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艷兵 柏屹穎
摘 要:追訴時效是否適用“從舊兼從輕”原則以及如何理解“逃避偵查或者審判”,是當前我國追訴時效制度適用過程中的兩個爭點問題。爭議產(chǎn)生的根源在于對追訴時效制度的存在根據(jù)和規(guī)范目的的不同認識。1997年《刑法》規(guī)定的“無限追訴制度”較之1979年《刑法》的規(guī)定對時效延長的條件進行了放寬,在實質效果上不利于被告人,必須在堅持罪刑法定原則的前提下對1997年《刑法》第12條所規(guī)定的“本法總則第四章第八節(jié)的規(guī)定”作縮小解釋。1997年《刑法》所規(guī)定的“逃避偵查或者審判”宜解釋為在偵查機關立案偵查(包括對人立案和對事立案)或者法院受理案件后,積極、主動地逃避或者對抗司法,致使偵查、起訴、審判工作無法進行下去的逃避行為。
關鍵詞:追訴時效 從舊兼從輕 禁止溯及既往 逃避偵查或者審判
追訴時效制度自1997年《刑法》修訂以來就成為理論和實踐爭議的焦點問題之一。近來,隨著發(fā)生于1992年原南京醫(yī)學院的一起女大學生被奸殺案(以下簡稱“南醫(yī)大奸殺案”)得以偵破,圍繞著該案的追訴時效問題,法律圈內(nèi)再度掀起了新一輪的論戰(zhàn)。概覽各方觀點,爭議的焦點集中在兩個問題之上:一是追訴時效是否適用“從舊兼從輕”的刑法時間效力原則;二是如何理解1997年《刑法》第88條規(guī)定的“逃避偵查或者審判”。這兩個問題看似屬于不同層面的問題,但追根溯源可以歸結為各方對追訴時效制度規(guī)范意旨的解讀不盡一致,從不同的規(guī)范目的出發(fā)勢必會導致對同一規(guī)范的解釋結論殊異?!澳康氖侨糠傻膭?chuàng)造者,每條法律規(guī)則的產(chǎn)生都源于一個目的,即一種實際的動機?!盵1]德國目的法學派耶林的這句名言深刻地揭示了法學的要義。對法律問題的爭論如果僅僅停留在形式邏輯的層面上,一旦前提錯誤,就難免會陷入邏輯正確但結論錯誤的泥淖。因而,有必要明晰追訴時效制度的價值預設,以此為指引去探究我國追訴時效法律規(guī)定的規(guī)范目的,這樣才可能有助于解決我國追訴時效領域長期存在的一些爭而未決的難題。
一、追訴時效制度的價值意蘊
追訴時效制度是現(xiàn)代各國刑事立法所普遍采用的一項刑罰消滅制度,超過追訴時效就意味著刑事法律后果的消滅。追訴時效制度存在的根據(jù)或者說其價值何在,這是我們正確理解追訴時效制度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學說上關于追訴時效的根據(jù)主要有以下三種觀點:
(一)追訴障礙說
據(jù)美國學者保羅·羅賓遜考證,時效制度于1623年首先在英格蘭頒布,其基本原理在于陳舊證據(jù)的可靠性值得懷疑,這構成了支撐刑事時效制度的最核心的理由。[2]該說的基本觀點認為,犯罪行為的發(fā)生和追訴之間間隔時間愈長,各種證據(jù)的獲取就愈發(fā)困難,追訴就將難以實現(xiàn)。追訴障礙說將追訴時效視作一種程序上的障礙,基于這一理由,就會將追訴時效制度歸結為程序法問題。
(二)改善推測說或者監(jiān)督理論
該說的基本觀點認為,如果犯罪嫌疑人在很長時間內(nèi)都沒有再實施犯罪行為,那么可以推定他已經(jīng)改過自新,沒有再行追訴的必要。該說立基于刑罰目的理論中的特殊預防理論,認為刑罰的目的不在于懲罰已然的犯罪,而在于防止犯罪人再犯罪,犯罪行為人的人身危險性和再犯可能性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相應降低或者失去,就沒有再通過刑罰進行特殊預防的必要。同時,追訴時效制度也可以收震懾之效,促使犯罪者收斂起來不再實施新的犯罪。
(三)需罰性降低說或規(guī)范感情緩和說
該說認為,時效的實質根據(jù)存在于處罰需要的消滅中,盡管行為的應受處罰性仍然繼續(xù)存在。[3]犯罪后隨著時間的經(jīng)過,社會的規(guī)范感情得到緩和,社會公眾要求懲罰犯罪的聲音減弱,刑罰的需罰性減弱,也就不必再去追訴。該說著眼于刑罰目的理論中的一般預防,從一般預防必要性的降低來論證追訴時效的正當化根據(jù)。
以上三種觀點從程序和實體兩個不同的維度為追訴時效制度提供了依據(jù),但難以認為單純的實體法理論或程序法理論可以為追訴時效制度提供令人信服的說明。因而,理論上往往采取混合的時效理論?;旌系臅r效理論認為,追訴時效就實體法而言,是一種個人的解除刑罰事由;就程序法而言,則是一種訴訟障礙。[4]除了上述代表性觀點之外,理論上還存在準受刑說、尊重事實狀態(tài)說(社會關系穩(wěn)定說)、怠于行使權力說、社會遺忘說等觀點。[5]不可否認的是,上述各種學說從刑事實體法、程序法和刑事政策等不同角度對追訴時效制度存在的根據(jù)均進行了有益的詮釋。但深究各種觀點的實質,它們的出發(fā)點均并不在于實現(xiàn)正義這一法律的首要目標,而是充滿了各種基于功利主義的考量。可以說,追訴時效制度的價值目標在于為避免追訴不能、追訴成本過高而為犯罪人提供的贖罪之路。然而,這種功利主義進路難免會招致違背正義原則的批評,缺乏充分的說服力。以時效制度誕生時的初衷追訴障礙說為例,隨著現(xiàn)代刑事偵查科學技術的進步,對于那些有確定證據(jù)證明確有犯罪卻無法得到應有刑罰處罰的情況,追訴時效制度的存在基于上述理由放棄追訴,無疑是以放棄正義為代價的。基于此,有學者尖銳地指出:“如果讓確鑿無疑的罪犯因為不能在時效內(nèi)抓獲而逍遙法外,制度亟須的道德公信力基礎也將坍塌。……若時效制度不再服務于正當目標而總是造成失義的結果,它就應當被廢除或是被限制適用?!盵6]追訴時效制度存在的先天性價值缺陷昭示我們在解釋和適用追訴時效制度時,必須審慎地平衡正義和功利的價值訴求,避免追訴時效制度過分損及社會公眾基本的正義情感。
二、追訴時效制度的規(guī)范解讀
(一)新舊刑法適用之爭:罪刑法定原則制約下的解釋進路
由于我國1979年《刑法》和1997年《刑法》對追訴時效時效延長的規(guī)定存在不同,南醫(yī)大奸殺案發(fā)生在1992年,究竟應該適用1979年《刑法》還是1997年《刑法》就成為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對此問題,適用舊法(以下簡稱“舊法論”)和適用新法(以下簡稱“新法論”)的觀點可謂難分勝負。舊法論的核心理由認為,追訴時效屬于實體規(guī)定,1979年《刑法》第77條規(guī)定的“無限追訴制度”適用的前提條件(采取強制措施)較1997年《刑法》第88條第1款規(guī)定的“無限追訴制度”適用的前提條件(立案偵查或受理案件+逃避偵查或審判)更為嚴格,對本案犯罪嫌疑人更為有利,應按照“從舊兼從輕”的原則適用舊法。新法論則認為,追訴時效屬于程序規(guī)定,應按照“程序從新”的原則適用新法;更為重要的理由則在于1997年《刑法》第12條的明文規(guī)定“如果當時的法律認為是犯罪的,依照本法總則第四章第八節(jié)的規(guī)定應當追訴的,按照當時的法律追究刑事責任,但是如果本法不認為是犯罪或者處刑較輕的,適用本法”,顯然追訴時效從新是刑法的明文規(guī)定,不容通過解釋予以突破。
如前所述,追訴時效制度的價值考量并不限于單純的程序或者實體層面,而是綜合實體、程序和政策層面的考量,簡單地將其歸為程序法或實體法問題均有失偏頗。應當認為,追訴時效制度的適用既會導致實體上刑事責任的消滅,也會導致程序上訴訟程序的終結。從各國法律對此問題的規(guī)定上來看,既有將追訴時效規(guī)定在刑法典中,也有將其規(guī)定在程序法中的立法。因而,筆者認為,糾結于追訴時效究竟屬于程序問題還是實體問題并非解決問題的關鍵。關鍵問題毋寧說是追訴時效能否適用“禁止溯及既往”的原則?!敖顾菁凹韧弊鳛樽镄谭ǘㄔ瓌t的核心要義之一,其核心旨趣在于保障國民的預測可能性。無論是實體規(guī)則還是程序規(guī)則,只要規(guī)則的改變是在行為人行為后,都違背了預測可能性原理,屬于新法溯及既往。當這種溯及既往不利于行為人時,無疑是違背罪刑法定原則的。張明楷教授明確提出事后延長追訴時效、事后改變形式證據(jù)規(guī)則允許以較少或較簡單的證據(jù)作為定罪根據(jù)均屬于違反禁止事后法原則的做法。[7]具體到1979年《刑法》和1997年《刑法》規(guī)定的“無限追訴制度”,前者的適用條件可以概括為“立案+采取強制措施+逃避偵查或審判”,后者可以概況為“立案或受理+逃避偵查或審判”,顯而易見的是后者對時效延長的條件進行了放寬,在實質效果上不利于被告人。這一立法變遷旨在加大對犯罪的打擊力度,避免寬縱違法犯罪分子,體現(xiàn)了新的追訴時效制度向正義價值的位移。耐人尋味的是,1997年《刑法》第12條在追訴時效的判斷上明確規(guī)定適用新法的規(guī)定。正是這一規(guī)定以及隨后一系列的司法解釋、規(guī)范性文件、最高司法機關的指導性案例以及各地法院的裁判案例使得在這一問題上呈現(xiàn)嚴重分裂的狀態(tài),極大影響了法律的統(tǒng)一適用。筆者認為,對此有必要堅持罪刑法定原則制約下的解釋進路,對于1997年《刑法》第12條所規(guī)定的“依照本法總則第四章第八節(jié)的規(guī)定應當追訴”作縮小解釋,其應當僅指的是依照1997年《刑法》第87條規(guī)定的一般追訴期限判斷是否應當追訴,而不包括第88條的不受追訴期限限制的規(guī)定。[8]追訴時效從新的觀點雖然更加契合1997年《刑法》第88條的立法目的,但目的解釋仍須在遵循罪刑法定原則的前提下進行。
(二)“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理解:規(guī)范目的指導下的縮小解釋
對1997年《刑法》規(guī)定的“逃避偵查或者審判”應當如何理解,亦是各方觀點聚訟的焦點。理論界多數(shù)觀點都主張將其解釋為積極、主動地逃避或者對抗司法,致使偵查、起訴、審判工作無法進行的逃避行為。[9]與此相對,新法論者中一個頗為流行的論調認為,南醫(yī)大奸殺案如果適用1997年《刑法》第88條的規(guī)定就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只要立案了就可以直接追訴,無需報請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10]這種觀點將該條規(guī)定適用的前提條件簡化為“立案或受理”一個條件,“逃避偵查或者審判”在事實上淪為虛置的要件。還有觀點盡管沒有直接無視“逃避偵查或者審判”這一要件,但對其做了極為寬泛的解釋,認為只要是消極地不主動到案即可構成“逃避偵查”。[11]這種觀點認為“逃避”既包括積極逃避,也包括消極逃避。誠然,從漢語“逃避”的字面含義去理解,不作為亦可成為逃避的一種形式。然而,法律上的不作為是以具有作為義務為前提的,如果認為行為人實施了犯罪行為之后具有主動歸案并如實供述自己罪行的義務,不承擔該項義務即須承擔無限追訴的不利益后果,不僅將導致“逃避偵查或者審判”成為多此一舉的立法贅述,也意味著在實際上幾乎取消了追訴時效制度。這與追訴時效制度的立法初衷是完全背離的?;诖?,有必要在追訴時效制度的立法目的指引下對“逃避偵查或者審判”作窄于其字面含義的縮小解釋。因此,通說的觀點具有妥當性。犯罪分子犯罪后,沒有實施積極的逃跑或者隱匿行為,司法機關雖已立案偵查,但基于偵查技術的局限在立案后長時間無法突破,直到追訴時效經(jīng)過之后才偵破案件的,不屬于“逃避偵查”。
但值得注意的是,“逃避偵查或者審判”并不意味著犯罪嫌疑人已被司法機關鎖定。從立法沿革上看,1979年《刑法》第77條和1997年《刑法》第88條均規(guī)定有“逃避偵查或者審判”要件,基于加大對犯罪人的打擊力度這一立法本旨,對二者顯然不能作相同解釋。前者規(guī)定的“采取強制措施”要件不僅意味著已經(jīng)進行刑事立案,還意味著已經(jīng)鎖定了犯罪嫌疑人并采取了強制措施。1992年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刑法第七十七條有關采取強制措施的規(guī)定應如何適用的批復》[12]可資借鑒:“刑法第七十七條有關在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采取強制措施以后,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的規(guī)定,既適用于已經(jīng)執(zhí)行強制措施后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也適用于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決定(批準)采取強制措施后,由于犯罪分子逃避而無法執(zhí)行,以及犯罪分子在逃,經(jīng)決定(批準)逮捕并發(fā)布通緝令后拒不到案的。”后者規(guī)定的“立案偵查”是否要求“對人立案”則需要進一步考量。曲新久教授認為,1997《刑法》第88條所規(guī)定的“立案”是對人而言的,“對事不對人”的立案不是追訴時效延長所需要的“立案”。[13]然而,如果采取這一解釋結論,意味著1979年《刑法》和1997年《刑法》規(guī)定的“無限追訴制度”實質差異僅僅在于偵查機關立案偵查之后,是否對鎖定的犯罪嫌疑人采取了刑事強制措施。盡管這一變化意味著對時效延長的條件進行了放寬,但這種放寬幅度是非常之小的。難道1997年《刑法》對追訴時效延長制度的修改僅僅是為了督促偵查機關及時對已經(jīng)鎖定了的犯罪嫌疑人采取刑事強制措施?倘若如此,立法修改的實際效果將極為有限,不符合加大對犯罪的追訴力度的立法目的。因此,從立法目的上看,這里的“立案偵查”不應局限于“對人立案”,也應包括“對事立案”。犯罪人犯罪之后,潛逃到外地隱姓埋名躲藏起來的,雖然沒有被偵查機關鎖定,但仍應屬于“逃避偵查”。
三、余論
行文至此,南醫(yī)大奸殺案該如何處理就呼之欲出了:該案應適用1979年《刑法》第76條的規(guī)定,報請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追訴。盡管個案的處理可以通過恰當?shù)男谭ń忉層枰越鉀Q,但圍繞該案以及實踐中為數(shù)不少的超過一般追訴時效期限的故意殺人案件產(chǎn)生的法律適用上的爭議依然提醒我們,我國現(xiàn)行刑法所規(guī)定的追訴時效制度不無反思和改進的空間。建議未來修法時,應將1997《刑法》第12條規(guī)定的“依照本法總則第四章第八節(jié)的規(guī)定應當追訴的”修改為“依照本法第八十七條追訴期限的規(guī)定應當追訴的”,如此可避免出現(xiàn)解釋上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