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煒

這天下晌，村里的大喇叭忽然響了，村主任陳永光喊道：“孫繼祖，老蔫，村委會有你的快遞，是個啥機器人，趕緊取走，別跟這里撂壞了，可沒人賠你??！”

他怕孫繼祖沒聽清楚，特意廣播了兩遍。

這下，不光孫繼祖聽到了，全村人都聽到了。啥？有人給老蔫快遞了個機器人？村里人都沒見過機器人，好奇得要命，紛紛趕到村委會來看稀奇。結(jié)果，老蔫還沒到，村委會門口已經(jīng)圍著十幾個人了。

鄉(xiāng)親們好奇地問陳永光：“那機器人長啥模樣??？你給我們看看唄？”陳永光朝他們翻了個白眼說道：“人家主人沒來呢，我咋能打開包裝？”鄉(xiāng)親們又說：“那就把包裝盒拿來給咱開開眼唄?！标愑拦饩桶寻b盒拿了過來，讓大伙兒掃了一眼，不屑地問道：“看到啥了？”大伙兒面面相覷。

那個包裝盒跟個洗臉盆差不多大小，怎么能裝下人？可包裝盒上寫著呢，里面放的是掃地機器人，要輕拿輕放，不可擠壓。其實陳永光接到快遞后看了半天，也沒琢磨出個子丑寅卯來，他相信鄉(xiāng)親們不比他見多識廣，就更猜不出來了。這時，有人譏諷地說道：“不會是寫錯了吧？老蔫哪買得起機器人??！他就差把自己當機器人賣了?！编l(xiāng)親們聽了，一陣哄笑。

也是，老蔫哪有錢買機器人呢？他是村里有名的貧困戶。早幾年，他老婆得了白血病，把家底都耗盡了，可還是走了。緊接著他兒子孫悅又考上了大學，每學期幾千元錢的學費讓他愁死，他連賣腎的心都有了。多虧陳永光跑到鎮(zhèn)上為他爭取來了一筆獎勵金，村委會又給他家發(fā)了困難補助，加上鄉(xiāng)親們的捐款，總算保著他兒子上了大學。他家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十天半個月都吃不上一回肉，哪有錢買機器人呢？

老蔫聽到廣播后來了，湊到跟前，小心地對陳永光說道：“主任，你不會是看錯了吧？我哪會有快遞呀，更買不起機器人這么高級的東西?！标愑拦獍押凶舆f給他看：“你看清楚，孫繼祖，沒有錯吧？”老蔫認真看了看，收件人確實寫著他的名字，這才滿腹疑惑地接過盒子，轉(zhuǎn)身就走。

鄉(xiāng)親們攔住他，七嘴八舌地說：“老蔫，讓我們開開眼，看看機器人長啥模樣。”老蔫放下盒子，就要打開，卻聽吳桐喊道：“別打開！”鄉(xiāng)親們扭頭看著他。吳桐剛剛從手機上搜到了機器人的相關(guān)說明，就大聲說道：“機器人要放在固定的位置，不然，它會找不到家的！”有人好奇地問：“咋？機器人還有家呀？”吳桐煞有介事地說：“充電器就是它的家呀！”鄉(xiāng)親們就說：“老蔫，咱到你家去看。”老蔫抱起盒子往家走，鄉(xiāng)親們簇擁著他，好不熱鬧。

二十多個人，一下子就把老蔫家的客廳擠滿了。

老蔫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從里面掏出一個圓盤一樣的東西。他看著那東西，一時手足無措。鄉(xiāng)親們探頭看著，也一臉驚訝，小聲議論著：“這哪像人呀？”“遞給它個掃帚，看它咋掃地。我看它連胳膊和手都沒有，咋拿得了掃帚??？”有人捂著嘴巴樂：“不會是假冒偽劣產(chǎn)品吧？蒙咱農(nóng)村人哩?！边€有人在旁邊說風涼話：“真要有機器人能掃地能做飯再能生孩子，還娶媳婦做啥？”鄉(xiāng)親們聽了一陣笑。

吳桐拿過說明書看了一會兒，然后尋了個有插座的地方，把充電器插上，又把圓盤放到上面充電。接著，他把遙控器安好，看到機器人顯示電是充滿的，就對鄉(xiāng)親們說道：“都往邊上站站，咱該讓它干活兒了?！?/p>

鄉(xiāng)親們都聽話地退到墻邊，屏氣凝神，睜大眼睛看著。吳桐按下了掃地鍵，那個圓盤就掃起地來。不光把面上都清掃了，還鉆到沙發(fā)底下，掃出了兩只臭襪子。老蔫紅著臉，忙著撿走。有人感嘆道：“真干凈??！比我媳婦掃得都干凈！”誰知他老婆也趕來看熱鬧呢，聽了他的話，就笑道：“有本事你也買個機器人給咱掃地呀！”那人就說：“機器人還得充電，我媳婦不用，省錢啊?！彼掀诺拐f：“天天貓著腰掃地，腰真疼呢。機器人這么好，不如咱也買一個。老蔫，這機器人多少錢呀？”

老蔫吭吭哧哧地說：“這又不是我買的，我不知道啊?！?/p>

吳桐說：“四千多?！?/p>

鄉(xiāng)親們一陣驚呼：“天哪，這么一個小東西四千多元錢呀！”吳桐白了他們一眼說：“這屬于高科技，當然貴了?！彼种钢粋€鍵，對老蔫說道：“老蔫叔，你要覺得地掃干凈了，就按這個鍵，機器人就會自己回家去?！闭f著，他示范了一下。

機器人立刻停止掃地，果真回到了充電器上的家。

鄉(xiāng)親們又是一陣驚呼。

機器人表演完畢，鄉(xiāng)親們都散了，陳永光卻沒走。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無奈地對老蔫說：“你這兒子呀，真不懂事兒。你家都用上機器人了，甭說是咱村，在咱們鎮(zhèn)上，恐怕都是頭一份。你說說，這困難補助，還怎么給你？老蔫，不，孫繼祖，今年你就不要再提申請了。”

一聽說不給困難補助了，老蔫急了，他一把拽住了陳永光的胳膊，急切地說道：“我給小悅的那點兒錢，剛剛夠他吃飯的，他絕對沒錢買機器人呀！”陳永光問：“那機器人是哪來的？”老蔫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興許是別人寄錯了呢?！标愑拦獗粴鈽妨耍骸罢]人錯寄給我一個？繼祖大哥，咱別捂著耳朵偷鈴了，好不？”老蔫賭氣地說：“你給小悅打個電話，我問問他！”

老蔫沒有手機，家里也沒電話，但凡有急事找孫悅，他都是借陳永光的手機用。孫悅用的手機，也是陳永光淘汰給他的。陳永光說在那么遠的地方上學，萬一遇到啥急事想找家里人聯(lián)系卻沒手機，那可不行。

陳永光就給孫悅打了電話。孫悅很快就接聽了：“永光叔，你好啊。有事兒嗎？”陳永光說：“小悅，我替你爸告訴你一聲，那個機器人收到了?！睂O悅愣住了：“啥機器人？”陳永光說：“你不是給你爸買了個掃地機器人嗎？你爸收到了，還演示給我們看，挺好的。鄉(xiāng)親們都夸你孝順呢。”孫悅迷惑地說道：“我沒買呀?！标愑拦馍鷼饬耍骸澳銢]買？那是誰腦子進水了白白送給他的？小悅，咱說啥話要摸著良心！”不等孫悅再說啥，他就掛了電話。

因為電話開了免提，兩人的對話，老蔫聽得真真切切。老蔫說：“這里面肯定有誤會。我沒錢買，小悅也沒錢買，怕是真有人寄錯了快遞。”陳永光一擺手，不耐煩地說：“你這話連三歲的孩子都糊弄不過去。是不是你們父子倆商量好了統(tǒng)一口徑？不管怎么說，你家有機器人了，困難補助就沒有了。不然，在鄉(xiāng)親們那里也說不過去！”說完，他就走了。

老蔫看著那個掃地機器人，也呆住了。

村主任說得有道理，平白無故的，誰會送來個機器人呢？四千多塊錢呢。而且，包裝盒上寫得清清楚楚，孫各莊孫繼祖?？h里只有一個孫各莊，孫各莊里只有一個孫繼祖?。∫f快遞不是寄給他的，他就是把天說破了，也沒人信??！

兩天后，孫悅把電話打到陳永光那里，老蔫接了電話。孫悅告訴父親，賣家不肯透露買家的信息，他也沒辦法了。老蔫嘆了一口氣，對孫悅說道：“兒子，這兩天我盤算過了，村里不給咱困難補助，咱家就有了缺口。我怕是給不了你那么多錢了。”孫悅說：“爸，我知道了。”掛上電話，老蔫直想哭。

當天晚上，老蔫把家里的鑰匙交給陳永光，說他要進城找事做，家里就托付給陳永光照看了。那幾畝地里的莊稼先不用管，收秋的時候他就回來了。陳永光接過鑰匙，沒再說啥。

老蔫來到省城，坐公交車去找兒子。坐在車上，他聽到前排的兩個婦女在聊天。其中一個微胖的婦女說，她爸半身癱瘓，需要人照顧，可請來的保姆，看中了她家的大房子，總想色誘她爸，于是她就把保姆給辭了。她現(xiàn)在就想找一個有老公的婦女來給她爸當保姆，那樣她才放心。剛剛她又去了一個家政公司，見了幾個保姆，問人家是否有老公，人家都說沒有，她哪敢雇。其中有個保姆不客氣地對她說：“我老公要是還活著，我怎么會出來打工？還不如守著他過日子呢！”

老蔫聽到這里，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那兩個女人扭過頭來看他。他就說：“那個女人說的有道理?！蔽⑴值呐松鷼獾卣f：“她有道理，我怎么辦呀？”老蔫靈機一動，問道：“你看我行不？”微胖的女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又問他會不會洗衣做飯。打從老婆死后，家里家外哪樣事不是老蔫干，洗衣做飯自然不在話下。老蔫點頭說行。微胖的女人就帶著他回家，試工三天，完全勝任，老蔫就當起了保姆。每個月六千元的工資，每周還能休息一天。

休息日，老蔫去看兒子。兒子不在，他宿舍的同學說，他出去當家教了，要很晚才回來。老蔫就坐在門外等。等到晚上九點多鐘，兒子回來了，但看上去情緒很低落。他把兒子拉到一旁，問道：“你跟爸說實話，出了啥事兒？”

孫悅賭氣地說：“還不是因為那個機器人！”

老蔫蒙了：“機器人咋啦？”

孫悅原原本本地跟老蔫講起來。打從大二開始，孫悅就給人當家教，一天兩個鐘頭，也有二百多元錢的收入?？伤麤]跟老蔫說，因為他交了個女朋友，約會得花錢?。∏靶┤兆?，老蔫莫名其妙地收到個機器人，他家的困難補助取消了，他得省下錢來交學費，就不敢再帶女朋友出去了。女朋友以為他對自己冷淡了，跟他吵。他只好說出了原委。女朋友聽說他家還在吃困難補助，立馬變了臉，揚長而去。

老蔫忙說道：“你去跟她說，咱家不用吃困難補助了。我在城里找了活兒，一個月能掙六千元呢！”

孫悅搖了搖頭，說這么認錢的女朋友早吹早好，不然，將來也有打不完的架。接著，他又低聲說道：“爸，對不起啊，我當家教掙錢的事，沒跟你說，還讓你節(jié)衣縮食地供著我。困難補助沒就沒了，以后我給你寄錢。”老蔫笑著說：“不用你寄錢，我能掙。我原先以為進城來找不到活兒呢，沒承想還沒找呢，活兒就送上門來了。要知道是這樣，我早來城里了?！?/p>

父子倆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臘月二十八，老蔫和孫悅一起回家過年。走到自家門前，卻見大門虛掩著，兩個人就推門進去，聽到房里有動靜，兩人放輕腳步，來到房門口，只見陳永光和他閨女陳萌正在打掃房間，一邊打掃一邊說著話。陳萌說：“爸，我給你出的主意不錯吧？繼祖伯人老實，思想也保守，要不是那樣激他，他肯定不會主動去想賺錢的辦法?！标愑拦庹f：“你這個辦法真是好??！不給他困難補助了，他被擠對得沒辦法，只好進城去。誰知道他命那么好，一下子就找到了工作。也不全是命好，還是他手巧。他這一脫貧，我心里就踏實了。哼，小萌，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小九九??！”

陳萌問道：“我有啥小九九？”

陳永光說：“小悅跟他女朋友吹了吧？你們發(fā)展到啥程度了？”

陳萌臉上一紅，繼而得意地說道：“那個女同學長得是漂亮，可太認錢了。剛聽說小悅家吃困難補助，馬上就翻臉了。我原來以為她是一個勁敵呢，想了三十六計，誰知道她這么弱，那三十五計都廢啦?！彼恼Z氣里還有些失望。

陳永光略帶醋意地說：“我還沒用上機器人呢，他老蔫倒先用上了。唉，你這閨女呀，還沒過門呢，就先向著人家啦！”

老蔫瞬間啥都明白了。他轉(zhuǎn)臉狠狠地瞪了兒子一眼，低聲問他：“你跟小萌搞對象呢？”孫悅見瞞不住了，只好點了點頭。老蔫撇了撇嘴。孫悅小聲問道：“爸，你不愿意啊？”老蔫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小聲說道：“這小妮子太精了。一個機器人，耍了咱父子倆啊！何止是咱父子倆，還有你那個前女友。我怕你將來斗不過她呀！”

孫悅小聲說道：“斗啥呀。她對我好，我聽她的就是了?！?/p>

望著這個“不爭氣”的兒子，說不出為啥，老蔫不但不生氣，心里反倒樂著呢！

選自《傳奇·傳記文學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