粉楚楚的蕎麥，白生生的棉花，黑玖玖的綠豆莢，綠瑩瑩的白菜，黃澄澄的向日葵，紅艷艷的甜棗子，圓溜溜的土豆兒……五彩斑斕的秋色錯落有致地塞滿川野山梁，陣陣秋風(fēng)刮過，漫山遍野的莊稼散發(fā)出誘人的甜蜜氣息。長天遼遠(yuǎn)高爽，藍(lán)格瓦瓦的天空底下到處都是金山碧野，隨處可見赤腳裸膀的莊稼人，揮灑著汗水舞鐮開割，趕著時間往回收獲莊稼，任高高的烈日照耀黝黑锃亮的肌膚，脊梁上褶出一道道濃重的耀眼光芒……太累了！確實太累了！自銀灰色的黎明開始，莊稼人就持續(xù)不懈地開始勞作，晌午時，餓了，一家人就蹲在地頭，圍著飯罐水壺，草草野食一番，便又開割了。收獲季節(jié)的繁忙就要臨近尾聲，農(nóng)家人可以稍稍喘口氣了，可是孩子們卻忙得不亦樂乎，穿梭在收獲的季節(jié)，每個人臂彎處掛一個小籃子，佝僂著腰身，深一腳淺一腳地躲避著莊稼茬的牽絆，一遍又一遍地?fù)焓吧⒙湓谔镩g地頭的糧食，一串串金黃的稻穗兒，一顆顆跳躍的豆粒兒，密密匝匝地擠在狹小的籃筐里，這些雖然不是最有趣的，但確實是讓我們最有成就感的。彎腰撿拾田間地頭散落的糧食，其實質(zhì)價值遠(yuǎn)大于糧食自身價值。生活又何嘗不是如此？平凡而偉大的生活總能顯露崇高品質(zhì)，點滴的平凡總能鑄就永恒品質(zhì)。在寧靜溫馨的田間小路，我們小心翼翼地推著用高粱秸穿南瓜折疊而成的獨輪小車，上面擺放著一籃子滿滿的“戰(zhàn)利品”，田間的小路上盡是這樣的小車，吱吱呀呀，黃皮子大南瓜旋轉(zhuǎn)，旋轉(zhuǎn)，徐緩地伸展。秋后久晴無雨，白天仍然很熱，秋老虎來了去，去了又回頭。年復(fù)一年，農(nóng)民種田還糧，為吃飽飯忙碌著。又到了每年農(nóng)民交公糧的時間。我們村的收糧點設(shè)在村小。村小僅有一排破舊的六間瓦房，這是孩子們平日里遮風(fēng)擋雨的教室，教室前面是一片開闊的沙地，簡單平整后就成了村小操場，院子四周圍墻上還殘留著白底紅字的宣傳語錄。院子左右兩旁分散擺放兩臺磅秤，每臺磅秤周圍都湊滿了交糧的農(nóng)民，糧站的收糧人員坐在磅秤后面，倚在一把木椅子上高翹二郎腿，一邊神氣地叼著公主牌過濾嘴香煙，一邊噼里啪啦地?fù)芾惚P，磅秤上的賬本邊堆滿了村民們敬贈的香煙，齊整地碼放在一起，村民們依然接二連三不停地向收糧人員敬煙。收糧人員時常會指派旁邊幫忙的大隊干部，讓他們舉著好似長矛又似刺刀的糧食扦樣桿，狠狠扎向裝滿糧食的麻袋。糧食扦樣桿中間設(shè)有一個小槽，大隊干部拉出來時，槽里帶出了些許谷粒，收糧人員往手里熟練地倒了出來，拿幾顆塞到嘴里，咯吱咯吱地嚼嚼，然后狠狠地將嚼過的谷粒朝磅秤旁的黃土地上吐出去。那時，我其實真不懂收糧人員為什么那樣做，也不關(guān)心高壘的香煙是否會散落。不知緣何，收糧人員那趾高氣昂的神氣勁頭，我至今始終都模仿不得?；蛟S只有交糧農(nóng)民才會認(rèn)真察看收糧人員的臉色，如果谷子雜質(zhì)太多不干凈或是受潮了，收糧人員就會全部退回，要求曬三五日除去雜質(zhì)后再過來。雖然那年莊稼獲得了豐收，但交糧過后，村民們臉上卻失去了好收成所帶來的喜悅。交了公糧的村民們，小心翼翼地揣好收條，整理好繩索，推著板車緩緩地向村小外走去。沒交公糧的村民們，依舊守在磅秤旁，焦急地在苦苦等待。等待，焦急的等待，這種焦急是一種揪心的忍耐。父親是村里唯一的司機，每年都要給糧站運送公糧，駕駛村里那輛老舊的延河牌拖拉機，車上滿載著密密匝匝疊摞的裝滿糧食的粗麻袋包。我常常會站在河岸高處，眺望父親駕駛拖拉機在滾滾黃塵中駛離村莊，直至望不見蹤影……那一刻，我才知曉，原來村莊外面還有一個未知世界，一個更遙遠(yuǎn)更廣闊的未知世界。那個未知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呢？那條蜿蜒前行的無定河一定尋找到了最終歸宿，那條九曲回還的鄉(xiāng)路一定延伸到了遙遠(yuǎn)美麗的城市，那滾滾黃塵外面的未知世界一定繁華精彩……

北方的冬天，漫長而嚴(yán)寒。昔日奔騰的無定河放緩行進(jìn)步伐，淺淺的沙洲上布滿了波浪留下的足跡，一望無際的原野反射著昏黃的日光，幾片枯葉在草叢間簌簌抖動，一陣翻卷后被毫無軌跡地拋向洼地，最后吹向閃耀清光的河面。朔風(fēng)凜冽，荒原地凍，水面結(jié)冰猶如冰橋，村民們穿上厚厚的棉襖、棉褲，腳上套一雙加厚羊毛襪子，有的頭上還戴頂油光光的氈窩帽子，或籠上一塊白羊肚子毛巾，年紀(jì)略大的男人或披或裹一領(lǐng)羊皮襖。滴水成冰，大地沉睡，狂風(fēng)凜冽地呼嘯，無定河沿岸山荒樹寒，村莊孤寂地橫臥在悲涼的原始荒原。冰封雪蓋，萬物僵萎，整個高原仿佛重新回到人類無法生存的冰川世紀(jì)，冰凍的大河擴散出絕望和死寂的氣息，沒有一片綠葉可以逃脫敗落的命運，枯死就意味著不再會復(fù)活，或許這就是宿命輪回。數(shù)九寒天，土疙瘩凍得像石頭一樣僵硬，雞狗都不肯離開窩棚，迫于生計的村民剛剛跨出屋門就凍得直閉嘴咬牙，鼻孔呼出去的氣息瞬間就變成白色水汽在空氣中氤氳。沉睡的無定河就像一條休眠不醒的長龍，內(nèi)心里卻充滿期待解封的希望。冬天的陽光格外耀眼，河岸邊盛開了耀眼的冰花，寬闊的河面結(jié)起了厚厚的冰層，我和小伙伴們悄悄躲避開屋里忙活的大人們，找來一塊長方形木板，先在木板上用釘子固定好兩根粗鐵絲，再找來兩根筷子粗的一米多長的鋼筋，一頭用布條纏上當(dāng)手柄，一頭費力地磨成尖。我們偷偷帶著滑冰板，就像螞蟻排隊般小心地下到河里去，興奮地在遼闊的天然滑冰場恣意穿梭。西北風(fēng)呼呼地刮，大家玩得汗水漉漉，樂此不疲，不時滑倒在冰面上，連爬帶滾，甚是熱鬧。直到累得氣喘吁吁，才肯停下來歇息一會兒，用鋼筋的尖錐頭鑿幾塊干凈透明如玻璃般的冰塊，放在嘴里咯吱咯吱地嚼起來，互相問著：“甜不甜？”冰應(yīng)該是不甜的，但是當(dāng)年我總會覺得它有一種甘甜的滋味。有時我們還會用冰塊搽手，不一會兒，凍得像紫芽姜一般通紅的雙手就漸漸暖和起來。冬天的大雪如約而來，雪勢很猛，天地之間都是一片雪白，在空曠的原野上，那條萬古奔流的長長冰河，依然順著古老的河床遠(yuǎn)去。大雪初停，我們會在村邊的麥場上掃開一塊空地，用一截短棒支起一個大柳筐，下面撒些許稻谷，遠(yuǎn)遠(yuǎn)地躲藏在麥場旁的草堆里，看麻雀來啄食，耐心地等待它們走到大柳筐中間，將縛在短棒上的繩子一拉，那些麻雀自然就罩住了。看到罩住了麻雀，大家迅速跑過去，很是興奮激動，一起歡呼。無定河岸邊，寒林枯樹掛滿冰凌凌，樹木枝干積滿新雪，在陽光的照耀下散發(fā)出璀璨奪目的光芒。厚厚雪層覆壓地面的枯草，秋收后的玉米稈堆放在田間地頭，仿佛一座座矮矮的雪山。河岸邊的沙柳早就被村民割掉用作編筐的材料，沙柳根部留下鋒利的柴茬像戴著雪帽的小矮人，如同參差不齊的地蘑菇一樣探著腦袋。偶爾邀約“發(fā)小”三五人，牽著我家看門的大黃狗，同去河邊密林?jǐn)f野兔。俗話說：“冬天不離路，雪天不離莊，高臥低、低臥高、長臥頭、短臥腰，草多不臥草，草少偏臥草，不怕人來看，就怕人來站?！痹诶显缫郧埃覀兙蛷拇謇镒钌瞄L捕獵的李大爺口中摸清了兔子的生活習(xí)性。蓄謀許久，我們一起“嗷嗷”吆喝著，尾隨大黃狗在樹林間穿梭，來來回回不停地忙活。太陽漸漸升高，暖暖的陽光照在身上。大伙兒緊跟在大黃狗身后共同搜尋，時間久了，自然就會誕生機會。忽然，只見一只灰兔快如閃電，猶若飄風(fēng)，左騰右挪，體迅飛鳧，連跑帶跳，快速從我們眼前閃過。人們總是用兔子來形容跑得快，那時我們在懵懂中領(lǐng)略了“動如脫兔”一詞的含義。兔子?xùn)|轉(zhuǎn)西拐一個勁地疾跑，只見大黃狗狂吠不止飛身追去，四蹄騰空地緊追不舍，我們尾隨大黃狗快速追趕，樹林里雪塵四起，大片雪沫不時順著衣領(lǐng)鉆進(jìn)脖子，陣陣冰涼迅速蔓延全身。兔子好像開始意識到在開闊地?zé)o路可逃，只好跑進(jìn)草叢試圖逃脫，我們緊隨其后，逼迫它沿小路逃跑，兔子慌不擇路，最后或是被大黃狗一口咬住逮個正著，或是誤入我們早就設(shè)置好的網(wǎng)套?？吹酵米颖焕В娙思才苌锨?，或?qū)⑼米訌木W(wǎng)套中取出，或從大黃狗嘴里奪下兔子，立即放入提前準(zhǔn)備的籠筐里，帶回家共同賞玩。雪后能逮住兔子，這畢竟是少數(shù)的，靈敏的兔子總能從我們眼前迅速消失，最后無影無蹤。那些年月，我們是幸福的，總是珍惜擁有的，遺忘了未得到的。在流逝的光陰里，河水滔滔不竭地向前方奔流，一如往日，生命的每一秒鐘總是以不同形式得到無限重復(fù)，大河最后將豪宕的視野投向彎曲坎坷的前方，前方啊前方，永遠(yuǎn)是一個充滿希望的世界。

無定河，這條大河永遠(yuǎn)奔流在前進(jìn)的路上，將這片土地裝點的豐潤美麗。漫山遍野的桃樹沿?zé)o定河兩岸匍匐延展，大片的桃樹個兒不高，枝枝杈杈卻極度夸張地曲折伸展，虬龍般盤繞。停車休憩片刻，我在桃花源暢游，隨心所欲地觀賞看去樣子相似相仿，實則姿態(tài)千奇百異的花朵花枝，置身成片成嶺的花海，摒棄了世俗的繁雜浮躁。越往山峁深處走，花朵越盛，嗡嗡的蜜蜂死命纏繞初綻的桃花，花兒只得摟著蜂兒，害羞嬌嬈的樣子，任它恣意作歡，滿世界都是春天的香氣。我數(shù)次在樹下席地而坐而臥，細(xì)致觀望它的身姿、它的容貌、它的風(fēng)韻，迫不及待地用鏡頭聚焦定格精彩畫面，快門“咔咔”的響聲不絕于耳，笑面春風(fēng)的花之仙子盡被收入方寸之間。

如果說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那么無定河就是陜北黃土大地和鄂爾多斯高原烏審草原的母親河。有詩贊無定河曰：水出嶺南，三源定身潤澤北國沃草原；山起白于，四灣成晴終赴黃河入東海。無定河在黃土高原和綠色草原上做了個柔美的轉(zhuǎn)身，畫了一道彎彎曲線，然后沒有一丁點兒猶豫，像是早就有了夢中所向，堅定地由北向南暢快而去。無定河一流一轉(zhuǎn)，像一只展翅翱翔的鯤鵬，俯瞰陜北黃土大地，眷戀鄂爾多斯高原上的綠色草原，一路歷經(jīng)風(fēng)雨飄搖，看盡了世間滄桑，在鄂爾多斯高原沖擊出一道中國乃至亞洲最長的沙地大峽谷——薩拉烏蘇峽谷，在一種豪放灑脫中盡顯坦蕩寬闊的情懷。

藍(lán)藍(lán)的天空上飄著那白云

白云的下面蓋著雪白的羊群

羊群好像是斑斑的白銀

撒在草原上

多么愛煞人

一曲氣息悠長、意韻深遠(yuǎn)的蒙古族民歌《牧歌》，散發(fā)青草的芳香，蘊含生命的律動，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草原兒女對美好家鄉(xiāng)的熱愛和幸福生活的憧憬。車子沿河岸公路一路疾馳，當(dāng)車廂里回響起這首清新質(zhì)樸的蒙古長調(diào)，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幅逐水草而居的草原美景，綿長的音調(diào)經(jīng)由雙耳直入心田，流淌的音樂旋律把我的心兒牢牢牽住，牽動我的心靈去無邊的空間自由遨游，穿越那蜿蜒盤繞望不到盡頭的沙地大峽谷，逾越那無邊的綠色草原，飄過那無邊的蔚藍(lán)天空。

無定河像蛇一樣彎彎曲曲地流淌，從鄂爾多斯高原南端穿過，先是向東北，然后向東，又向東南，一路不辭辛勞，沖破了千難險阻，穿越了浩瀚沙漠，最后圓了穿越鄂爾多斯高原的夢想，成為唯一一條非發(fā)源于鄂爾多斯高原而橫穿鄂爾多斯高原的河流，像一條蜿蜒的巨龍，盤旋在鄂爾多斯美麗的高原。早在7萬至14萬年前，“鄂爾多斯（河套）人”就開始在薩拉烏蘇河流域演繹傳奇掌故，舉著石頭磨制成刀、斧、鐮、錛，以勤勞的雙手，制造陶器，修蓋屋穴，訓(xùn)養(yǎng)家畜，刀耕火種，進(jìn)行著人類早期的最初拓荒，為子孫后代留下了探尋文明的光明之路。古老悠久的無定河和蒼茫沙地糾纏抗?fàn)?，頑強地游走著，留下了巨大而執(zhí)拗的河曲，那彎彎的倩影，締造了多少美麗傳說，薩拉烏蘇永久的歲月讓我頓生仰慕敬畏之情。站在美麗神奇的薩拉烏蘇峽谷之巔，眺望黃土高原和毛烏素沙地交匯融合的瑰麗美景，漫漫黃沙與碧波藍(lán)天交相輝映，綠意蔥蘢的峽谷以蛟龍之勢蜿蜒盤旋，寬闊幽深的河谷向源頭方向追溯，溝灣深處有良田美景，農(nóng)家掩映，牛羊成群，雞犬相聞，蛇曲綿延的無定河閃著銀光，穿過一排排映在水里面的積云，流淌的河水讓我再次感悟無定河先祖飽滿的生活氣氛和無窮的生命力。

無定河，這條悲壯的河不僅是華夏民族繁衍生息的寶地，也是歷代熱血男兒出生入死、縱橫馳騁的疆場。從秦漢到宋、明，這里一直是中原漢族與北方游牧民族反復(fù)爭奪的土地。匈奴、鮮卑、羌族、氐族等曾在這里策馬揚鞭，而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不久，大將蒙恬即率30萬大軍北逐游牧民族，“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漢武帝時期，大將衛(wèi)青、霍去病亦逐匈奴于數(shù)千里之外。無定河，一條刀光劍影的河，見證了幾千年間中原王朝與北方游牧民族征戰(zhàn)廝殺的血雨腥風(fēng)。河岸邊高聳的烽火臺，還有殘缺不堪的古長城，與這條長流不息的大河，共同目睹了無定河枕戈寢甲、烽煙頻繁的戰(zhàn)爭場景。無數(shù)戰(zhàn)死疆場的將士孤魂，無數(shù)親人的淚水，徘徊在無定河畔，盈滿了無定河床。正如唐代詩人陳陶《隴西行》中寫道：“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綿喪胡塵?？蓱z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睔v史如昨日云煙，“動刀兵征塵四起”早已成為逝去的畫面。今天，無定河就這樣安詳?shù)撵o靜的流淌，日光透過樹影照下來，在河面上留下斑駁的影子。漫步在無定河畔，草長鶯飛，蛙歌如潮，風(fēng)景如畫的“大漠明珠”巴圖灣和“塞外江南”無定河自然風(fēng)光獨特，銀湖綠草相映成趣獨領(lǐng)北國風(fēng)騷。碧綠蒼翠的沙地柏郁郁蔥蔥，風(fēng)光旖旎的田園風(fēng)光一碧萬傾，有機稻田綠濤涌動，中華鱉聞名遐邇，鯉、鯽、鰱、草“魚翔淺底”，極具南國神韻。好一方大美天地，可以暢游壯美草原，亦可做客塞外農(nóng)家；可以沙漠探險，亦可泛舟暢游……難怪赫連勃勃贊嘆道：“美哉斯阜，臨廣澤而帶清流，吾行之地多矣，未見若斯之美?！?/p>

自由浩蕩的春風(fēng)攜裹一抹暖陽，吹綠了烏審大地，溫暖了一望無際的草原，用纏綿的情愫渲染春暖花開的美麗。冰雪消融，春水萌動，嫩嫩的綠色染上河面和樹梢，綠色草原一派蓬勃生機，生命的活力在遼闊草原蔓延、奔涌、激蕩。草兒睜開了朦朧的睡眼，泛著淡淡新綠的柳枝在舒展筋骨，河邊時而閃現(xiàn)成片的沙柳叢，時而閃現(xiàn)參差不齊的檸條沙柳混交林，綠蒙蒙的一片又一片，冷不丁掠過一汪泛著亮光的水面，使無定河變得更加明亮鮮活。雛鷹騰飛蒼穹，駿馬快意奔馳，成群牛羊在廣袤草原漫步，綠色草原一派祥和與安寧。星星點點的蒙古氈房升起裊裊炊煙，神圣的赫依摩力蘇力德在門前守望圣土，瀑布般的皂色鬃纓隨風(fēng)舞動，土中的根與風(fēng)中的繩索融為一體，如思想者永恒的靈魂在天地間生長。

一路奔波，風(fēng)餐露宿，追溯奔騰不息的無定河。我像一個虔誠的信徒，靜靜坐在丈量了兩日后的無定河邊，享受季春時節(jié)的草原美景，獨自聆聽大自然的美妙旋律，用心品讀來自綠色草原的贊詩。

歲月如風(fēng)，一切都已遠(yuǎn)去！那無定河邊不諳世事的金色童年漸漸消散了。村小離我愈遠(yuǎn)了，故鄉(xiāng)的山水也漸漸遠(yuǎn)離了我。又是一個乍暖還寒的初春。我要離開村莊了，離開那個生我育我的小村莊。我要去遠(yuǎn)方了，去那個非常精彩的未知世界，去那個生長繁華夢想的地方，去那個迎接曙光的地方。黎明破曉時分，懵懂的我孤零零地蜷縮在那輛老舊拖拉機冰冷的車廂里，雖然身上緊緊包裹著父親那件厚厚的羊皮襖，可是我依然冷得直縮脖子，望著熟悉的村莊漸行漸遠(yuǎn)，漸漸成了一個淡影，直到最后消失在模糊的視野。順著覆滿黃土的鄉(xiāng)路，沿著河岸延伸的前方，父親送我一路前行，離開了偏僻貧窮的小村莊。離別總是很沉淪，若有歲月，穿過晨昏，這樣的沉淪我將會用一生來銘刻。異鄉(xiāng)的城市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夜色喧囂，都市繁華。有時我佇立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望著彩色的巨大玻璃反射著霓虹燈的光芒和燈火通明的夜景，心底總會涌起莫名的失落感……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晃蕩，空蕩蕩的心兒總是缺乏歸屬感。慶幸的是，我一直在不停地走著，在遙遙路途上一直不停地向前走著。多少次睡夢里，我看見一條蜿蜒長河鑲嵌在曠野上，天堂般的綠色草原，青青河柳在微風(fēng)中搖曳，白色的羊群在悠閑游走，牧牛在山坡草地上自在吃草，我和小伙伴們一起歡快地吹著柳笛兒追逐花蝴蝶，夕陽中奶奶拄著拐杖、拖著瘦弱的身軀顫顫巍巍地走到村口呼喚我回家……多少個深夜里，那一串串扯不斷的鄉(xiāng)音，混合泥土和芳草的清香，在朦朧中繚繞得讓我醒來，卻發(fā)現(xiàn)一汪清淚早已浸透枕巾……時至今日，我依然虔誠地感激生命最初的恩賜，這感激源自我對沉甸甸谷穗賜予我生命力量的真情，這感激源自我對勤勞淳樸莊稼人的崇敬膜拜，這感激源自我對生我育我的那片故土的永世眷戀……

時光飛逝，我已走過而立之年。每當(dāng)遇到坎坷挫折，我總會回味一番無定河邊度過的純真童年，這總能讓被世俗堵塞的大腦豁然開朗。我不知道今日的孩童們，有朝一日想起兒時的情景會是什么樣的感覺呢？或許一切都將以我們經(jīng)歷過的方式再現(xiàn)，而這種反復(fù)還將無限重復(fù)下去。

無定河總是一往無前，滔滔不息地流向黃河，最后匯入大海。我站在無定河岸邊，極目遠(yuǎn)眺從天邊延伸過來的河床，深情凝望生命的洪流在遼闊原野縱情向前奔流，腦海里又回想起在無定河戲水觀影、鑿冰攆兔的往事，心中感慨陳子昂登幽州高臺，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而涕泗橫流，遐想李之儀江頭江尾思君不見，共飲長江水的滿懷相思……思緒迷離，雙眼朦朧，我仿佛看到孔夫子站在川上而發(fā)出的感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我想，不久的將來，無定河仍然會如同童年的大河一樣：水波瀲滟，魚蝦歡游，水草幽香，水漫河床。生命的記憶已然融入這條大河，我期待夢回兒時的大河。也許，我正因為此，才得以和這條大河永遠(yuǎn)不會割斷聯(lián)系，才得以讓我更微笑著對待生活、對待人生，也注定我永遠(yuǎn)是這條母親河流的兒子……

我依然靜靜坐在無定河岸邊，想著從賀姓羊倌口中所知曉的，世世代代流傳在民間的，一個有關(guān)無定河的神話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無定河上游是汪洋一片，無邊無際。后來由于天上太陽的烘烤，海子里的水漸漸枯竭，形成了一片小海子。海子里的水清澈見底，映著藍(lán)天白云，宛如一面明鏡，使人們流連忘返。一日，月亮姑娘發(fā)現(xiàn)了這片美麗的海水，立刻撥動了她思凡的心弦，偷偷下凡洗澡?？墒牵瑫r隔不久，海子里的水就被洗渾了，怎樣才能使海子里的水變成清水呢？月亮姑娘思慮著。有一天，月亮姑娘洗完澡，走出海子，發(fā)現(xiàn)一股清泉。泉水順著草地流到海子里，不一會兒就漲滿了，淹沒了沙灘、草地。這時，月亮姑娘拿起一根紅柳棍在地上劃了一下，地面上立即出現(xiàn)了一條深深的壕溝，海子里的水便順著壕溝流了出來。月亮姑娘在地上劃著，一直劃到黃河里。從此，地面上就出現(xiàn)了一條由西向東蜿蜒曲折的河流。月亮姑娘怕海子里的水流完，所以她用大青石蓋住一大半泉眼，只留下一小股水慢慢地流淌。這樣，海子里的水位就下降了，河里的水也就小了，變得清清的。月亮姑娘每次洗澡都搬開大青石，泉眼里的水就嘩嘩地變大了，于是海子里的水也就上漲了，下游河里的水也就變大了、變渾了。這樣一來，河水不定期時漲時落、時渾時清，人們便為其取名“無定河”。

來自羊倌講述的神話傳說，若春天第一場和煦暖風(fēng)溫?fù)岫^，沁入心田。抬頭西望，一抹晚霞在草色掩映的天際燃燒，斜陽開始被星星點點的蒙古包和神圣的赫依摩力蘇力德所銜，整個草原像鍍上了一層金色。我眼前展開一條浩浩蕩蕩的長河，滔滔不絕，行吟如歌，蕩蕩的粼波涵漾著一河靈氣，從從容容地流經(jīng)草原，迂回曲折地穿越峽谷，坦坦蕩蕩地淌過沙漠，一往無前，風(fēng)雨兼程，以向死而生的勇武之氣，撲向了這片大地，最后百折不撓地匯入黃河……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