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麥
城郊結合部依然留存著城市化進程中沒有消失的農(nóng)村氣息,正在被縮小的稻田,無以成林的樹木,幾畦菜地,河浜池塘,以及賴以生息的鳥魚蛙蟲,人們目力尚能所及的遠景,感受到季風陣陣掠過發(fā)際的動感……
如果說一座城是屬地的軀體,那么四面城郊則是穿在身上色彩相對豐富的衣裳。
上世紀90年代前,黃巖城郊向北向東是成片成片的稻田和橘園。永寧江對岸2009年因建造火車站——臺州站,將這一帶的版圖重新構畫,列為高鐵新區(qū)。
“時間是沙漏”。我尋找那些遺漏下來的“沙?!薄獣r間的物證,或許原本是這座城市外衣上的幾粒紐扣,一截開裂的線縫,一條手帕,一段仍穿在一起短短的針線。
羊年前夕,我騎了一輛小刀牌電瓶車,游歷六個村莊,分別是埭東、埭西、王林施、王林、下莊、下洋顧。
一早,我最先來到東城開發(fā)區(qū),這里是埭西村和埭東村的地界。一條快要竣工的站西大道幾乎從埭東村中間穿過,路長約七百五十米、寬五十米,雙向六車道,建成后成為貫通南北的重要交通樞紐。因為開發(fā)區(qū)工廠多,匯聚了許多外來務工者。埭東、埭西兩村共同的中心街澄江路有江西、四川、重慶、陜西、甘肅、河南等人開的餐館,四處都能聽到南腔北調(diào),人們自由遷徙,能生存發(fā)展則留下來。在計劃經(jīng)濟年代,農(nóng)村戶口很難在城里生存下來,因為只有居民才有糧油、肉、燃料等配給。
在與澄江路交匯的綠汀路,向北,我看到一間臨街平頂屋,這一帶有一片出租房。這間平頂屋上立有十只“鍋蓋”——這是人們對衛(wèi)星電視廣播接收器的戲稱。這些“鍋蓋”有些是被廢棄的,還有的給保留下來了。那是民工打工回家后的娛樂生活之一,這么多的“鍋蓋”如屋頂上長出了一簇碩大的蘑菇。這是新舊交替歲月留下的一個物證。他們?yōu)槭裁匆x“鍋蓋”,不裝有線機頂盒,肯定有自己的打算。
再向北,就有一座橫跨永寧江兩岸的新橋了。這座橋改變了人們生活。我記得上世紀80年代初,我到江東北是坐渡船的,水質(zhì)混濁是由于潮汐。1997年遭受臺風“云娜”之災后,次年離此數(shù)里地的江口筑起防洪攔水大壩——永寧江閘,使閘內(nèi)上中游的水質(zhì)變得清澈,但因此沒了潮起潮落的景致。此刻,我佇立在江堤上,看到相隔排立的高聳入云的水泥電線桿;還有只有鐵架沒有噴繪寫真的光禿禿廣告牌,看上去像似一具龐大的骨架。沿著車轍深勒疊加存有積水反光的黑泥路,不遠處是另一座跨江新橋,已初露雄姿,也就是前面提到的站西大道的通江之橋,與東面的另一架火車橋橫向并列。在永寧江的東北面,幾乎每隔百米就架起一座現(xiàn)代大橋,成為江中新地標。
這天,橋邊江堤上停了一輛流動售貨車,車廂內(nèi)裝滿了一袋袋的土豆,商販正向堤下出租屋的民工兜售,商販自帶了臺秤,將交易后的一大袋土豆抬向民工的棚屋。這些操外地口音的商販以這樣的“游擊戰(zhàn)”,上門式的服務,既讓物資快速流通,又給消費者帶來了便利。這當兒生意完后,商販驅(qū)車疾駛江北,一路上跟著喇叭震天價響的吆喝聲“土豆土豆……”,回蕩在兩岸。
新區(qū)將建設成為一個環(huán)境優(yōu)美、配套完善,以山水宜居、客運樞紐、商務辦公、休閑購物為一體的城市新核心。
過了跨江大橋,出現(xiàn)兩條相交的岔路,一條繼續(xù)向北。從地圖上看,是綠汀路延伸段。也就是說,此路從江南岸的埭西村過江北通往王林洋村;另一條路,貼著江岸向東北方向。這兩條岔路都能拐向臺州火車站。
我行進在東北線上,將要穿過王林施村再依次到王林村、下莊村、下洋顧村。
羊年臨近,大多人家謝年——有如魯迅筆下的祝福。已是嚴冬,最凍人的是手。
田野空曠,廣闊而翠綠的景象,土地似乎大多已被征購或列入規(guī)劃等待開發(fā)中,這綠的部分就是一畦畦菜地。如果在農(nóng)耕年代,這時節(jié)也到了農(nóng)閑。很快我進入各村后見到三五成群打牌人,這是農(nóng)民娛樂方式之一。
正當我啟動電瓶車時,我看見橋邊一位大伯肩荷了鋤頭,前頭掛了一只黃色小袋,可能里面裝有干糧、飲用水,后面掛了一只竹籮,可能是到田間干點鋤草割菜之類的輕松活。
這一片區(qū)的城市化步伐在提速,農(nóng)民將告別農(nóng)業(yè)生活。農(nóng)民的概念正在改變,在本市另一個縣級行政區(qū)已率先推行全民居民戶口了。
前方王林施村舍隱現(xiàn)。臨水一側一座土橋,鋪了一塊塊鐵板,周邊有銹跡,橋僅寬兩米余,兩車無法交會。有意思的是這座橋限高2.1米,橫著一根標桿,刷著密密麻麻的“2.1”小字。通常公路上限高是四米。這座土橋恐怕是史上限高最低的橋吧?這樣的橋只能通過小型車,說明橋身所承受的重量非常有限。車過鐵橋時發(fā)出“咣當”的晃動聲。邊上也有并不茂密的橘林,見到掛有“柑橘研究所”字樣的招牌。我不禁起了疑問:如果此處橘地也被征光了,這研究所是否接著搬遷?
不少地名以當?shù)氐氖歼w祖或主要人口的姓為名,我將要走訪的四個村亦然,比如下洋顧村大多人姓顧。
后來,我從網(wǎng)上發(fā)現(xiàn),據(jù)澄江商場的王某說,王林村清代時原作黃林(經(jīng)查清同治光緒縣境總圖亦寫作黃林),其所以改為王林,約在王恕的祖輩從臨海百家王遷入后,村中王姓族人增多,在吳家方言區(qū),王、黃同音。始改黃為王,以此稱王林村。
那么,我即將進入的王林施村的村民是否除了王、林兩姓外,還有施姓呢?這個想法很快隨著我進入村莊“腹地”得以印證。
這塊腹地或者叫小廣場,約有四五畝地大,位于村舍之間的中心地帶,向北的村道從村舍邊上經(jīng)過。這里掛有村委員和村郵之類的牌子,坐或站著年紀不一的村民。當中一位老伯告訴我“是的,村里姓施的人較多”,另一位婦女向我透露一個信息:“我家的地也賣了,七八萬塊一畝”。
在這塊小廣場上,聚集了三撥村民。一撥人在與村道擦邊的平屋前曬太陽閑聊,神情悠閑;站在中間的三五人,邊上是燒爐之類的設備,似乎閑置著,一位中年婦女向一位村干部模樣的男子或許是長者訴說著,不時傳來哭聲,那位男子像在勸解她,在做細心的調(diào)解工作,而且她情緒似乎起伏著。
小廣場中心另一位置的修鞋師傅身邊停了一輛三卡,似乎是流動服務,或者出于方便,用車搬運行頭。這時,一位滿頭白發(fā)的大嬸拿了一條沙發(fā)布墊讓修鞋師傅用踏鞋機給修補一下,馬上有人圍攏上來看熱鬧。修鞋師傅承接了活,從他的神情中看出,這活是“小菜一碟”。這是我在王林施村見到的唯一的手工業(yè)者。
對于王林施村來說,另一個重要地標就是偌大的池塘了。塘離小廣場幾十米,村道從塘西側而過。塘呈橄欖形,南北兩頭長七十米左右,東西兩頭最長三十余米,面積相當于一個曬谷場。有意思的是塘沿四邊各有一米多長的缺口,水因清澈塘邊隱現(xiàn)一級級石板砌的埠頭,坡度低緩自上而下鋪向水底,人們可站立在水位不一的石板上洗洗刷刷。這樣的水塘在沒有自來水的農(nóng)耕年代,對于當?shù)厝藖碚f是最大的水源,其次是井水和用水缸儲存的天落水。即便到了今天,水塘仍為村民的生活發(fā)揮“余熱”,不時有人來水埠頭,漾起層層漣漪。塘中無游鴨,可見村民對水塘之珍愛。
進入村莊尾部,一處也許對村民來說并不顯眼的地標:兀立的臺門。這臺門明顯的年代特征是1949年不久,門頭上還留有一個鮮艷的大五角星。這臺門是兀自獨立的,無墻無屋無依靠,離臺門一箭之遙的民居是兩棟三層半高的水泥樓。我將一古詩稍改一字:年華如夢,此處已非舊時景。
我了解到,有些典型大寨屋已作為重要文物了,比如同屬于臺州的溫嶺市三池窟大寨屋已被列為浙江省文保單位了。
為什么那時下洋顧村還要興建大寨屋呢?
王林村是這一片區(qū)陸路之樞紐,北通火車站,東往下莊村、下洋顧村。這四村唯有王林有菜場,可見兼有向周邊村莊輻射之功能。場地不大,人氣倒旺,有一小溜在臨菜場村道一側擺地攤。這菜場向東的馬路邊,我在此碰到趕集的兩個商販,一個是開了轎車過來售羊毛衫的年輕女子,長得俊俏,另一位是年紀大點的婦女,兩人是搭檔。轎車就是攤檔,上面擺滿了各式各樣毛衣,這是近年來新興的一種流動銷售方式;旁邊是一對中年夫妻,做烤糖芝麻糖小本生意,這兩口子笑臉可掬,“掌柜”正把大鐵鍋里煮沸并黏稠起來的麥芽糖汁倒入木方盤中,兩人搭手擠壓,“掌柜”用菜刀切出一塊塊烤糖。“掌柜”帶有臨??谝?,說是專門來這兒做生意。黃巖城北過數(shù)里地就是黃土嶺,過了嶺就屬于另一縣級單位臨海地界。我曾在北城馬路邊見到賣臨海涌泉橘子的臨海人商販,這說明兩地之間經(jīng)濟早已互通了。
離菜場不遠處,門牌“王林村9號”為一座小型的舊式別院。我碰到臺門里兩位老夫妻,老妻正幫老夫提拉鏈,是羽絨衣下擺拉鏈不大靈光了。少年夫妻老來伴,兒女不在身邊唯有老兩口相濡以沫。從我走訪的六村來看,城郊“空巢現(xiàn)象”并不明顯。可見城郊一帶的人幾乎無需到外地謀生,不比鄉(xiāng)鎮(zhèn),尤其是山區(qū),這在位于江南富庶之地的臺州也存在。
這座舊式院落位于村道旁,坐北朝南,東面是臺門和灰磚墻,上下各開三扇窗,另有一小門。臺門是拱券形,門頭有三格斑駁的灰雕。走進臺門內(nèi),里面是天井,小院可謂是“自成一統(tǒng)”。雖然臺門右側堆了不足半米高的矮墻,堆的是瓦片和卵石,這樣的“墻”明顯是原墻倒塌之后的權宜之計,恐怕只能擋一下在陸地上行走遲緩的鴨子或沒長羽翼的雛雞。
因這對老夫妻對我這個“不速之客”有隔膜感,我也不想驚動老人生活。雖然我對于這小筑仍好奇,比如它的歷史……我拍了幾張照后就告辭了。
過王林村后,先經(jīng)下莊村的白石道頭,是自然村,與中心村位置有點疏離,中間一條公路是臨海與臺州中心區(qū)的椒江相通的,正路段有座涵橋,橋上方是小山嶺,嶺上建了平安宮。宮正門對著山腳下馬路邊,臨江,門前有支塔,兩扇半掩半開的木門,貼有門神像,里面搭了一個戲臺,四角翹檐。
這座歸于道教的平安宮保留了舊宮,包括木石結構的老戲臺,又向嶺上延伸出新宮,大殿以及棚柱結構的新戲臺。坡上一間房子掛有“辦公室”木牌,坐了兩位老伯,其中一位叫牟躍華,一問六十八歲了,他出示的打印的《平安宮記》,兩頁文字資料中記載著“平安宮始建于五代后唐長興二年(931年),至今已有一千多年歷史……”
“現(xiàn)在平安宮的堂主叫王阿興……”牟先生說。
我一人折回舊宮,登入老戲臺兩邊的二樓廂房,雙腳踏在木地板上傳來吱呀呀響。四壁積了些灰土,說明此處鮮有人跡了。到了轉角正間,光線半明半暗,我發(fā)現(xiàn)一尊半身的毛澤東白瓷像,立在一米多高的金黃色木臺上,兩邊寫有“大海航行靠舵手”之類紅標語,中間畫有紅太陽和松樹,這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造神運動的物證。對于多媒體時代的今人來說,有恍若隔世之感。這尊像與此宮有什么聯(lián)系?此像為何能保存至今?留下未解之謎。
從平安宮出來,我這才繞向北面進入下莊村的中心。村東臨路一側有口砌了一人高的池塘。后來我感到“凡有村處必有塘”,進一步證實了早年池塘對農(nóng)村的重要性,如今有不少池塘給砌了比小孩身體還高的粉墻,恐怕是為了避免兒童落水事故的發(fā)生。
村道中又分出一米寬的水泥小徑,有如巷中的弄堂。我向北而去,很快看到螺洋廟邊上一處“長相”奇特的舊式樓。樓南高北低,大多兩層樓高,南墻高有三層。西墻分隔三扇小門,應當說至少用三間屋來組成此樓。這棟奇樓青藤經(jīng)年纏繞,在缺水的隆冬時節(jié)照常碧綠如茵。樓南面,看上去像一幅抽象人物畫,頂上青藤卷曲,有如頭發(fā),下面是兩窗拱窗,有如一對人眼。上部的青藤正結出青果。一位村民說,這結出的果子等變黃變熟后,其籽是用來做石蓮糊的。
我想了解樓史,跟樓邊上門牌是“下莊村172號”的牟姓大伯攀談起來。他說村里牟姓居多,其次是陳姓等。我問:“牟姓從茅畬鄉(xiāng)遷來的吧?那里可是牟氏發(fā)源地哦?!蔽疫€說,牟姓始遷祖牟俸是從四川到臺州的一位大官,他連忙稱“是的是的,牟姓族譜上也是這么說的?!?/p>
牟大伯說這樓風水特好,很快我問了其他幾位村民也是這么夸贊的。我當時感到有點詭異。一經(jīng)了解,才知原來這樓的后人個個在事業(yè)上發(fā)達。最早的樓主叫牟永達,所以這獨立的奇樓應當叫牟氏故居。牟永達當時的成分相當于小地主,居地主富農(nóng)之后。牟永達有四個兒子,有在海外的,有在省城當名醫(yī)的,總之各有成就,一來無需來分這祖上家產(chǎn),二來這成了其家族好運好風水的象征物,一致認為應保留這份祖產(chǎn)。
下洋顧村隔江對岸是江口街道的屬地,也就是說此村是北城街道最東一村了。
下洋顧村早年就成為農(nóng)村先進集體典型之一,村支書顧世林幾乎在臺州地區(qū)無人不知。此地當時以盛產(chǎn)優(yōu)橘聞名。這里是咸水和淡水交匯之地,因為潮汐,當?shù)厝藢⑦@樣的地貌稱為“咸淡沖”,能產(chǎn)優(yōu)橘,此外這一帶還產(chǎn)用來編織席子、草帽之類的藺草。這樣的經(jīng)濟作物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也是農(nóng)村的一項重要副業(yè)。
午后,我來到這個人口以顧姓命名的村莊,村里有統(tǒng)一住宅區(qū),橫立著一幢幢大寨屋,縱向有四五排,中間部分翻建成三四層高的水泥樓,每幢樓間都有出入的小路,后面是北面的入口處,而在早年南面也是一個入口,因為可以從江口坐渡輪到北岸,然后穿過江堤上的蘆葦叢和雜草,進入隨風搖曳的墨綠色橘林之間泥濘小路。記得1980年春,讀高中的我隨一位管姓同學到下洋顧他家做客。他哥哥新婚不久,這個管姓同學家里翻建了未加內(nèi)部裝修的水泥樓房,算是富裕人家的了,那時人們住的幾乎是一二層磚木房。
時隔三十多年,我再度來訪,見到是一排排坐北朝南整齊劃一的大寨屋。
村里出了個大名人顧世林,他當上六至八屆全國人大代表,先后被評為省勞模、全國勞動模范。
這天也純屬巧合,當我在大寨屋之間“尋尋覓覓”,又回到第一排大寨屋前的中間,一輛貨車停在那兒,正在裝運橘子。我正在想,農(nóng)村經(jīng)濟多元后,橘子不再成為歷史上橘鄉(xiāng)黃巖的一項支柱產(chǎn)業(yè),所以下洋顧村還有多家工廠開設于此。一位中年人熱心地指了指說,坐在輪椅上曬太陽的這位就叫顧世林。我頓時興奮起來,并向輪椅上的老人招呼:“顧老,你好,你可是風云人物哦!”
顧老神情閑淡,微笑著,說自己馬上七十九歲了。我了解到,有些典型大寨屋已作為重要文物了,比如同屬于臺州的溫嶺市三池窟大寨屋已被列為浙江省文保單位了。
為什么到了八十年代,下洋顧村還要興建大寨屋呢?
最后,我與這位大名鼎鼎的農(nóng)村人物顧世林熱情道別。
這位老人坐在底樓廊下門前,沐浴在金黃色陽光中……
在城北,我不僅找到了與城市內(nèi)部有著隱蔽的聯(lián)系,還有游走在城市邊緣的蕓蕓眾生,未消亡的煙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