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兮
有一位南方姑娘,在西北的敦煌大漠待了56年;有一位學者,平生只做了一件事:研究、保護和弘揚敦煌文化;有一位耄耋老人,被冠以“敦煌女兒”的稱號,她就是原敦煌研究院院長樊錦詩,是繼常書鴻、段文杰之后的第三任“敦煌守護神”。
她是備受寵愛的江南閨秀,是風華正茂的北大高材生,卻奉獻了大半輩子的光陰守護著荒野大漠的735座洞窟,人們親切地喊她“敦煌的女兒”。她是樊錦詩,1963年自北京大學畢業(yè),進入敦煌文物研究所工作,歷任敦煌研究院副院長、院長、名譽院長,為敦煌文化的研究、保護和傳承奮斗了56個春秋,并且還在繼續(xù)做著貢獻。2019年的國慶前夕,樊錦詩先生獲頒國家榮譽稱號勛章。面對大家的稱贊與崇敬,樊錦詩是謙虛的,對她而言,她一生掛念的,至今仍在為之奔走的,只是敦煌。
一見敦煌定終身
1938年7月9日,樊錦詩在北平出生之后不久,她全家便遷往南方謀生,在上海度過了她的童年和少年。1962年,是樊錦詩大學生活的最后一學年,按照北大歷史學系考古專業(yè)的慣例,畢業(yè)班學生可以選擇洛陽、山西和敦煌等若干文化遺產(chǎn)地參加畢業(yè)實習。因為年少時就對敦煌有一種美麗的幻想,想著干脆趁著畢業(yè)實習的機會去看一看,正好可以了卻一樁心愿,于是樊錦詩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敦煌,與另外三個同學一道前往甘肅。
敦煌,位于甘肅省河西走廊西端。東接中原,西鄰新疆,自漢代以來,一直是著名的絲綢之路上的重鎮(zhèn)。莫高窟就是古代中西文化在敦煌交匯交融的見證,建造時間綿延千年之久,是世界上現(xiàn)存規(guī)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佛教石窟藝術圣地。
在去敦煌的路上,樊錦詩一直想象著將要到達的莫高窟,應該是一座輝煌燦爛的藝術殿堂,敦煌文物研究所也應該是一個充滿藝術氣息的很氣派的地方。一下車,她卻徹底傻眼了:研究所的工作人員一個個面黃肌瘦,穿的都是洗得發(fā)白的干部服;當?shù)厥澄锞o缺,很多人只能打草籽充饑;敦煌的水堿性大,拿來洗頭發(fā),洗完了頭上還會發(fā)黏。除了生活條件艱苦,樊錦詩還出現(xiàn)了嚴重的水土不服,對于這個長在上海、求學在北京的姑娘來說,當?shù)氐纳顥l件簡直是想象不到的艱苦。
然而一進石窟,樊錦詩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一個洞窟一個洞窟地看過去,從伏羲、女媧到力士、飛天,樊錦詩仿佛置身于一個華美的圣殿,完全沉浸在了衣袂飄舉、光影交錯的壁畫和塑像藝術中,連地層蔓延上來的寒氣都感覺不到了。
“初到莫高窟的時候,我就在想,為什么在被世人遺忘的沙漠里會產(chǎn)生如此輝煌的石窟藝術?第275窟的那尊坐于雙獅座上的交腳彌勒菩薩,半裸上身,三珠寶冠、三角靠背的形制分明是犍陀羅藝術的風格;第272窟赤足踩蓮的脅侍菩薩面相豐圓,胸部夸張,這儼然是印度的造像藝術風格;第407窟的藻井圖案是八瓣重層的大蓮花,圓形蓮花中心有三只旋轉飛奔的兔子,這究竟來自何方,又想說明什么?這些問題每天都縈繞在我的心頭。
“所有種種,都在向我傳遞著一種強烈的信息,那就是敦煌的空間意義非同凡響,這里封存的是絲綢之路上東西方文化交流的奧秘,是獨一無二的人類藝術和文化的寶庫。也許,我傾注一生的時間,也未必能窮盡它的謎底?!?/p>
遺憾的是,因為無法適應敦煌的天氣,三個月的實習還沒結束,樊錦詩便被迫提前離開了敦煌,帶著整理的資料回到了上海。但敦煌石窟里的壁畫和造像在她的心中留下了一顆種子,這次未競全功的遺憾也促成了她后來再赴敦煌。
夫妻相守莫高窟
1963年樊錦詩從北大考古專業(yè)畢業(yè)。當時,敦煌急需考古專業(yè)的人才,領導告訴樊錦詩:“北大今后還有畢業(yè)生,過三四年把你替換出來。”父親心疼女兒,給校領導和系領導寫了一封信,托女兒轉交,信中澄清“小女自幼體弱多病”,希望重新考慮。
“國家需要我們到什么地方去,我們就要到什么地方去。既然敦煌需要,我應該聽從國家的召喚?!狈\詩最終沒有交出那封信,她暗下決心,這次一定要“取得真經(jīng)”再回來,絕不能中途折返。只是沒想到這一去就是一輩子。
搭了3天3夜的火車,又坐了130多公里的汽車,樊錦詩終于接近了莫高窟,等到了敦煌文物研究所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兩腿發(fā)麻,兩眼發(fā)暈,幾乎是搖搖晃晃地下了車。當她終于踩在莫高窟的土地上時,她想的只有一件事:進洞!一進洞,當初實習時的感覺就回來了,以前看到過的壁畫現(xiàn)在近在咫尺,畫上一個個散花的天女、婀娜多姿的飛天,令樊錦詩振奮極了,忘記自己正身處距離北京千里之遙的大西北。
在工作之后的一段時間里,樊錦詩特別喜歡在黃昏時分去爬三危山,因為在山上可以望見整個莫高窟。洞窟密集得就像成千上百雙眼睛,充滿了神秘與滄桑。就連敦煌的天都與北京的不一樣,藍得更純粹、更遼闊也更濃烈。
1967年樊錦詩與男友彭金章結婚,卻因工作關系長期兩地分居。隨著兩個孩子的出生長大,樊錦詩越來越感覺到必須要想辦法解決分居問題了。有人給她支招:半年不到單位上班,就算自動脫崗、自動離職,這樣就可以離開這個單位。于是樊錦詩便主動去武漢住了半年,全心全意照顧起父子三人的生活。
武漢相較于敦煌,生活條件可以說好了太多,然而樊錦詩卻經(jīng)常性失眠,潛意識里始終掛念著敦煌,越是壓抑自己不去想莫高窟,那些壁畫就越是縈繞在眼前,揮之不去。彭金章明白,樊錦詩心里放不下那片石窟,“我們兩個人,總有一個要動,那就我走吧”,他毅然拋下了親手創(chuàng)立的武漢大學考古專業(yè),選擇去敦煌,改行研究佛教考古,結束了兩人長達19年的分居生活。
樊錦詩后來常說“我們家的先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人”,如果沒有他的成全,就不會有后來的樊錦詩,她更不可能在敦煌堅持下來,也不可能全心全意地在敦煌工作。他們用愛和生命實現(xiàn)了當初的誓言:相識未名湖,相愛珞珈山,相守莫高窟。
讓莫高窟“容顏永駐”
“此生命定,我就是個莫高窟的守護人?!狈\詩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1998年,樊錦詩出任敦煌研究院的院長。正值西部大開發(fā)、旅游大發(fā)展的時期,莫高窟的游客數(shù)量呈現(xiàn)急劇增長態(tài)勢,已達到20萬人。同時,隨著游客增多,狹小的洞內(nèi)空間充斥著游客身上濃烈的香水味和汗味,“現(xiàn)在的壁畫與1908年拍攝的莫高窟照片相比很模糊,顏色也在逐漸退去。壁畫和人一樣,不可能永葆青春?!泵鎸@種老化、分化的趨勢,樊錦詩很傷感,也很焦慮。
當時有人提議“大景區(qū)開發(fā)模式是大勢所趨”,甚至要將敦煌納入“敦煌莫高窟一月牙泉大景區(qū)建設規(guī)劃”一并交由企業(yè)管理,樊錦詩寢食難安?!叭绻麤]有好好挖掘文物的價值就讓企業(yè)來開發(fā)旅游,那我就是罪人。”樊錦詩說。
于是,一個尤為迫切的命題擺在她面前:在自然環(huán)境破壞、洞窟本體老化與游客蜂擁而至的三重威脅下,如何讓這些存留千年的脆弱藝術瑰寶“活”得更久?一個大膽的構想在樊錦詩心中浙浙清晰起來——為每一個洞窟、每一幅壁畫、每一尊彩塑建立數(shù)字檔案,利用數(shù)字技術讓莫高窟“容顏永駐”。
2008年底,莫高窟保護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涉及面最廣的綜合性保護工程開始實施。除崖體加固、風沙治理等基礎性工程外,還要完成莫高窟149個A級洞窟的文物影像拍攝、加工處理和數(shù)據(jù)庫建設,建設敦煌莫高窟游客中心,通過數(shù)字電影等現(xiàn)代手段,給觀眾提供了解敦煌的全新視角。
2014年8月,莫高窟數(shù)字展示中心運行,“總量控制、在線預約、網(wǎng)絡支付、前端觀影、后端看窟”的旅游開放新模式開始實施。2016年5月1日,“數(shù)字敦煌”正式上線。全球網(wǎng)友只要點擊鼠標,便能免費觀覽莫高窟30個經(jīng)典洞窟的高清數(shù)字化內(nèi)容,進行全景漫游。同時,游客接待大廳、數(shù)字影院、球幕影院等數(shù)字展示中心也投入使用。
如今,在樊錦詩的推動下,敦煌研究院形成了一整套先進的數(shù)字影像拍攝、色彩矯正、數(shù)字圖片拼圖和儲存等敦煌壁畫數(shù)字化保存技術,制定了文物數(shù)字化保護標準體系。目前已完成了敦煌石窟211個洞窟的數(shù)據(jù)采集;130多個洞窟的圖像處理、三維掃描和虛擬漫游節(jié)目制作;43身彩塑和2處大遺址三維重建;先后上線中英文版本的“數(shù)字敦煌資源庫”,實現(xiàn)了敦煌石窟30個洞窟整窟高清圖像的全球共享。截至目前,“數(shù)字敦煌”資源網(wǎng)的全球訪問量已超過700萬人次。
用生命踐行神圣誓言
對于自己多年來的付出與努力,樊錦詩表示,她只是“接了一次接力棒,做了一個過程”,遺產(chǎn)保護仍需一代代人推動發(fā)展。離開院長職位后,她認為自己不能閑著,“要做點自己該做的事了”。
她說的“該做的事”,是指規(guī)模達到100卷的敦煌石窟考古報告的編撰工作。2011年,第一卷《莫高窟第266—275窟考古報告》出版發(fā)行。兩分冊8開780頁的報告,運用文字、測繪、攝影等手段,逐窟記錄了洞窟位置、結構、保存狀況等,是洞窟最翔實的檔案資料。
“考古報告是每個考古人最基本的工作。好看不好看,都得原原本本記下來。搞研究不是開會,必須靜下心來做,板凳不怕十年冷?!狈\詩說,“到了我這個年齡,就會感覺到,人生其實很短。國家培養(yǎng)你,你就要為社會做點事情。大家伙兒都努力做點事情,社會才會進步,自己也算沒白來世上一趟?!?/p>
今年樊錦詩81歲了,她說自己年輕時是個內(nèi)向沉默的人,上臺說不出話。如今在很多事情的逼迫下,變得非常愛著急,說話也直來直去。盡管被人說“嚴厲”和“不近人情”,但她一路堅持,用10年時間與工作人員攝制近3000張洞窟檔案照片,完成了敦煌石窟科學記錄檔案;上線“數(shù)字敦煌”數(shù)據(jù)庫,使敦煌藝術走出石窟……她也因此獲得了“文物保護杰出貢獻者”國家榮譽稱號。
“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是長在敦煌這棵大樹上的枝條。離開敦煌,就好像自己在精神上被連根砍斷,就好像要和大地分離。我離不開敦煌,敦煌也需要我。還是原來那句話,我為敦煌奉獻一輩子是值得的,我無怨無悔?!笔堑?,樊錦詩把青春奉獻給了敦煌,奉獻給了莫高窟。從她來到敦煌的那一天起,這里的每一粒黃沙起舞,都似在歌頌她的青春年華。
(編輯 陸思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