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在當代文學史上,貴州作家羅銀賢并不為人矚目。但他的人生經歷與戲劇、小說創(chuàng)作,卻有特殊的認識價值。羅銀賢主要憑借戲劇創(chuàng)作聞名,但他的小說無疑更值得研究。在我看來,最能體現(xiàn)其文學氣質、才華,也具有較高價值的,是他的小說。羅銀賢的小說以“人之境”“人之困”與“人之爭”為主題,追問“人為什么活著,應該怎樣活著”,將生命體驗與審美體驗融為一體。這是一種別樣的“鄉(xiāng)土小說”。他繼承了魯迅、沈從文、蹇先艾與趙樹理等人書寫鄉(xiāng)土的歷史經驗,但也找到了自己建立與鄉(xiāng)土之間精神聯(lián)結的特殊方式。
我從不研究當代文學,但我的第二故鄉(xiāng)貴州的朋友,希望我為離世不久的貴州劇作家、小說家羅銀賢的《羅銀賢文集》寫序,我卻欣然同意了。這不僅是因為羅銀賢是我當年在貴州安順師范學校任教時的學生,1980年代他來北大中文系作家班上學,又聽過我的課;更是因為我一直有一個好奇心:在魯迅曾經關注過的五四“鄉(xiāng)土文學家”蹇先艾的家鄉(xiāng)貴州,這樣的鄉(xiāng)土文學傳統(tǒng)是否得到繼承和發(fā)展?魯迅當年評價說,蹇先艾寫于1924年的《水葬》,“對我們展示了‘老遠的貴州’的鄉(xiāng)間習俗的冷酷,和出于這冷酷中的母性之愛的偉大——貴州很遠,但大家的情境是一樣的”。那么,近一百年后的今天,貴州的鄉(xiāng)土作家又是怎樣看待與描寫那里的“鄉(xiāng)間習俗”,處于怎樣的“情境”之中,還能引起“大家”的共鳴嗎?
但我認真讀完《文集》,卻久久無法提筆。原因是我突然面對一個我其實并不了解的羅銀賢:我完全低估了這位貴州山里的“娃崽”的創(chuàng)造潛力。我心里更明白:豈止是不懂我的這位學生,更暴露了我與貴州父老鄉(xiāng)親,貴州民族文化、鄉(xiāng)土文化的隔膜,說到底,我還是一個“外鄉(xiāng)人”。意識到這一點,我既沉重,又驚喜,并且完全沉浸在銀賢為我們提供的文學世界和人的生命境界里,卻不知如何表達我的內心所受到的沖擊,理不清道不明的,分明十分豐厚卻又一片混沌的感受和感悟。我明白,這正是“羅銀賢的文學”所追求的:能夠讓我們這些“評論家”侃侃而談、任作分析的作品,絕不是,至少不是羅銀賢心目中的“文學創(chuàng)作”。我研究了一輩子的文學,卻很少進入這樣的多少有些神秘的文學世界,面對不知如何分析的困惑。但這卻是必須補的文學課,真沒想到,活到80歲,又由我的貴州遠行的學生給我補上一課:他走了,我卻獲得了“新生”,這是多么奇妙的事!
但也因此激發(fā)了我強烈的研究興趣,真正投入其中:不是簡單地寫序,而是要和作家本人,更是和貴州的父老鄉(xiāng)親、山野生靈,進行生命與生命之間的對話。而羅銀賢的創(chuàng)作恰恰也有強烈的主體投入性,文學生命與自我生命高度融合。那么,我們的討論就從羅銀賢的人生歷程開始。
這是他的《自述》:“羅銀賢,一個鄉(xiāng)野粗木匠的兒子,一個鋸齒中的生命,1952年生于夜郎深山雪地里”,“沒有夢幻般的童年,只有喝最清亮的山泉和最污濁的田水的記憶,只有啃最甜的野果和最苦澀的草根樹皮的日子”?!皦粢话憔瓦M了一個師范學校,又夢一般就被留在了學校”,“世代和戲劇無半點緣分,現(xiàn)在卻做了貴州省安順花燈劇團的編劇。獲過國獎省獎①,也遭過無數(shù)折騰與貶斥”,“想做作家,卻又未必就成。做不成作家,也未必就停了笨拙的筆”。②
這里,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這個鄉(xiāng)野的兒子童年生命記憶,為他一生精神發(fā)展墊的“底”。而且有“清亮”與“污濁”、“最甜”與“最苦”的兩個側面。這都成為他以后創(chuàng)作的源泉。
清亮、甜美的記憶,化作了“散文”,我稱之為“土地里長出的散文”,那里有已經融入銀賢生命中最珍貴的大自然的生命——
……就那么躺在林間,也是一種美美的享受:滿眼翡翠般的綠葉,悅耳的鳥聲,說不清什么滋味的林野鄉(xiāng)氣,隨著和風彌漫全身,沁入心肺,沁入全身每一處骨隙肉縫,那感覺像躺在母親懷里……睜開眼睛,滿目是洋溢著生命的綠葉;合上眼睛,什么也不想,也不聽那些鳥兒的鳴唱,靜下心,這時候便會聽到樹葉的竊竊私語,仿佛在述說著它們的生活故事,可以在其間聽到一種久遠,一種永恒;也可以聽到正在進行的現(xiàn)在:聽到無數(shù)的根在泥土下咝咝地吸吮水分的聲音,聽到數(shù)不清的種子在四周裂嘴發(fā)芽的響動,聽到樹木們呼吸的氣息,聽到一切都在成長的心跳……感覺到生機的豐盈,感覺到自己也在這一片鮮活中跟著成長……③
還有那“大樹大”,“就那么一年年長著老著,只是沒完沒了地灑一身濃綠在那片生長它們的土地上,一任那些聒噪的雀鳥在上面筑窩壘巢,繁衍后代”?!罢镎叾伎梢钥匆妿卓镁薮蟮纳程臉?,甚至十數(shù)棵,像一把巨傘撐向高空,將一處處寨子遮在濃濃的綠蔭之中。祖輩們在樹下悠閑地咂煙,述說從前的故事;父兄們在樹下歇息,彼此說著一年的打算;孩子們飽吸奶水后,抬頭看著上空滿眼的綠葉,似乎樹葉瀉下的濃綠,也像母親的奶汁一樣美美地流進了心田……”家鄉(xiāng)的沙棠樹也受著“人間生活的煙火和感情氣息滋養(yǎng)”,“永遠枝繁葉茂,見不到枯干殘樁”,“就那么天老地荒地活著……”④
更有“山野之尊”:“家鄉(xiāng)的老虎在我心靈中,是容不得一絲污濁的,一點污濁就會造成它們的死亡;至于是身軀的死亡,還是形象、心靈的死亡,只有它們自己才知道。由此猜想那全身毛色,一定非常干凈,干凈得泛著一種神圣的光。它們不愿屈就比自己高的東西,寧愿繞道而行,寧愿迎受雷電風雨,不要遮護,獨在山林高處,那一份雄傲至極的心靈尊嚴,實在有些令人震撼”:這是“我”“心靈深處”的守護神。⑤
這些山野般樸實,又多少含有隱喻的文字也給了我心靈的震撼:我分明看到,羅銀賢從生命的起點上,就在山野里的大自然生命,以及天生與之相聯(lián)結的鄉(xiāng)民日常生活里,領悟到了生命的“生機”“永恒”“神圣”與“尊嚴”,并從中獲得了生命的歸宿與守護。而我,直到老年,才猛然有些醒悟,試圖尋求生命的永恒與神圣,又顯然更多出于理性的選擇,與銀賢幾乎出于真性情的感悟與本能的生命滲透,是不能同日而語的,真慕煞我也。我也因此對銀賢每篇回憶散文結尾的感傷、失落產生共鳴:“現(xiàn)在我家鄉(xiāng)那些失去了森林的鄉(xiāng)間娃崽”還能有躺在山林里的“那份享受”嗎?“往后的孩子們還會有大樹的故事么?即使有,也不過是從前留下的傳奇?!倍亦l(xiāng)早已“失去了老虎的蹤影”,我們只能想象它“孤獨佇立在沒有遮擋的山頂”,“目光里充滿不盡的愴涼和眷念……”⑥從童年開始即隔斷了人的生命與大自然生命的天然聯(lián)結,大概就是現(xiàn)代文明、現(xiàn)代教育、現(xiàn)代人的生命的最大危機。在這個意義上,銀賢是幸運的,這是他最后能夠獻身文學并大有收獲的基本條件和天生優(yōu)勢。
而銀賢童年記憶里,更有“最污濁的田水”“最苦澀的草根”:這“大躍進導致大饑荒”的歷史是他這樣的“50后”“60后”這一代人的最痛苦的人生記憶。銀賢也同樣化作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劇作《大山里的老人》,小說《鋸齒人生》《無色酒》《大墳》《祭禮》,都滲透著斑斑血跡,充滿歷史的恐怖。其中最讓我有驚心動魄之感的,是《祭禮》和《大墳》?!都蓝Y》寫“不該有的饑餓年月,那個沒法放下的冬天”:要死的易姑公總不肯死去,斷斷續(xù)續(xù)地呻吟著想吃幾粒苞谷花,“我想吃,我想吃……”苞谷花大娘“閉住眼睛,任那喊聲像鋸齒一樣無遮無攔地鋸解自己”,她手里有一升苞谷裝在黑罐中,為留下生存的種子,她內心再怎么煎熬最終也沒有拿出來。直到開春饑餓還沒有完全過去,她就“莊嚴無聲”地“把苞谷一顆一顆用心地種進地里去”,而種子一出土就像“無數(shù)瘋狂的生命”“齊刷刷一片”,“綠油發(fā)亮”,“茂盛得使人覺得像是漫著無數(shù)無形的神秘氣息”,“沒人見過這樣的莊稼,全懷疑這不是苞谷,是魔怪”。沒多久,“寨子很快就傳說開了:易姑公的墳頭上被人灑滿了苞谷花,像開著無數(shù)的小白花。人們聽了先是一震,隨即就靜下心去,竟沒人驚奇,也沒有人過問是什么人灑的,心都無聲地被沉進了一個已去的歲月黑潭里,似乎都認為早該有人這樣了”。人們很快又發(fā)現(xiàn),村子里只要死了人,苞谷花大娘都會莊重地送上苞谷花祭奠。開始,大家聯(lián)想起易姑公“都變得無聲無息”,日子久了,就成了習慣,仿佛一切都遺忘了。只有苞谷花大娘還在不斷地喃喃自語:“還沒餓怕呀”,直到最后“要離開人世間”那一刻,她還“抖著微弱欲斷的聲音叫一聲:‘易姑公……’”此后,寨子里一有人死,總會有人在靈前祭上苞谷花米;苞谷花大娘留下的苞谷地,依然“茂盛得黑綠一片,像漫著神秘氣息的鬼林,讓人總覺得那深綠間有一個摸摸索索的人影子”?!獨v史的痛苦記憶會逐漸淡化,卻因轉化為民間祭奠儀式而永遠遺存;在銀賢的筆下,更富有神秘的色彩,并化作了他的文學世界里的“人—鬼—神”的意象而觸目驚心。
更打動我、引我深思的是《大墳》。依然是當年的苦難所喚起:生產隊長史明遠執(zhí)行極“左”路線,將天成叔送去勞改,金保娘也被逼在他家門前上吊;如今平了反,卻“引爆了幾十年深埋心里的憤恨”,群情激怒下,就去挖了已經去世的史明遠的墳。這是一個可以理解的農村復仇故事,銀賢卻獨具慧眼地挖掘“復仇之后”人的內心世界:“義憤和翻涌的熱血,不知怎么就一下子都沒有了”,天地間突然“彌漫著一抹看不見的鬼藍色冷氣”,“隱隱覺得水漉漉的一切全被什么黏糊糊地涂裹著”,“一股神秘的氣流在寨里四處竄游,夜黑里莫名地泛起一種無形的騷動和不安”。第二天寨子里就有人說:“偏坡史明遠的墳——被人又壘起來了?!薄罢麄€寨子像在夜里抖落了身上什么沉重的東西,重新舒朗地生活在早晨的新鮮里?!薄鏇]想到,山里人竟用這樣的多少有些神秘的方式,埋葬痛苦的歷史,去掉罪惡留下心中的仇恨,開始新的生活。這又是一個“現(xiàn)實的神奇故事”。這樣的故事,只有銀賢這樣的生命與山里人融為一體的山野娃崽才寫得出來,這樣的生命境界、文學世界是我這樣的外鄉(xiāng)人想象不出,也進入不了的。
最難能可貴的是,銀賢不僅“融入”山野又“走出”了山野,前文所討論的銀賢文學作品里的“山野生靈”,其實都是他走出山外“回頭看”的發(fā)現(xiàn)與創(chuàng)造。這就談到了銀賢人生道路上的另一個關鍵:1972年20歲的他考入了貴州安順地區(qū)師范學校,1988年36歲時到北京大學中文系作家班學習。這也是我和他的兩次相遇,就具有了某種象征意義,重要的是我們倆都從中獲益。銀賢從山野進入城市,接受現(xiàn)代教育,就獲得了一個全新的天地。他如此深情地寫道:“北大在我心目中,是一座恢宏神圣的精神殿堂,是心靈的家園?!雹哌@就意味著,銀賢以山野生命的神圣性墊底,以此為自己的心靈家園;現(xiàn)在又在現(xiàn)代文明的精神殿堂里,獲得新的神圣性,又有了新的更加廣闊的心靈的家園。銀賢曾寫有一篇《赤腳走向殿堂》的短文,寫他到北大求學,平生第一次買了一雙最貴的皮鞋,卻不想在火車上被人盜走,只能“赤腳站在北京的街頭”。這件生活上的趣事,同樣具有象征意義,銀賢問自己,我能“像鄉(xiāng)野間的父老對待土地樣”,赤著腳,更以“赤裸心靈”走向“精神殿堂的更深處么?”同時也提醒自己:即使進入“殿堂”,也不能忘了那“赤裸”的大地。⑧這樣,自由出入于“大地”與“殿堂”兩個精神家園之間,彼此相互支撐、影響,銀賢就獲得了全新的生命境界和全新的文學世界。
重要的是,銀賢如何深度進入與理解對他這個山野的孩子而言多少有些神秘的“精神殿堂”?于是,就注意到了1998年46歲的銀賢寫的劇本《蔡元培》,那里集中表達了他對蔡元培所代表的北大精神,中國現(xiàn)代殿堂精神傳統(tǒng)的思考。難得的是,銀賢并沒有把北大精神理想化,把蔡校長塑造成“某種抽象精神的高大化身”,而是努力進入他的內心世界,“以一種生命對生命的感覺與理解來走近蔡先生”。于是,就發(fā)現(xiàn)和真實地揭示了處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下的蔡元培,在“新”與“舊”的對立沖突中內心的“豐富的痛苦”,以及“地獄原來在我身”的內在矛盾。他由此發(fā)現(xiàn)的,是一種內外交困中的精神堅守,追求“對宇宙人世的至真認識”,堅持“做人之真”與“做文之真”的“真生命”。⑨——這就抓住北大精神之真,現(xiàn)代精神殿堂的本質。而且直接影響、并貫徹于銀賢以后的人生道路與文學道路之中。
事實上,銀賢自身在走出山野以后,就一直處于“內外交困”之中。人們很容易就注意到羅銀賢的《蔡元培》里的“來—去—來”的結構:從“來不來北大執(zhí)掌”到“‘五四’后被迫辭職離?!保佟敖洝觳踢\動’勝利再回北大”。銀賢強調,這一結構不僅表達了他對“蔡先生的文化性格”的理解,更“潛在著我對世事人生的認識”。⑩在銀賢的代表性劇作《故鄉(xiāng)人》里也有類似的“出走—歸來—又離去”的戲劇結構,也是一種“情感歷程”。銀賢說,這“其實正是我這類走出故鄉(xiāng)而又魂牽夢繞故鄉(xiāng)的人的復雜情感,親情故鄉(xiāng),而又不滿足于故鄉(xiāng),心靈便煎熬于理性與感情交織的水火之中。這真是‘最苦是鄉(xiāng)情’了”?。
這確實是復雜而豐厚的情感、心理歷程。首先是“出走”。銀賢并不回避:“在一個身份壁壘森嚴的年代”,作為“赤腳農家少年”,他的“最大夢想就是當一個吃公糧的國家干部”,“他實現(xiàn)了這個夢,付出和利用了一個農家少年可以想象的艱辛掙扎和全部聰明才智,包括神圣的文學”,文學對于這山里的孩子最初就是“敲門磚”。?這樣,他最終成了“公家人”,生活在城市,享受現(xiàn)代新生活,接受現(xiàn)代新教育,并通過寫作獲得了社會的承認,以及相應的有限話語權,獲得了現(xiàn)代人的某種尊嚴。應該說,這在當代中國是具有某種代表性和象征性的:1970年代末即已醞釀(銀賢正是在這個年代考入地區(qū)最高學府的),在1980年代全面展開的中國改革開放的一個重要成果,就是打破城鄉(xiāng)隔絕的森嚴壁壘,讓鄉(xiāng)下人得以進入城市,在重重阻力中逐漸獲得公民的權利。這無論對銀賢個人,還是中國社會,無疑是一個歷史的進步。
但銀賢在走出鄉(xiāng)野進入城市以后,又立刻陷入了新的困境。一方面,他無法擺脫面對繁華都市感受到的壓力,一種強烈的精神失落。這也是一個無情的現(xiàn)實:銀賢們居住在城市,卻始終進入不了城里人的世界,后者天生的優(yōu)越感,根本不接受鄉(xiāng)下人。隨時隨地都可以感受到卻又無形的歧視,讓銀賢們身心疲憊,甚至形成某種生命的畸形狀態(tài),如他自己所說,“外表上,我給人的印象是自負,其實心里虛得厲害,總擺不脫鄉(xiāng)下人的自卑感。有時也很反常,那是不服氣,有些心理變態(tài)的味道,面上和人嬉笑快樂,心底里卻深深藏著自己也說不清的悲哀”?。
另一方面,或許是更為重要和根本的,就是“生活在城市里”所感到的生命的另一種流失。銀賢在1990年代,專門寫了一組關于自己的“都市體驗”的雜文隨筆。其中一篇就談到,好不容易擁有了“自己創(chuàng)造的好世界”:“鱗次櫛比的高樓”,“水泥或柏油鋪就的寬坦街路”,“通宵達旦的影視”,“擁有種種的音樂聲響設施和娛樂場所”,“不再一定要頂著烈日或風雨去背水打柴才能生火做飯過日子”,“不必再去細數(shù)天上無言的星星借此打發(fā)夜晚難耐的寂寞”;但又擔心“被自己創(chuàng)造的新世界的所消解”?!吧钤诔鞘性浭俏覀兊脑竿?、夢想,也是我們勞動創(chuàng)造的進步;現(xiàn)在卻身不由己地被侵蝕,被異化。”?簡單說起來,就是“比前人會過日子多了。然而這樣的做人和生活,卻又隱隱的似乎少了點什么;似乎生命這東西失卻了一種眷念和纏綿悱惻的豐潤,失卻了一種對于什么的依恃”。?其實這樣的生命的缺失感,不僅屬于羅銀賢這樣生活在城市里的“鄉(xiāng)下人”,它是所有的享受著現(xiàn)代都市文明的人所共有的;但大多數(shù)人都不去深究,將就著這么過了。唯有銀賢這樣的認真地追求“真生命”的人才不甘心于此,又開始了新的“尋覓”:尋覓“以心向善向美”的人?,尋覓人與人交往中的“人情味”?,尋覓“原初生活的本味”?,尋覓“誠實心地”,“語言原有的質樸率直”?,尋覓“神”與“圣”?……歸根結底,要“尋覓與大地久違了的那一份聯(lián)系”,自己是“永遠永遠的地之子”;要追回失落的“心靈和精神的純真結合”,作為一個寫作者,自己“應該托起一個人類崇高精神世界”。[21]這樣的生命的重新尋覓,絕不是懷舊,也不僅是一種感性的醒悟,更包括了對現(xiàn)代都市文明的理性反省。在2000年伊始所寫的《步入新世紀后的一縷遲疑》里,他深沉地談到了在新世紀要反省和追問“地球的生存和人與地球的關系”。過去的世紀的最大教訓,就是“爭先恐后地向地球的心深處搜刮索取,把個地球掏挖得百孔千瘡,還自以為創(chuàng)造了比農業(yè)文明更為先進的工業(yè)文明”。新世紀的首要任務,就是反省“工業(yè)文明”,重建人與地球(大自然)“共生共榮的和諧”關系;更重要的是,要重建“生存新思維”[22]:對于銀賢來說,他念念不忘的,始終是對“人的生存環(huán)境、生存方式、生存思維”的思索,前文討論的他身處現(xiàn)代城市的反思,尋覓“與大地久違的聯(lián)系”,尋覓“失去的人的崇高精神”的努力,都是出于重建適應新時代的“人的生存新方式、新思維”的自覺追求。
明白于此,我們才能真正把握銀賢的“故鄉(xiāng)情”,他與山野的復雜關系和內涵的豐富性。用銀賢的話來說,他和山野故鄉(xiāng)的真實聯(lián)系是“走而未走,未出而出”[23]。首先是一種生命聯(lián)系,“感情對于人和生命,似乎更具其本質的意義”,“那些隨著生命的成長被感情留在心上的記憶,使我不可擺脫地要寫那些鄉(xiāng)野間的人和情”,他和他創(chuàng)作中的人物“一次次離開故鄉(xiāng),卻沒有一次是真正離開了故鄉(xiāng)”。這或許正是銀賢的優(yōu)勢所在:他的生命與文學都是有根的,而且是扎扎實實的,不像我輩這樣或無根,似乎有根也多少有些虛。但銀賢卻指出,這同時可能也是自己這樣的“故鄉(xiāng)人的悲劇性”所在。[24]——這又是一個相當深刻的論斷:對山野故鄉(xiāng)的關系如果只限于情感的層面,極容易陷入盲目性,“自覺或不自覺地對其美化”,“在濃烈的感情中淡化了其負面”。這涉及人的生存、命運與生存環(huán)境的關系:“環(huán)境孕育著人,同時也有形無形地禁錮著人”,“只有能夠冷峻地認識思考這環(huán)境,人才能不斷地把握和改造環(huán)境,進而把握自己的命運”。銀賢因此冷靜地提醒自己:“地處西南山叢中的少數(shù)民族”,“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環(huán)境的封閉和穩(wěn)定性,也給人的心理帶來封閉性和觀念意識的凝固性”,如果陷入“濃厚的親情意識和強烈的村寨意識”不能自拔,就只能導致保守、不思變而被時代無情淘汰。[25]
這或許是銀賢所要面對的更為艱難的生命命題:不僅要眷戀鄉(xiāng)情,以此為根;更要“走出故鄉(xiāng)”,“用理性的目光去審視它”,進行“超越性”的觀察與思考。[26]用銀賢的說法,“那山水養(yǎng)育出來的兒子,那做兒子的責任和情義,使我必須對故鄉(xiāng)的情作自己超越的思考”。而所謂“超越”,首先就是不僅“追索給我記憶的那些(故鄉(xiāng)人)的從前”,更要“關注那些人的現(xiàn)在,矚目故鄉(xiāng)的未來”。[27]這就要面對已經滲透自己靈魂的“故鄉(xiāng)文化和城市文化的矛盾沖突”,傳統(tǒng)文明和現(xiàn)代文明的糾纏,既深入其內,揭示其“難于言盡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又“超越”出來,在人類文明未來發(fā)展的大視野下,進行全新的選擇和探索。[28]
我們分別從感情與理性兩個方面來討論銀賢這樣的“永遠的地之子”的故鄉(xiāng)情思,也存在一種危險:過于明晰化的分析,會導致簡單化與絕對化,這至少是不符合羅銀賢這個具體生命的真實的。銀賢說,他對自己“情思纏繞”的故鄉(xiāng)人,“無力作單向純化的表現(xiàn),就如我無法純化自己為單一一樣。我擔心不意的切割,會損傷以至扼殺那些生命的活力”。
于是,銀賢自己作了這樣一個描述:“或許正是這一份情義太濃太深,血肉的聯(lián)系太緊太密切,以至使(我的)這思考永遠也不可能達到思考的真正超越滿懷真摯灼燙的情感,只能在一片混沌中涌現(xiàn)?!盵29]說得多好?!霸谝黄煦缰杏楷F(xiàn)”,這就點到了要害:對生活的原生形態(tài)和人的生命本體的“混沌”展現(xiàn),這才是羅銀賢的真正追求;而這樣的追求,正是真正的文學性的追求。這就意味著,羅銀賢最終在“文學”這里找到了參與“現(xiàn)代人的生命重建”這一時代重大命題的最適合自己的方式和路徑,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因此擺脫了最初的功利目的,而成為承擔社會責任和精神堅守的自覺選擇,最后就成了自己的生命存在方式,也由此形成了獨特的文學觀、戲劇觀和小說觀,以及相應的創(chuàng)作實踐。這正是我們下文所要展開討論的。
羅銀賢第一部代表作是民族歌劇《故鄉(xiāng)人》,曾得到北京歌劇界的高度評價:“布依族有史以來第一次被寫進戲里,也是第一次登上首都舞臺,這在少數(shù)民族戲劇史上是一件大事?!盵30]這也就確認了羅銀賢在當代中國戲劇史、歌劇史上的歷史貢獻:他無疑是當代中國民族戲劇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的代表性作家,作為貴州社會底層涌現(xiàn)出來的鄉(xiāng)土作家,更具有特殊的意義。
這樣的歷史貢獻也非偶然,是根植在他和布依族的深厚感情之上的。銀賢說,“我生活的那片山海中,最重情的,在我心上留下最多的,便是布依人了。我常和他們一起大碗喝家釀的酒,一起說粗野的玩笑話。劇中的那些人物,他們有些是我童年的伙伴,有些是我的親友,有些甚至和我同著一個血緣。劇中的那些事發(fā)生時,有的我和他們一起哭過,有的一起開心笑過。我寫他們,是一串串有生命的記憶,總攪得我這顆離開了故鄉(xiāng)的心不得安寧,使我必須傾注感情來寫他們,寫他們的生活,寫他們的感情”[31]。
銀賢當然更有許多理性的思考,并且有自己的戲劇觀,特別是民族戲劇觀:我們的討論就從這里開始。
銀賢在《寫戲小傳》里說,“生下來原本就不是為寫戲,也沒想過寫戲,后來卻寫了戲”,才知道“生活里有戲,戲里有生活”。[32]他還說,“為了學會寫劇本,我拼命讀了好些關于戲劇的書。我在感情上認同戲劇是思想的。在西方人的意識中,戲劇是詩,是關于人這一生命的哲學,是為要人深思?;蛟S我們的戲劇在歷史上就是興起于勾欄瓦舍,要投人所好,為人娛樂。要我去寫戲,用嬉皮笑臉或俗不可耐賺人們開心,太違我之所愿了,我做不到,我想回到文學上去”[33]。這里對中國傳統(tǒng)戲劇觀的理解可能有些片面,銀賢后來也有新的認識。但他指明的這一點卻很關鍵:他認定,“戲劇是詩,是關于人這一生命的哲學”;本質上“是思想的”,“要人深思”的。這包含了銀賢對“文學性”的基本理解,構成了他的戲劇觀,以至小說觀的核心。
銀賢更具體、深入展開的,是他的民族觀和民族戲劇觀。根據我的初步梳理,大概有四個方面的理解和追求。
1.他的思考和探索,從質疑和反省開始:“我們過去搞民族特色,是為特色而特色,為風俗而風俗”,而嚴重忽略了“表現(xiàn)這些風俗特性中人的精神蘊藏”。而在他看來,“每一個民族的風俗習慣,能那么一輩輩沿襲下來,除其他種種原因外,我想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這些習俗形式里,有著一種人的生命和精神寄托,形成一種生命存在形態(tài)。它既然存在著,必有其內在的原因。我想表現(xiàn)這些獨特的風俗中人的精神,使這個民族的人的生命在這些習俗中得到充分的顯現(xiàn)”[34]。自覺挖掘“民族風俗中人的精神蘊藏”,展現(xiàn)民族在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下的“生命存在形態(tài)”,這就使得銀賢的戲劇創(chuàng)作有了一個超越性的高起點,并具有鮮明的個人獨特性:它始終是以表現(xiàn)人、人的精神、人的生命存在為中心的真正的“人的文學”“人的戲劇”。這顯然是“五四”人的文學傳統(tǒng)的自覺繼承和發(fā)展。
2.這背后還有更深層次的思考:“人類民族盡管千差萬別,風俗、習慣、氣質和文化各異,但作為人,卻是一個永恒的共同”,“我們民族題材的戲劇創(chuàng)作和欣賞,常常是注意了表現(xiàn)民族的獨特性,而忽略了人的這一共同性,忽略了這一共同性在獨特性中的表現(xiàn)形態(tài)”。什么是人的共同性呢?簡單地說,就是“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形成的人的環(huán)境,人與這環(huán)境的矛盾沖突,就構成了人的命運沖突”。而所謂“人的環(huán)境”是有兩個側面的,自然物質環(huán)境之外,人還生活在“經驗和思想意識交織的文化網里,這是人的文化環(huán)境”。各民族的特殊性,就是指不同民族在不同的自然物理環(huán)境和文化環(huán)境下形成的不同的生活方式、生存狀態(tài)和習俗,不同的精神、情感、心理和語言表達方式等。
由此提出的是兩個方面的問題與追求。一方面,要從各民族不同的自然環(huán)境和文化環(huán)境和各民族的生存、命運的復雜關系中來展現(xiàn)民族特殊性,這也是民族題材寫作的基本要求。另一方面,又要注意民族特殊性中的人類共同性,這就使得民族題材的作品,“不再停留在獨特的單一意義中,而是從獨特里生發(fā)出寬泛的輻射,具有了普遍的價值意義”,“獲得更大的馳騁空間”,使讀者、觀眾中“不同文化的民族和不同的審美意識以及不同價值標準的人”,都能從我們的戲劇中展現(xiàn)的具有特殊民族性的“人物和其命運的審美和思考中,得出自己的結論”。銀賢說,“在民族題材戲劇創(chuàng)作中,又超越這一題材,使其蘊含更多的人所共通的生命意味,這是我的追求”[35]。這自然是一個很高的創(chuàng)作目標與境界。
3.在關注民族性背后的人性的普遍性同時,還應該注意民族性與所生活的歷史、時代的關系。這就是銀賢所說的,“任何一個民族,都是存在于人類生活的歷史流程之中,存在于民族自身發(fā)展變化的成長歷史進程中。每一個時代的經濟和文化的發(fā)展變化,都或明或暗地導致民族自身的精神和心理意識的發(fā)展變化”,“在每一階段的發(fā)展變化中,民族中的人的心靈和精神都在已有的和新生的觀念意識交錯之間,有著自己的顫抖,承受著各自不同的擠壓和撕裂。一個個活鮮鮮的生命,便在這擠壓和撕裂的痛苦中作出各自的選擇,演出自己生活的悲喜劇”。在銀賢看來,當下改革開放的中國,正處于“時代變革的大潮中。民族固有的觀念意識正受到生活發(fā)展變化的種種沖擊,觸目地凸顯了交替時代的種種矛盾沖突,激烈地顛覆著民族中人的命運”,這正是用戲劇的方式表現(xiàn)民族精神的大沖突,民族生存、命運大變動的大好時機。如果“這時候的民族題材的戲劇創(chuàng)作,還僅僅停滯在民族特色和神話般的展示中,就顯出了我們的筆墨的局促和稚嫩,步態(tài)的蹣跚”。他因此提出,必須“把創(chuàng)作的筆觸伸向變革時代民族中活生生人的心靈深處,把目光投向時代交替中民族的命運,展現(xiàn)民族中人們現(xiàn)實生命形態(tài),這才是今天民族題材戲劇創(chuàng)作的瀚?!盵36]?!@里所說的,正是民族題材創(chuàng)作中帶有根本性的大問題,被銀賢如此敏銳地抓住,顯示了一種大眼光、大胸懷,是很不容易的。
4.問題是如何把握和表現(xiàn)這歷史、時代大變革中的民族精神、生命和命運的大沖突、大變化?銀賢也別有見解。他指出,“生命的本身就是繁復的,作為大變革時期處于兩種觀念意識沖突旋渦中的人,就更顯出一種混沌的豐厚。生命的真實厚度,也許就在這里”?!耙朐诿褡孱}材戲劇中真正做到關注人和人的命運,而不是把人作為任何別的目的。對人作單一的或純化的任何表現(xiàn),都是肢解了真正的人,閹割了人的真實生命?!币虼?,創(chuàng)作的中心,無疑應該是處于歷史大變革中的人,把他(她)“作為一個糾結著時代文化沖突的生命來展示,不是作為兩種對立沖突的某一營壘的人物來塑造”,這就要擺脫“忠奸善惡二元對立”的“倫理思維”和“戲劇審美習慣”。而這樣的“混沌的豐厚”,展現(xiàn)“人物難以言盡的豐富性和復雜性”,顯示“生命的真實厚度”,同時顯現(xiàn)的是“文學的真實厚度”。[37]在羅銀賢看來,所有這些展現(xiàn)民族生命內涵的追求,最后都要落實到民族民間戲劇的“藝術形式本體”的追求上:這或許是民族戲劇創(chuàng)作的根本。關于這方面的思考和實踐,我們將在下文結合銀賢的創(chuàng)作實踐詳加討論。
我們不能在銀賢的民族戲劇理論思考這里停留太久,要趕緊進入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他的民族戲劇主要有兩個方面。
首先是民族神話傳說題材的劇作?!饵S果樹傳奇》是銀賢寫的第一個大戲劇本,卻是一次大膽的冒險:他研究了有關黃果樹的傳說,發(fā)現(xiàn)所有的神話傳說都是“把人的愿望寄托給萬能的神去完成”,逃脫不了“神仙拯救人類的思維”;銀賢卻異想天開:如果“寫寫人救神會是什么樣的情形呢?”他從內心更“信奉”人對“大地”的“情義”可以拯救大地和人自己。于是,在劇本里,就設置了“大地”上的“人”與“神仙世界”里的“天王”的沖突,將身在神界、受天王支配,卻良心猶存、不忘人間情的“小白龍”夾在其中,形成了一個多少有些奇特的戲劇結構。最后是“人”(黃果妹)用自己的鮮血保住了黃果的生命,小白龍將黃果吞進肚里,縱身跳下高崖,讓黃果“變成千千萬萬的種籽藏進了大地心里”,由此形成了流傳至今的“黃果樹瀑布”。全劇以“大地讓黃果閃爍神奇的光輝”的贊歌開場,以小白龍高唱“白龍死要緊貼平民心”的誓言結束,自是意味深長。銀賢回憶說,他寫出劇本提交審議時,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傳說不能新編,劇本不成立”;幸而有知己者支持了這位“寫戲敢去觸摸無人區(qū)”的年輕人,銀賢的戲劇創(chuàng)作也由此有了一個個性鮮明的開端。[38]
另一部以安順地方景區(qū)為題材的《龍宮情韻》,就更多地傾瀉了銀賢個人情懷:寫終于在“天堂”里過上了“朝思暮想的好日子”的金角龍,卻感到了“心靈沒有依附”的“無聊”和“煩躁”:“我們本是大地山川孕育的精靈”,沒有了“大地水土氣息的滋養(yǎng)”,就面臨著生命的“干枯”;這才猛然醒悟:“夜郎山水深處藏靈秀,回首如至如歸又如醉。”在苦苦尋訪“心靈的家園”時,發(fā)現(xiàn)了龍宮,回到了山寨,那里“天神相處味深長”,“返璞歸真心舒暢”,最后達到了“山水,人,神”的“合一”,這正是銀賢所向往、追求的生命境界和文學境界。
《亞魯王》是銀賢民族神話、傳說戲劇的集大成之作?!秮嗶斖酢肥敲缱宓挠⑿凼吩姡灿?6000多行,要轉換為舞臺藝術,其難度可想而知。銀賢和他的合作者反復琢磨,從紛繁的史詩情節(jié)里,提煉出一個“亞魯王帶領族人在遷徙中尋找家園的故事”。[39]這里有三個關鍵詞:“族人”——視野從“個人”擴展到“族群”,把人的主題與民族主題合一;“遷徙”——這是對從異地搬遷到貴州的苗族生命形態(tài)的一個重要發(fā)現(xiàn)和概括;“尋找家園”——這更是對苗族精神世界,以及它們與貴州這塊土地的生命聯(lián)結的一個獨特感悟,這也是銀賢的民族神話題材作品的共同主題,反映了銀賢內心的一種生命需求與渴望。而在具體展現(xiàn)時,銀賢同樣賦予濃郁的“天地人神共生”的神秘色彩。全劇以“送葬古歌如浪”開場:“親人走了要回東方故鄉(xiāng),親人靈魂要去祖先身旁”;然后是“神龍”突現(xiàn),“龍心”顯靈,光彩四射,亞魯王莊嚴宣誓:“天把龍心賜苗人,龍心啟我苗族魂”,“龍心在,族心在,火海刀山也要行”,由此而開始長途跋涉,“帶著糧種麻種萬物走,定要找到心中的家園”。最后來到了“苗人心靈中的東方故土”,“歌師們簇擁竹編的圓形剖面宇宙和肩挑行囊的草人塑像緩緩而來,天地人神生光”,亞魯王囑托苗族姑娘都學刺繡,“把遷徙走過的山山水水,全都繡在衣裙上”,“讓子孫后代穿著,永遠不丟心中的家園,永遠記住遷徙的苦難。我們要像祖先,沒有光明溫暖,就去造太陽和月亮;沒有鳥語花香,就去造草木萬物!”這樣,以“遷徙—追尋”為始,到“創(chuàng)世”作結:這是真正的創(chuàng)世神話。這就把苗族的生命、命運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也把銀賢的民族神話題材劇作對民族精神底蘊的開掘,對“人在天地間的價值”的開掘,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和深度。[40]
銀賢的民族現(xiàn)實生活題材的創(chuàng)作,或許更加復雜而艱難,他也有清醒的認識和反思:“現(xiàn)實生活題材,在我們的戲劇作品中,出現(xiàn)的常常是一個時期政治時事。這使我們不少作品,未出生幾日,便成了被遺棄的丑陋僵尸,昨日之歌頌,成了今日否定,今日否定,明日又被受青睞,使得世人看我們這些劇作者,全是厚臉,今日打左臉、明日打右臉的小丑類人物。就我們自己來說,常常也是熬于心血,廢紙一堆。致使很多劇作者轉向故紙堆,遠遠逃離現(xiàn)實題材。而現(xiàn)實生活又這樣豐富,該寫應寫,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大的悲哀?!便y賢迎難而上,在他看來,出路就在“從概念化、政治化中解放出來”,“去尋找真正屬于我們人的本來的東西”,“找到被各種廢屑剝殼淹沒的人”。最根本的是“狠狠的自省”:“在選擇題材時,你是否想過,這是大多數(shù)人最為關心和最為熟悉的;在發(fā)掘主題時,是否想過,這是大家最需要,百思而不得其解的;在創(chuàng)作時,是否想過這形式這方法是否人們最喜歡的……如此等等,也許這會給戲劇帶來幾分生機。”[41]戲劇需要演出,離不開觀眾,就更要心中“有人”,“為人”,“把創(chuàng)作的筆觸伸向變革時代民族中活生生的人的心靈深處”,展現(xiàn)他們在時代交替中掙扎的“現(xiàn)實生存形態(tài)”,寫他們在“已有的和新生的觀念意識交錯之間發(fā)生的內心的擠壓與撕裂”,產生的真實困惑和痛苦,在“百思不得其解”中和觀眾一起思索和探討,而不是把現(xiàn)存的結論強制灌輸給他們:讓觀眾“心有所動,并有所思”,這才是銀賢所要追求的戲劇效果與境界。[42]
于是,就有了《故鄉(xiāng)人》(1986—1990)、《五彩嫁衣》(1995)、《蘆笙橄欖情》(1997)、《錦上添花》(2018)等現(xiàn)實題材劇作。銀賢面對的,是從1980年代末開始到新世紀持續(xù)發(fā)展的他的故鄉(xiāng)——傳統(tǒng)農村所發(fā)生的巨大變革:億萬鄉(xiāng)下人來到現(xiàn)代城市,在參與改革開放的新經濟、新生活創(chuàng)造的同時,也接受了新的商品意識和現(xiàn)代意識,親身感受到了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對傳統(tǒng)農業(yè)文明、現(xiàn)代城市文化對傳統(tǒng)農村文化的巨大撞擊,在二者的夾擊中陷入精神的極度困惑之中。而這樣的困惑,也屬于銀賢自己。他的難得之處,在于正視和思考這一切,并化作了戲劇創(chuàng)作。寫于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的《故鄉(xiāng)人》,第一次觸及這一時代尖銳題材和主題,并把注意力集中于農村兩代人對即將到來的巨變的不同反應。主人公金米姑娘為尋求出路第一個來到城市,并接受了新的經濟文化意識,產生了新的覺醒:“窮困像鋼刀割我心上傷痕一條條,它毀了我做人的尊嚴”,“我要發(fā)家我要富”,“要活得像個人樣子”。她懷著這新的信念回到故鄉(xiāng),希望發(fā)展農村貿易,“讓山鑲金子水變銀”。卻萬萬沒有想到竟因為要向鄉(xiāng)親收費而遭到了以太老爺為代表的全村人的指責:“有幾個錢了,把做人的情義又都丟得沒有影子了”,“錢財如糞土,道義值千金”,這祖輩傳下的“做人”的道理是不能違背的。最后的結局是金米“墳前辭爹娘”:“山鄉(xiāng)生我養(yǎng)我不容我,女兒離別故鄉(xiāng)又遠行?!钡珔s余波不斷,老一代因為傳統(tǒng)思想受到沖擊而備受煎熬,而村里以龍根為代表的年輕人卻從中朦朧看到了新的選擇的可能,這都意味著農村新的更大變動正在醞釀之中。銀賢的可貴在于,他并沒有把金米理想化,清醒地看到,她的覺醒只是“從人的自然本性”也即人的生存本能出發(fā)對新思想的接受,她對現(xiàn)代商品意識與傳統(tǒng)道義的矛盾的理解和處理也是簡單化的,更在劇本結束時,讓她發(fā)出了城里的日子也“處處有人心的險惡,說不出的人情淡薄”,“處處是坑,步步有坎”的感慨,給最先接受現(xiàn)代新意識的農村年輕一代的命運“涂上一種意想不到的悲與喜的色調”。[43]
寫于1990年代中期(1995)的《五彩嫁衣》,銀賢別具一格地以布依族的“苦歌”貫穿全?。骸白鋈丝鄟碜鋈丝?,苦水泡著人的路?!币婚_場就讓布依姑娘山桃因為沒有嫁衣而發(fā)瘋,從而引發(fā)出全寨人驚心動魄的一聲吶喊:“我們再也不能窮下去了!”苦歌再度響起:“我們已經窮得情斷心枯焦”,“我們已經窮得山寨人發(fā)瘋”,“我們已經窮得人間愛飄搖”,“我們絕不能睜眼再窮下去,頭破血流也要把窮甩掉”?!覀兎置骺梢愿械?,這也是劇作者銀賢內心的呼聲。劇中女主人公——作為村長的金竹兒就在這樣的背景下,挺身而出:她自尋“埋在山中黃金路”,不顧家人和情人的反對,毅然賣去自己的嫁妝,辦起“山寨蠟染花繡廠”,又沖破層層阻力,帶領全寨人集體致富,使得因貧窮弄得“人心情義薄”的村寨人“遠離的心靈又相連”。《五彩嫁衣》里的這位金竹兒顯然是銀賢筆下的《故鄉(xiāng)人》里的金米的后來者,但她走的是“共同致富,情義俱在,心靈相通”之路,這一農村變革的新發(fā)展,被銀賢及時抓住并轉換為戲劇創(chuàng)作:他是真正和“故鄉(xiāng)人”同呼吸共命運的。在戲劇結束時,苦歌再次響起:“做人苦來做人苦,是苦使人找幸福??嗍股进B變鳳凰,苦使人心化珍珠?!边@里的“苦難哲學”應該是銀賢對山寨人的生命哲學的重要發(fā)現(xiàn),也是對全劇境界的提升:“苦難”并未結束,又有新的矛盾、困惑、痛苦,在等待著這些山野人。在銀賢的劇作里,永遠沒有“大團圓”的結局,永遠有新問題,需要新的思考和探索。
寫于1990年代末(1997)的《蘆笙橄欖情》就展現(xiàn)了農村改革深入以后出現(xiàn)的新問題:“夢在苗鄉(xiāng)真成真”,開始致富的農村四處“招商引資”,城里“投資苗鄉(xiāng)種杜仲”的商人,“山里的煤霸”……都來了,這都是鄉(xiāng)里人應對不了的,這就需要農村基層政權出場。其實,在《五彩嫁衣》里的農村致富帶頭人金竹兒的村長身份,劇本結束時村民高唱“好村長,好村長”時,就已經提出了“在集體致富中政權的作用”問題。在銀賢的新作里,也就自然出現(xiàn)了新的“主角”:苗鄉(xiāng)苗族出身的派出所所長巖金。而且一出場就面臨“金錢對權力的誘惑”的考驗。銀賢毫不隱晦地揭示了許多農村干部“面對錢大氣粗闊老板,賠笑低頭彎腰桿”的無情現(xiàn)實,深情塑造了一個基層政權的“新人”形象。巖金慷慨高歌:“我們保駕保的是真正商家大發(fā)展,不能讓小恩小惠遮雙眼;我們護航護的是公平競爭大航道,不是做欺行霸市保護傘?!倍覟榱吮Wo村民的安全和營商環(huán)境,在與農村黑勢力搏斗中獻出了自己的生命。農村新生活的創(chuàng)造竟然要付出血的代價,銀賢的描述竟然也真實到如此驚心動魄的地步。
寫于2018年的《錦上添花》是銀賢農村現(xiàn)實題材劇作的“最后一筆”,就多少有了點神奇的色彩。農村的自然風光變了:“遠處蒼山如海,有高速公路和高鐵的橋梁交相時隱時現(xiàn)于碧峰翠嶺之間。稍近,一道山脈蜿蜒如龍,環(huán)繞著一片片竹林掩映的新農村房舍?!鞭r民的生活變了:“城里人有的我都有,彩電、冰箱、空調、電腦、手機樣樣全”;“城里人無的我還多,空氣爽心爽神爽無污染,四季花香更是美得沒法說”。最重要的是,一種新的生命存在形態(tài)正在悄然誕生:“致富不用出遠門,老幼時時得照看。村民是工是農分不清,家像城市后花園?!边@些描述不能說完全沒有現(xiàn)實依據,但很顯然,或許也是銀賢著意要借此顯示他理想的故鄉(xiāng)新生活、新時代,而且他也依然發(fā)現(xiàn)了新問題。他提醒沉醉其中的村民:不能“滿足小富不再思勤奮”,還得“眼睛看遠胸懷寬”,不要忘了“好時代處處在催人”,最根本的還是如何做“人”。他通過女主人公喜妹之口焦慮地問道:“難道真是家有財富就忘情?”可以說,他對自己的故鄉(xiāng)貴州民族地區(qū)農村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關注與思考,自始至終都集中在“人的生存狀態(tài),人的精神和命運”。
讀銀賢這些民族地區(qū)農村的現(xiàn)實題材的劇作,我總要想起趙樹理的“問題小說”,可以說銀賢寫的也都是“問題戲劇”。這恐怕也非偶然:他們都和農民有著密切、深刻的血肉般的精神聯(lián)系,都生活在農民中間,和農民同呼吸、共命運。他們和鄉(xiāng)親們面對共同的“問題”,一起進行思考和探討,并把這些問題與思考,都寫進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銀賢說,“我希望我的創(chuàng)作,不僅僅是表現(xiàn)思考,而主要是應該引起思考”[44],這正是銀賢的“問題戲劇”的主要特點和價值。我還想強調一點,盡管銀賢并不試圖提出解決問題的答案,更不想將所謂“正確答案”強加給他的父老鄉(xiāng)親,但仍然在思考、探討中追尋理想的農村生活新秩序和生命存在的新方式。在我看來,這樣的追尋是貫穿于他的農村現(xiàn)實題材創(chuàng)作的全過程的:從第一部《故鄉(xiāng)人》提出“現(xiàn)代市場經濟觀念與農村傳統(tǒng)情義觀”的矛盾、沖突,到此后的《五彩嫁衣》《蘆笙橄欖情》,到最后的《錦上添花》都在探討如何處理這二者的關系,而且越來越趨向于在“新觀念”與“舊倫理”之間取得平衡。而這恰恰也是趙樹理的理想與追求。我在《1951—1970:趙樹理建國后的處境、心境與命運》一文里,就注意到并討論過“趙樹理始終有一個用‘既講理(特別是新時代的新道理),又顧人情(符合家庭倫理,農村社會倫理)的方式,建立一個合情合理的農村社會新秩序的理想”的問題。[45]這恐怕也非偶然,或許是一切根植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的作家、知識分子共同向往的社會、人生境界吧。
以上討論都偏重于銀賢劇作中的人的精神內涵、生命形態(tài),而對銀賢而言,在貴州民族地區(qū)這樣的鄉(xiāng)里人的精神、生命的展現(xiàn),是和特定的花燈藝術形式交織在一起的。于是,就有了“形式即內容”的命題的提出,和相應的創(chuàng)作實踐。在銀賢看來,“一種藝術形式的逐漸形成,本身就凝聚了特定環(huán)境中的人的審美取向;而這種審美取向又源自于人們或潛或顯的生存意識和生活姿態(tài),甚而是一種環(huán)境中特有的生命形態(tài)”,這樣,“形式就不僅具有藝術上的意義,更重要的還在于藝術活動審美過程中所產生的社會生活意義”,“形式和它要表現(xiàn)的內容就成為不可分割的統(tǒng)一體,一種血肉相依的融合”。
以這樣的眼光來審視花燈藝術,銀賢就有了新的認識和發(fā)現(xiàn):“花燈藝術孕育誕生于云貴高原這片山野之間,在貴州的大山中形成歡樂、喜慶而又充滿詼諧、幽默的獨特藝術品格,這都是這片山野間的環(huán)境生活培育而成?!笔紫仁恰皻v史上貴州大山中的人口稀少,居住分散,交通不便,使得山野間的生活與勞作長時間處于極度封閉的寂寥之中,催生了人們心靈對熱鬧喜慶的極度渴求。在收割之后或是節(jié)日期間,人們便乘生產勞動的空閑時間聚集,借某種形式縱情歡樂,以釋放心靈長時間堆積的孤寂落寞,驅逐生活的單調和清苦。歡樂輕松的曲調,鮮美濃艷的色彩,便滲入了這樣的場景和歌舞形式之中”。另外,“貴州喀斯特地貌的耕地局限,使生存環(huán)境格外艱難,當人們無可逃避又無可奈何地面對時,以一種詼諧幽默的姿態(tài)來淡化困苦,是為增強生活的信心,以一種調侃嬉笑的面貌來對抗艱難,是生命的一種堅韌”??梢哉f,貴州“大山中的人們正是借助(玩花燈)這樣一種娛樂形式,獲得審美的心靈歡悅,獲得生活的精神支撐,一代代地繁衍生生不息”。重要的是,正是在這樣的花燈藝術與民族生命共生共長的歷史過程中,逐漸形成了特定的花燈藝術形式?!叭缁舻奈枳恕嘀癖P根’,是以竹根盤結相連為喻,卻以‘苦竹’物名,就是取彼此苦命相依相連而樂之義。”還有“金雞亮翅”,即是“盼命運如愿,展翅而飛”。更有“膝上栽花”,“既有艱難之中種植幸福的寓意”,“同時也展現(xiàn)山里人創(chuàng)造美好生活的高超行動技能”。此外,諸如“水牛擦背”“矮樁”,“也有著人類生命和生存環(huán)境物象相依相融的意識蘊涵”,如此等等,舉不勝數(shù),都顯示了藝術形式與特定環(huán)境中的生命形態(tài)的水乳交融。
意識到這一點,銀賢突然有了醒悟:“如果我們在對民間花燈藝術形式的采用中,不對原生藝術形式的生活內涵進行深層解讀,就隨意肢解利用,那都會對其藝術形式的原生蘊涵有所損衰?!庇谑牵吞岢隽艘粋€全新的藝術使命:從“花燈藝術走來的民間草叢”里,“重新審讀它的那些原生形式,在找回它的原生文化蘊涵中,找回其藝術形式,這是找回其生存和發(fā)展土壤的開始”。這就有了《唐二玩燈》的創(chuàng)作嘗試。羅銀賢的民族戲劇創(chuàng)造也因此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達到了新的高度,甚至可以說,在當代民族戲劇史上也具有開創(chuàng)的意義。
銀賢如此回憶《唐二玩燈》的寫作構思過程:首先是沉下心來,“從久違的歷史記憶深處,這里那里”,將原生形態(tài)的“整個玩燈過程”,“一一搜尋出來”:“祭燈”—“請燈”—“出燈”—“亮寨”—“開財門”—“盤燈”—“參桌子”—“打開場”—“坐堂”—“還愿”—“掃收場”—“化燈”;對相應的歌舞表演形式,諸如“唐二出場”“繞臺”“戲妹”“梳妝”直至最后的重頭戲“唐二呷白”也全都進行了自己的審讀。然后“在展現(xiàn)花燈原生流程中構置劇情”,既注重又不拘泥地將原生流程與新的劇情構想融為一個有機整體,最后形成了劇本的“請燈神—開財門—請幺妹—誑情郎—掃開場”的結構,并“在劇情的推進中,盡最大可能為民間花燈的種種原生藝術形式設置契機,留取空間,以望能讓那些固有的花燈舞姿曲式得到較完整的展現(xiàn),找回人們對花燈原有的審美記憶,獲得對花燈藝術的欣賞歡悅,從而有益于我們今天的生活姿態(tài)取舍,實現(xiàn)花燈藝術的社會文化意義”。
銀賢尤其傾心的,是語言的技巧性表達。銀賢說,“細究民間的燈戲,年年表演敘說的都是那些故事,卻被人們一年年興味不盡地欣賞著,早已經爛熟于心的故事已經不再是欣賞的重要對象,那些故事表演敘說中充滿詼諧、幽默、機趣的語言韻致,才是被人們一年年不舍不棄地欣賞的真正內容”。這是真正懂得藝術,特別是民間藝術和傳統(tǒng)戲曲藝術的奧妙、魅力之言:“語言本身就是藝術審美的重要內容”,甚至具有某種本體性的意義。[46]銀賢的《唐二玩燈》對我的最大吸引力也在于此。隨便舉幾個例子,像唐二的開場“韻白”:“我唐二本姓唐,家住安順屯堡石板房。大唐皇帝是我老祖親哥子,他的老媽是我太祖娘。說起花燈手發(fā)癢,跳起花燈人發(fā)狂。任他皇帝官兒天樣大,不如我玩起花燈心歡暢?!痹倏础皡⒆雷印泵鎸ψ郎虾诒P黑葵花子隨口說出的“韻白”:“黑殼瓜子黑盤裝,黑臉黑面有名堂。剝開黑殼見仁(人)心,顆顆白來顆顆香。”還有唐二“呷白”:“出門趕路油瓶醋瓶藥瓶酒瓶兩手提起幾大串,走起不曉得是瓶碰盆盆碰瓶瓶碰人人碰盆還是瓶碰瓶盆碰盆人碰人,好像馬幫過路叮叮當當響一片?!备凶詈蟮摹皰唛_場拜四方歌舞”:“舞彩帕,歌飛揚,花燈掃場拜中央。上拜蒼天天清朗,日月高照迎富強。下拜厚德戊己土,相生共榮情久長。中拜四方上下好,天地人和壽而康?!碑斎藗兲兆碛诨籼赜械恼Z言藝術韻致之中時,也就在品味其中的生活和生命的韻味和心靈的祈望:這就接近了民間傳統(tǒng)戲劇藝術的本位和本體。在我看來,《唐二玩燈》是銀賢民族戲劇創(chuàng)作的真正成熟之作,在當代民族戲劇史(特別是花燈藝術史)上也應有一席之地。
我們終于可以討論銀賢的小說創(chuàng)作了?!_銀賢在人們心目中,只是一位多有貢獻的劇作家;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盡管他不斷在貴州和全國地方刊物上發(fā)表小說,卻沒有一篇評論。但我在認真通讀了他的全部作品后,卻固執(zhí)地認為,最能體現(xiàn)銀賢文學創(chuàng)造的追求,顯示他的文學氣質、才華,最具有文學價值的,還是他的小說。
和對自己的戲劇觀,特別是民族戲劇觀多有詳盡論述不同,銀賢很少談及自己的小說觀,但偶爾說起,卻發(fā)人深省,都點到了要害。
銀賢有一篇《現(xiàn)在小說不好讀》的雜感,副標題卻是《不讀小說之三》——可惜收入文集,我們能看到的也就這一篇。引起銀賢忍不住要發(fā)表“雜感”的,是“文以載道”這一“我們這片土地幾千年來對文章功能的傳統(tǒng)意識”,也是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包括小說創(chuàng)作)的主流意識,銀賢卻敏銳地從中發(fā)現(xiàn)了“文化的權力”:“權力決定‘文’所載的‘道’”,而且也規(guī)定了“‘道’的表達和功用所需要的方式方法”,包括藝術表達形式和語言方式。這就形成了對文學(小說)創(chuàng)作根本性的桎梏。銀賢尖銳地指出,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一些往往占據主流地位的小說,“寫的雖然也是生活,但卻是一種為載一種權力所需要的‘道’而偽造的‘生活’樣式,并非是實有的真正的生活”;這樣的“載道寫作”也必然導致藝術表達上的公式化、概念化。問題的嚴重性更在于,這樣的“載權力之道”的文學在中國已經形成了傳統(tǒng),不僅影響、支配著作家的寫作,也影響、支配了讀者的閱讀,“在一輩輩人的閱讀相襲中,被習慣成了一種固定的閱讀眼光和思維模式”,一旦出現(xiàn)超越權力支配寫出的真正是作家自己的文學時,反而會遭到拒絕,“讀不懂”了。[47]——這正是銀賢要開始自己的獨立小說創(chuàng)作探索必須面對的最大困境。
銀賢所要面對的,還不止于此。他在一篇文章里談到,1990年代人們都“希望把作品寫得很入時,被從外國弄來的各種‘主義’包圍著:荒誕主義,魔幻現(xiàn)實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后后現(xiàn)代主義等等。創(chuàng)作似乎不入‘主義’們的視野,便不深刻,便是淺俗”。這種“時尚”的迷惑和誘惑,其影響力與支配力并不亞于權力的威壓和誘惑。銀賢的應對卻十分冷靜。對蜂擁而至的外來文學思潮,他既不拒絕,也不緊跟,而是采取了冷靜分析的態(tài)度。他在盡可能地研讀西方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理論和創(chuàng)作以后,得出了自己的結論:這些“主義”和相應創(chuàng)作實驗,細究其根底,不過是“外國作家為表現(xiàn)人的某種存在現(xiàn)象而做的一些探索”。這就抓住了形形色色的外來文學新思潮、新創(chuàng)作的實質和真價值,而且找到了自己吸取外來文學資源的可行途徑,即學習其“表現(xiàn)人的某種存在”的本義,重歸自己“曾經生活過的鄉(xiāng)野”,認識和表現(xiàn)“鄉(xiāng)野里的那些生命”,回歸自己生命深處的“山野生靈”:由此而找到屬于自己的文學之路。[48]
于是,我們欣喜地發(fā)現(xiàn),銀賢的小說創(chuàng)作從一開始,就有了兩個擺脫,兩個解放:既從“文以載道”的對權力的依附性傳統(tǒng)中掙脫而出,又拒絕了當代模仿外來“主義”的時髦文學潮流,獲得了一種十分難得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獨立自主性。在這個意義上,他的小說無人關注的寂寞狀態(tài),既是必然,也是銀賢所追求的。
他也因此有了自己的小說觀。他給小說創(chuàng)作提出了六個方面的要求。其一,“不再以小說的形式來宣講說明什么”,“只是盡力去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什么,特別是一般人不易或很難覺察的一些什么”。其二,小說寫作的重點在“展示作家個體生命于生活中的一些獨特的體驗和朦朧感受”。其三,“生活原本是繁復混沌的,用原有線性單一的思維又豈能說清?說清就不是原有的生活了”。因此,小說對生活的表現(xiàn),追求的就是“展示一種繁復囫圇的生活或原生生活的片斷,而不是割離出一些現(xiàn)象來說明什么”,“展示生活的完整,有如人體生命,割離出任何一部分,那個部分就不再是生命,而只是人體的一個部件”。其四,小說所要展示的,不僅是生活現(xiàn)象,而是要表現(xiàn)在特定自然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文化環(huán)境下人的生命存在形態(tài)、方式,“人存在的種種可能性”,及其背后的“生命本體的形而上學性”。其五,小說創(chuàng)作的最根本的,就是要找到、創(chuàng)造出,和每一篇作品所要表達的“這一個”獨特發(fā)現(xiàn)、感受,“這一個”獨特人生,生命形態(tài)……相適應的“這一個”獨特的藝術形式,將二者融為一體。其六,小說創(chuàng)造的目的、指向,是在喚起讀者“自己生命生活的體驗和感受,從而思索自己的這一個生命的存在,以至社會的存在”,而不是“代替讀者思索作明白的結論,要讀者應該怎樣”,“那是每一個讀者自己的事”。銀賢的這六大要求,內含著主客體三大方面:一是作家創(chuàng)造的主體性,獨立、獨特的“發(fā)現(xiàn)”“體驗”“感受”“創(chuàng)造”;二是表現(xiàn)生活、生命客體的“繁復”“混沌”“完整”,獨特性與形而上性;三是讀者接受的主體性。最后概括為簡單的一句話:他要寫的,就是“用腦用心去閱讀去思索,才會覺出味兒的小說”,他期待的讀者,不是“接受作者思維和思想的奴隸”,而是“隨作者一起體驗感受生活的朋友”。[49]——我們也可以以此來概括羅銀賢的小說創(chuàng)作。
1990年《中國青年報》記者為《故鄉(xiāng)人》采訪銀賢,他卻有意談到自己“最近寫的小說《流動》”,強調他的戲劇《故鄉(xiāng)人》“試圖對現(xiàn)代商品經濟沖擊下的布依族民族文化心理進行初步反思”,而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就已經“不滿足僅僅停留在文化層面的思考,而是從生命哲學的角度,對生存其間的貴州高原進行了觀照”,“從文化批判走向了對人的存在的哲學思考”。[50]——這是真正的點題之言,說破了銀賢的小說創(chuàng)作與戲劇創(chuàng)作的區(qū)別與發(fā)展:戲劇寫“戲里人煙”,小說寫“我的山野生靈”,寫人的生命存在:“人之境”“人之困”“人之爭”。
我們終于可以進入銀賢的“小說世界”。由于它所展現(xiàn)的山野生靈生命存在的繁復性、混沌性,以及藝術表現(xiàn)上的不拘一格,我們的“進入”,也只能是描述性的:就讓我們一起來聽銀賢講述他所發(fā)現(xiàn)的山野生靈“故事”,并和他共同思索吧。
先聽關于“人之境”的三個“生靈故事”。
《山塹》:“汪大爺一人一影,就生活在那深狹的山塹里?!眱鹤觼斫铀缴酵?,“汪大爺不走”,“碾坊火塘邊,那身影也就是永遠弓坐著的,一截冷黑彎木,孤寂在山塹中震耳的水聲里”。有人來看他,想問點什么,“他放喉嚨就是一串笑,響亮得像一串硬圓錚亮的銅蛋,從銅鑼堆里撞擊而出,擊打得身邊亮火焰子越更歡騰發(fā)光”,他的“眼睛臉色也熠熠生光,使人懷疑起照亮夜色的不是松樹油柴的燃燒,而是那人的燃燒”,“這老者,又亮起了他的小太陽!”但“我”在放牛時,又分明看見汪大爺在下山塹的臺子田角上站著不走,“兩只老眼似乎想尋找什么”,“看那神情就是使人總想:他怕回山塹里去,很想在這山塹的世界中過生活”,但他還是扭轉頭,“沒進山塹去”。汪大爺終于被兒子、媳婦、孫子、孫女跪請著“上路走了”。但沒多久,他又回來了。而且在一次深夜里,“我”無意間看到了驚心動魄的一幕:“跌河水下深潭的崖邊峭石上,立著一個黑影,正向著滿是月色的巨壁高處仰著面孔,反射來的余輝,在那鑄鐵般黑輪廓四周,勾畫一圈白亮的光邊”,仿佛“心和靈魂早已隨那眼神高高飛走”,其間“沖騰奔突著萬千欲念,蟄伏著永恒不絕的生命”,“此刻似乎一切都在掙扎,妄圖擺脫什么,像蛛網上一個發(fā)黑色的小蟲子”?!昂谟巴蝗话l(fā)狂地一聲長嘯,如是一棵掛滿銅鑼的大樹轟然倒地,滿耳巨響,逼得周圍石壁峭巖豁然四退,月光更明了”,“嘯聲在淵壑間回蕩,如金色狂蛇,身上伴發(fā)著一種咝咝聲像皮肉撕裂,隨嘯聲左沖右突,瘋狂撞擊”?!拔摇毖矍爸弧鞍侵鴤€黑鐵的活人,高舉的一只手在搖動著,不知是在呼救還是告別……”“我”想在“無形的思緒中捉住點什么,好在人面前說個汪大爺?shù)拿靼?,卻又什么都想不出,還是一肚子糊涂”……“終于一天在碾坊火塘邊,沒聽說病汪大爺就死了”,“臉上很安詳,罩著一層舒松坦然”?!拔摇眳s記起那深夜幻覺,“無形里看了一眼高雄渾厚的太母山,剛想起什么,正欲抓住,反倒沒了,心里還是一片的模糊”?!@是一個神秘的山塹里的神秘的人的神奇故事,分明感覺到其背后的山塹(大自然)和與之分離不開的人的關系的神秘性,更有那人的永恒不絕的生命里的萬千欲念的掙扎:這神秘性屬于人自身。這“人之境”的神秘性,我們從來沒有察覺,被銀賢敏銳地發(fā)現(xiàn),卻說不清,道不明,又都化作了怪異莫測的文字:其小說的魅力恰在于此。
《水墨花燈》卻寫了一個“一丁點兒故事沒有的莊嚴人生”。太母山下太母寨的茂生大叔,他不像山里人那樣又唱又跳地玩花燈,只會扎花燈,他自己稱為“水墨花燈”,“仿佛這就是他永遠的故事”,用他自己的說法,“無論怎樣平淡而若無,也還得一天天過著,一個個活著”。山寨人也自有活法,茂生大叔就認為,扎花燈“不是過日子活命,這是活命之外的事,得有些講究”,要講究什么也說不清楚,只要“心里認為好”,“我做著才有一種穩(wěn)實”。他在落筆為糊花燈的白棉紙描染字畫時,竟一臉的“莊嚴和虔誠”。在他的筆下,“原本飄逸的龍鳳之類的神物,變得一派拙樸可親,充滿人氣人味”,“不覺間透出一種靈氣”,“讓人想著做俗人,過凡庸的生活,隱約間也有幾許向神向靈的情意”。每年出燈時,他精心扎制的燈籠,從他的“堂屋魚貫飄出”,“隱約是夜色里燦然舞動著無數(shù)的精靈”,“他默默回到變得有些陌生的火塘屋里,慢慢在模糊中覺得有些凄涼”。到來年,他還是照樣扎做花燈,仿佛“一切都是那么回事”,他興致勃勃地一次次扎,寨里人也都“興致勃勃地一家家一回回唱,一戶戶一年年跳,一代又一代地演”,“一切的意思似乎并不在于那歌那舞那戲文,更多倒像是在于那扎、那唱、那跳、那演”,“把一顆心一懷情投進去,或許這才是叫做人的活著”?!耙欢窈竦谋?,在茂生大叔扎做水墨花燈和人們玩燈的這些日子里,不知是在什么時候沒有了。天地間的山野靜靜的,沒一點聲音,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莊嚴。”——這里的鄉(xiāng)間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如此平淡無奇,銀賢卻從中發(fā)現(xiàn)了“向神向靈的情意”,感受到“說不出的莊嚴”,他的充滿靈氣的文字也透露出“做人的活著”的內在的詩意,這樣的“平凡而神圣”的“人之境”,只有銀賢這樣的“生活于其中”的“山野生靈”才感悟得到、寫得出。
銀賢的《血咒》卻給人以恐怖感。本來,這只是農村經常發(fā)生的扯皮事,寨子里的主事人強子,在處理歷史遺留下來的集體財產糾紛時,白天據理處罰了郭八珍、王秀鳳兩家人,深夜,“老白果樹那里就一聲接一聲地響來惡氣騰騰的詛咒聲”,“沉緩地拖長著腔調,讓人感覺到一種深黑冷厚的仇恨”:“惡鬼要抓你嘛——遭兇的!閻王要絕你嘛——天殺的!菩薩不饒你嘛——野獸啃的!”強子本也并不在意,鄉(xiāng)下女人就是這德性,不過是常見的鄰里風波,挺挺就過去了。卻不想這一回,“老白果樹下的詛咒聲,似乎不會有停息的時日,還是那么一天接一天起落響著,死死追隨著人,追隨著所有的日子,以至恍若那未來的日子有多長,這詛咒聲就有多長。聽著使人的血流一天比一天生冷,使心里虛空不穩(wěn),活像有擺不脫的鬼影”。強子“漸漸發(fā)現(xiàn)寨子沒了往日的熱鬧氣息,走到哪里都冷冷的,隱隱蒙著一層黑氣。寨子后的太母山也巖崖猙獰,高險地黑沉沉傾壓向寨子上空。似乎寨人們都不大說話了,如是在提心吊膽地無聲靜等著什么,又恐懼地防著什么”……而且寨子里很快就有了流言,說強子冤枉了那兩家人。強子自己在小說的結尾,也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錯了,就坦然道歉。一切都結束了,“日子還得過下去”。但在人的耳里心里,“隱約還響起那冷血陰森的詛咒聲”,“人仿佛是怎樣也逃不脫那些無形的什么”?!x到這里,我們才突然醒悟:銀賢哪里在寫鄰里糾葛,他分明隱喻著什么:那“死死地追隨著人,追隨所有的日子”的恐懼,不就是那人性、人的生命中的仇恨之惡?人實際是生活在“怎樣也擺脫不掉”的“無形”的恐懼之境中,只是我們不敢正視,現(xiàn)在被銀賢感悟到了,并化作多少有些血腥味的文字,我們讀者也就有了驚心動魄之感。
我們再來聽銀賢小說里的“人之困”的“生靈故事”,也是三個。
《蘭鳥兒》寫的是山野里的“鳥”和被稱為“蘭鳥兒”的“人”。一開始就提出一個養(yǎng)鳥人倫理、生命哲學問題:“真正的養(yǎng)鳥人”自有“不該丟掉的東西”;“那東西是什么,說不出來;只覺得那東西是有的,似乎是自己的那一份心,也可能是自己與鳥兒的那份情,也或許是別的什么東西……”問題提出來了,就轉向寫鳥和養(yǎng)鳥的那份情,那可就神了:“蘭鳥兒正好喂養(yǎng)著一只好畫眉,嗓兒唱的應山應水,甜亮得大野中的所有樹木葉都像滾動著亮晶晶的露珠子。”蘭鳥兒一進寨子,人們就奔涌來要聽他的畫眉“唱幾聲”,那鳥兒也“乖巧地一歪頭,像是聽得懂人的話似的,跳上籠中那根橫木,直勁兒甜悠悠脆生生唱起來,聽得一伙人眉開眼笑,像是心里落進了好些晶瑩的星星”——山,水,樹,葉,露珠,星星,就這樣被銀賢從山野的大自然里隨手拈來,傾瀉在紙筆之上,這是寫鳥“甜悠悠脆生生”的歌唱,還是沉醉其間的人(作者和讀者)心靈的無言無聲的吟誦?真是美妙極了。
更有“神乎”的:一只被鄉(xiāng)里人認為是“神鳥”的陽雀突然“自個飛到蘭鳥兒的籠子里來”。哎,那是什么“鳥兒”呀:“一身毛衣火紅,兩個翅膀卻是墨一般黑,像兩片厚亮的黑金緞子?!薄疤貏e是那副嗓兒,神怪得出奇:一聲聲直往人心里去,使人覺得五臟六腑都一派通明透亮”,“有時又會像百靈鳥那樣啼叫,招惹得遠近山野的百靈鳥兒都飛來,在蘭鳥兒家房屋周圍的林間樹上蹦來跳去,跟著一片唱和,熱鬧得天地間似乎只是一個鳥的世界”。更有那“在水邊看著它歡”的人:“那一身羽毛在蘭鳥兒眼里熠熠生輝。整個鳥兒仿佛就是人心中的一團亮光,似乎人就是為這一團光亮生活著,即使在酸辣苦澀中也活得有滋有味。”——銀賢的筆下永遠有“神奇”,他努力發(fā)現(xiàn)與開掘的是,大自然生命和人的生命中的“神性”,始終追求“人—鳥(自然)—神的合一”。
但他并不回避現(xiàn)實。蘭鳥兒從玩味神鳥響亮的鳴叫里,“猛醒過來,記起自己和這人世間”:兒子要娶媳婦了,女家提出了無數(shù)的要求,他忍痛賣去了家里的豬,牛,糧食;女家又突然提出要金耳環(huán),金戒指,兒子就要求“賣鳥兒”。蘭鳥兒心里“也有自己硬的東西”,拒絕了,兒子就“一臉死氣”地躺著。于是,蘭鳥兒不由自主地“帶著他的鳥兒走進城里”,他“從亂哄哄的趕場人叢中穿過,只覺滿街滿城都是買和賣的聲音,恍惚中覺得每一個人都在買著別人和賣著自己。似乎這就是人世間的一切,人活著的一切……”——讀到這里,我們又猛然醒悟:銀賢寫“人—鳥—神共生”的神奇故事,只是一個鋪墊;他要我們正視、思考的是,美好的自然生命、人的生命,落入“一切都是買賣”的現(xiàn)實世界,將會有怎樣的命運?結果是可以想見的:經過一番曲折,蘭鳥兒最終還是把神鳥賣了,以此為代價,兒子娶了漂亮媳婦,兩口子“歡天喜地地過自己的日子”,“眼睛里全充滿了光亮”;他自己“只覺到空,自己是空的,家里是空的,日子是空的,好像人世間也沒有了,只是一個空”,“蘭鳥兒像一縷透明的風,就這樣在鄉(xiāng)間大野消失了”——銀賢小說苦心設置的這一沉甸甸的無情“結尾”,逼得我們讀者回過頭來思索小說“開頭”提出的人的生存?zhèn)惱?、生命哲學問題:人作為人,“不該丟的東西”究竟是什么?如何面對逼迫我們丟掉“不該丟的東西”的現(xiàn)實,這一根本性的“人之困”?我們如何從中掙扎出來,堅守“人之為人”的不該丟、不能變的生命中的永恒?銀賢也沒有現(xiàn)存答案,他只希望我們“好好想一想”,他自己也在想著。
《羊眼》寫打山人羅木青和他的狩獵對象山羊的關系,那是更深層面的“人之困”。小說一開頭就發(fā)出警示:人在平淡中過著日子,“也許讓自己走進最后的結局,也全然不知”。小說就是要寫一個人在不知不覺間走向生命的結束的故事:銀賢小說里總有令人恐懼而深思的東西。
而小說的起始,卻又總給人以驚艷之美:打山人還沒有來得及開槍,一只“黃燦燦的山羊”就被他設下的網套住了腳。于是就有了“人”與“羊”的對視:“山羊全身沒受到一點傷,皮毛像被流動的陽光沐浴過一般,不盡的光色在毛芒間顫動,金緞似地柔美”,“兩只眼睛亮得出奇,如是寶石融化成的潭水,透出無盡的純凈”,“那身形乖靈得讓人心里泛起一陣陣熱癢……似乎要和心里的什么東西融化為一體”?!八睦锩鸵惶簭哪茄凵窭锿蝗灰幌抡J定:這山羊是他的?;秀痹缇褪橇耍谒鼪]有生下來的時候,甚至在還沒有這片山野的時候,就注定了有這樣一只山羊是屬于他的?!贝蛏饺肆_木青“很溫情憐愛地抱起山羊,往家走了”,“心和山羊燦燦的毛色都一樣亮著”。但回到家里,給山羊松了綁,它卻站著,不動不吃,“就那么大著兩眼看著他:那眼里好像有著什么,好像什么也沒有,又似乎什么都有:越來越晶瑩發(fā)亮,仿佛要把人的心魂攝進去,如沉進一個深黑無底的潭淵,再也浮游不出來……”山羊“不吃不喝,肚腹一天比一天癟下去,越來越像一片薄薄的枯葉。毛色不再金亮,暗淡得如同一塊舊布,被那些支棱支角的骨頭撐著”?!傲_木青感到一種看不見的恐懼”,“覺到心有些不穩(wěn)了,似乎供奉祖先的堂屋和山羊有點不對勁的地方——”“山羊死了”,卻“像不肯閉眼的死人一樣”,“圓溜溜看著他”。他突然“怒騰騰”地舉刀“照著羊眼狠狠扎去”,“兩只破開的羊眼,像是露出了里面深藏的秘密,怪模怪樣有些像笑似的看著他,似乎在顯示一種無形的強大,嘲弄著一切對它的無可奈何”,“他覺到了一種無法言語的嘲諷,一種無盡的鄙棄”。羅木青從此不再進山打野物,“似乎在躲著什么可怕的日子過去,又似乎在等著一個什么日子的到來”?!八坪醯教幎夹切屈c點亮著數(shù)不清的羊眼,齊刷刷全朝他看著,他覺到胸腔里的一切都在向下滑下去,身子卻飄了起來,又重重地砸下……”“打殺過無數(shù)兇獸和野物的羅木青就這樣死了,喜歡濃烈火藥味和血腥氣的打山人就這樣沒了。好多年后,寨里人都還傳說著他的死相:大睜的兩眼,就像他弄回來的山羊死了一樣,直直地射著清亮的光,怎么也合不上……”——讀完小說,讀者(或許也包括銀賢自己)都會感到,我們在人生中實際上也時刻有這樣一雙“羊眼”在盯著自己,死死追問:應該如何處理“人的生命”和“羊(自然)的生命”的關系。小說寫到的羅木青的“心”與山羊“燦燦的毛色”“融為一體”是真實的:人的生命與自然(山野,動植物)的生命本體、本性上是相通的。但無可回避的是,在現(xiàn)實生活的層面,當“羅木青”成為“打山人”,以狩獵為生,人的生存就和自然的生命發(fā)生沖突,形成“你死我活”的關系。而這樣的人的生存方式是老祖宗一直傳下的,恐怕很難改變,也算是一種“宿命”。這只多少有些神奇的山野里的山羊死了也要睜眼死盯著打山人,最后走向同歸于盡的“結局”,就是對這樣的人的生存選擇的一個自然回應。這似乎也是“鬼使神差”,自有某種神秘的色彩。這樣的“人之困”是更難以擺脫的。
第三個故事《老寨摩公》超越人和自然的關系,寫“人與鬼神間的心靈交往”,就進入了人的生命最為神秘的深處。小說一開頭就向我們讀者揭示一個古老的傳統(tǒng):“在山海荒茫的深處,人們都把跳神怯鬼和迎生送死祈福的巫師叫著摩公”,他們身上寄托著“山里人心里那些久遠積留的東西,或者是要想苦苦留住的東西”。小說結尾處,又要我們面對一個無情現(xiàn)實:“似乎老寨摩公在這已經無人相信鬼神和巫的人世間,從不曾真實地生活過,而只是一個傳說?!便y賢揭示的這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的巨大反差,讓我想起魯迅當年關于“迷信”的討論。在魯迅看來,民間的“神來之事與接神之術”,其實是顯示鄉(xiāng)民“向上”之心,他們“不安物質之生活,則必有形上之需求”,“欲離是有限相對之現(xiàn)世,以趣(趨)無限絕對之至上者”,民間祭拜傳統(tǒng)中的鬼、神都是“古民神思所創(chuàng)造”?,F(xiàn)代“志士”“借口科學,懷疑于中國古然之神龍”,“農人之慰,而志士犯之,則志士之禍,烈于暴主遠矣”。[51]不難看出,魯迅這世紀之憂,也屬于銀賢:他們都真正懂得鄉(xiāng)民心之所往,和古民之“神思”的價值,背后更有著對人本性上的“神性”的深刻理解和珍惜。但在銀賢這里,這些形而上的哲思都化作了文學的現(xiàn)場描述:“老摩公做‘打神棍’巫事的日子,終于等來了?!薄拔资麻_始,香燭紙錢燃燒起來,青煙飄升若霧,竟使天地也似乎變得豐厚了,和寨子連成一體,恍若是寨子陡然升高到了天上。老年人臉色肅暗,如是心和魂都沉向一個久遠無邊的深處?!薄袄险珡暮谖萆钐?,滿臉虔誠地捧出一根棍子”,“通身疙疙瘩瘩,卻溜光烏黑,看著非鐵非木,沉甸甸的,如是無數(shù)發(fā)黑發(fā)暗的歲月殘痕凝結。它讓人想起一代一代的老摩公們,想起人世間的古老,想起人生人死,想起人和天地的種種神秘……”只見老寨摩公“那瘦黑的身子和筋骨嶙嶙的兩手,卻總那么僵直高托‘神棍’在頭頂,如凝鑄一般”,卻突然唱了起來:“向天唱,向地唱,向東南西北方唱。卻不跪不拜,身子直直的,似乎他在與鬼神交往的世界里,也沒有拜服與屈求。那樣子盡管又老又黑,卻鐵鐵硬硬的?!薄敖K于舞弄開神棍打了起來”,但也只是那么“上下左右前后,一方一棍,沒有變化,只有重復,像人生人死一樣沒完沒了的重復:仿佛是沒有任何意思的重復,又似乎是充滿意思的重復”,“那神棍偶或碰觸地面什么時,‘啪’一聲響,人心和地皮都不約猛一抖”。“神棍一路打到山野田土盡頭一方荒草坪”,“突然間,老寨摩公破胸一聲狂吼,曠野陡然一震”,“神棍‘啪’一聲斷了”,老摩公“握著半截神棍一晃倒在地上”,“站了幾次勉強挺起上半身,就那么半截神棍杵地撐住身子不動了”。“半站著睜著兩眼死了”,卻緊握神棍,“怎樣也抽不出來,似乎和他的血肉已凝成了一體”?!y賢寫的哪里是老寨摩公“打神棍”巫事,分明是在追回一種消失了的古老“山野生靈”的生命形態(tài):超越“人生人死”,超越“有限相對之現(xiàn)世”,在“無限絕對至上”的“彼岸”世界,自由馳騁,又唱又跳。那充滿“壯氣”的巫歌是“人在鬼域獨行的愴然浩歌”,那“上上下下左右前后的一方一棍”是在顯示人在與鬼神交往時的力量與自信:人的“心和魂也都沉向一個久遠無邊的深處”,由此獲得生命的神圣與神秘。而在如今自稱“現(xiàn)代”的社會里,人被拘禁于“此岸”“現(xiàn)世”,被徹底地物質化、功利化、世俗化。沒有了“彼岸”關懷和想象,也就失去了生命本該有的神圣和神秘,這樣的“神性”的喪失,也是人的異化:這才是根本的“人之困”。
于是,就有了擺脫困境的“人之爭”。在下面三篇小說里,銀賢要做的,就是從鄉(xiāng)親的、也是自己的山野生靈里去發(fā)現(xiàn)、開掘和探索:“人”的生命存在到底在、也應該“爭”什么。所呈現(xiàn)的,是一種現(xiàn)實的,也是理想的他所向往、追求的生命形態(tài):這本身就很有意思。
而他的落筆,總是在具體的人,具體的生活?!读鲃印罚乔拔奶岬姐y賢主動向來訪者介紹的,一篇寫“對人的存在的哲學思考”的小說,寫的就是人們熟視卻無睹的農村趕場生活。銀賢細心地發(fā)現(xiàn),許多農村人,特別是男人,他們喜歡趕場,不是為生活而去小買小賣,而是“趕甩手場,又叫耍耍場”。那么,鄉(xiāng)下人為什么要“?!?,“?!笔裁?,又怎樣“?!保亢苌偃讼脒@些,銀賢卻要由此去追尋山野生靈內心深處的生命渴望。小說開始時,“山野間靜靜的”,田多多也在田間默默耕作。包圍著人的,“除了莊稼還是莊稼”?!熬镁玫娜兆邮沁@樣,再久久的日子也還是這樣?!钡@一天,沉寂中突然發(fā)出“一聲長長的惡吼:‘操你娘的——’”田多多早就發(fā)現(xiàn),“田土里的莊稼越發(fā)豐潤起來”,莊稼人的“身板和心卻在可怕的癟下去”,“整個生命似乎都被(田野的)靜寂融化了”。他也從自己內心深處升騰起要擺脫這生命的停滯的欲求,日積月累,這一天終于爆發(fā):“他非得去趕場不可!”他也就這樣上路了:“這前面的路,每一步都得走出足足的味來”,“趕耍耍場,趕得就是個情趣味份,一半就是在這趕場的路上”:他“春水一般大步走著”,“血液流動出一種熱感,隱隱間向胸懷間升騰。心深處,有好些極細小的又像鳥兒的東西,扇振翅膀帶著黑影紛紛飛起”,又“生出無形的豪氣”。過望城坡他就走進了街口,“哄騰的聲浪撲來,一下就沒進了浪花濤聲爭喧的水中”?!八锒喽嘞矚g聽的,是這滿街叫賣聲匯成的回旋在人頭上空的混合聲浪,那是一股巨大激越的震撼聲流,挾帶著力的奔突,生的喧嚷,使心都會飛跳出來”,“讓人感受到一種無邊無形的渾實,覺到一種久遠的存在”。田多多“不停在人叢中快步竄來竄去,后來就慢慢覺得自己沒有了,消融成了一片渾沌,恍惚成了所有的趕場人。甚至就是整個熱鬧歡喜的趕場天”。“趕夠了場”的田多多,心里覺得“無形里裝了無數(shù)的東西”,仿佛“堆滿昨天和明天很多事情”,滿足地往家走了。當他“靜靜站立在自己的莊稼地里”,“似想非想中覺得滿野莊稼都紛紛張開了全身毛孔,無聲地呼吸著,使周圍流動起熱乎綠香的氣息。他的心和一身毛孔也無邊無盡地張開了,恍惚有什么在流出來,也有什么在流進去,心身都舒坦在溫馨的流動里”,“仿佛自己也是一棵棵的莊稼了,要不,莊稼一棵棵成了遍野的田多多”,“混沌間是無邊的豐厚”——也讀過一些描寫鄉(xiāng)間趕場生活的作品,哪有像這樣寫的!這是有心思的鄉(xiāng)下人羅銀賢的趕場生命感受,幾乎獨一無二。他要開掘、發(fā)現(xiàn)的,是山野生靈,也是他自己的內心深處被掩蓋了的一些東西。人們都說,農村人有小農意識,滿足于寧靜、凝結不動、封閉而自足的生活;有人還因此大寫田園牧歌,將其浪漫化。銀賢卻要告訴我們:不,這不是山野生靈的追求。他們的真實感受是,這樣的凝結與封閉只會帶來生命的枯寂與衰竭,而為之不安,以至恐懼。他們正要擺脫這一切,渴望生命的流動與開放,在大千世界人群流動中感受“心的流動”,“在流動中時時生長鮮活,才會擁有久遠”。讀者也由此而醒悟:這“人之爭”本屬于自己,我們也要追求生命在流動、開放中不斷獲得新生,這才是真正的“認識生命,善待生命”[52]。
《傾斜》又是一篇獨特的小說,寫人“死”之前傾斜于“生”,這也是一個“不可知的故事”。金開山老者是山寨里的砍樹行業(yè)的前輩,卻是“怪得不能再怪的大怪人”,整天念叨著“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人一輩子都是死的,只有到了快死那幾天是活的,要死而不想死,那才是真正的活著”,“人是比風比水還沒準的,凝不住停不住,又總是想凝注停住”,“天地間萬事萬物,沒一樣有人怪,自個是短命的,還老想著做長久的事”。這不,有一天,他真做了怪事,宣布要攬下“砍大歪樹”的活路!一下子就把他的兒女、徒弟、村里人都驚呆了。這大歪樹不用說砍,望著就讓人心底發(fā)麻:“那茂密的大樹枝葉間,那看得見看不見的深處,隱約無盡地透出絲絲縷縷的神秘:剛看著挺得直直的樹身,一側頭,卻又像是斜斜地往樹坎下的人家傾壓下去;一換眼,竟又極古怪地彎扭過來;恍惚一切都充滿了奇詭的活動和變化,看著看著,莫名其妙會生出恐懼感”,這“大樹是沒法砍倒的”!這老者活了一輩子,臨了臨了,還要去冒險,豈非發(fā)了瘋!開山老者卻苦笑著說,“一輩子砍樹,沒嘗過栽跟斗的滋味,這回怕是要喝一壺好的”,“我想試試……要不,怎么知道呢”。說急了,就只有一句話:“老子是砍樹的人,要我活,就要砍樹!”他真的不顧一切地去砍了,而且立刻變了一個人:“他望了望大樹,把最后噙在嘴里的一口酒‘噗’地噴在端起的斧口上。隨即跨腿拉開身架,揮舉大斧,‘嗨’一聲吼起。猛向大樹砍去,伐木聲濺起遠遠飛開,到山遠處又一陣撞響?!敝車娜艘踩伎慈肷窳?,從沒見過老者“砍樹的樣子這樣好看”:“全身虎虎的,讓人心里跟著旋升起一股沖騰的力。老人赤肩裸臂在這純色世界中,恍若雕塑。大斧的闊重里,仿佛蘊滿了生命,自由地在那里飛起砍落。老人像毫不費力似的,瀟灑得很,簡直像是在忘情地享受著人世間的大快樂,整個身心都似乎化入了大斧的飛舞中?!弊詈?,大樹砍倒了,但還是壓垮了樹下的房子。村寨里的老人都說,“他砍樹砍輸了,做人贏了”。不久,開山老者沒病就死了,寨里老人也還是一句話:“這才是真正的死”——這樣的怪老者在山寨里并不少見,誰都沒有把他們說的怪話做的怪事當回事兒;唯獨銀賢當真了,還從中發(fā)現(xiàn)了人的生命真諦,寫出了這樣一曲驚心動魄的人之贊歌。人的生命永遠向“生”傾斜,不斷地向自己的生命挑戰(zhàn),“老想做長遠的事”,做可望不可即的事,“心向”就要“往之”,做明知失敗也要做的事,哪怕“栽回跟頭”也比“什么都不試”要好:這本來都是人的本性,人的生命也因此能夠“生生不息”。今天人的生命存在的最大問題,就是失去了這樣的生命的堅韌性;我們已經被無情現(xiàn)實中一次又一次的失敗擊垮了,再也沒有勇氣與力量做可能達不到目的的事,人生的功利化更使我們不做任何無利可圖的事,這就必然導致生命的猥瑣與無聊,我們還揚揚自得毫無自知之明。把這一切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的銀賢,也只能到山野老人中保留下來的原始生命本性、本能那里,去尋找人的生命存在的真正意義,以此警醒我們讀者:人應該“像個人樣子”地活著!
我們最后要見的,是《站在高崖上生活的人》。這是曾經的山野歌王,如今的“瘋爺”:他每天都要爬到寨前的高處,“孤兀地聳立在高山云霧之間”,“望著山海的遠處”。山寨人私下流傳著當年的“故事”:他和一個很好看的妹子相好,“眼看就要開花結果成一家人”,突然來了幾個什么城里人,一聽他開口唱,就歡喜得又喊又叫,拼命記下幾大摞,臨走時和他說好,要他等著,很快就會來接他進城唱歌,還要“到從前皇帝住的城里去唱歌”,“做像太陽一樣光亮的人”。從此,開始了無盡的登高、遠望和等待。最初是歌王和妹子一起等,姑娘等不得出嫁走了,他就一個人等。人們勸他不要等了,他還是要等:“人的日子,誰又能認定只能是這樣,不會是另外的樣子呢?”他就這樣遠望和等待,“山的深處一天天一年年老著,他依舊每天不變地上山去望著去等著那些要來接他唱歌的人”,那尊巖石也“如是大山伸出的一只手掌,也每天總要高高地托起這個山中曾經的歌王,恍惚是要把他舉向天的高處去,脫出這蒼茫的山海,脫出炊煙稀疏裊繞的山寨子,把一顆人心也托出所有的遮掩和深藏,赤裸地接迎大天的一切罡風豪雨和強光烈照……”在銀賢的筆下,這位現(xiàn)實生活里受城里人忽悠的山寨歌王,于不知不覺之間,就具有了某種象征意義。銀賢也由此開始了對“浮藏在深山里”的另一種生命形態(tài)的探討?!叭兆訜o情地流動著,從遠古的不可知流來,又向未來深深的不可知流去”,“山里人似乎是一個樣子:一個個在這山里生,一個個在這山里老去,一切都在想要奈何又無可奈何之中”。現(xiàn)在,銀賢在這永遠登高遠望等待,已經成了“瘋爺”身上,發(fā)現(xiàn)了山野生靈藏在內心深處的另一種生存欲念,呈現(xiàn)出的是另一種生命形態(tài):瘋爺“依舊還是那樣真實地存在著,那么硬挺挺站立在斜伸半空的巖石上,看著山海的遠處,一眼都是罡風硬雨摧殘的皺褶,巖層般重疊著,老眼深處卻似乎總有著青藍的火苗灼灼閃動,怎么樣也不熄滅,那樣子欲是要與天地長久”。“和瘋爺一起來這世間的人,一個個早死去了;就小許多年月的,也都相繼辭別了人世,唯有他不計年歲地久久硬活著,活著仿佛這天地間沒有他死的日子”——“不計年歲地久久硬活著”,就是因為自己心中有一個“遠方”,永遠不滿足于現(xiàn)實、現(xiàn)狀,要尋求新的生活、新的生命。明知無望也還要登高遠望,生命的火焰總是灼灼閃動,永不熄滅。正是這樣的“生命在遠方”的追求,就獲得了與“天地共久”的生命的永恒。這樣的生命境界已經越來越遠離了我們,現(xiàn)在銀賢將它喚回,我們讀了,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們就這樣和銀賢一起進行了一次生命的神游。不知不覺間,就超越了個人具體的現(xiàn)實困境,進入本屬于我們,卻因為久違而多少已經陌生的精神領域的探討,和銀賢共同面對和思考:“人之境”“人之困”和“人之爭”,追問“人(也是我們自己)為什么活著,應該怎樣活著”。更重要的是,這樣的思考是和同樣已經久違了的生活、生命體驗、審美體驗融為一體的。我們也因此結識或重新認識了深山里的父老鄉(xiāng)親,觸摸山野生靈(也是銀賢自己)心的跳動,感同身受地體驗他們真實的情感、心理和思維,同時盡情欣賞與享受大自然之奇與美,人性之奇與美,生命之奇與美,以及與之水乳交融的語言之奇與美。——應該說,這樣的閱讀感受、體驗與思考,我同樣也已經久違了:當閱讀和研究成為職業(yè)和習慣時,就會產生思想的麻木與審美的疲勞;現(xiàn)在銀賢的小說卻給了我們,至少是我,以前所未有的新鮮感,喚醒了我內心深處的生命欲求、審美欲求,以致在這近一個月的閱讀和寫筆記過程中,我都處于興奮與享受之中,到了我這樣的80歲高齡,還能進入如此美妙的研究、審美與生命境界,真應該感謝銀賢的在天之靈:我們之間的生命之交已經跨越了生死之界。
在我看來,這也正是銀賢的小說的特殊價值和魅力所在。如銀賢自己所說,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和自己的戲劇創(chuàng)作的最大區(qū)別,也可以說是超越,就在于“已不滿足僅僅停留在文化層次的思考,而是從生命哲學的角度對生存其間的貴州高原進行了觀照,從文化批判走向了對人的存在當代哲學思考”[53]。他還說要寫“用心用腦去閱讀去思索才會覺出味兒的小說”[54]。難能可貴的是,銀賢的這些別具眼光的小說觀和追求在其創(chuàng)作實踐里,基本上得到了實現(xiàn)。我們讀到的是一種“生命小說”,它有深厚的“現(xiàn)實”根基,展現(xiàn)的是生活繁復混沌的原生面貌,生命存在的多樣形態(tài);有深邃的“思想”內涵,別具形而上的意味,也就多少有了某種超現(xiàn)實的神秘性;更有自覺的“審美”追求,充溢著奇峻之美;還特具強烈的“主體性”,而且是作家主體與讀者主體的有機融合。在我的感覺里,這是一種特殊的“鄉(xiāng)土小說”,它和我多少有些研究的現(xiàn)代鄉(xiāng)土小說,魯迅的、沈從文的、蹇先艾的、趙樹理的鄉(xiāng)土小說或許存在某種內在的繼承,但更是一種全新的創(chuàng)造。在當代鄉(xiāng)土小說里大概也很少見,具有一種別具一格的創(chuàng)新性。我不是當代文學研究者,對銀賢小說的現(xiàn)實與歷史意義和價值不敢貿然評價;我想說的,只是一點:請關注和研究這位貴州深山里的生靈的傾盡心血之作,它內在的文學資源和生命資源還有待我們去發(fā)掘。
2020年6月27日至7月24日寫于封院中
注釋:
① 羅銀賢的《黃果樹傳奇》獲貴州省1983年劇本創(chuàng)作二等獎?!豆枢l(xiāng)人》獲全國歌劇觀摩演出的“曹禺戲劇獎”(1990年),文化部第一屆“文華劇作獎”(1991年)?!锻捅と恕帆@第四屆全國戲劇文學獎銅牌獎(2004年)?!锻鏌籼贫帆@貴州省第十一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優(yōu)秀獎(2009年)?!秮嗶斖酢帆@貴州省少數(shù)民族文藝會演劇目金獎,貴州專業(yè)文藝獎戲劇獎劇本獎二等獎(2013年)?!杜局狻帆@貴州省第六屆少數(shù)民族會演劇目銀獎(2017年)。
② 羅銀賢:《自敘》,《羅銀賢文集》下卷(具體頁碼略)。
③ 羅銀賢:《林野樂園》,《羅銀賢文集》下卷。
④ 羅銀賢:《大樹大》,《羅銀賢文集》下卷。
⑤ 羅銀賢:《山野之尊》,《羅銀賢文集》下卷。
⑥ 羅銀賢:《林野樂園》《大樹大》《山野之尊》,均收入《羅銀賢文集》下卷。
⑦ ⑩ 羅銀賢:《話劇〈蔡元培〉的創(chuàng)作構想》,《羅銀賢文集》上卷。
⑧ 羅銀賢:《赤腳走向殿堂》,《羅銀賢文集》上卷。
⑨ 參看羅銀賢《話劇〈蔡元培〉的創(chuàng)作構想》《生命復活于真》《羅銀賢文集》上卷。
? [23] [25] [26] [28] [35] [36] [37] [42] [43] 羅銀賢:《民族題材漫說人——從歌劇〈故鄉(xiāng)人〉的創(chuàng)作說開》,《羅銀賢文集》上卷。
? [50] [53] 羅強烈、房方:《文學不是敲門磚——訪貴州青年劇作家羅銀賢》,原載于1990年5月30日《中國青年報》,收入本書上卷。
? [32] 羅銀賢:《寫戲小傳》,《羅銀賢文集》上卷。
? ? 羅銀賢:《生活在城市》,《羅銀賢文集》下卷。
? 羅銀賢:《又是清明節(jié)》,《羅銀賢文集》下卷。
? 羅銀賢:《拜佛和看電視》,《羅銀賢文集》下卷。
? 羅銀賢:《望陽臺》,《羅銀賢文集》下卷。
? 羅銀賢:《春游深處》,《羅銀賢文集》下卷。
? 羅銀賢:《說“圣”》,《羅銀賢文集》下卷。
[21] 羅銀賢:《重讀的眷戀——〈羅密歐與朱麗葉〉》,《羅銀賢文集》下卷。
[22] 羅銀賢:《步入新世紀后的一縷遲疑》,《羅銀賢文集》下卷。
[24] [27] [29] [31] 羅銀賢:《感情留住的記憶》,《羅銀賢文集》上卷。
[30] 李超:《民族歌劇新葩——看布依族歌劇〈故鄉(xiāng)人〉》,《羅銀賢文集》上卷。
[33] 羅銀賢:《有一種記憶不會老》,《羅銀賢文集》下卷。
[34] 羅銀賢:《劇之外的話》,《羅銀賢文集》上卷。
[38] 以上討論參看《黃果樹傳奇》劇本及附文《〈黃果樹傳奇〉創(chuàng)作隨想》,《羅銀賢文集》上卷;《有一種記憶不會老》,《羅銀賢文集》下卷。
[39] 徐昕:《來一場“王”的視聽盛宴——訪編劇羅銀賢、音樂創(chuàng)作張啟賢》,《羅銀賢文集》上卷。
[40] [41] 羅銀賢:《劇本創(chuàng)作總結》,《羅銀賢文集》上卷。
[44] 羅銀賢:《劇之外的話》,《羅銀賢文集》上卷。
[45] 錢理群:《1951—1970:趙樹理建國后的處境、心境與命運》,《歲月滄?!?,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91頁。
[46] 以上討論的引文均見羅銀賢《一份藝術的失落與重找》,《羅銀賢文集》上卷。
[47] [54] 羅銀賢:《現(xiàn)在小說不好讀——不讀小說之三》,《羅銀賢文集》下卷。
[48] [52] 羅銀賢:《認識生命》,《羅銀賢文集》下卷。
[49] 以上討論的引文均見羅銀賢《現(xiàn)在小說不好讀——不讀小說之三》,《羅銀賢文集》下卷。
[51] 參看魯迅《破惡聲論》(1908年),《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