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過春天的黃河。其時東風浩蕩,冰花碎裂,所有的濁浪,與蘇醒無關(guān),與嶄新的命運無關(guān),如同每一年的此時,它們時而化作獅子吼,時而轉(zhuǎn)為掐住了高音的低音,最終,就像在世上逃難的母親,它們吞下了苦楚,遮掩了傷痕,攜帶著僅剩的兒女奔向了不足為外人道的遠方。
是的,在滔滔東去的大河里,有高音,也有低音;有山東,也有山西;有堅硬的黑鐵,也有消散的浪花。多么像我們置身其中的人間:深山里的雪水還沒有化開,獨木橋上的人正在淌下熱淚;凍僵的手會攥緊一只饅頭,大風里的腿腳終于向前邁進了一步;自取滅亡的人不發(fā)一言,苦水里浸泡過的心卻偏偏不肯被馴服。
在春天的黃河邊,當我回過頭去,看見渡口上長出的花,看見更加廣大的人世,不由得再一次決下了心意:那些被吞咽和被磨蝕的,仍然值得我泥牛入海,將它們重新打撈起來;那些不值一提的人或事,只要我的心意決了,他們便配得上一座用浪花、熱淚和黑鐵澆灌而成的紀念碑。
行路至此,他們早已不是別的,他們是頭頂?shù)拿髟?,是正在長成的胎記,是有臉沒臉都要再見的江東父老。
致江東父老:為了配得上你們,我要變得更加清白,那些廉價的嚎啕,那些似是而非的口號,我要代替你們?nèi)ネ崎_它們。這紙上的河山,要做生死賬,更要做招魂簿,生老病死,春雨秋雨,稻浪麥穗,披紅掛綠,以上種種,要聚集,要忍耐,要被召喚,而后水落石出,最終迎來光明正大;我也要變得更加沉默,不再執(zhí)迷一己之力的奔突之聲,而是拽緊了你們的衣角,跟著你們?nèi)ナ郎希纱?,讓浮泛的變成實在,讓自詡的托付變成一場不聞不問的盟約。
就像我所寫下的這些篇章,踉蹌著來了,趔趄著走了,許多時候,我都不知道它們究竟姓甚名誰,微末的盼望,是眼見它們做夜路上的好漢,看待自己,就像看待一場奇跡,再一路狂奔,來到了風雪山神廟,是的,水窮處,云起時,一篇文章,即是一場風雪;一篇文章,即是一座山神廟。正所謂,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
這些兒郎們,如若有難,你們就做哪吒,剔肉還父,剔骨還母,只顧去抱緊那些撲面而來的面孔和遭遇——如此大的天下,這么多的人,這么多的可愛人,這么多的可憐人,到頭來,不過是:天下可愛人,都是可憐人;天下可憐人,都是可愛人。既然如此,兒郎們,莫不如在召喚聲里應聲而起:上天也好,入地也罷,他們?nèi)ツ睦?,你們便去哪里;他們要你們變成什么樣子,你們就變成什么樣子?/p>
如此大的天下,這么多的人。我已經(jīng)寫下了不少,但還遠遠沒有寫夠,就像行走在一條永無窮盡的長路上,越寫,越覺得自己一貧如洗;越寫,越覺得莫大的機緣正在臨近,一草一木全都變作了江東父老。
所以,再致江東父老:道路正在繼續(xù),更多的溝壑烽煙正在朝我奔涌,而我的心意已經(jīng)決了,一如收集于此的這些篇章所寫,油菜花地里,荒寒的窯洞中,又或東北小城,西域戈壁,以上諸地,在明處,在暗處,全都有倒伏在地的人,要我說,他們其實也是一座座倒伏在地的紀念碑,但凡想要將他們攙扶起來,這紙上的河山,就斷然不可能畫地為牢,相反,它要伸出手來,去觸摸牛蹄窩里的一塊塊苦,也要去吞噬針尖上的一點點蜜——這些觸摸與吞噬,不是覺醒,而是命運;這些苦與蜜,不是自說自話的彎彎繞,而是拼盡了性命才能親近的太初有道。
是的,一定要記得:為那些不值一提的人,為那些不值一提的事,建一座紀念碑;一定要記得:天下可愛人,都是可憐人;天下可憐人,都是可愛人。
(作者系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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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江東父老》是李修文繼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品《山河袈裟》之后的全新散文集,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全書約30萬字,收錄有《三過榆林》《我亦逢場做戲人》《不辭而別傳》《小站秘史》《白楊樹下》《何似在人間》《在春天哭泣》《猿與鶴》等十幾篇散文。
李修文介紹,他希望通過散文集《致江東父老》,為那些不值一提的人或事,建一座紀念碑。在這部新書里,他記錄下很多“典型面孔”:落魄的民間藝人、與孩子失散的中年男人、過了氣的女演員、流水線上的工人、不得不拋棄孩子的女人、愛上了傻子的退伍士兵、靠歌唱獲取勇氣的窮人……李修文說:“江東父老不是別人,無非是這一場塵世里我曾有緣遭逢、貼近和采訪的那些人。”
著名作家閻連科點評說,李修文在這部書里把思辨、情感、民間、戲劇與古典、對底層生活的焦慮和對世界深沉的思考匯集起來,文字簡潔而韻律感極強。
著名電影導演寧浩說,讀《致江東父老》,那滿滿的蒼生、滿滿的慈悲、滿滿的熱血,就在如畫般的文字中流淌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