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心草flora

一

濃重的油彩，在我的臉頰上游走。穿上戲服，抬頭瞥見禮堂底下座無虛席，我邁開碎步登上舞臺，雷鳴般的掌聲便從四面八方響起。

那時的我，只有6歲，可一招一式，都表演得有模有樣。老人們夸我天賦異稟，我沉浸在鮮花和喝彩中，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我不知道川劇最好的時代在什么時候，茶坊酒肆、街頭巷陌，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它的存在。悠揚的胡琴穿透千年的時光，悠閑的人潮漸漸散去，只剩下那個綺羅珠履的女子獨立江頭，黯然神傷。

燈光暗了，我信手拔下珠釵。而此刻，劇場之外柳綠花紅，沒有人肯再駐足觀賞這不合時宜的藝術。我甩開水袖，落寞地走回后臺。在那里，曾有我整個童年的夢，不知更與何人說。

二

不知怎么，最近一段時間，我時常夢見小時候表演川劇的情形。

這是我來洛杉磯學習流行音樂的第二年。高中畢業(yè)那年，我沒有遵循在川劇院工作的父母意愿，留在成都繼續(xù)學習川劇，而是選擇了一個遙遠的國度，想要展開一段嶄新的生活。

遠遠地，看見室友蘇珊手足無措地向我跑來?！瓣惽扇恪彼龁疚遥斑@次，請你無論如何要幫幫我……”只見這個金發(fā)碧眼的美國女孩一把拉起我的手，不好意思地說：“我這學期選修了一門《中國傳統(tǒng)藝術》，臨近期末，導師要求我們每人必須表演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節(jié)目……我一個學歌劇的哪里搞得定這些？這不，只有來請教你了……”

我心里涌出一種莫名的悸動：“所以，你是想讓我?guī)湍阍诠?jié)目里注入些中國元素？”“不?！碧K珊的眼里閃爍出火花，“我想跟你學川劇?！薄疤K珊，學川劇，你是認真的嗎？”我看著她的眼睛，驚訝地問。“嗯。”蘇珊點點頭?！按▌」Ψ蚩刹皇且怀幌涂梢跃毘傻?。”我為難道，“現(xiàn)在時間緊迫，我們只有盡力而為?！?/p>

我迅速托朋友從成都帶來了兩套戲服，一青一白，剪裁精致，裝飾華麗。蘇珊愛不釋手地捧著它們，看得眼睛都直了。我忽然有些恍惚。這一切，不也曾是我的最愛嗎？

在那些枯燥的年月里，我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所有流過的汗水，受過的傷痛，為的不都是有朝一日能穿上這樣光彩亮麗的戲服嗎？而這些年我究竟干了什么？因為任性，我把這些來之不易的成績，統(tǒng)統(tǒng)拋棄了。

我下定決心要借此機會，給蘇珊一個漂亮的舞臺，也給自己一次綻放。

蘇珊很聰明，學得很快。為了呈現(xiàn)效果，她甚至甘當配角。古色古香的菱花鏡里，我悉心為自己貼上發(fā)片，穿上行裝。當聚光燈照在身上，我仿佛又看見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演出當天，音樂廳里人滿為患。我沒有想到一次普通的學生演出，竟會引發(fā)如此轟動。鼓點一響，我登臺亮相，驚嘆的聲音不絕于耳。

大洋彼岸，所有人都為我和蘇珊的表演而瘋狂。誠然，它并不完美，準備得也十分倉促。可是我知道，我錯了。誰說川劇沒有市場？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流行只是一時，經(jīng)典才能永恒。

三

時光飛逝，一晃四年過去。

畢業(yè)以后，我沒有接受導師的推薦留在美國，而是回到四川——這個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成了藝術院校的一名川劇老師。

2017年，四川首批歷史名人文化創(chuàng)新工程正式啟動。在我的提議下，同學們集思廣益，開始了新派川劇《詩酒太白》的創(chuàng)作。每當夕陽西下，我看著舞臺上那一張張青春的面孔，感受著他們洋溢的熱情，才發(fā)現(xiàn)，原來傳統(tǒng)戲劇的精神從來不曾磨滅。

十月公演的時候，我邀請?zhí)K珊來到了中國。我特意給她預留了最好的位置，寸步不離地陪她看完整場演出。黑暗中，我們四目相對，雙手握在一起，百感交集。

“其實，我有一個秘密，一直沒有告訴你……”蘇珊歪著腦袋看我，認真地說。

我輕輕戳了一下她的腦門兒，笑道：“你能有什么秘密瞞著我？”

“當年，我根本沒有選修《中國傳統(tǒng)藝術》……那時候，只是我自己私心對川劇喜愛，所以沒有經(jīng)過你的允許，便偷偷為你申請了演出……”她抱歉道，“對不起，巧茹，我騙了你……可是，我看過你電腦里存放的演出視頻，你那樣優(yōu)秀，不該被埋沒，中國戲劇也不該被埋沒……”

什么都不必再說。淚珠在眼眶里打轉，我撲身過去，緊緊地擁住了她。蘇珊用她的赤誠，為我的未來理清了道路。此生能交到如此摯友，夫復何求？

“放心，不會的?！蔽艺f。

從今往后，傳承與創(chuàng)新，將是我一輩子的追求。當全球愈來愈多的年輕人開始熱愛中國戲劇，當中國戲劇開始逐漸走出國門，那眉心的一點朱砂，眼角的一縷顧盼，舉手投足都是最好的見證。

誰說我不知道川劇最好的時代在什么時候，就在今朝啊。

黑色玫瑰摘自《故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