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絨
高一的時候,因為種種原因,我離開生活了十多年的故鄉(xiāng),到北京找到了父親,開始我的高中生活。
在那之前,我很少見到父親。從我記事起,父母就一直分居,偶爾父親回到家,就免不了一頓爭吵。印象最深的是一個期末考試的前夜,母親哭著沖進我的屋子,在里面插上門,然后父親生生把門踹開,大聲質問著為什么,直到母親憤憤地把手里的紙撕成碎片。
當時我只覺得害怕,裝作睡熟,還是偷偷落了淚。后來我才知道,就是在那天,父母協(xié)議離婚了。
自那之后,我就對父親沒什么好印象。他們的離婚協(xié)議里,我跟著母親生活,父親定期給撫養(yǎng)費。但是那所謂的撫養(yǎng)費,我?guī)缀鯖]有見過。偶爾父親回來看我,也似乎從未幫上什么忙。母親忙里忙外,既要操持生活,又要拼命賺取足夠我們活下來的錢,自然沒什么時間陪我。當身邊的同學都跟著父母四處游玩時,我只能自己去小區(qū)旁邊的操場跑幾圈。身邊的許多人都對我說母親的不容易,每每此時,我就會偷偷怨恨父親,嫌棄他的沒有能力、不能給我和母親足夠的財富,嫌棄他的不負責任、居然能拋棄我們而去。
所以,在北京站見到起了個大早、在寒風里裹緊衣服等我的父親時,我并沒給他什么好臉色看。父親似乎有些尷尬,但是很快就問:“餓了吧,我?guī)闳ベI飯。”
當時天剛蒙蒙亮,北京站的鐘樓傳出“東方紅,太陽升”的曲調。
跟著父親過的高中生活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順利。畢竟十多年沒有共同生活,我們對彼此的脾氣毫不了解。他會因電腦卡頓而爆粗口,會看電視看到突然叫好,會常常推開我的屋子的門,看看我在做什么。我喜靜,又格外討厭別人盯著我,從小到大更是沒聽過幾句粗口,所以和父親幾乎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隔幾周就會被氣到“離家出走”——跑到附近的公園呆坐一整天。
終于有一天,我和他狠狠打了一架。兩個人都被對方打到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而我也終于因此離開了父親,找到另一個住處,過我的“舉目無親的高中生活”。
我曾經(jīng)用自己能想到的最難聽的形容詞形容父親。其實當時我已經(jīng)聽母親說過,當初協(xié)議離婚是她感覺兩人性格不合、率先提出的,后來父親遲遲未給我撫養(yǎng)費,是因為尚在北漂,饑一頓飽一頓的他甚至照顧不好自己的生活。但是我還是憤懣,覺得父親從未考慮過家人、自私自利,覺得他根本不配做一個父親。
再次見到他時,已經(jīng)是一年以后了。那一年里,我孤獨、漂泊,自己在北京城里跑來跑去,從地鐵的起點坐到終點??赡芤彩沁@樣的經(jīng)歷讓我覺得他至少是我在北京唯一的依靠,我也終于緩和了一下態(tài)度,趁著周末跟他去了世界公園。
東轉西轉,我們轉到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隱約中有梵聲傳入耳際。那是公園里的一處上香的地方,捐幾百的香火錢,可以買一只長明燈立于佛前。我向來不信這些東西,況且?guī)装賶K錢對那時的我們而言,也不算小數(shù)目。正想拉著父親走開,父親卻毅然掏了錢。
我當然心疼錢。回家后,我給母親打電話抱怨,母親突然說了一句:“人老了,總想找機會祈求家人的平安。”
我仿佛被敲了一記重錘,眼前隱約浮現(xiàn)出當時他認真祈福的樣子。周遭萬千的長明燈一閃一閃,映得一切都變得模糊。想來也是奇怪,一個學了多年馬列的研究生,居然還是用這樣的方式,來表達他對家人平安的希冀。
是老了啊。他有了啤酒肚,頭頂微禿,不像是小時候看過的他年輕時的照片,高大帥氣,眉眼里還有青春的活力。也對,北漂了這么多年,連我都從那個只到他大腿的小女孩,長得和他一般高了。
恍惚里我想起來,在很小的時候,我喜歡騎在他的脖子上,向他撒嬌,和他甚至比和母親還親。
多久沒和他好好相處了呢?似乎我們根本不像是父女,根本沒有那么溫暖的過去。我為什么要這樣做呢?為什么非要一直任性、什么都當成是他的不對呢?
我這么想著,突然就落下淚來。
如果一切都像故事里寫的,那時的我,應該是給他打個電話,喚他一聲“爸爸”。其實啊,我哭過后什么也沒做,只是在下一次他打電話來時,我的臉上掛了微笑,說:“好啊,我們一起出去走走?!?/p>
現(xiàn)在我早已上了大學,留在了他漂了十多年的北京,也常常和他笑著聊天,聽他的嘮嘮叨叨,幫一些力所能及的忙。雖然我還是偶爾與他產(chǎn)生分歧,偶爾嫌他煩,嫌他總是不會安排時間,嫌他不能站在別人的角度思考問題。雖然我還是不能很好地體會他的心情。雖然,上次我還因為他花了近百元的錢買了并不多的草莓而說了他一頓,后來才知道,那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我愛吃草莓,想買最好吃的給我吃。
可能我還是沒有長大,如果沒長大能成為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