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生藏。

生前建就的墓葬?；蛞蛭镔|(zhì)的匱乏而為之。失去勞動能力的人們被送入生藏之墓葬，在其中自生自滅。六十花甲子，便是他們被生藏的最后限期。但有的人并未自滅，反而生得愈發(fā)鶴發(fā)童顏。昔陽縣馬長壽先生對生藏習(xí)俗頗有研究，在當?shù)赝诰虺龅乃谓鹉乖嶂幸灿休^為明確的記載。

可否這樣設(shè)想，生藏的形式是歷史長河中無法避免的偶然。生產(chǎn)方式的差異帶來別的可能。其時的游牧民族，從莽野不得已邁入被圈起來的文明。為了種族的繁衍，人們選擇像貓一樣，在生命快要終結(jié)時，選擇一處水草可能肥美的地方，一處遠離人群的地方，被動或主動地永遠留下來。

死亡是每個人的未來。它來得徹底，痛快。在它面前，沒有什么能夠構(gòu)成障礙。在將死的時候，對生會有更為深切的感悟。

死亡的力量是強大的，生永遠無法與它對峙。意志力完全沒有用，無論你堅強與否。我們希望健康，希望能活得久一些。為此我們做出了各種努力。我們緊緊抓住支離的不合邏輯的幻想，仍然寄希望于混沌之中，希望能有某種無法捉摸的神力去除生與死的界限，能在一片光芒中實現(xiàn)永生。

但死亡一定會到來。不得不承認個體生命的短暫和渺小。不得不停止斗爭。不得不松手。不得不拋下信仰，主張，愛戀。孤獨地全力以赴。

愿有神眷顧他們。

愿每一個魂靈都有愛接引。有往生。得喜樂。

如果可以選擇，我愿意被預(yù)示。這樣可以避免死亡突然來臨的手忙腳亂。我可以離開得從容一點。不至于失態(tài)。愛我的人可以選擇吻我，或者拉著我的手。避免他們因悲傷而亂了陣腳。我可以選擇一些喜歡的純粹的物質(zhì)或精神，用罐子裝起來，像赴一場約會一樣，欣喜地離開。

2

北齊人面鎮(zhèn)墓獸。

有一副酷似老子的面容。頭頂沖天一小髻，雙耳長懸。蹙眉，皺眼，嘴巴閉緊了直面前方，絕不輕易開口的模樣。

它被歸于獸類，有著犬一樣的身形，四趾的蹄爪。

它的功能是一一鎮(zhèn)。擁有不可侵犯的威嚴，作為一個嚴肅的警告被置于暗墓中，對所有來者均懷有獸類們固有的敵意。它被希望同時具有人的意識和獸的勇猛。它的制造者們企圖把人的聰敏賦予獸，用獸的忠誠改變?nèi)?。它傳遞一種階級的理念，有效地教化了我們。事實上獸的忠誠通常超過人類的預(yù)期，而人世的詭譎往往突破獸們的想象。

它曾經(jīng)在繁密的森林里奔跑，四蹄翻起落葉和泥土。人作為獸時也曾有過同樣的自由，但如今只能躲在門洞里眷戀和回想。我們可以對自己深切同情。

在某些時候，潛藏的動物性會被激活，以追憶方式活躍在閃爍的眼神里。無論其言辭聽起來多么堂皇，但其獸的屬性我們是多么熟悉。

淡忘未能消除我們的不安。不安使我們無數(shù)次回望?；赝蛐叛龆鴮?dǎo)致的殺戮帶來的喜悅，因無知而導(dǎo)致的虛假的慈悲。這些我們都無法避免。

到底該堅信什么。

彼時代的秩序還在某些區(qū)域繼續(xù)著。還有鼓噪，叫囂，鶯歌燕舞。一種落后的制度難以完全終結(jié)?？倳凰膿碜o者們一次次念想，并在適當?shù)臅r候重新拾起，換一種方式出現(xiàn)在餐桌上。

3

不知怎么就下起雨來了。

天氣預(yù)報說是要變天，說是要驟降二十度。再怎么降也不會把羽絨服穿上身。只穿了略厚的裙子，外套大衣。若是冷了，就把自己用大衣裹得緊一些。不冷則更好。熱是絕沒有可能。早上出得門來，迎面的風(fēng)竟一點也不涼，倒也覺得不錯。到了辦公室，同事們笑說原來把四天里的最大溫差放到一天里“驟降”了，如今天氣預(yù)報可以當作段子聽。笑一笑罷了。

沒想得真的會下起雨來。像是上一個季節(jié)積攢起的冬雨，帶著夜晚星河里遙遠的寒氣。每一次落雨，不過是走累了走久了的水氣困了倦了再落下來，并沒有太多的新鮮，想著自己在冬日里曾經(jīng)為它那樣欣喜。

外面下雨。屋里自然冷一些。不能出去。會不會有人在雨里凍壞了，凍傻了。不如貓在屋里蜷起來，和什么相依為命。

樓下聽得有豪言壯語。舉杯時對著天上的月。把誰的年齡咔嚓一下減少二十歲。

靜安和尚還俗了。不還也不行，人們把肉直接塞到他嘴里。腸胃里沒有酒肉，有廟堂。

靜安和尚，入不得世來。眾人出不得世來。都是一樣的苦。

4

在接收信息時會自動過濾掉一部分內(nèi)容，興趣點和關(guān)注內(nèi)容留下，其余的走開。這一過程進行得十分自然和及時，本人全然不會察覺。它替我做出了選擇，或者說個人選擇功能基本喪失（自動完成）。于是閱讀和寫作有了方向性和明顯的個人特征。這樣一來。會更專注也更高效。但同時也有一部分內(nèi)容將自動與自己絕緣，始終被排除在個人的了解范圍之外。有利，亦有弊。

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會停下來，翻過頭去重新審視一番。即便如此，始終有一個明顯的范圍劃在那里?？赡苷驗槿绱?，人和人之間才會有區(qū)別的吧。但是，或許會有小概率的事件出現(xiàn)，出人意料的狀況偶爾也會發(fā)生。在某種偶然因素的作用下，一支羽毛不僅僅是作為一支羽毛出現(xiàn)，它可能會動起來，唱起來，變成一束明亮的有溫度的，有著美妙體態(tài)的跳躍著的火焰，瞬間升騰，點燃。毫無疑問它會給你好幾倍的好。你會被加速。像霰彈。借它的速度你發(fā)出更凌厲的光芒。以無往不前的迅猛戰(zhàn)勝一切。

好吧？

好。

5

我應(yīng)該試著舒緩我的情緒，如此才好從容地下筆。我希望自己能像某人那樣，用閑散的筆調(diào)來表達，哪怕是很緊張很急迫的內(nèi)容，也能像已經(jīng)事后一樣，輕松地說出來。

而我總是在進行中，或是還在前奏里，戲還未開場，緊鑼密鼓就先敲將起來，每句話都緊繃著，每個字都硬挺著，似乎一只進入戰(zhàn)斗狀態(tài)的貓，奓著毛弓著背，喵嗚一聲快要躥起來。

6

棗樹是最具形態(tài)的一種樹。一棵樹就有一棵樹專有的樣子。兩棵棗樹之間甚至多棵棗樹之間絕不會雷同。我太知道它們了。有一千種秉性在里面，就會有一千種不同的姿態(tài)。

它們生活在冒著炊煙的每一個地方，鄉(xiāng)間天地的開闊更適合它們。它們安靜，理性，悠悠地跟著歲月走。不冒進，也絕不滯后，完全符合鄉(xiāng)村植物們的邏輯。

棗樹的花兒生得那樣小，像小驚喜，小意外，只合在心里暗暗地喜。初生的幼稚的黃，直到結(jié)了果也還是當初你見到它時的模樣。它們曾是我夢里夢外最重要的素材，無數(shù)次以最理想的狀態(tài)直直地奔向我。連同它渾身累累的果實。被擁抱，被寬慰。感激它。

7

鳥兒和魚兒都是以弧線的軌跡運動?！百俊钡匾幌碌搅诉@里，到了那里。多么自在。有時候覺得魚兒在水里飛，有時候覺得鳥兒在天上游。

它們其實是一樣的，在它們的內(nèi)部具有相同的內(nèi)核。只不過換了不同的模樣出現(xiàn)在不同的地方。或許它們可以互換位置且都能適應(yīng)良好。這些本來是個秘密，被我不小心發(fā)現(xiàn)了。

太初有道的時候魚兒和鳥兒們是在一起的，空氣和水也是在一起的，是上帝將它們分開。能飛的地方或許就有可能是天堂。

我們都曾有過海馬一樣卷曲的尾巴。鳥兒，魚兒，還有我，其實都是一回事。有些東西可以托付給它們?；蛘呓杷鼈兊纳硇螌崿F(xiàn)某種愿望。

它們以為眼前的好就是真的好，不大會分辨。對危險沒有足夠的警覺。還是應(yīng)該再機敏些，千萬別上了別人的當。

8

毛尖是一種矜持的香。無意于感染你，而你免不得被它感染。需拋掉一切雜念才能與它親近。你始終是清醒的，它也是。它從來都不會醉人。但它的香再不能忘。

喝著它，對某處的向往又多了一分。手一抖，那個撇像一條腿一樣跨出去，樣子如同教堂最外層的廊柱，具備了某種建筑上的風(fēng)格。而這種風(fēng)格長久以來被地球上各處的藝人們深刻記憶，且靈活運用。它們的靈動和毛尖是一樣的。和水里穿梭的貢多拉是一樣的。我看得到。

時光穿過我們，以某種美好的形式擊中自私且遲鈍的我們。我們清晰地一一辨認，感受，但難以回報。

美真實存在。以傲然的姿態(tài)透過各種體裁藐視虛偽的每個自我。自我逐漸虛化。虛化為一雙眼睛，還有落在書上的兩道光。

9

不得不寫下它們。必須如此。無法輕松跨越它們抵達另外自在的一邊。它們是自我的組成部分。由我而產(chǎn)生。并在某一刻脫離我。以無影無形的方式逃脫一般四散開去。我并不阻攔，亦無法阻攔。

我被它們下了蠱。催眠一般，持續(xù)訴說它們的主張。時間久了，便有一種巫性。但仍然不失它們誠懇的本質(zhì)。它們不會被淹沒，像螢火蟲一樣，不時地在暗處一閃，又一閃。

后來它們以筍的形態(tài)，從泥土深處拱身鉆出，以不易察覺的眼神偷偷地望向我。而我正在還原。身體、發(fā)膚。肢體，面目。一寸寸還原成字的某個部分——橫、豎、撇、捺，尚有上古時期原始的痕跡，和鐫刻的痛。

10

泡在清冷的水里。曾經(jīng)想要做一株水培的植物。以水為食，倚水而居。沒看到肢端有白白的根須生出。

水是活的，會流動。它是一個整體。無分別心。亦無作為一個個個體具有的私心。但說不準有積極的主觀意愿。我希望它有?；蛟S在這一點上它和動物屬于同一種類別?；蛟S會比人類還高級一點。誰知道呢。

有小孩。他可能是頭腦里有過的某個念想。是某種替代。一只青蛙隨水一起流過。它有著通透的眼。是和某人詩句一樣的通透。它能穿越你的內(nèi)心。因為這樣的通透，人和人于是有了質(zhì)的區(qū)別。

11

在一個冬日無風(fēng)的傍晚我似乎到達了平壤。1950年代的街景。干枯的樹枝上披掛著一串一串紅紅的燈籠。是一種人為的刻意的沒有著陸的喜慶。不見交通警示燈。行人也寥寥無幾。隨處可見的障礙設(shè)施提示著限制和防范。有些事情是不被允許的。但這些被排除的東西常常會在無意間叩門，要求進入。

理想和自我不可能長久地保持分離。必須以合理的形式會合。所有給自我設(shè)定的限制和否認，終歸會被打破。所以我們需要節(jié)日，需要在特定的時間里以一種合理合法的形式違反禁忌，打破常規(guī)。節(jié)日的歡樂允許我們恰當?shù)蒯尫?。當天空燃起繽紛的焰火時，你的理想和你在一起。在天上。

最終愛的直徑劃定了你的勢力范圍。狂喜出現(xiàn)。

12

為了那些夢我才睡了那么久。幾乎忘記了自己原本需要休息。可醒來后竟然一點都想不起來。可以說這一覺睡得完全失敗了。它可能給了我一個思考的機會，但很顯然我沒有利用好它。在這期間我數(shù)次努力嘗試想要醒來，但被某些隨意出現(xiàn)的情節(jié)阻攔。況且我想要完成它們，想要見到最終的結(jié)果或者解決方式。我不想半途而廢。

在夢境中我被置身于一個龐大的事件中，被一些事物和關(guān)系攪擾。而現(xiàn)實中的關(guān)系是簡單的，單向的，甚或可以說是被疏離的。煕來熙往的民眾，洪水一樣。一些面孔代表一種態(tài)度。難得表現(xiàn)出的態(tài)度。我記得他們竭力保持穩(wěn)妥的表情。中歐地區(qū)的家具。家具不會流血，但也會有表情。時間賦予它們表情。一種自然界本來沒有的色彩，大概是調(diào)色時的錯誤造成的。

并未感到不適。但整體感覺略過于凝重。自覺要分出一部分時間和精力來認真對待。另一處的時空被挪移了過來。有部分人的利益被犧牲。并不顯眼的缺陷。物質(zhì)的貧乏。人們表情中有被長期救濟的成分。還有天性未能充分釋放所造成的壓抑。被折磨之后對他人的不信任。

所有的苦難一再被復(fù)制。我們該給予怎樣的同情。

如常的冷靜和清醒。

空氣中有魚在水里的氣味。我在田野里尋找。想要找到一種春雨剛剛淋過的野草。野草在成為野菜之前，有著不可及的過人之處。有什么在降生，還有些在喪失。

繼續(xù)尋找。

【作者簡介】 張煩煩，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寫作，畫畫。2019年10月在南京百家湖博物館舉辦畫展。2019年出版攝影作品集 《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