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彬

錦歌①發(fā)源于漳州平原。它是吸收了漳州各地歷代相傳的童謠、兒歌、漁歌、褒歌佛曲、道教音樂等作為素材，用閩南方言演唱的曲藝形式。經(jīng)過長時間發(fā)展，錦歌流行在閩西南、臺灣全省和東南亞華僑聚居地。1953年10月這種藝術(shù)形式在大陸被正式定名為“錦歌”。2006年6月，錦歌入選首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保護性名錄，正名為“福建錦歌”。

錦歌與漳州密不可分。漳州的歷史文化悠久，開發(fā)始于秦漢，歷經(jīng)朝代更迭，至唐垂拱二年（686），朝廷敕建漳州，以陳元光為刺史。陳元光到任后，重視民族團結(jié)，有序引導北方民眾移居入漳，并引進中原相對先進的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技術(shù)，極大促進漳州發(fā)展的同時，更推動不同地域文化互相融合，運用閩南語漳州腔演繹的多種民俗文藝形式也得到迅猛發(fā)展。

唐人丁儒曾為漳州別駕，追隨陳政、陳元光父子，為開發(fā)漳州作出了重大貢獻。他的詩譜《歸閑詩二十韻》中，就有“漳北遙開郡，泉南久罷屯，歸尋初旅寓，喜作舊鄉(xiāng)鄰。土音今聽慣，民俗始知淳。俚歌聲靡曼，秫酒味溫醇”②之語。其中“土音”就指漳州腔，“俚歌”則為當時對民間俗語歌謠的統(tǒng)稱。這是迄今為止漳州地方志對錦歌最早的描述。

兩宋時期，中國經(jīng)濟重心進一步南移。在南宋建立后，泉州港地位有所下降，漳州月港成為閩南對外貿(mào)易的商業(yè)中心。經(jīng)濟的繁榮進一步推動當?shù)孛袼孜乃嚨陌l(fā)展，錦歌的走唱形式開始出現(xiàn)。藝人在節(jié)日或儀祭活動中，總會背著樂器，穿大街走小巷給人們分發(fā)蒲葉、艾草等驅(qū)邪之物，并站在門前演唱《勸善》《招財積德》《子孫滿堂》《起蓋安寧》或《無影歌》《娶媒歌》《新娘歌》《雪梅思君》等帶有積德勸善寓意或祝福招財進寶的小曲，以換得些許錢財或食物。因走唱藝人中部分是殘疾人，所以他們演唱的曲子也被稱為“乞食調(diào)”“討飯歌”，走唱藝人的狀況是錦歌藝人群體的社會縮影。

盡管如此，錦歌與其他民間說唱形式一樣，其發(fā)展仍然受到關(guān)注。據(jù)清康熙三十六年（1699）所修的《漳浦縣志》記載：“縣城東郊有‘弦歌堂，系宋元符元年建（元符為北宋哲宗年號，元符元年為1098年——引者注）。慶元元年（慶元為南宋寧宗年號，慶元元年為1195年——引者注），縣令葉老才重修，其子佑甫為記?！?/p>

明清時期是中國通俗文學發(fā)展的重要歷史時期，錦歌發(fā)展也更為顯著。據(jù)《漳州府志·規(guī)制》記載，明嘉靖十年（1531），龍溪知縣俞璉于縣衙左右立兩座牌坊，東坊名“一方民社”，西坊名“百里弦歌”。至清初，“一方名社”坊改名“清漳首邑”，“百里弦歌”坊沿用。漳州市至今仍有一條街道名為“百里弦歌”。

明萬歷年間，謝肇淛在《五雜俎》中記載：“……至于漳泉，遂有鄉(xiāng)音詞曲侏離之甚，即本郡人不能了了也。”③錦歌的興旺程度可見一斑。明萬歷三十二年（1604），海澄人李碧峰、陳我含用閩南方言刊行了《新刻增補戲隊錦曲大全滿天春》卷④，其中收錄18個折戲和部分散曲。漳州人洪秩衡也用閩南方言刊行《新刊弦管時尚摘要集》三卷，或稱《新刊時尚雅調(diào)百花賽錦》⑤，書中收錄54首散曲（共79段）。同時還有景宸氏刊行的《精選時尚新錦曲摘隊》一卷，或稱《精選新曲任妍麗錦》，其中收錄49首散曲⑥。以上選集在相當程度上展現(xiàn)出這一歷史時期漳州一帶戲曲、曲藝演出活動的繁榮景象，這種演出活動表明，錦歌在明代已經(jīng)成為當時漳州地區(qū)重要的精神食糧⑦。

清中葉至民國年間，錦歌有了新的發(fā)展。一是逐漸從農(nóng)村“溢出”，向城鎮(zhèn)擴散，表演形式也從兩人演唱發(fā)展到六七人參與“落地掃”式的“歌仔陣”。

“落地掃”實際是一種簡單的舞臺表演。錦歌藝人以丈二長的草繩或竹竿在地上圍成一個方形，然后立于其中，用第一人稱帶出雙人對答歌唱的形式，表演有簡單動作的作品，適度增加了錦歌的觀賞性。

二是有了較為明確的傳承記載。清光緒四年（1878），漳州市郊北門外小坑頭村人李答余，率先在本村成立錦歌館“答余堂”，收徒8人，教唱錦歌。同年，平和縣小溪人云漳師也在漳州市郊北溪鄉(xiāng)的浦南村成立錦歌館“錦云堂”授徒傳藝。清宣統(tǒng)元年（l909），答余堂的兩個弟子黃仔笠和陳老尚分別成立“慶豐堂”和“慶賢堂”。原龍溪縣田乾村人鄭潘水創(chuàng)辦“樂音堂”。自此，錦歌流傳愈廣，藝術(shù)水平日益提高，常有館社應(yīng)邀賽歌。

以“落地掃”形式在鄉(xiāng)間路邊、草堂亭閣間表演的錦歌后被統(tǒng)歸為“堂字派”?！疤米峙伞卞\歌藝人多以捕魚、砍竹、挑柴、燒炭等為營生，其唱腔具有樸實、粗獷的特色，曲調(diào)接近民間歌謠，曲目題材多取自民間傳說，主要曲本有《陳三五娘》《山伯英臺》《孟姜女》《白扇記》《加令記》《舊橋案》《無影歌》《二十四孝》《海底反》《鴉片歌》《病囝歌》《浪子回頭》《烏貓烏狗》《牽尫姨》等，較著名的藝人有黃仔笠、陳老尚、王棕簑、蔡茂、張上下等。

“堂字派”的演奏樂器除了保留月琴、大廣弦，又加入洞簫、二弦、三弦，并用竹塊、酒盞做打擊樂器。出陣時則由歌童挑一副藤條編制的籮擔，一頭豎著檀木制的堂號，另一頭放置簡單的小件和吹奏樂器?！疤米峙伞钡腻\歌表演風格至今仍在閩南廣大農(nóng)村地區(qū)流傳。

在“堂字派”流傳過程中，一些文人和小商人受到南音影響，逐漸推動錦歌走上典雅的演唱道路，民國十七年（1928），錦歌藝人陳麗水在海澄城內(nèi)前街組建了“樂吟亭”歌仔社，標志著“亭字派”誕生。

“亭字派”的誕生是錦歌向城鎮(zhèn)擴散過程中，為滿足不同受眾審美需求而自我進化的必然結(jié)果。“亭字派”藝人在表演中舍棄了月琴、大廣弦而改用南音的四管，絲竹樂器增加橫抱琵琶、尺八、二弦三弦、扛琴（類似揚琴的彈撥樂器）等，打擊樂器使用黑檀木制作的四塊拍板，酒盞也換成了銅制的小響盞、小叫鑼。

“亭字派”的演唱更多體現(xiàn)出南音柔美的特色，作品中有較多的傳奇演義故事，有“四大柱”“八小折”“四大雜碎”“一百零八段”之稱?！八拇笾笔恰渡讲⑴_》《陳三五娘》《孟姜女哭長城》《呂蒙正拋繡球》，“八小折”是《妙常怨》《金姑趕羊》《井邊會》《訓商輅》《董永遇仙姬》《壽昌尋母》《閔損拖車》《玉真尋夫》，“四大雜碎”是《土地公歌》《牽尫姨歌》《二十四孝》《無影歌》，“一百零八段”則是《楊管救翠玉》《火燒樓》《周成過臺灣》《鄭成功五虎將》《朱文公拋飛瓦》《大道公與媽祖婆》。代表藝人有林廷、王雅忠、石揚泉、王清吉等。

錦歌的自我進化不但體現(xiàn)在演唱風格的多樣化上，更體現(xiàn)在對時代的敏銳把握上。特別是在第二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和抗日戰(zhàn)爭時期，錦歌藝人為宣傳黨的土地政策、紅軍大無畏的精神，為鼓舞全國人民的抗戰(zhàn)熱情，創(chuàng)作了大量充滿時代精神的說唱文本，如《勸郎當紅軍》《幫助紅軍》《農(nóng)民歌》《參加兒童團》《送哥上戰(zhàn)場》《抗戰(zhàn)歌》《嘲日軍》《東北軍自述》《罵漢奸》《婦女歌》《脫去摩登換軍裝》《拿起武器打日本》。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錦歌藝術(shù)得到了新生和發(fā)展?！罢闹菔旋堁蹱I錦歌研究社”“新橋錦歌社”“東岳錦歌社”“霞薰錦歌社”“浦南錦歌社”“天寶美山錦歌社”等一大批錦歌社團在各級文化部門的大力支持下紛紛成立，錦歌藝人積極創(chuàng)作，推出了《破監(jiān)記》《海堤之歌》《海防戰(zhàn)士的母親》《紅領(lǐng)巾》《兄弟倆》《尋祖》《思親》《臺灣阿婆看女排》等一大批緊跟時代的優(yōu)秀作品。

錦歌隨著閩南人討生活的足跡向外傳播，大約在清乾隆時期傳入了臺灣。據(jù)記載，清朝時，被后人稱為“金浦開發(fā)宜蘭公”的漳浦人吳沙帶領(lǐng)族人到宜蘭墾荒，錦歌也隨之落戶宜蘭，并成為臺灣歌仔戲的源頭。據(jù)1963年臺灣印發(fā)的《宜蘭縣志》記載，“距今六十年前，有圓山結(jié)頭份人名阿助者，傳者忘其姓名，阿助幼好樂曲，每日農(nóng)作之余，輒提大殼弦，自彈自唱，深得鄰人贊賞?！薄按髿は摇奔礊殄\歌樂器“大廣弦”。而歌仔助去世后，其后人還在他的墓碑上角刻有“福建金浦人氏”大字，“金浦”即漳浦縣別號。由此可見，“幼好樂曲”“輒提大殼弦”的歌仔助“自彈自唱”的，應(yīng)當是從大陸傳過去的錦歌。而錦歌傳入臺灣，在文化血脈的加持下獲得臺灣同胞的認可和傳唱也是順理成章之事。由錦歌演變出的臺灣歌仔戲如今更是維系海峽兩岸人民相同血脈的精神紐帶。

注釋：

①錦歌與曲藝的其他姊妹藝術(shù)一樣，可溯之源深遠廣布，歷史中的種種稱呼——俚歌、弦歌、鄉(xiāng)音、錦曲、兜歌、雜奏歌、雜錦歌、雜唱調(diào)、歌仔、什錦歌等，均可為一個時間段內(nèi)的錦歌稱謂。本文為表述方便，以錦歌統(tǒng)稱之?！幷咦?/p>

② 《歸閑詩二十韻》之一，載于《漳州古城詩詞選》，海峽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頁。

③ 《中國曲藝音樂集成·福建卷（下）》，中國ISBN中心2001年版，第1103頁。

④⑤⑥參見（荷蘭）龍彼得輯：《明刊閩南戲曲弦管選本三種》，中國戲劇出版社1995年版。龍彼得（1920-2002）是英國荷蘭籍漢學家，他為錦歌的研究作出了極大貢獻。

⑦在清乾隆時期修撰的《海澄縣志》中，有一篇《海澄書事寄曹能始》的詩作，描繪了明代隆慶年間海澄月港一片繁華景象，留下了“俚語題聯(lián)滿，鄉(xiāng)音度曲長。衣冠循禮讓，巫蠱重祈禳”的詩句，為我們點出了錦歌曲調(diào)“悠長”的藝術(shù)特點和在風俗教化方面能起到的重要作用。

（作者：國家一級作曲，漳州錦歌研究社副社長）（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