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殮衣

2020-04-27 08:45姚源清
湖南文學(xué)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康康

姚源清

一輛藍皮卡泊在水銀色的黃昏中。

從車上傳來的喇叭聲冗長而沙啞,如同悶潮,緩緩淹過蘭畔河谷。她正了正僵坐的身子,目光從空虛中游離而出,落在井邊的曬谷場上。那是寨子唯一一處泊車的地方,一個身影模糊的年輕人正抵靠在車頭抽煙,不時四處張望。在他身后,兩只棲落的白鶴從井邊的大楓樹上飛了出去。

她揉了揉深陷的眼睛,感到手指沾滿了黏糊的液體。

“世道真是變了?!彼刈匝宰哉Z。整整一個下午,她心神不寧地坐在門檻邊,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最近發(fā)生的一連串事情,不僅讓她對那個即將到來的時刻沒有半點期待,相反充滿了深深的擔(dān)憂,她就是想破了腦袋也弄不清楚,這世界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香蕉、橘子、啤酒、青菜、豆腐皮……”喇叭無精打采地喊了三五分鐘,這個三十余戶的侗寨才逐漸從沉睡中蘇醒。她最先聽到隔壁磚房傳來鋁合金大門的聲響,隨即看見柳杏披著睡衣從屋里出來,先是在門口的晾衣繩邊站了一會兒,一邊心不在焉地拍打著床單,一邊往曬谷場上探頭眺望,瞧,她的肚子已經(jīng)漸漸顯出來了,在把床單簡單地收到門口的洗衣機上后,她便叉著腰桿出了門。過不多時,井邊的小路上也陸續(xù)有人魚貫而出,朝皮卡車攏了上去。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聞到了空氣中有一股落葉腐爛的氣息。自從一只眼睛患上白內(nèi)障,她的視力已經(jīng)大不如前,即便如此,憑借身形和聲音,她還是能夠準(zhǔn)確地識別下坎那些剛剛出門的人。她認(rèn)出人群里有背著孩子的家春媳婦,有淑月、桃桂兩妯娌,有喜歡湊熱鬧的光棍樹才,不用猜,這背時的準(zhǔn)是去討煙抽,她還看見,娞愛(娞,侗音“餒”,侗族北部方言區(qū)中意指已婚婦女,一般加于名字或稱呼前)正拄著拐杖在楓樹下歇腳,幾個小孩在車子和楓樹之間跑來跑去。

“害死喲老板,這硬化路一開通,兜里剩的幾個錢都快被你們扒光了。”車上的喇叭聲已經(jīng)關(guān)了,她聽出是娞愛的大嗓門,七十多歲了,感覺她還跟剛嫁過來那會兒沒什么兩樣。

“您說哪里的話喲,我們就是跑腿的命,不知道哪天才能和你們一樣,享受上門服務(wù)哩?!崩习骞恍?,他已經(jīng)把覆蓋在車廂上的一層篷布掀開,并拉下了車欄板。

她看見幾個孩子嚷嚷著,一個勁兒地往車廂上亂摸?!百I買買,就知道買,讀書怎么沒見你買東西這么積極!”大概是誰家的孩子不巧惹著了母親,被當(dāng)場呵斥了一頓,人群里頓時傳來一陣快活的笑聲。

“這香蕉看起來都不新鮮啊。”是柳杏埋怨的聲音。

“你放一萬個心好了,里面都是好的,不信你嘗一個?!崩习逍赜谐芍竦卣f。她似乎還聽見柳杏咕噥了一句什么,隨即就從車上扯下了一個袋子。

這是蘭畔少有的熱鬧的時候。近年來,像這樣下鄉(xiāng)售貨的車子隔三岔五就會往寨子跑一趟,老板多是外地人,不說侗話,有一口濃重的縣城口音,他們有時候賣果蔬,有時候賣些豬肉和雜菜,夏天還有賣涼拌、雪糕的,不能不說給這個偏遠(yuǎn)的寨子帶來了一些方便。盡管事情的發(fā)展再也自然不過,但她總覺得好像哪里不對,但具體又說不上來。

也就一溜煙的工夫,大家就各自買好了需要的物品,提回去的路上有說有笑,也有幾個人在車廂掃了兩眼之后,始終沒有找到合意的東西,與老板閑聊兩句就走開了。她看見柳杏拎著一袋沉甸甸的香蕉從下坎走了上來,隨即頭也不抬地折進屋子,哐地關(guān)上了門。

已經(jīng)快兩個月了,她和柳杏之間還是沒有一句話。

等到人群散得差不多時,她再次動了動身子,一陣麻痹感從小腿涌上來。她起初有些遲疑,不知道接下來的這個舉動還有沒有實際意義,但終于還是下定決心,緩緩從身邊的角落里摸出了那根拐杖。

等她拄著拐杖緩緩走到曬谷場時,對門坡上那輪蒼涼的夕陽已經(jīng)沉了下去,皮卡車邊一個顧客也沒有,老板正在車廂邊忙著整理挑選后的果蔬。她發(fā)現(xiàn)這個老板比她想象的要年輕,只有二十六七的樣子,如果記得沒錯,明健也和他差不多。

“老人家,就差你一個人了,要什么自己盡管挑?!崩习寤仡^招呼她,他嘴里正嚼著檳榔,目光中有一種明顯的親熱。

她沒有言語,繼續(xù)往車廂走。

車上基本沒有什么新鮮的東西了,除了摞在角落里的幾箱啤酒和雪碧沒被動過,大大小小的果蔬箱子里已經(jīng)所剩不多,一堆蔫頭巴腦的辣椒和蔬菜濕漉漉地躺在里面,一看就知道是噴多了水。很顯然,對于一個整天走村串寨的商販來說,路過蘭畔,不過是例行的掃尾工作。她翻了半天,最后從里面挑出一捆菠菜,再從籃子里揀出兩片干豆腐,老板一一接過,往電子秤上一稱,隨即麻利地裝進了塑料袋。

“菠菜兩斤一兩,算你兩斤,干豆腐是五塊,一共十五塊錢?!?/p>

“怎么喊這樣貴哦?再下去,白菜都吃不起了?!币菗Q平時,她定會大叫起來。但今天,她只是抬了抬眼皮,沒有多說什么。她把拐杖往車身上靠好,往腰間翻開一個小布兜,窸窸窣窣摸了幾張皺巴巴的零錢遞過去,從老板手中接過袋子。

“您走好啊?!崩习鍧M臉堆笑,隨后蓋上篷布,合上了車栓。

她仍舊默不作聲,提起拐杖轉(zhuǎn)身就往回走。不知道為什么,她不喜歡這個老板,倒不是因為這個老板油嘴滑舌,說實話,她不習(xí)慣他的這張笑臉,這讓她無端想起早上的那件事情來。他掛在臉上的笑容那么虛偽,他怎么能笑得出來。但有什么辦法呢,她不能趕場已經(jīng)很久了。再說,也許明天這些菜就能派得上用場。

“姐蓮,你今天怎么沒出門???”她心里一驚,回頭看,果然是娞愛。她看見娞愛提著手里的袋子朝她晃了晃,“買了兩個橘子,我這都快走到家門口了,路上看到你下來,又轉(zhuǎn)來看一下呢,怎么今天一天都不見出門?”

“啊……我今天,在家聽山歌呢。”她含混地說,目光有些慌亂。

“我看你氣色有點差,哪里不舒服,也要和孩子們通通氣。”娞愛關(guān)切地說,“要不明天出來曬曬太陽?”

“沒事。”她心里想著另外一件事情,“今天早上,那個人有沒有到你那……”她隨即擺了擺頭,又補充了一句:“后天吧,如果后天太陽還好,我們就出去走走?!?/p>

回來的路上,她接連歇了三回氣,這是之前從來沒有的事情。

她家坐落在寨子邊的山坳口,屬于傳統(tǒng)的侗族吊腳樓,一排前柱懸空架在坡坎上,格外顯眼。自從幾個兒子分了家,又各自在吊腳樓邊起了兩棟高大的磚房后,它便被孤零零地夾在中間,出門也要從老三春森的家門口繞道,多走個八十來米。

她第一次覺得這條緩坡這么長,盡管那棟吊腳樓已經(jīng)近在眼前,卻總也走不到頭。仿佛今天才開始真正衰老,她明顯感到雙腿無從用力,控制不住地打顫,拎在手里的菜也像吃了秤砣。她喘著粗氣,把那袋菜掛在拐杖的手柄上,回頭看了看這片寨子,它已經(jīng)恢復(fù)了之前的沉寂,沿山散落的屋頂清清冷冷,沒有半縷炊煙,她看到那輛皮卡車已經(jīng)消失在濃重的暮色中。

老了真是狗屁不值,想到自己以往拄著拐杖出門散步,最多的時候還能沿著蘭畔河谷走個一公里,身體也絲毫不覺疲軟,她不由嘆了一口氣。現(xiàn)在,她心里有些吃不準(zhǔn),后天是否還能和娞愛出去曬太陽,這樣想著,又不由后悔自己未免答應(yīng)得過早。

自從蘭畔的硬化公路修成后,晴天出門透透氣,曬曬太陽,已經(jīng)成為了她為數(shù)不多的必做的事情之一。她知道,對于她這個已經(jīng)到了要靠回憶度日的年紀(jì)來說,公路無疑是獲取外界信息最便捷的渠道。作為額岸村最后上馬的硬化項目,這條橫穿寨子的通組公路已經(jīng)建成整整四年,她還記得,公路完成硬化那天,人們特意在寨口放了一掛鞭炮,以示慶賀。此后,但凡天氣好,每每吃過午飯后,她就會一個人來到公路上,走走停停,看看枯淺的蘭畔河水,以及河邊荒蕪的菜地,目光如果越過逶迤的高壓電線,還能看到鄰寨岑蒙的幾幢散亂的磚屋,公路就是從那里拐一個彎,竄入模糊的群山深處。

昨天中午散步的時候,她遇到了喜歡到處游寨的金芝。當(dāng)時,她正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懨懨欲睡,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一團人影從岑蒙寨順著公路慢悠悠地走了過來,如果不是光棍樹才在河邊大聲喊話,她幾乎認(rèn)不出正嗑著瓜子朝她走來的女人就是金芝。

準(zhǔn)確地說,金芝是附近村寨第一個外來的保姆,專門照顧娞老月已經(jīng)一年多了。一年前,孀居多年的娞老月突發(fā)腦中風(fēng),癱在了床上,兩個在廣東打工的兒子接到電話,便急急回來了一趟,因廠里請不了長假,兄弟倆只好花錢把金芝從鎮(zhèn)上雇了過來,對母親進行全天候的照顧。

“你今天這么得空游寨?不搬娞老月出來曬太陽了?”樹才那時正扛著一把鐵鍬從河邊上來,他顯然很高興能夠找到一個閑暇的女人嘮嗑,因此開口便打趣。

樹才的話讓她突然想起,自己也的確好久沒有見著娞老月了。上一次見面,還是兩個月前的一個下午,那時金芝正罵罵咧咧地推著輪椅上的娞老月,沿著公路出來曬太陽,當(dāng)輪椅車從她身邊經(jīng)過時,她突然震驚于娞老月身上駭人的變化,這個才七十出頭的女人已經(jīng)形容枯槁,臉色白里透黑,一顆腦袋歪歪斜斜地靠在椅背上,似乎還想努嘴和她打招呼,但除了從嘴角淌出一絲涎水,半天也吐不出一個字。她心里掠過一陣悲涼。

“快別提了,今天洗了一天的屎,床上到處都是。”金芝吐了一口瓜子殼,漫不經(jīng)心地說,“那老太婆,不曉得哪天就著炒辣子了,到時候抬到坡上,你還愁她曬不著太陽?”

她看見樹才已經(jīng)走上公路,他湊到金芝面前說了一句什么,后者便笑得渾身發(fā)顫,兩人隨即神秘兮兮地嘀咕半天,不時有意無意地向她這邊瞟來幾眼。

什么意思?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她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她突然覺得這兩人真是可惡至極,就算一個老人即將咽氣,你怎么能說得如此輕巧?難道人肉和豬肉狗肉一樣沒有區(qū)別,也可以隨便拿來炒辣子?不過,憎惡之余,她終于也不無悲哀地意識到,娞老月怕是挺不過這個冬天了。

說起來,她熱衷散步,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緣由。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她至今還能想起,當(dāng)二兒子春林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時,她手足無措的表情。那時,她正拄著拐杖從三岔路口往回走,春林從車上探頭喊了她一聲,隨即停車打開車門,有些興奮地告訴她,自己因為被臨時安排到鄰縣出差,特意趕回老家陪她一晚……

一般來說,除了少數(shù)的私家摩托,在大部分時間里,蘭畔公路上跑的始終都是一些過路車,比如下鄉(xiāng)售貨的皮卡,運送水泥磚瓦的貨車等等,當(dāng)然,最為多見的,要算趕場天便來幾趟,以及上學(xué)期間負(fù)責(zé)早晚接送學(xué)生的面包車了。只有到了春節(jié)前后,情況才會有所不同,仿佛一夜之間,寨子里的私家車就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令人眼花繚亂,如同做夢一般。

不過,凡事也有例外。

在此前的一次散步中,一輛陌生的白色小轎車從她身后緩緩駛來,在經(jīng)過她身邊時鳴了一聲喇叭?!按驍_您一下老奶,我想請問,您知道從這里到蘭畔怎么走嗎?”就在她思緒恍惚的瞬間,一個戴著眼鏡的年輕男人緩緩搖下車窗,用一口新聞聯(lián)播式的普通話向她打探道。

她費了好大的勁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正要張口回答,旁邊副駕駛座上的女人早已不耐煩,她嗲聲嗲氣地朝男人一陣埋怨,“問什么問嘛,回自己家都認(rèn)不得路,還帶我兜這幾大圈,真有你的?!?/p>

男人一臉苦笑,隨后無奈地?fù)u上車窗,走了。

她隱約覺得眼前的男人有些面熟,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是誰。嫁到蘭畔快六十年了,只要是寨子里和附近寨子上了些年紀(jì)的,她基本都認(rèn)識,但這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她已經(jīng)幾乎沒有印象。她想了一路,突然心里一跳,看這小伙的模樣,怕不會是寨腳老井家的兒子吧?很早就聽說他不讀書了,在外面消失了十幾年,有傳言說他進了傳銷,甚至還有人說他犯事坐了牢,怎么現(xiàn)在一回來,不僅連家門口都認(rèn)不出,還把侗話也給搞忘了?

她稍稍理了一下,便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算起來,也該到了他父親伏山的日子了?!彼睦锇迪搿?/p>

一次曬太陽時,娞愛對她說,寨腳的老井已經(jīng)病得吃不下飯了,一個人在家挨著,最后被女兒女婿拖到了懷化的醫(yī)院,哪承想一查竟是肝癌晚期,吸了幾天氧后,又給拉了回來。

“我還不想死在醫(yī)院,你們但凡還有孝心,就馬上把送我回家。”娞愛向她轉(zhuǎn)述,這是老井在醫(yī)院放出的一句狠話,他說他不想走的時候被陌生的醫(yī)生合上眼簾,更不想被推到殯儀館火化。

“老井怕是還沒上六十吧,婆娘早早就跟他離了婚,唯一的兒子又不在身邊,真是可惜了。”她聽后惋惜不已,“你說也真奇怪,現(xiàn)在亂七八糟的病都有,以前我們哪里聽說過這些呢?!?/p>

“是啊,老井已經(jīng)不曉得是寨上第幾個得癌的人了。”娞愛說。

一想到這些,過去幽暗的記憶就翩翩而來,讓她心里感到一陣發(fā)慌。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這個寨子得怪病的人越來越多,怪事也越來越多。世道真是不同了,仿佛變化是從寨子修通公路后開始的,又仿佛是一棟棟突兀的磚房落成后開始的,她明顯地感覺到,現(xiàn)在的蘭畔,連公雞的打鳴也全然沒了往日的生氣。

“真不曉得是哪里出了問題?!庇袝r候,她找不到人說,也會向娞愛抱怨兩句。

“嗨,”娞愛幾乎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過幾年就要入土的人了,想這么多干什么?”

冬天白天短,等她進門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黑了。

屋子里一片寂靜,她甚至聽到了柳杏在磚房上打電話的聲音。將拐杖靠放在門口后,她順著門邊的柱子拉了拉燈繩,昏暗的房間頓時披上了一層暈黃的光。房間里明顯有些凌亂,火塘里的火種早已熄滅,幾根劈柴橫七豎八晾在旁邊,溫水壺和藥碗也還沒有撿起來,她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中草藥的氣息。

她愣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走到屋角那個迷你小冰箱前,將菠菜和豆腐放了進去。她想,這些菜,加上冰箱里的四斤豬肉,應(yīng)付明天應(yīng)該是足夠了。上次女兒春云來看她的時候買了四斤腰膛肉,一直被她放在冰箱里的冷凍層,沒有動過。

要放平時,這個時間她早就吃過了晚飯。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她一點也不想動手,準(zhǔn)確地說,是沒有胃口?;蛟S應(yīng)該再熱熱草藥,她剛剛這么想,思緒就如同中邪了一般,那片陰影又飄了過來,讓她感覺像吃了一只蒼蠅,胃里一陣翻攪。她揉了揉有些生疼的手腕,坐在板凳上,盯著火塘發(fā)了半晌呆。

突然,一聲高亢綿長的《天路》鈴聲從寂靜中傳來,把她嚇了一跳。她定了定神,知道是春林的電話來了。自從原先的老人機掉進水缸里后,春林便給她買了一款簡易智能機,每月固定幫她交話費。聽康康說,這種手機還能微信視頻,但她不知道什么叫微信,更不懂怎么開流量和WIFI,康康熱心地教了一個下午,結(jié)果她只學(xué)會了劃動接聽鍵和掛斷鍵。

來電鈴聲也是康康幫她設(shè)計的?!澳鞘且粭l神奇的天路,帶我們走進人間天堂……”小孫子一邊哼著小調(diào),一邊得意地告訴她,這首歌是由一個叫韓紅的著名歌手演唱的,內(nèi)容是謳歌青藏鐵路,二〇〇五年春晚,韓紅還在全國人民面前演唱過這首歌曲。

“如今老家的硬化路也修好了,以后開車回來,要見奶奶也方便了?!笨悼颠@樣對她說。

她捶了捶大腿,支著旁邊的凳子站起來,在櫥柜前接通了電話。

“媽,吃晚飯了沒有,身體還好吧?”春林在電話那頭問她。半年多來,幾乎每晚七點,春林都會準(zhǔn)時給她撥來電話,實際上并沒有什么要緊事,僅僅是一些日常的問候。她知道兒子是不放心自己,想聽聽她的聲音。她多次告訴春林,自己身體挺好,吃飯也香,讓他們寬心工作,電話不必天天打,再說話費也貴……但春林并不理會,還是一如既往地給她打來。

“吃過了。”她將手機貼緊了耳朵。

“明天……我和小慧,恐怕都不能回來了。”

“哦,是這樣啊?!彼聊艘幌?,隨口又問了一句,“康康呢?”

“他眼下正為扶貧的事情忙得不可開交呢,您也曉得,這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閱歷淺,壓力也大,他讓我轉(zhuǎn)告您,說今年一定早點回老家過年?!?/p>

“……”

“柳杏,還是沒有和您說話嗎?”春林見她不搭話,又說,“她還年輕,不懂事,您也別太計較了,回頭我讓老三好好說她……”

她“嗯”了一聲,像是清了清嗓子。

“今年元旦放假吧,我爭取回來陪您幾天,這次實在是……”沉默一陣后,春林忽然提高了聲音說。

“工作要緊,等你們忙完再說吧,老二……”她心里想著要不要將那件事情告訴兒子,但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把要說的話咽回了喉嚨里。

在聽過春林一些瑣碎的交代后,她就掛斷了電話。明天也許就只有春云會回來了,也許連她也不一定,看來今天買這么多菜,實在沒有必要。她突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一個人扶著櫥柜站了一會兒,仿佛時間又安靜了下來,她甚至聽到了耳邊的寂靜的轟鳴。

良久,她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哆哆嗦嗦地拉開儲物抽屜,從里面掏出了幾柱木粉香,并用桌上的打火機點燃,隨后她費力地?fù)]滅香頭上燃燒的火苗,擦了擦被煙熏疼的眼睛,緩緩?fù)脴堑纳颀愡呑摺?/p>

“百無禁忌,讓屋里進了不干凈的東西,老人家莫掛牽?!崩_了堂屋的電燈后,她一邊將香往香爐上插,一邊在心里默念。虔誠地?zé)晗悖⒆髁藥讉€揖,她似乎安心了一些。

回頭的時候,丈夫那張掛在神龕邊的遺像再次映入眼簾。二十年過去了,他臉上的笑容依然凝固著,目光也仿佛永遠(yuǎn)盯著某個遙遠(yuǎn)的地方,讓她不禁想起了那個陽光暖烘烘的下午,他們共同走進鎮(zhèn)上一家裁縫店……

她的鼻子突然一陣酸楚。

自從丈夫走后,她很少會想起他,甚至在夢里,他也沒有出現(xiàn)過幾回,而同樣孀居的娞愛卻大為不同。

“三天兩頭就托夢過來,也不知道那老頭子還有什么不放心的?”有一段時間,娞愛常常為夢見她男人頭疼不已。

對此,她只好自我安慰,無論是對丈夫,還是對這個家庭,她都盡到了一個女人的本分。是啊,想想自己的一生,給他生養(yǎng)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家里還出了蘭畔第一個研究生,雖然后來也有不如意處,但總算也慢慢起色了,兩個孫子也都有了出息,他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這些,她自然沒有對娞愛說,但她心里其實有自己的苦,有時候,她真是想對著丈夫的遺像大哭一場。

在蘭畔,如今也只有娞愛還能經(jīng)常陪她說說話。

“你也太不會享福啦,放著春林在省城的大房子不住,偏偏要跑回來遭罪……”很多次,娞愛都這樣說她。娞愛比她至少年輕七八歲,但算起來也已是蘭畔為數(shù)不多的老人。

毋庸置疑,春林是她作為一個母親最大的名譽和驕傲。二十多年前,春林從省農(nóng)業(yè)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被分配到貴陽的一家農(nóng)業(yè)科研院上班,不久之后又攻讀了研究生,并娶到了一位城里的姑娘,前幾年還買下一套四室兩廳的房子,成為實實在在的城里人。春林曾多次邀她過去住,都被她一口回絕,去年春天實在磨不過,只好硬著頭皮去了一趟,但三個月不到,便跑了回來。

“好是好住,但可惜我沒有那個命,住久了心慌氣悶。”她對娞愛說。她并沒有說謊,春林家的房子買在十六層,白天春林和兒媳婦小慧都要上班,康康那時又在外省上大學(xué),只有自己剩在屋里。有時她想下樓走走,但每次出門都要乘坐電梯,那種晃動的感覺讓她感到一陣窒息,加上擔(dān)心在外面迷路,最后只好悶在家里。

最讓她難以啟齒的事情是,有一回,她半夜醒來要起夜,發(fā)現(xiàn)客房被自己反鎖了,門閂旋轉(zhuǎn)了半天,怎么也打不開。她用力拍打著門板,大聲地喊著春林的名字,但等到春林和小慧著急忙慌地趕過來給她開門時,她那隱忍已久的膀胱早已卸了重負(fù),一股黃色的尿液貼著褲管流了下來,在木地板上滴滴答答。

就這樣,春林家是死活不肯住了。

回到老家兩個星期,縣城的春云又打電話邀她下去?!澳粋€人在家,我們都不放心,再說,寨子里的人會怎么議論我們這些做兒女的……”話音未落,她就聽見了春云在電話那邊抽泣的聲音。沒奈何,她只好又收拾東西,搬到縣城去和女兒同住。

沒承想,剛剛住下一段時間,女兒就和女婿就爆發(fā)了一場空前激烈的矛盾。說實話,她對這個女婿素來沒有好感,那是很多年前了,當(dāng)春云從凱里打工回來,將這個滿口絡(luò)腮胡的男人帶到她面前時,他竟然大方地叫了她一聲“親媽”,親媽是城里對岳母的叫法,她差點沒有暈了過去。如果說,初次見面女婿的過分親熱還能讓她勉強接受,那么他那一口齊胸長的胡子,實在讓她感到無法理解。

“不像話,年紀(jì)輕輕的就留這么長的胡子,你爸都沒他老,不曉得你圖他哪一點?!彼较吕铮啻螌Υ涸票磉_過不滿。誰知春云聽后撲哧一笑,“哎呀,我的媽呀,這個你就別管啦,人家是藝術(shù)家,簡單來說就是畫畫的,現(xiàn)在都流行這樣。”

她不得不承認(rèn),年輕人的世界,她的確已經(jīng)不懂了,但從此卻在心里結(jié)上了疙瘩。后來,事情的發(fā)展果然印證了她的預(yù)感,這個不靠譜的男人在外面養(yǎng)了個小護士,如果不是后來被春云及時識破,真不知道還要被蒙到什么時候。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離婚已經(jīng)在所難免,兩人甚至在家中當(dāng)她和小外孫女的面大吵起來。她畢竟上了年紀(jì),見不得這些煩心事,便索性胡亂編了個借口,一個人悄悄地溜了回來。

“柳杏不是回來了嘛,你過去跟她一起搭個伙食,總比一個人在家生火強?!眾虗塾终f。

“我胃不好,現(xiàn)在還吃草藥呢,忌口太多,再說牙齒都沒幾顆了,吃飯不利索,就不愛去擋別人的路了。”她嘴上這么說,實際的情形,只有自己最清楚。

但這些,她又怎么能告訴娞愛呢?

有時她真是羨慕娞愛,雖說娞愛的三個兒子都是在外打工,還給她扔下了兩個走讀的小孩,雖說一個人照料他們的飲食起居,是辛苦了些,但起碼還有孫子圍在身邊,熱熱鬧鬧。她甚至不止一次地懷疑,娞愛的安慰,不過是另一種變相的炫耀。

剩下來的時間太多了,多到都不知道如何打發(fā)。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她也像今晚一樣,躺在床上左右睡不著,便嘗試去隔壁找柳杏聊聊天,柳杏倒也熱情,又是給她讓座,又是讓她烤電暖箱,還把桌上的水果遞了過來,見她不吃,便兀自端起一個蘋果往嘴里送,那種牙齒咬在蘋果上發(fā)出的清脆聲響,讓她至今難忘。

但對于她的那些瑣碎話題,柳杏顯然不感興趣,她的眼睛始終盯在手機上,右手不停地滑動屏幕,跟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有時半天也不接話,良久才抬頭看她一眼,隨即蹦出一句,“你說什么?”或者是“嗯”“不知道”,次數(shù)多了,她自己也覺得沒意思。

睡覺之前在廂房放一盤碟子,這是她多年以來的習(xí)慣。那都是一些侗族的玩山歌碟,還是十多年前鎮(zhèn)里的幾個歌師拍攝的,春林知道母親喜歡山歌,回老家時就從攤子里買了回來。其實這些歌碟談不上什么劇情,質(zhì)量也很差,不少光碟已經(jīng)卡得無法播放,但她還是舍不得扔掉。

相比智能手機的操作,放這臺黑白老電視就要簡單得多,這也是康康小學(xué)畢業(yè)放暑假時回老家教她的。

“奶奶,這些演員都老掉牙了,怎么還在裝嫩唱情歌?”有一次,康康忍不住發(fā)笑。她只好對康康說,沒有辦法,現(xiàn)在的年輕人呀,都不會唱山歌了,會唱的人也都在慢慢地老去。

她打心底里喜歡康康,倒不是因為他從小在省城長大,難得一見的緣故,客觀地說,康康的貼心,對事物的好奇,都讓她不禁回想到春林小時候的樣子。有時,康康也會坐下來陪她聊聊天,看她做針線活,問這問那,甚至還向她請教侗歌。過去,她也是附近村寨唱侗歌的一把好手,但凡攔門接親,酒桌釀海,三朝陪嘎婆,聽過她唱歌的人,沒有誰不對她豎拇指。她對康康說,以前我們地方的人談戀愛,都是要通過玩山對歌來選擇終身伴侶的。

“這么說,您和爺爺當(dāng)初也是玩山走到一起的嗎?”康康又問。

她臉上的笑容驟然收斂,手里的活兒也停了下來。她沒有和康康說,她其實是通過媒人介紹到蘭畔來的。沉默一陣后,她開始一邊納鞋底,一邊輕聲哼唱起來:

一對草鞋同穿在腳下走

一對筷子同挾碗菜上抬

早春二月桃花樹下結(jié)下的生死伴

為何我到他不來?

“奶奶,您唱歌真好聽?!笨悼德牭萌肓松瘢贫嵌爻Q劬?。

但這段時間以來,她只能放放無線電視,還要把聲音盡量調(diào)小。一天晚上,她不知怎么就來了興致,連續(xù)播放了兩盤歌碟,不想吵醒了正在磚房睡覺的柳杏?!疤焯旆牛焯旆?,簡直煩死了?!彼犚娏釉跇巧弦魂嚤г梗€把移動窗摔得砰砰響。她頓時不再言語,默默地把光碟從DVD中退了出來。

對她來說,山歌就是要放大聲些聽著才會上耳,聲音小了也就索然無味了,但木房子不隔音,轉(zhuǎn)看無線電視實在迫不得已。但今晚,她連無線電視都懶得放了,火也不生,回來沒多久就上了床。

其實,電視放了也是白放。她從小就沒讀過書,一個字也不認(rèn)識,電視上的新聞和節(jié)目,她既看不懂,也聽不懂,只是覺得屋里空空蕩蕩,有個電視的聲音響著,總歸會熱鬧些。有時候,她一個人靜靜地看著電視里的人物嬉笑怒罵,生息歌哭,心里卻突然涌出一股難言的委屈,甚至于一些憤懣來。

但有什么辦法呢,老三能討到這個女人太不容易。

長久以來,老三春森的婚事一直是她的一塊心病。

春森自小讀書不上進,初中沒有畢業(yè),便開始跟人搭伙學(xué)做生意,在鎮(zhèn)上混日子。沒過多久,春森就在附近的村寨陸續(xù)交往了幾個女人,她見春森這樣下去沒個正形,便催他趕緊結(jié)婚,但每次春森要么挑三揀四,要么閃爍其詞,實在逼得緊了,他便回了一句:“嗨,婆娘么,還愁討不成?”后來,他索性一個人跑到浙江打工,圖了個耳邊清靜,雖說也賺了些錢,回家蓋了一棟磚房,但四十好幾仍舊沒有成家。

眼見跟春森同齡的人小孩都上了高中,她心里干著急,甚至一度認(rèn)為她這個兒子怕是要打一輩子光棍了。沒有想到,前年年底,春森便從深圳領(lǐng)回來了個女人,說是在電子廠認(rèn)識的,叫柳杏。她見柳杏也就二十七八的模樣,長得還算周正,人聰明,又搶著活兒干,心里既疑又喜。

據(jù)春森說,他們其實已經(jīng)接觸了兩年,直到最后確定了關(guān)系才帶回來給她把關(guān)?!皠e看她說得一口本地方的客話,但其實她是地道的四川人?!贝荷H為神秘地告訴她。這著實讓她吃了一驚,她第一次聽到柳杏開口時,還以為她不過就是鎮(zhèn)里某個村寨的人呢,直到無意聽到柳杏用四川話給家里打電話后,她才確信春森沒有騙她。

那次過完春節(jié)后,春森和柳杏就匆匆趕回了深圳。不久,她就聽到寨上刮來了一些閑言碎語,說是柳杏其實早就結(jié)過了婚,還跟人家生養(yǎng)有一個孩子,離婚后才選擇跟春森在一起,又說這個女人水性楊花,春森這媳婦怕是要打脫,如此等等。據(jù)說,這些話還是從與春森同一個廠的光棍寶弟那里傳來的,起初,她也將信將疑,畢竟柳杏還這么年輕,到底因為什么看上春森,她心里吃不準(zhǔn)。直到去年國慶節(jié)春森打來電話,說他和柳杏要在今年正月結(jié)婚,并把婚期也敲定了下來,她心里的那塊石頭才算著地。

不過,結(jié)婚當(dāng)天,娘家并沒有來什么人。

“路太遠(yuǎn)了,他們過來不方便,正好,很多程序也可以省了?!贝荷囊馑荚倜鞔_不過,婚禮一切從簡,最好直接擺桌子,請客吃飯了事。結(jié)婚是頭等大事,怎能如此草率?她不顧春森和柳杏的反對,堅持要按老古禮來,不僅托人在鄰近村寨請了一對嗩吶師,還討齊了寨子和鎮(zhèn)上的十二輛花車隊伍,把新娘柳杏從縣城的賓館接了回來。當(dāng)柳杏提著大紅的婚衫,跨過象征旺家的火盆走進大門時,她再也抑制不住,轉(zhuǎn)身低頭抹了一把眼淚。

婚禮熱鬧了兩天,寨子很快又恢復(fù)了冷清,一個多月后,柳杏就和春森一道出門了,直到入秋,柳杏才一個人回來,至于原因,他們沒說,她也不方便過多去問。但她萬萬沒有想到,兩人的這次相處,很快讓就她嘗到了這個兒媳的厲害。

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

柳杏大概回來一個月后,春云也來家里看了她一趟。她想著趁女兒在家,幫她種上些蔬菜,這樣,等兒女們年邊回來,興許還能吃得上。記得今年夏天,康康回來的時候?qū)λг拐f,原以為鄉(xiāng)下的蔬菜好吃,沒想到現(xiàn)在也和城里的一樣,光是長得漂亮,吃起來完全沒有味道。那時,她不能種菜已經(jīng)一年多了,連白菜都要過買。如今春云難得回來一趟,她便讓女兒幫她在菜園里挖地松土,而后又是種菜,又是挑糞,足足忙活了一下午。

春云走后,柳杏的面上就有些掛不住了。

“這又是何必呢?您這樣搞得大家都不自在。”

“你這是哪里的話喲?”她一愣,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

“我是說,你女兒一來,你就派她做這樣做那樣,搞得就像我這個兒媳在家,什么都不肯幫你似的?!绷诱f。

“以前不是也叫過你嘛,我是看你太忙,才讓春云幫我的?!彼椭宰哟鸬?。的確,她有想過要讓柳杏幫忙,但說了幾次,沒見有什么明確的回應(yīng),也就作罷了。

“我忙不忙是一回事?!绷诱f,“我的意思是,你何必一定要去種這幾兜白菜?你這樣大張旗鼓,曉得的人,知道我是在家養(yǎng)胎,不曉得的人,還以為是你故意做給春云看,做給寨上人看呢?!?/p>

“你這話真是說得沒道理,”她越想越氣,“再說我是讓我女兒做,又沒讓你做,你發(fā)哪里的瘋?”

“是我發(fā)瘋還是你發(fā)昏哦?”柳杏也提高了嗓門,“這菜難道不能買嗎?現(xiàn)在人家車子三天兩頭進寨子來,要什么有什么,二哥和老三也不是不給你錢,你現(xiàn)在不花,留到地下去干什么?”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jīng)很難聽了。

“我自己的事情,不要你管!”她近乎憤怒地吼道。

“不管就不管,”柳杏怪聲怪氣地哼了一句,“好像哪個愿意多管你似的?!?/p>

從那以后,兩人果然不再說話,碰了面也旁若無人。而那些種在菜園里的蔬菜,也因為持續(xù)的大旱,最終也沒幾株成活下來。

就這些,她還不能對春森講。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喜歡背地里告狀的人,更何況,她后來也注意到了柳杏日漸凸出的肚子,她不想在這個時候自找麻煩。春森似乎也嗅到了苗頭,一次,他打電話過來,支支吾吾地試探她和柳杏的關(guān)系,她只好說,挺好的,跟一個人在家一樣,早就習(xí)慣了,就是有時心里悶得慌。

“要不,等我年邊回來,買條下司狗來養(yǎng)?”春森沉默一陣后,突發(fā)奇想,“我聽別人說這種狗很是機靈,可以幫忙看家,還能解悶?zāi)??!?/p>

“人不陪,倒讓狗來陪,你真是不怕浪費糧食?!彼龖崙嵉鼗亓艘痪?,春森被嗆了個紅臉,此后再也不提養(yǎng)狗的事情。

現(xiàn)在,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屬于她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

這還是她近年來頭一回失眠。更糟糕的是,她那不爭氣的小腿又開始痙攣了,一股徹骨的疼痛從內(nèi)部傳來,仿佛韌帶撕裂了一般,使她喘不過氣。在黑暗中,她試著挪了挪身體,但疼痛卻更加迅猛起來。要死了要死了,她徒勞地隱忍了半晌,最后干脆放棄了抵抗。也不知過了多久,小腿才慢慢舒緩過來,如同一截被凍傷的茄子。她摸開床頭的電燈開關(guān),眼淚汪汪地爬起來,頹然坐在床沿上。

時鐘已經(jīng)快指向了十二點,窗格外傳來了一陣滴滴答答的聲音,仿佛是屋檐在滴雨,但聽起來卻極不真切。現(xiàn)在,她腦子里渾渾噩噩,就像塞滿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棉花。折磨我整整一天了,看來今晚也要睡不成給你,她抬起那只顫抖的右手,捋了捋額頭上那幾綹稀疏的白發(fā),上面竟然汗涔涔地黏在了一起。

“闖鬼,今天真是起得太早了!”她有氣無力地嘟噥了一句。她隱約地感覺到,事情急轉(zhuǎn)直下,仿佛就是從早上開始的,而此后的一切,甚至于明天那個即將到來的重要時刻,不過都是命運向她開的一個不折不扣的玩笑。

今天早晨,她剛剛起床,右眼眼皮就一陣劇跳。

老話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她來不及細(xì)想,就用手指胡亂地抹了一口唾沫星子,往眼皮上涂裹,隨后又揉了揉太陽穴,一個人怔忡了一會兒,才起身彎腰,從床底端出尿盆。

和往常一樣,她沒有先開大門,而是從屋側(cè)的小門走了出去,一陣?yán)滹L(fēng)迎面撲來,裹挾隆冬的寒意,讓她不禁縮了縮脖子。她看到,寨子對面好幾戶人家的大門緊閉著,顯然還沒有起床?!皩W(xué)生都還沒上學(xué),看來時間還早?!彼睦锵胫S后把那盆橙黃的隔夜尿傾倒在廁所邊的木桶里?;貋淼穆飞?,她又抬眼看了看寨子,倏地,一片鐵屑般的黑點從她眼角掠過,她起初以為自己花了眼睛,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便聽到楓木樹上傳來了烏鴉戰(zhàn)栗的叫聲。

“呱——呱——”

“呱你娘的X?!彼琶ν厣线艘豢冢诌B念了幾聲“老人家保佑”,心中卻隱隱不安起來。

想到自己才剛剛起床,晦氣的事情就接踵而至,她心里頓時極為懊惱。回到屋子后,她心煩意亂地在火塘里生起了火,甚至一度忘了打開大門。直到三腳架上的水已經(jīng)燒開,頂著提壺蓋子蹭蹭地溢出來時,她才慢慢轉(zhuǎn)身,將身后的溫水壺挪過來灌滿熱水,剩下的,又倒在了臉盆里。

她往臉盆摻了一瓢冷水后,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用毛巾開始洗臉。

此時,下坎公路上已經(jīng)連續(xù)傳來了幾聲汽車的鳴笛聲,她想,大概是接學(xué)生上學(xué)的面包車到了。通常這個時間,也是她給自己定的煮藥的時間,她吃中藥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半年了,但那副衰老的胃仍然反復(fù)發(fā)作,不見好轉(zhuǎn)。春林此前帶她去檢查了幾回,醫(yī)生診斷是胃潰瘍,考慮到她年事已高,建議用中藥慢慢調(diào)理。

因此,往后陽溝倒洗臉?biāo)畷r,她順便清掉剩在藥罐里的藥渣,換上了一副新藥,添水放在三腳架上煮。不一會兒,她聽到從側(cè)門傳來了兩聲敲門聲。

“有人在家嗎?”一個聲音問道。

她心中一跳,這個時間,誰會這么早上門?回頭看時,只見半掩的側(cè)門邊,一個四十多歲的陌生男人斜挎著行李包,正探頭探腦地往屋里看。

“你是哪位?他們都不在家,有什么事嗎?”她問陌生人。

“老人家吉祥,我就找你?!蹦吧宋⑽⒁恍ΓS即跨進門來。

……

她突然感到一陣頭痛,心里不由有些后悔,當(dāng)初沒有留下春云送來的腦白金。

這款保健口服液,她曾在電視上看見過。春云說,腦白金特別適合老年人,“服用過后,一覺就可以睡到天亮,而且還能不做夢?!碑?dāng)時她就想,人活一輩子,如果連夢都做不成,豈不白活了?無論如何也不肯收,春云只好帶了回去。

此刻,她再一次深深地體會到了失眠帶來的困擾。

她記得,上一次失眠,還是在老大春木出事的那會兒。三個兒子中,春木當(dāng)家最早,性格沉穩(wěn)卻極有主見,隨他父親。八十年代,春木便開始同寨上人一起去金洞淘金,到了打工潮興起那會兒,他又毅然去了凱里,從事外架木工,最后還做成了工頭,成為蘭畔最先富裕起來的一批人,沒過多久,春木便用積蓄第一個在蘭畔蓋起了一棟兩進三間磚房,可謂風(fēng)光一時。然而,好景不長,在一次出工時,因腳手架坍塌,春木連人帶工具從八樓栽了下來,當(dāng)場斷了氣。

她還記得那個是春天,天空飄著凄迷細(xì)雨,當(dāng)同行的幾個工友費盡周折,把面目全非的春木拖回老家時,她胸口頓時如被錘擊,當(dāng)場哭昏了過去。春木的意外去世,讓她整晚整晚睡不著覺,一雙眼睛終日浸泡在淚水中,原本所剩不多的頭發(fā),也一下子被熬白。

如果說喪子之痛已經(jīng)讓她飽嘗心酸,那么后來發(fā)生的事情,無疑又給了她當(dāng)頭一棍。她簡直難以置信,葬禮過后僅僅半年,大兒媳便迫不及待地改嫁給了一個外縣的男人,而她那原先活潑亂跳的大孫子明健,更是像換了個人,變得郁郁寡歡,他悶悶地在職校讀了三年,便報名參軍去了新疆,此后就跟家里少了聯(lián)系。她縱然心急如焚,但也沒有法子可想,只能盡量讓春林打探消息,如果不是春林后來告訴她,明健退伍后在新疆找了一份武警的工作,她那顆心還不知道要懸到什么時候。

春林說,其實這些年來,明健也很少主動和他聯(lián)系,并且經(jīng)常更換手機號碼。退伍后,明健給他來過一回電話,大致是說,他如今已買了房子,并把戶籍落在了新疆,以后就打算在那邊長期發(fā)展了,讓二叔還有奶奶他們都不用擔(dān)心。

“我倒是想擔(dān)心,可如今也擔(dān)心不上了?!彼龥]好氣地對春林說。

現(xiàn)在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僅只是每隔一段時間,便拿著掃帚到隔壁的磚房去打掃打掃,給房間開開窗,通通氣。即便如此,磚房的外墻上還是爬滿了各種不知名的植物,房間也因長期受潮而發(fā)霉,墻皮大塊脫落??粗即笠粭澐孔尤巳强?,除了內(nèi)心徒增傷感,她感覺自己一無用處。

春木走后,她就陸續(xù)聽見有人開始在背后嚼舌根:“要怪就怪那老太婆,活得太長啦……”“八字太硬,克了丈夫不夠,還折了兒子的壽……”無端被人戳脊梁骨,這讓她憤恨不已,她甚至不止一次地想過,要找上門去找那些長舌婆當(dāng)面理論,問問她們到底是何居心,但她知道,這樣做除了加劇自己的痛苦,沒有任何意義,再說,你能管住人家的舌頭,還能管人家的心嗎?

她凄然一笑,決定不再理會,隨她們吧,愛怎么想怎么想。但自那以后,她便常常一個人怔怔出神,是啊,先是丈夫患癌去世,接著又是春木不得終老,活下來的人中,也多是諸多不順,所有這些,難道真就與自己有關(guān)?

難道真就是因為自己活得太久的緣故?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打量自己了。

在水汽迷離的衣鏡前,她看見自己那張扭曲的臉擠滿褶皺,眼窩深深塌陷了下去,眼睛也布滿了白翳和血絲。目光順著枯瘦的脖頸,她觸到了兩根突兀的鎖骨,下方的乳房已經(jīng)嚴(yán)重移位,這個曾令她無比驕傲的地方,如今干癟地耷垂在下腹,毫不起眼。

仿佛不甘心似的,她再次用澡巾揩了揩鏡面,這次,她倒是完整地照見了自己,但全身上下,依舊找不出一處令她滿意的地方。她的確已經(jīng)老得不成樣子了,那張佝僂的脊背觸目驚心,四肢也仿佛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她看到這副衰老的皮囊上,大大小小的老年斑已經(jīng)前來寄居,黑褐相間如蛇皮般,散發(fā)著一股發(fā)霉的氣息。

眼前那個叫花子一樣的女人,真的就是你嗎?她在澡盆邊徒勞地朝穿衣鏡轉(zhuǎn)了轉(zhuǎn)身子,感到自己就像被時間榨干了一樣。黯然一陣后,她才將澡巾重新放入澡盆中,施洗擰干,而后往身子上擦拭。澡巾帶著一股濕熱往身上敷,竟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熨帖。如同舉行某種儀式,她擦拭得極為認(rèn)真,仿佛身子已經(jīng)太臟,又仿佛要將這世間留在身上的痕跡全部清洗掉。

事實上,洗澡完全是臨時決定的。由于失眠和某種作祟心理持續(xù)帶來的痛苦,她感到自己頭痛欲裂,身體軟塌塌的,緊貼身上的內(nèi)衣也被冷汗浸得透濕。思來想去,她索性起身,氣喘吁吁地從床邊搬來澡盆,將溫水壺里的熱水倒了進去,并加了些冷水,等她磨磨蹭蹭地解完衣服,水溫剛剛合適。

洗好了身子后,她并沒有著急穿衣服,而是拾起了桌上的木梳,對著衣鏡慢條斯理地梳起頭來,直到將頭上枯草一般的白發(fā)理好,她才放下木梳,精心在腦后盤了一個小發(fā)髻。廂房里仍然水汽蒸騰,但她還是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把眼淚也帶了出來。她覺得鼻子有些堵塞,但遲疑片刻,便顫巍巍地走向了床頭那只陪嫁的箱子,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以為用不上你了。

“您會用得上的。”陌生人笑著說。

她感覺右眼眼皮又開始在跳了。

陌生人隨即介紹,自己是縣城一家服裝公司的銷售員,今年公司周年慶,舉辦了一次特大優(yōu)惠活動,考慮到鄉(xiāng)下老年人行動不便,他們專門針對這批衣服做了特價處理,還親自送下鄉(xiāng)來。

“衣,什么衣?”她問道,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掠過心頭。

“我先給您看看?!蹦吧艘贿呎f,一邊將身上的行李包解下來放在地板上,隨后打開拉鏈,直截了當(dāng)?shù)貜睦锩嫣统隽艘患裢忪n麗的衣裳,他用力一抖,那件衣服頓時如一只綴著花斑的烏鴉,扇動著翅膀向她撲過來。

這不是死人入殮時用的老衣嗎?她陡然臉色煞白,感到一陣昏厥。

“我們這款壽衣是純棉制作的,您看外觀很精美,還鑲著花邊,質(zhì)量手感也很不錯,關(guān)鍵是價格特別實惠,很多老人買后都表示非常喜歡?!蹦吧税岩路惖剿埃钟檬帜罅四?,微笑著跟她耐心解釋。

“……”她不知道自己說了一句什么。

“……畢竟年紀(jì)大了,你們進城也不方便,再說兒女們?nèi)蘸筚I的哪有自己挑的舒心,您說是吧,萬一百年以后……”她腦中一片空白,只看見他上下兩片嘴皮翕動著,臉上兀自掛著笑容。

“出去……”她說。

“您別誤會,我們純粹就是想表達一下對老年人的關(guān)心,這件您不喜歡沒關(guān)系,這里還有其他的幾件,您要不再看看……”

“你給我出去!”她終于繃不住,聲嘶力竭地吼了一聲。

空氣頓時緊張起來,陌生人呆了一呆,笑容僵在臉上,像一塊暗紅的疤。大概是察覺到氣氛不太對勁,他只好訕訕地收好衣服,欠身說了句“打擾”,便提著行李包從側(cè)門溜了出去。

闖鬼了,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在家里愣了一晌,直到聽到硬化路上汽車發(fā)動引擎的聲音,才漸漸緩過神來。她沒有想到,這段時間以來,自己日思夜盼,最后竟然等來了這么一件東西。

“世道真是變了?!彼刈匝宰哉Z,盡管事情的發(fā)展再自然不過,但她就是想破腦袋也弄不清楚,這世界是哪里出了問題。她也曾在心中反復(fù)地問過自己,難道到了這個年紀(jì),自己仍舊對死亡還看不開?抑或是對死亡還有極大的恐懼?但她又很快否認(rèn)了自己的想法。她知道,自己并非怕死,何況區(qū)區(qū)一件殮衣。她只是隱約感覺,這種方式不對頭,是的,無論從哪個方面講,她都不能接受這種方式,尤其在那個重要的時刻即將到來之前。

事實上,在蘭畔,老人只要年過花甲,便可以提前準(zhǔn)備后事了。早在她丈夫還健在時,他們便挑了一個好日子,從鄰近的杉寨請來了掌墨師,那是她大姐家的兩個兒子,他們花了差不多兩個月的時間,精心給自己和丈夫割了兩口上好的棺木。往后沒兩年,丈夫便去世了,再后來,當(dāng)年割棺木的外甥也先后病逝,現(xiàn)在,就連春木也走了,那么多人都走了,但她還在活著,帶著一種被遺忘的寂寞。

但此刻,她從未覺得自己如此踏實。

她打開了那只箱子,在掏出幾件日常衣物后,便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三套塵封多年的老衣。她把它們一件件地打開,在床上攤平,又用手指在上面反復(fù)撫摸,如同撫摸一件稀釋珍寶。

的確,無論是布料還是做工,這些老衣都精細(xì)得無可挑剔。布是上好的棉咔嘰布,款式也是按照侗族女裝設(shè)計的,白、藍、黑各三套,其中白藍兩套為里衣里褲,黑色的為外衣外褲。她尤其喜歡黑色這套,和普通的侗族女便裝一樣,它也是從右肩開襟,清一色的布扣,不同的是,衣袖略長,在衣的正面和背面,也分別繡上了一只金色的鳳凰。由于是二十多年前置備的,老衣的衣身明顯有些寬大,但她已經(jīng)不在乎了。

她又想起了那個陽光暖烘烘的下午。

那可真是個好日子,割好棺材后,她和丈夫一起來到鎮(zhèn)上,早上照老人相,下午買壽衣。丈夫很快就將壽衣買好,而她卻左挑右選仍不合意,只好邀丈夫再多走一程,她想到街尾的那家老記裁縫店看看。

“您這能做老衣嗎?”她一進門,張口就問,“就是我們本地方侗族老人走時穿的那種?!?/p>

老裁縫愣了一下,隨即告訴她,自己倒是能做,但讓她最好先想清楚,“畢竟,現(xiàn)在可都不太流行穿這種老衣了?!?/p>

“沒事,我要的就是這種,您只管做?!彼戳丝凑煞?,而后笑著對老裁縫說。

她沒有想到,當(dāng)初毫不猶豫訂下的這些衣服,居然要在二十多年后才被派上用場。她搖頭笑了笑,把它們一件一件一條條地擺好,按照白藍黑的順序穿了上去,隨后又從箱底找來了帽子和布鞋。全部穿戴齊整后,她緩緩走柜子前,對著衣鏡抻了抻衣角,又仔細(xì)端詳了好一會兒,這也許是最體面的方式,才終于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也沒有心思去倒掉洗澡水了,重新摸回床上后,她便熄了電燈,蓋上被子和衣而眠。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穿上這身老衣后,她心中竟然無比平靜,仿佛獲得了某種永恒的安寧,連呼吸也變得十分均勻,她甚至能感受到臉上的陣陣燙意,那情形,就如當(dāng)年出嫁一般。

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感到眼簾漸漸沉重起來。她眼前恍惚飄過好多影子,他們時而是父親母親,是丈夫,是春木,在河岸上遠(yuǎn)遠(yuǎn)地和她招手,時而又變成了春林、春云和春森,還有柳杏、康康、明建……一大家子圍坐在火塘邊,言笑晏晏。當(dāng)她努力想靠近看清時,這些人影又幻化成了一伙十七八歲的姑娘,大家正唧唧喳喳地踏著花階路前去玩山,她看到自己也走在她們中間。哦,那時候,她還擁有一頭烏黑的秀發(fā),那時候,她還沒有告別自己心愛的歌郎,那時候,她也還沒有穿上嫁衣,跟在女官親搖晃的馬燈后面,在一個細(xì)雨蒙蒙的凌晨來到蘭畔這個寨子……

睡一會兒,再睡一會兒吧,她想,等到雞叫頭遍過后,就到她的生日了。

責(zé)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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