棽燃

楔子

廢墟之下，耳畔響起很多聒噪的聲音，像是有老鼠在斷裂的鋼筋和碎石樁間竄來竄去，吱吱叫著。

她聽見了越來越近的挖掘機器的聲音和一些奇奇怪怪的呼喊聲，似乎還聽見了有人在喊“加油加油”。她重新恢復了一點點意識，用手邊的遙控器上面的小燈查看周圍的情況……

“這里是鯉城衛(wèi)視，為您播報救援現(xiàn)場情況。離酒店樓體坍塌已經(jīng)過去將近57個小時，救援隊指戰(zhàn)員通過生命探測儀在樓體西南角又一次探測到疑似生命的跡象?，F(xiàn)場正在緊張地救援中，我們一起期待生命奇跡的出現(xiàn)！”

她不知道自己被困在這里多久了，她只記得自己隔離觀察的14天就快過去了，可是怎么突然就發(fā)生了大地震。她努力抑制住自己想哭的心情，告訴自己不能哭，不能浪費任何體力！

當她看見黑暗的廢墟里突然出現(xiàn)一道刺眼的光時，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呼喊，只是在心里默念著一個人的名字——

“傅李楠，你來救我了嗎？”

1

林芮佳上一次離死亡最接近的時刻，是在高三上學期某個下午的體育課。那天突發(fā)小地震，全班的人還在樓外上體育活動課，電光火石之間，腳下的地面開始震蕩得厲害。他們往大操場的方向蜂擁跑去，自顧不暇，沒有人記得還滯留在教室的她。

因為剛剛摔斷腿，她還沒辦法自己走路。晃動的教室里，孤零零的她用雙手抱住頭，躲在兩張課桌之下瑟瑟發(fā)抖，已經(jīng)分不清是課桌抖得厲害，還是她自己抖得更厲害！

外面嘈雜的聲音讓她的內(nèi)心更加煩躁、抑郁，于是她索性閉上了眼睛，只聽見自己的抽泣聲。

“林芮佳，快和我離開！”男生急切的聲音叫醒了她。

氣喘吁吁的傅李楠出現(xiàn)在她面前！天曉得他有多么瘋狂，在所有人紛紛往教學樓外面跑的時候，在樓下扎馬步做體能訓練的他，竟然逆著人潮跑回了三樓的班級教室。

他背起她，然后往樓道那邊狂奔。她伏在他肩上，終于感覺到整個世界的真實。

等他們跑到教學樓的樓下，發(fā)現(xiàn)腳下的地面開始出現(xiàn)裂紋，大榕樹樹干也在不停地搖晃，學校全體師生已往大操場撤離避難。

那一場小地震沒有造成人員傷亡，可卻為林芮佳僅有的一次愛情制造了萌芽。她坐在草地上，看著傅李楠穿梭在亂哄哄的人群里，幫助老師維持秩序。那一刻，她就知道，這個世界上唯一能令她心安的人，只有他！

“如果真的大地震了，你也會那么做嗎？”后來林芮佳問他。

“我也說不大清楚，我當時想到了你還在里面，就沒有想其他事情了！”

“那換作是其他人在教室里呢？”

傅李楠想了想：“我可能也會吧！”

2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林芮佳相信，傅李楠說的是真話！新冠肺炎疫情來臨之初，她偷偷關注他們警苑的宣傳公眾號，在一張又一張照片里，一群又一群戴著口罩穿著警服的逆行戰(zhàn)士里搜尋他的身影，默默看著他遞給組織一封請戰(zhàn)書，前往疫情最危急的地方，在一個個小區(qū)間落戶排查，幫助獨自隔離在家的老人聯(lián)系重癥病床，協(xié)助火車站、商店、藥店等公眾場所維持秩序……

他這個人，從小到大就像我們現(xiàn)在經(jīng)常歌頌的那些逆行戰(zhàn)士、新時代雷鋒一樣，愛做好事，樂于助人，根正苗紅，追求上進?？蓳Q作十五六歲的少年時代，如果你身邊有一個這樣的同學，未必會得到全班人的待見。

傅李楠在入學不久就很快成了高一（9）班最不討人喜歡的帥哥，因為他太愛管別人閑事。別人說沒發(fā)到練習卷借口不做作業(yè)的時候，他居然會去打印店幫人打印好卷子然后送給他們做作業(yè)。別人借口生病想偷懶不上體育課，他卻要帶著人家去校醫(yī)院看病，害得對方為了避免穿幫還是默默咬著牙去上體育課……

所以，作為轉校生進入高二（9）班的林芮佳，一進班就被坐在周邊的小姐妹忠告，一定要離那個名叫“傅李楠”的男生遠一點，因為他真的太煩人了！

林芮佳將這些“善意”的勸告牢記于心，然后在老師點名點到“傅李楠”的時候，目光默默看向那個坐得筆直、一臉正氣的少年。

她想起了他就是那個在52路公交車上提醒她插好耳機的人。那是個日光明媚的早晨，林芮佳坐在車窗邊，微涼晨風輕輕吹起她齊耳的短發(fā)。在車上聽著耳機里的MP3音樂，是她一整天里最愜意的時刻。就在這時，身后突然有個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同學，你的耳機線沒插好，外放了！”坐在她后面的男生善意提醒道。

“?。恐x謝你的提醒！”林芮佳尷尬極了。

“沒事！說不定我們是同學?！蹦猩┲退粯拥男７ζ饋淼臅r候一臉燦爛。那才算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林芮佳想，傳聞中的傅李楠其實沒有那么可怕??！有一次物理老師沒打印夠卷子，發(fā)卷子發(fā)到她的時候只剩下一張破爛不堪的試卷。她看著手里破爛的卷子正苦惱的時候，傅李楠走過來把他完好無損的試卷遞給了她。

“我們交換吧！”男孩熱心道。

林芮佳正要接受他的善意時，便立馬感覺到周圍其他人的目光都往他們身上飄，于是還是和他把試卷換回來：“不用了，謝謝！”

3

林芮佳覺得那時候班上的人對傅李楠的態(tài)度過于刻薄了，他其實只是過于熱情，并沒有那么討厭，可是她還是不敢在別人議論他的時候幫他說些什么。

他們讀的高中是一所公立寄宿學校，每到周五傍晚放學的時候，回家的學生經(jīng)常都會擠到同一輛公交車上。林芮佳發(fā)現(xiàn)傅李楠經(jīng)常會和她搭同一輛公交車回家，而且更巧的是，他們還是在同一站下車的，所以不可能不對話。

“你家也在雁池路這邊？”傅李楠一發(fā)現(xiàn)她，便興沖沖地上來問她。

“嗯，我得在這邊再搭車回家?！绷周羌训挠喙鈷吡艘幌滤闹埽l(fā)現(xiàn)沒有認識的人，偷偷松了口氣。

雁池路有很多摩托車司機，都聚在這里做生意。平日里只要3塊錢就能送到的地方，現(xiàn)在可以開價到8塊錢。林芮佳背著書包從一群摩托車司機間穿過，免不了要被問要不要坐車。甚至有一個司機直接拎過她的書包，要往自己車上攬。

傅李楠見狀不妙，過去幫林芮佳搶過書包，幫她理論：“你這人強買強賣干嗎呀？”

“關你什么事？”司機不耐煩道。

“你別坐這種車了！”他把她從摩托車司機的包圍中拉了出來。

“可是我只能搭摩托車回去??！公交車又不通我家那條路?！碧焐珜⑼恚周羌延行┰?。

“要不你搭我自行車，我送你回家！”

林芮佳看了一眼有些兇悍的摩托車司機，再看眼前男孩誠懇的樣子，于是點點頭答應了。

月亮踩著樹影的梯子慢慢爬上梢頭，自行車穿越田間小道，林芮佳坐在傅李楠的車座后，晚風輕輕吹起她的發(fā)梢，遮得她眼前一片模糊。她的雙手緊緊抓著自行車后座底下的鐵架，不敢放松。

“你以前是不是沒坐過自行車??？怎么這么緊張。”傅李楠問她。

“之前摔過，就沒敢坐了?！?/p>

林芮佳就這樣欠了傅李楠一個人情，于是她不得不在他來找她的時候搭理他。

不久后，傅李楠邀請她周末去江濱大道看他參加全市青少年騎行大賽。

“上次參加騎行賽還是在初一的時候，那時的我個子小、體力不支，沒拿到冠軍，這次我一定要沖到最前頭?！?/p>

眼前的少年一副自己必定奪冠的樣子。林芮佳知道自己不好拒絕他，于是點頭答應了。

騎行大賽當天，傅李楠穿了一身海藍色的運動服。發(fā)令槍一響，他便很快沖出了起點線，消失在林芮佳的視線外。

林芮佳沒有帶望遠鏡，她站在眺望臺上漫無目的地看了半小時風景以后，已經(jīng)有騎手出現(xiàn)在終點線那里，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林芮佳在終點望眼欲穿了很久，直到騎過去一大半的參賽選手，都不見傅李楠和他自行車的身影。

這情況有點兒出人意料！不會發(fā)生什么意外了吧？她正在忐忑不安之時，傅李楠的身影終于出現(xiàn)在終點線。

她以為他應該會很失落，沒想到走近一看，他依舊是一副能量滿滿的樣子，從他臉上根本瞧不出任何失落的神色。

這時候有個初中的小男生過來給傅李楠遞了一瓶水：“學長，剛剛真是太感謝你了！”

從兩人對話中林芮佳才知道，原來比賽進行了一半的時候，騎在傅李楠旁邊的初中生的自行車突然掉了鏈子，于是傅李楠便將自己的好車和他換了。他快速修好了初中生的自行車以后，才匆匆趕上了大隊伍。

看他丟掉了冠軍卻一點也不難過的樣子，林芮佳終于相信，他是真的樂于助人，不求回報！

可這樣，難道不會有遺憾嗎？林芮佳在回去的路上還是忍不住問他。

“那個男孩比我更需要證明自己?！弊咴谇懊娴母道铋剡^頭朝她笑了笑，那比陽光更燦爛的笑容一定格在腦海里，便很難抹去了……

4

“那么，你會感到遺憾嗎？”

林芮佳躺在病床上，聽見電視機里在播報對抗疫一線逆行者們的采訪。她沒有辦法起來看到屏幕，只能聽著電視采訪里一問一答的聲音。

“人生總是會有遺憾的。我很遺憾，沒能在親人離世時守在她身旁。但我永不遺憾，因為我需要去救更多的人?！蹦贻p醫(yī)生哽咽的聲音，讓她聯(lián)想到一個被迫強大的少年熱淚盈眶的畫面。

一個戴著口罩、穿著防護服的護士從門外進來幫她測量體溫。護士溫柔地告訴她：“您隔離觀察到今天，已經(jīng)無礙了。您已經(jīng)脫離危險了！”

“護士小姐，您告訴我，我是不是永遠都站不起來了？”她開始著急自己的雙腿，怎么一點反應都沒有。

護士平靜地回答道：“主治醫(yī)師說您的雙腿會慢慢康復過來的，您不要太緊張?！?/p>

電視這時轉播了鯉城酒店樓體倒塌的新聞報道。截至目前，所有遇難者的遺體都已找到。從鬼門關走過一遭的林芮佳，感到十分悲哀。明明只要再隔離一兩天，他們就可以離開那座酒店，可是偏偏……

在所有的世事無常面前，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她明明那么渴望躲開所有的危險，可命運還是如影隨形。

“我不怕遇到危險，我想要保護很多很多人。我想要成為一名警察！”傅李楠在參加畢業(yè)晚會后回家的路上對著林芮佳斗志滿滿。

高考那年，不出所料，傅李楠報考了成都某所警校的提前批。成為一名警察，是他一直以來的夢想。當他把這些告訴林芮佳的時候，女孩默默濕了眼眶。

林芮佳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她轉學到他們高中的真相。她的爸爸曾經(jīng)是一名緝毒警察，后來在緝毒過程中被毒販的車撞進了醫(yī)院，而他的家人們，也總是很容易受他工作的一些影響……來一個離家很遠的地方讀書，對她來說是安全的。

在那一瞬間，她產(chǎn)生了一個私心，她不希望他以后也像她爸爸一樣那么危險地活著。可是她知道自己沒有立場也沒有理由去勸他。

只是在那之后，很多次當她看著電視機里新聞媒體報道的那些以身殉職默默奉獻的英雄人物時，她總有一種不可言喻的感動和悲傷。因為她知道那種無私奉獻的情懷是真的，可是死亡終會帶走一切……

林芮佳還是選擇和他去了同一個城市上大學，雖然他們的學校相隔甚遠，一個在市中心地段，一個在最偏遠的郊區(qū)，但她還是渴望盡可能地離他近一點。

可是大學過去了好幾個學期，傅李楠總共才請過一次假出來找她一起逛寬窄巷子，其余的時間都被“困”在了警校里。

大三跨年那天晚上，傅李楠訓練回來，接到一個關于林芮佳的電話——

“老傅，你看我朋友圈了嗎？大事不好了！”傅李楠和林芮佳之間為數(shù)不多一個的共同好友突然給他打了個緊急電話。

傅李楠一刷朋友圈，才知道林芮佳學校有一個男生，趁著今晚跨年夜晚會后，在她樓下的小操場擺了一個愛心燭光陣，坐在燭光里彈吉他向她告白。

他頓時緊張起來，立馬撥打了林芮佳的電話：“你答應了別人的告白了嗎？”

“我不知道?。　?/p>

“你不要答應，你等著我去找你?！备道铋徽f完就放下了電話，去找大隊長簽請假出校的批準條子。雙方僵持了很久，聽說是有要事去找女朋友，對方才批準了他的急假。

傅李楠換上了一身便裝走出校門，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貿(mào)然行動有些不切實際。他們學校在郊區(qū)，晚上8點以后就沒有通往市區(qū)的公交了，計程車也很少會到這個地盤來。

腦子一熱，他在路邊找了輛自行車，準備騎自行車找林芮佳告白！誰料得到，他騎到半路突然下雨，雨點如同彈珠一般噼里啪啦地落在他的身上。他在心里不停地默念著：“我不能停！我不能停！”

5

林芮佳在隔離期間一直在想，在這個世界上，她再也不會遇到比他更瘋狂的人了吧！她至今清楚地記得，那個滿腔熱血的少年是怎樣在一個雨夜里，騎行了整整兩個多小時，渾身濕透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

當他終于一路騎行來到林芮佳的學校時，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多。他站在林芮佳宿舍樓下給她打電話的時候，真是嚇了她一跳。

“你居然真的來了?！绷周羌堰€沒睡著，她披了一件外套到宿舍樓下的鐵柵欄門口見他。

“林芮佳，你沒有答應別人吧？”男孩癡癡地看著她，等著她的回話。

“我怎么可能答應別人？”林芮佳笑了。

“那就好?！闭f完話，傅李楠這個一米八三的大男孩突然就暈倒在了林芮佳面前。

傅李楠因為跨年夜的那一場雨，發(fā)燒了整整兩天。林芮佳在醫(yī)院里照顧他的那兩天里，想了很多事情。

她明白自己是喜歡他的，但她沒有勇氣和他在一起。她越來越渴望安逸靜好的日子，而在警校磨練的他未來注定要為肩上的使命負重前行。他能帶給其他人安全感，卻唯獨給不了深愛的人一份安心。

那一瞬間，林芮佳覺得自己真的好自私。他依舊是那個正氣凜然的少年，隨時準備著犧牲自己的一切來成全大局?？伤呀?jīng)不再是當初那個趴在少年肩上，就覺得能夠擁有整個世界的女孩了！

傅李楠睜開眼睛，看見她正捂著眼睛站在他的床前，立馬關心道：“林芮佳，你怎么了？”

林芮佳不自覺地后退了一步，她抬起頭，眼眶里并沒有眼淚，而是裝滿了疲憊。她對他冷冷說了一句：“傅李楠，我們以后不要再聯(lián)系了。”

“為什么？”男孩依舊不解。

“我想，我們不會是一個世界的人?！钡筋^來，她還是選擇了現(xiàn)世安穩(wěn)，不想陪他在這個顛簸的世間跋涉。

傅李楠點點頭：“我明白了?！?/p>

經(jīng)此一別，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彼此只能從共同好友那里得知對方的境況。林芮佳在畢業(yè)那年申請去馬來西亞當國際漢語志愿者，一去就是兩年。等她回國后，有在打聽傅李楠的消息。

不久前，她給他發(fā)了一條短信，希望能和他見一面，她想要和他好好談談這些年發(fā)生的一些事情。國外的經(jīng)歷，長久一個人的獨處，終于使她冷靜下來考慮自己的未來。她其實在很早的時候就為他預設好許多的顛簸，無論如何，她想和他一起度過也許靜好也許蒼涼的余生……

可誰都料不到，她才回國不久，就爆發(fā)了這次新冠肺炎疫情。她因為剛剛從外面回來，又因為身體癥狀疑似，所以住進了鯉城的隔離酒店。

隔離的那些日子里，她每天都會時不時地看一眼手機，期待會不會有他發(fā)過來的短信。

她深信，總有一天，他一定會回復她。她也深知，他現(xiàn)在絕對不會回復她，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等她終于理解他的時候，卻也徹底地失去了他。

“有個人送來一束花，還讓我把這個卡片轉交給您！”小護士抱著一束花放到她床前。

她顫抖的雙手打開了卡片，看見了上面熟悉的字跡：

“林芮佳，我一直在等你，其實也是在等我自己，等到什么時候可以給你一個歲月靜好的未來?？墒俏矣X得，我可能真的給不了你這樣的未來。對不起！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沒能出現(xiàn)在你面前。我只能祝愿你，身體安康！”

止不住的眼淚滴在了卡片上面，模糊了上面的字跡，也模糊了那些年的回憶。淚光中，那個隨時準備調(diào)動一切熱情的逆行少年，離她越來越遠……

她擦了擦眼角的淚，堅持著從病床上站了起來，步履蹣跚地走到了窗邊，望著外面那羞紅了臉的天空，將卡片折成飛機丟向了那無邊的晚霞。

“我不再等你了！”

“我要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