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世華
《小橘燈》全文不過一千五六百字,體量并不大,但是內涵很豐富,值得細細咂摸。該文寫于1957年1月19日農歷臘月十九春節(jié)將屆之時,是冰心應《中國少年報》之邀約而寫作的,文章刊發(fā)在1月31日丁酉新年正月初一的《中國少年報》上,因而冰心這篇短文緊扣“春節(jié)”時令:文章開頭提到“在一個春節(jié)前一天的下午”,亦即我們所說的大年三十;文章中間部分提到了年夜飯——當“我”詢問小姑娘她的母親是否吃過飯、冒著熱氣的砂鍋里裝著什么時,小姑娘回答:“紅薯稀飯——我們的年夜飯”;中國人春節(jié)期間少不了要張燈結彩、串門訪親,像我國沿海地區(qū)就流行著新春時節(jié)互贈橘子的風俗,因為橘子寓意吉祥,而文章的核心內容便是“我”買了橘子去探望小姑娘一家、小姑娘精心制作小橘燈送“我”;文章結尾則再度點題呼應開篇:“每逢春節(jié),我就想起那盞小橘燈?!笨梢哉f,圍繞著春節(jié),冰心做足了文章,處處透著精心。
文章開篇含糊地說明“這是十幾年以前的事了”,文章結尾則道出了具體時間:“12年過去了”。文章寫作刊發(fā)的時間是1957年,文中所寫的事情自然發(fā)生在乙酉年的1945年,更何況冰心在后來有明確表示:“這件事發(fā)生在1945年的春節(jié)前夕”(《漫談〈小橘燈〉的寫作經過》)。從乙酉年到丁酉年的12年正是一個生肖輪回,這當中有時間的流轉,也有空間地理位置上的變遷——冰心抗戰(zhàn)時期住在國民黨的陪都重慶,寫作此文時則住在新中國的首都北京。撫今思昔,自會別有一番滋味。在這一輪的歲月流轉中,現(xiàn)實中國業(yè)已完成了新舊政權的更迭,開辟了中國人民當家作主的新紀元,屬于金雞報曉、換了人間,尤其是1956年初,我們國家的社會主義改造勝利完成,現(xiàn)代化建設的壯麗前景催人奮進,“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毛澤東語)。所以,《小橘燈》所寫實際上是包含著過去和現(xiàn)在兩個時間段的生活內容的:明里是“我”著力記述的與小姑娘邂逅的“十幾年以前”,暗里是“我”正生活著的當下,雖說并無當下生活的具體內容,但是從文末“因為我們‘大家都‘好了”的表述來看,今年花勝去年紅,人間歲月的向好是毋庸置疑的。
除夕本身就是辭舊迎新的傳統(tǒng)節(jié)日,所謂“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帶給人歡欣和勃勃生機,讓人對未來一年充滿美好憧憬。所以,文中小姑娘的樂觀情緒肯定有一部分來自于喜慶的節(jié)日氣氛的熏染,而“我”提著小橘燈走在黑暗潮濕的山路上時似乎“覺得眼前有無限光明”,也一定與這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的節(jié)日有關。這還只是就“我”和小姑娘樂觀情調產生的“天時地利”因素而言的。其實,“人和”因素更不容忽視?!拔摇焙托」媚锒际切闹杏袗鄣娜?,她們素昧平生,卻能夠相互給予溫暖、彼此信賴對方?!拔摇笔歉挥型樾牡?,當注意到小姑娘想要打電話,主動施以援手,得知其家中有病人還特意登門探望,噓寒問暖;至于小姑娘,對病榻上的母親至為孝順,對好心人則有感恩之心,不論是言辭上的感謝,還是投桃報李制作小橘燈送“我”照明,抑或給予“我”安慰和祝福的話語。萍水相逢的兩個人,都能以實際的言行相互點亮對方心中的小橘燈;尤其是小姑娘,出身社會底層,家境本來就不好,父親還失蹤無音信,母親又患病待照料,卻能篤定樂觀地對待生活中的苦難,執(zhí)念明天的美好。還有那位未出場的女大夫,一個電話就能登門探病打針,且第二天早晨正月初一還會再來探視,其對待患者盡職盡責盡心盡力可想而知。這不能不讓人聯(lián)想到冰心一貫所主張的“有了愛就有了一切”,《小橘燈》實際上是一曲歌詠人間大愛的頌歌,冰心“愛的哲學”的意涵遠不止于自然、童心和母愛這三個維度,實則包含著對一切勞苦眾生的深情凝視。
小姑娘雖只有八九歲,卻能令“我”刻骨銘心,與她身上所洋溢著的特有的鎮(zhèn)定、勇敢、樂觀精神不無關系。小姑娘家境貧寒,這從文中的相關交待可以看出來。小姑娘“瘦瘦的蒼白的臉”,估計和營養(yǎng)跟不上有關系,“穿一身很破舊的衣褲,光腳穿一雙草鞋”,所以小姑娘嘴唇會“凍得發(fā)紫”,大過年的還如此穿戴,這也說明其家境不佳、家長疏于照顧;小姑娘家的屋子“很小很黑”,年夜飯只是紅薯稀飯,都進一步說明了問題。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母親生病吐血,她不慌張,知道打電話通報醫(yī)院,從她說的“你只要說王春林家里病了,她就會來的”來看,她遇到需要這種延醫(yī)問藥的事情顯然不是第一次了。家里來了不速之客,她知道如何禮貌應對招待,并不把家庭情況和盤托出:“現(xiàn)在沒有什么人,我爸爸到外面去了……”;她并不因為貧窮就自卑或沮喪,在回答客人吃了什么東西時,是“笑說”,而且刻意強調了飯食的意義:“紅薯稀飯——我們的年夜飯”,是透著樂觀甚或有點自得的,紅薯稀飯很有可能是她的手藝;做事情有計劃有章法,給母親剝橘子時,她就已經有了利用橘子皮做小橘燈的想法;送客人時,身手敏捷地做出一盞小橘燈來為其照明,可見其心靈手巧和體貼周到。文中兩次出現(xiàn)“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說”,說話內容均能打消“我”的近憂與遠慮:前一次是在“我”擔心她的媽媽身體情況之時,告訴“我”:“你放心,大夫明早還要來的。”再一次是當“我”心緒沉重地告別她們母女時:“不久,我爸爸一定會回來的。那時我媽媽就會好了。”尤其是后一次言動結合,極富感染力,對團圓美好的堅執(zhí)予人以信心:“她用小手在面前畫一個圓圈,最后按到我的手上:‘我們大家也都好了!”當“我”走在黑暗潮濕的山路上時之能“覺得眼前有無限光明”,不僅僅是因為小橘燈那富有象征意義的“朦朧的橘紅的光”,更是從經歷了人間疾苦而仍然堅強善良的小姑娘身上感受到了愛與信仰的力量。所以,不懼生、不怯場、不悲觀、不絕望的小姑娘扮演了渡者的角色,既“渡己”,更“渡人”。
文中“我的朋友”是個重要的牽線搭橋者。為了去探訪這位朋友,“我”才有機會見到那個八九歲的小姑娘;因為久等朋友不來,“我”才會去探望小姑娘的媽媽,從而獲得了小橘燈,也見證了一個心中有愛的小姑娘;因為有朋友的解釋,“我”才更進一步了解到小姑娘的家庭情況,獲悉小姑娘的父親王春林是一個木匠,因為常替幾個后來遭到逮捕的共產黨學生送信而失蹤。朋友一知半解的介紹,隱約透露出一點當時的社會訊息來,王春林的真實身份及最終去向也有多種可能性。如果說一切景語皆情語的話,則文章中先后出現(xiàn)的有關自然環(huán)境描寫——鄉(xiāng)公所里“陰暗的仄仄的樓梯”、“越發(fā)陰沉”的天色、“濃霧里迷茫的山景”、“變黑”的外面、“黑暗潮濕的山路”,應該都關聯(lián)著作者對當時國統(tǒng)區(qū)高壓的政治氣氛的心理感受。故而,《小橘燈》在著力表達的愛與同情的主題之外,還帶有一些革命樂觀主義精神的因子——雖然目前還看不到光明,但未來可期?!拔摇毙睦砩{之能由暗轉明,不僅僅與黃果樹下面的小屋和小橘燈本身所具有的溫馨怡人的色彩和吉祥的寓意有關,更該得益于作為革命者后代的小姑娘的出色表現(xiàn),“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我”心理的霧霾遂得到了有效掃除以迄于今。
可以肯定,小姑娘所期許的“那時”與“我”正生活的當下高度重合并繼續(xù)展示出其可期待的前景來,否則“我”就不會那么樂觀地表示“我們‘大家都‘好了”。12年前小姑娘所說的“我們大家”到了“我”筆下已經變成“我們‘大家”,顯然不再僅止于對小姑娘所說的“大家”進行引述或強調,而是富有意味地指向了整個祖國大家庭。這就有如我們通常所說的“大河有水小河滿”那樣,如果“大家”都好了,則這“大家”當中的一個個小家也自然都會好起來的。所以,雖然那么多年再也沒有聽見那小姑娘和她媽媽的消息,但是“我”能確信結局的圓滿:“12年過去了,那小姑娘的爸爸一定早回來了。她媽媽也一定好了吧?”整篇文章所彌漫著的濃濃樂觀情緒,是自不待言的。
這里要說一下《小橘燈》的文體屬性。這篇作品發(fā)表以后很長時間里是被視作散文的。不過,近些年來,學界中亦有人以小橘燈所具有的象征意義而視該文為小說。但若從冰心本人的意愿來看,其還是更傾向于強調《小橘燈》的散文屬性。譬如,當季滌塵為編《散文特寫選(1949-1979)》一書向冰心征詢意見時,冰心在1978年8月12日答復信件中表示:“我的散文,實在沒有可取之處,勉強選上三篇,供你們參考?!北乃x的這三篇散文依次是《小橘燈》《櫻花和友誼》和《我站在毛主席紀念堂前》。再如上世紀90年代,海峽文藝出版社在出版《中國女作家散文選萃(現(xiàn)代卷)》一書時,將冰心《小橘燈》在內的9篇散文選入其中,并為此信件征詢冰心意見,冰心在1992年11月17日回信中對所收錄的篇目表示認可??箲?zhàn)時期,冰心寓所“潛廬”就在重慶歌樂山,從其寓所出發(fā),沿著蜿蜒的林間青石板路就可以抵達文中所說的鄉(xiāng)公所,冰心后來就坐實了《小橘燈》中先后提到的山、鄉(xiāng)公所、公用電話、水果攤和醫(yī)學院等地方:
故事就用了重慶郊外的歌樂山作為背景??箲?zhàn)期間,我在那里住過四年多。歌樂山下,有一所醫(yī)學院,我認識這學院里的幾位老師和學生。上山不遠有一些平地,叫做蓮花池,池旁有一個鄉(xiāng)公所,樓上有公用電話,門外擺有一塊賣水果、花生、雜糖的攤子,來往的大小車子,也常停在那里。(《漫談〈小橘燈〉的寫作經過》)
再從冰心的寫作實踐來看,其散文往往并不完全照搬現(xiàn)實生活經驗。譬如其上世紀40年代以“男士”筆名發(fā)表的散文《關于女人》,書寫的是她生命中的14個不同階層女性,雖是講說真人真事,敘述者“我”卻故意冒用男人視角和口吻來營造間離效果。冰心1963年在向北京中華函授學校學員們傳授寫作經驗時的講義《談點讀書與寫作的甘苦》以及1979年所寫作的《漫談關于兒童散文創(chuàng)作》等文中,先后以其散文《尼羅河上的春天》《一只木屐》《孩子們的真心話——記一位小學教師的談話》等的寫作為例說明所寫和事實原貌內容或有所不同。因此,不必因為《小橘燈》沒有嚴絲合縫地吻合作者的生活真實就否定了其散文屬性。
(作者系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