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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神死了

2020-04-27 08:45:15阿米娜·戈蒂埃
湖南文學(xué)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布魯皮特母親

阿米娜·戈蒂埃[美國]

阿米娜·戈蒂埃(Amina Gautier,1977 -),美國非洲裔作家和學(xué)者,斯坦福大學(xué)英國文學(xué)學(xué)士和碩士,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英國文學(xué)碩士和博士。戈蒂埃在紐約出生長大,在馬凱特大學(xué)獲得米切姆學(xué)位論文獎學(xué)金,在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xué)獲得博士后獎學(xué)金。戈蒂埃曾任教于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馬凱特大學(xué)、圣約瑟夫大學(xué)和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xué),目前在德保羅大學(xué)任教。

戈蒂埃的創(chuàng)作數(shù)量驚人,她的小說出現(xiàn)在各種各樣的雜志和故事集中。她的短篇小說集《危險時刻》(2011)獲得了弗蘭納里·奧康納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集《現(xiàn)在我們會幸福的》(2014)獲得了草原篷車圖書獎;短篇小說集《所有失去的損失》(2016)獲得伊雷克斯小說類媒體獎、二十一世紀(jì)芝加哥公共圖書館基金會獎、國際拉丁裔圖書獎、國家獨立卓越獎等。

戈蒂埃還是一位研究十九世紀(jì)美國文學(xué)的學(xué)者,在《非裔美國人評論》《純美文學(xué)》《代達(dá)羅斯》《美國歷史雜志》《圖書館與文化》《19世紀(jì)語境》和《惠特曼·諾瓦》等刊物上發(fā)表過多篇文學(xué)評論。二○一八年,戈蒂埃獲得了潘·馬拉默德短篇小說卓越獎,成為第一位獲得該獎項的非洲裔美國女性。

布魯?shù)膩硇?,字字懇求,意圖在我母親的心里軟化出一小塊空間。信頻繁地、不間斷地寄來,比賬單還準(zhǔn)時。它們隨著煤氣單、電費單、電話賬單和房租通知單一起滑入,長長的十號信封與信用卡公司短而厚的信封混在一起。數(shù)月來,布魯?shù)男艔募~約州北部一家康復(fù)中心(戒毒所)寄出,都是寫給母親的。后來,有一封信從布魯克林寄給我哥哥皮特。布魯以為他很聰明,但母親知道他動的什么心思。

“他以為我會相信他突然想見他兒子?以前那些年呢?他肯定當(dāng)我是十足的傻瓜?!蹦赣H說著,最終決定讀最后幾封信。她要讓我們知道,她并不是什么傻瓜。她不再是一個愚蠢的年輕女孩,甘愿讓布魯牽著鼻子走。“對他來說我曾經(jīng)是傻瓜,看看我得到什么下場?!彼f著,看著皮特。

第一封信拆開后沒幾天,母親就心軟了。有一天,我們回到家,發(fā)現(xiàn)她正慢慢閱讀所有那些來信。它們?nèi)言趶N房的桌子上,擺了兩堆。我們進來時她沒有抬頭;當(dāng)我們打開客廳的電視,粘在電視機前的時候,她甚至都沒注意到我們。她只是坐在那里讀信。有一封讀到中間時她突然大笑起來,把信放下,對著它搖了搖頭。過了好一陣,我回頭看她,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讀完了一整堆布魯?shù)男牛龑W⒌乜吹诙?,一只手捂著嘴,靜靜地哭泣著。

過了一會兒,她想起了我們。“你是怎么想的?”她問皮特?!靶派险f他已經(jīng)回到布魯克林。你想見他嗎?你也夠大了,可以自己拿主意了?!?/p>

“我不在乎?!逼ぬ卣f。布魯不是那種任何男孩都想認(rèn)的父親。一個高中輟學(xué)生。一個海洛因成癮者,曾經(jīng)的,假如他的信可靠的話。一份來自母親更狂野年月的愛,布魯屬于我們遙遠(yuǎn)的過去。據(jù)皮特說,他以前經(jīng)常來。等我長大到能記住他的時候,布魯已經(jīng)不再來了。他走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

“他自己一個人住進了那地方,我想這說明一些事情?!蹦赣H說。

她邀他來吃晚飯,說花點時間陪陪兒子對他也有好處。

“看看你?!辈剪斦f。我打開門讓他進來。他穿著牛仔工裝褲和一件伐木工襯衫,拎著一個小皮包。他的工作服上滿是油漬,手上沾滿了汽油?!拔矣浀媚銊倳呗窌r的樣子??蓯鄣男|西,坐在學(xué)步車?yán)?,在房子里跑來跑去,把東西撕碎?!?/p>

我把他讓進來跟他后面,希望他告訴我更多關(guān)于我的故事。布魯令我著迷,他的皮膚那么黑,顯得發(fā)藍(lán),他的手那么臟,手掌全是黑的。

“你媽媽在哪?”他問我,一邊滿懷希望地環(huán)顧四周。

“在廚房里,”我說,“晚飯還沒好呢?!?/p>

“沒關(guān)系,我反正需要洗洗,我下班直接來的,”他問道,“介意我用一下洗手間嗎?”

我指了指走廊。布魯拿起他的小包消失在浴室里。

母親從廚房出來,在一塊抹布上擦手?!拔液孟衤犚婇T響了,是布魯嗎?”她問。

“是的?!?/p>

皮特從他房間里出來,走到我們跟前。

“哦,他在哪兒?”她問我。

皮特說:“我打賭他在浴室里。”他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來。皮特和母親相互看了看,但她只是說:“嗯?!?/p>

布魯在浴室里呆了二十多分鐘。皮特盯著時間。當(dāng)他終于出來和我們一起坐下吃飯時,他顯得很放松。母親和皮特都警惕地看著他,仿佛在等他消失。

“最近學(xué)校怎么樣?”他問皮特。

“別讓這孩子談學(xué)校的事。我們整晚都在這里。這就是他所做的一切,吃飯、睡覺、呼吸,滿腦子都是學(xué)校。凡他弄到手的東西他都讀。有時我都沒法讓他的心思從書本中出來。他是那所學(xué)校他們?nèi)昙墝W(xué)生中分?jǐn)?shù)最高的。他已經(jīng)跳過他們兩次了?!彼f這事的語氣是一種抱怨。皮特在所有標(biāo)準(zhǔn)化考試中拿了最高分,并且在五分鐘內(nèi)完成作業(yè),而其他孩子要花一個多小時,所以皮特被老師們稱為“天才”。他跳了兩個年級,參加過一個強化課程考試,而且他即將獲得曼哈頓一所私立學(xué)校下一年的全額獎學(xué)金。這些東西并沒有使她感到驕傲,反而讓她不知所措。母親不喜歡驚天動地的。她想培養(yǎng)一個正常的男孩,而不是什么天才。

“但那很好啊,”布魯說著,有些感動,“他受到好的教育很重要?!?/p>

“你覺得那很好。我倒想看看當(dāng)你不得不放下工作去他學(xué)校時你是什么感覺,因為每次你一轉(zhuǎn)身,一些老師就在打電話叫你去接他!”她說。

“你在學(xué)校打架,孩子?”布魯問他。

“但愿如此,”母親回答說,“那個我能理解。但就在不久前,有這么件事。他的老師給我打電話,因為他不同意老師說的。是關(guān)于什么?還記得嗎?”

“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逼ぬ仡^低在他的盤子上說。

“那是怎么回事?”布魯問道。

“她告訴全班同學(xué)說兩點之間直線最短?!逼ぬ亟忉尩?,他的聲音聽上去很苦惱。

“是啊,”布魯說著,好像他剛剛想起了一樣,“是這樣?!?/p>

“不,”皮特說?!笆沁B接兩點,但不是兩點之間。我可以在兩個水平點之間畫一條無限延伸的垂直線。”

“是嗎?”布魯問,好像那是什么非常特別的東西。

“別想了?!逼ぬ卣f。

母親不愿就此罷休,“那你寫的那篇差點讓老師心臟病發(fā)作的讀書報告呢?”

“我不想聊這事?!逼ぬ卣f。他不喜歡談?wù)撟约郝斆?,我知道。他以前告訴過我他有兩種說話的方式:在學(xué)校時一種,在家另一種。

幸好他沒講那篇讀書報告,因為母親和我從來都不理解他的解釋。皮特已經(jīng)進入了一個他自己的境界。他拿起了奧維德的《變形記》,沉浸在希臘神話里。近一個月來,他一直在閱讀他所能找到的有關(guān)這個主題的一切。他曾想用提坦和奧林匹亞的故事吸引我,但我不愿聽他的。他最喜歡的是潘神——牧羊人和羊群之神。他試圖告訴我潘神的死是信仰問題,他的死只是因為每個人都聽說并復(fù)述了他的死,而且他的死標(biāo)志著基督教在古典世界的誕生,但皮特只是拿他的事實嚇到了我。我不想了解我哥哥知道的東西。

“明白了吧?”母親說,“我一天來來回回不得不應(yīng)付這種,他們將在三周后給他頒獎?!?/p>

“我還是要說這很好,”布魯說,“不要以為你的腦子全來自你母親那邊,我們家這邊的人就很聰明,要知道?!?/p>

“在康復(fù)中心什么感覺?”皮特問。母親沖他搖了搖頭,但皮特沒理會,“是不是很難?”

布魯似乎并不介意,“說很多很多話。所有那些會議上,他們讓你一直說話,一遍又一遍講你的故事。說你如何以及為什么到了那里。也有許多教堂。他們參加星期天的禮拜儀式。所以你必須在場。否則你就沒床睡覺。”

“別的呢?”皮特問。我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腳。

“晚上宵禁時的酒精測試器。假如你錯過宵禁,他們就把你趕出去?!彼f著,打了個響指。

“就是那樣。”

“有時候就應(yīng)該讓他們出去,好讓他們明白他們曾經(jīng)擁有的東西,”母親說,“這是他們感激任何東西的唯一方式?!?/p>

“那可是真理,假如我聽過的話,”布魯搖了搖頭,放下刀叉,“要知道,當(dāng)你想要什么的時候,你不能總是光伸手去拿?!闭f著,他從我們頭頂上看向我母親,只對著她說話,“你必須為此努力。然后遲早,它可能正好掉進你的懷里?!?/p>

“你真好意思講?!蹦赣H一邊說,同時微笑著表示她不是故意的。

布魯走了。睡覺前,我和皮特在浴室的水槽邊刷牙。從布魯離開到現(xiàn)在,皮特一句話也沒說,就好像不知道他父親回來他有多幸運。我自己的父親死了,被埋葬了,我從來沒想過他。對我來說,他遠(yuǎn)不如有血有肉的布魯那樣有趣,那個能改變我周圍的人的布魯,那個能讓我哥哥安靜下來、悶悶不樂,同時又能提醒我母親如何微笑的布魯。

“布魯挺好的,”我說,“我希望他重新回來?!?/p>

皮特一聲不響。

“怎么了?”

“沒什么?!?/p>

“有。”

“我還以為他來是為了我?!?/p>

“他是啊?!蔽艺f。

“好吧,是?!逼ぬ卣f。

“那他來干嘛?”

他不肯說。

我用牙刷戳了戳他,“跟我說嘛?!?/p>

“你還太小?!?/p>

“不小了,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不然你就得聞我?!蔽姨鸶觳猜冻鑫业囊赶?。

“你真是個孩子?!逼ぬ卣f。

“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

皮特用手捂住我的嘴,“好吧!”他說,“只是你別嚷?!蔽覀冞M到我們倆的房間,他抽出一封布魯寫給我們母親的信給我看。信很短,就一句:“德洛麗絲寶貝,有時候這里的夜晚長得讓一個男人哭泣。”

一天夜里我們醒來,聽到母親在門口。

“你這個時候來這里干嘛?”她問道。

是布魯?shù)穆曇簦扒竽懔?,寶貝,讓我進來?!?/p>

“你瘋了嗎?”

“布魯來了?!蔽壹拥卣f。我開始從床上爬起來。

“回到床上去。”皮特從他的上鋪命令道。

“可是——”

“噓!”他說,“你聽。”

我們聽到母親說我們在房間里睡著了不合適什么的。

然后是布魯:“德洛麗斯,求你了。我得進來。今晚我不能在外面,我需要幫助。要是你不幫我德洛麗斯,我就過不去。就讓我住下來,我就睡在地板上,今晚別讓我回那里去?!甭犐先ニ孟裨诳?。

“我不能。”

布魯說:“行行好,德洛麗斯。你以前愛我,寶貝,你知道的?!彼緡佒?,“德洛麗斯,你——以前愛——我,女——孩——”

第二天早上我們醒來時,布魯在客廳地板上一堆油膩的毯子上睡得正香。

“在別人努力的時候踢他是不對的?!蹦赣H說。

布魯開始和我們住在一起。他會帶著沾滿油漬的衣服來我們家。有時,他的牛仔褲上有圓圓的洞,從車底泄露到他身上的化學(xué)物質(zhì)已經(jīng)把布料完全腐蝕了。一周一次,他不得不買一些玉米剝皮液來清洗手上結(jié)塊的層層油脂和油污。白天,他做著他原來的汽車修理工作。晚上,他和我們在一起,讓我們的母親再次開懷大笑。他能激發(fā)出她身上我們從未見過的東西,某種讓她變得柔軟的東西。布魯帶來灰雁酒或者B&B利口酒,他和我們的母親坐在客廳里喝著。偶爾,在我們漸漸睡著的時候,還會聽見他們的笑聲。

遇到我父親之前,母親愛過布魯。她曾經(jīng)是另一個女人。一個偷偷把免費的皮下注射器送給她男朋友的醫(yī)療助理,因為雖然她不喜歡他注射毒品,但希望他是安全的;一名趾高氣揚走過他工作的廢車場的年輕女子,穿著吊帶衫、塞吉奧·瓦倫蒂中褲,以吸引他的注意,希望他能攔住她和她說話。

兩個星期后,一個下著雨的下午,我們?nèi)齻€人正在玩一副一千塊的智力拼圖,布魯神經(jīng)質(zhì)地問我們:“這里冷嗎?”

“我不冷啊。”皮特說。

“我也是?!蔽艺f,但我看見布魯在發(fā)抖。

“走吧,我們?nèi)ザ刀碉L(fēng)?!彼f。

布魯開車載著我們沿鐵軌下的大西洋大道行駛。軌道上小小的水滴灑落在車窗上。我們被兩邊銹跡斑斑的鋼柱子圍著,到處看起來都一樣,但布魯似乎知道該在哪兒停車。

“就在這兒等著,”他說,“我很快回來?!彼麖乃沁吿鋈?,砰的一聲關(guān)上身后的車門,快步朝站在一個街區(qū)遠(yuǎn)的角落里一個模糊的人影走去。

“布魯肯定認(rèn)識那個人。”我一邊說,一邊看著他放慢腳步走到那人身邊。他們的輪廓互相交談著。布魯伸出了手,可能是要握手。

“看見沒,瞧,他們在握手?!?/p>

“不他們不是?!?/p>

“是在握手。我看見了。”

“別說話?!逼ぬ卣f。

另外那人拉著他的手,他們就那樣站了一秒鐘,手握在一起,然后都抽回去,布魯從那人身邊走開,轉(zhuǎn)過拐角,我們不再能看見他。

每隔五分鐘,我就問皮特幾點了,但布魯沒有回來。

“布魯去哪了?”我問。

皮特聳聳肩,沉默而冷淡。他緊緊地抱著自己,好像天很冷似的。

“要是他不來找我們怎么辦?”

“會來的。等他回來的時候,他會感覺好一些?!?/p>

“為什么?”

有一陣子,他什么也不愿對我說。他開始玩收音機。他把它關(guān)掉,開始打開和關(guān)上雜物箱,將它拉下來,再用力關(guān)上。然后用很小的聲音說:“你什么也不懂。”

“我們永遠(yuǎn)回不了家了。”我說著,努力忍著不哭。

皮特瞥了我一眼?!澳氵€有我,記住這一點?!逼ぬ卣f。他用胳膊摟著我。我們那樣坐了大約二十分鐘,非常害怕。

當(dāng)布魯回來時,他走路慢了許多。他像要走路又像要下沉,他的腦袋在擺動。他打開車門。“嗨,”他說了一聲,在上車之前對我們輕松地笑了笑,“都還好吧?”皮特沒回答。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布魯似乎跟他離開時不太一樣。更放松,有點。他看起來高興而又困倦。“都沒什么事吧?”他邊問邊撓著他的膝蓋。

皮特不肯說話。

“我們沒事?!蔽艺f。

“很好,耶!那就好?!辈剪斦f著,開車載我們回家。

“你們?nèi)ツ牧??”這是我們回來時母親想知道的第一件事。

“嗨,寶貝,”布魯慢吞吞地說,“我只是帶他們?nèi)ザ盗艘蝗?。我想花點時間與我兒子在一起,而且我也不想把小姑娘單獨留下。”

母親即刻便看穿他。她一把將我們拉到她身邊。“你真夠可以,”她發(fā)出嘶嘶的聲音,“我真該殺了你!”

“怎么了,德洛麗絲?你在說什么呀,寶貝兒?”

“別把我當(dāng)傻瓜耍,布魯。我知道你。我知道你,”她說,“不管你做什么,你就自己一個人去做?!?/p>

“行了別氣了,”布魯輕松地笑著說,“我只是和兒子一起待了一會兒?!?/p>

“你可以就在這房子里,布魯,我從沒允許你帶他們?nèi)ト魏蔚胤剑覐膩頉]說過你可以那么做。”

“你也沒說過不可以,”他說,“好了寶貝,你怎么了寶貝?”

“別在離我這么近的時候跟我嬉皮笑臉的——”,她停下來低頭看著我們。然后她做出一個她幾乎沒做過的舉動。她用胳膊摟著我們,“你們都沒事吧?”她溫暖的手放在我們肩膀上問道。我沒回答。我希望這種感覺能持續(xù)下去。我覺得那很熟悉。她以前肯定這樣撫摸過我們——用愛、關(guān)心和溫柔,但我不記得那么久遠(yuǎn)的事。

“我們沒事?!逼ぬ氐幕卮?,打斷那沉重的一刻。

她的手滑開,挺直了肩膀。

“那就好。發(fā)生什么事了嗎?”她問我們,“某人要跟我說點什么吧!”

“沒什么,”布魯回答,“別生氣了,現(xiàn)在,那很酷,嗨?!?/p>

母親看向皮特。他沒說話。

我說:“布魯下了車,他遇到一個男人,他和他握手,然后他——”皮特用手推了推我的膝蓋后面,我停下不說了。

“握手?她在說什么?”母親問。

“就是我碰到的一個老朋友,”布魯說著,注視著我們,“沒發(fā)生什么事,寶貝?!?/p>

母親不知道該相信什么。

“什么事也沒有,”皮特最后說,“我們只是兜了兜風(fēng),就這些。”然后他去了我倆的臥室。

頒獎會那天母親穿了一條借來的裙子,是一種寶藍(lán)和黑色混合的顏色,腰部有四塊交叉的翼片,用一條細(xì)細(xì)的黑帶子系在一起,前面和后面都開得很低。這條裙子看起來像是為跳舞、旋轉(zhuǎn)、轉(zhuǎn)圈和傾斜設(shè)計的,并不適合頒獎典禮?!拔抑趺礃??”她在客廳里用腳尖旋轉(zhuǎn),讓翼片飛起來。她醉得不止一點,一小時前她跟布魯干掉了一瓶灰雁。

“你看上去很漂亮?!蔽艺f。

“好看得要命,寶貝!”布魯邊說邊鼓掌和吹口哨。

“你覺得怎么樣?”她問皮特。

“假如現(xiàn)在我們再不走,就要遲到了。”他說著,穿上他的西服外套,在前面先出去了。

我們到了那里,報上皮特的名字,他們待我們像對待皇室一樣。桌邊的女人查看了下座位表,然后抬頭看著我們,臉上帶著燦爛的微笑?!芭?,是的,我們的獎學(xué)金獲得者?!彼f。她打發(fā)一名女招待到房間里告訴他們我們到了,然后她擁抱了皮特就好像是她自己的兒子。

“我們在前面為您和您的客人準(zhǔn)備了一張專門的桌子?!?/p>

“他的客人,”母親小聲對布魯,“干嘛要那么說?”

第一個女人把我們交給另一個女人。她身材勻稱,穿著一件寬大的連衣裙,看似沒有胳膊或袖子,卻設(shè)法讓她的胳膊溢出到手腕,像鴿子撲打下來的翅膀?!芭赌銇砹耍 彼龑ζぬ卣f著,彎下身去擁抱并親吻他,在他的臉上留下了一個口紅印。她握著布魯?shù)氖?,轉(zhuǎn)身對我們說:“這肯定是你可愛的家人?!彼蛭腋┫律韥恚β冻龃蟠蟮男θ?,同時透過她的牙齒說:“你要跟上可不容易,小姐,不過我們知道你家中肯定有遺傳?!?/p>

然后她站起來迎接我們的母親,吻了下她的雙頰,“您——您一定很驕傲?!比缓笏龓еぬ睾退黄痣x開,每隔幾分鐘就停下來把他介紹給別人。她對他的自豪顯而易見。她的手臂從未離開他的肩膀。

我們跟隨一名女招待來到我們的桌子旁。儀式前半部分,皮特坐在臺前,一壺不加糖的冰茶和一瓶剛剪下來的鮮花擋住了他的臉。飯菜一上來,他就來到我們中間。

“你以前見過這樣的嗎?”母親問道。

所有桌子都穿著裙子。地毯和椅子與窗簾相配。桌子中央擺著一個銀制占位架,一個白色長方形穩(wěn)穩(wěn)固定在里面,宣告我們的桌子已經(jīng)被預(yù)定。

布魯注視著穿著考究的女招待們,“這里的金子比諾克斯堡還多。”

我們坐下來吃沙拉,從一只像阿拉丁神燈的碗里倒調(diào)料。每個客人使用的銀器和瓷器比所有我見過的還多。三個不同的杯子,四只勺子,兩把叉子,兩把刀,一個咖啡杯和一個茶托。

有一會兒在用餐和演講期間,我們的母親開始坍塌在座位上,側(cè)身坐著,把腳擱上布魯?shù)拇笸?。不少人盯著看,她也不理會。她看著皮特說?!澳阍趺床怀詵|西?”

“我不餓?!彼f。

“我?guī)湍?,我可以幫你吃完?!辈剪斦f,母親揮手阻止了他。

“你最好把它吃了?!彼f,“沒人跟你鬧著玩?!?/p>

“這飯很難吃?!逼ぬ卣f著,把盤子往遠(yuǎn)處一推。

“你在說什么?你知道這些人花多少錢買這些午餐券嗎?五十美元!”母親說。

布魯轉(zhuǎn)過來看著他,“孩子,這飯不難吃;它很貴?!?/p>

“你不能硬讓我吃,你不能告訴我我該做什么,你可能是我的父親,但你不是我的爸爸。”他說。

布魯?shù)哪槼亮讼聛?。他看向夾在中間的我,但我無能為力。我不認(rèn)識這個哥哥,這個在公共場合頂嘴的皮特。布魯?shù)皖^看著自己的盤子說:“我現(xiàn)在就在這里,我正努力成為你的爸爸只要你愿意?!?/p>

“行了好吧,”皮特說,“我知道你來可不是為了我,我知道你為什么在這兒。”母親把腳挪開,盡量不看我們所有人。皮特傾身向布魯靠近了些,但我還是聽見他說的:“你真認(rèn)為她想要一個像你這樣的癮君子?”

從那件事回來后我們各行各的。母親回到她的臥室,布魯在客廳里。我跟著皮特進了我倆的房間,我坐在那里,看著他把東西亂踢了十分鐘,最后,他對我說:“她干嘛非得那樣做?”

“哪樣?”

“干嘛我們出門之前她非要穿成那樣,還喝那些東西?別人會以為她沒見過世面,他們倆可真配,”他說,他轉(zhuǎn)頭看著我,“看看他們再看看我。我永遠(yuǎn)也擺脫不了他們。”

“但布魯又沒做什么。”

“整件事都是他引起的?!?/p>

“你后悔他回來了嗎?”我問他,想知道他現(xiàn)在是否會告訴母親布魯把我們留在了車?yán)铩?/p>

他沒聽我說,走到桌前,拿起一本關(guān)于神和半神的書。“過去我總以為有一天她會為我感到驕傲,”他懶洋洋地翻著書頁說,“打算等我長大了,有錢了,找一份好工作,我就照顧她,給她買許多漂亮的東西,”說著,他拿起一個圓球形卷筆刀,又把它放了回去,“現(xiàn)在我不為她做任何事。我只要照顧你。只有你。”

“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成為一個大人物,”他告訴我,“錢不會是問題。”

“你要按媽媽說的做嗎?”

“我不想當(dāng)醫(yī)生,”他說,“而可能成為一名律師,大多數(shù)總統(tǒng)起先都是律師?!?/p>

“伙計,你不可能當(dāng)總統(tǒng)?!边@點我很明白。每個人都知道總統(tǒng)永遠(yuǎn)是白人,而且從來不出自布魯克林。

我離開他去廚房拿一杯果汁。布魯正在客廳里收拾東西。他臉上的神情和我剛在我哥哥臉上看到的一模一樣,那種受傷又努力克制自己的樣子。

“他不是有意那樣的?!蔽艺f。

“他說的對。”布魯說,他把自己借來的西服疊好放在沙發(fā)上。

“你不是癮君子,”我說,“我從來沒看見你吃一堆糖果(毒品)!”

布魯奇怪地看著我,他的嘴角彎了彎,“你說得對,”他說,“我從來沒碰過那些,知道嗎,我有東西要給他?!彼叩剿怯湍伳伒钠ぐ埃瑥睦溙幊槌鲆粋€棕色的小紙袋。“我本來要把這些給他,”他打開袋子給我看,是十包綠色的星星,“黑暗中它們會發(fā)光,”他說,“它們?nèi)荚诶锩?。行星、恒星甚至還有月亮,我檢查過了?!?/p>

“你現(xiàn)在要把它們怎么辦?”

“把它們?nèi)拥?,我猜。他覺得丟臉,他以我為恥,那些他不會要的,他不想從我這里得到任何東西?!彼涯莻€棕色的袋子揉成一團,“你知道可以用它們做出整個天空嗎?”布魯說,“每樣?xùn)|西?!?/p>

“能把它們給我嗎?”

“你不必——”

“不,我想要,給我好嗎?”

布魯試圖把袋子拉直,把手指間的皺折壓平。他從袋子里拿出一包一包的星星遞給我,好像它們是珍寶。他把這些紙包堆在我張開的雙手中,鄭重其事地把我的手指,一個一個地,合攏在那一堆綠色的星星上。

我回到房間時,皮特正臉朝下趴在床上?!翱纯次业玫搅耸裁?。”我說。

“什么?”他連頭都沒抬。

“看?!蔽覐堥_雙手。

“哦,啪啪(響指)!你從哪兒弄來的?”皮特一邊問,一邊從床鋪上跳下來。

“布魯給我的,”我炫耀道,“他給了我一大堆,好像有十包,它們本該是給你的我猜?!?/p>

“給我的?”

“對啊,你不覺得它們燙手嗎?”

“把那些給我?!彼f著從我手里搶了過去。

“我在講話!”

皮特不理我。他把那些小包捧在手里,低頭看著它們?!斑@些大概三美元一包?!?/p>

“是啊,所以呢?”

“這肯定花掉他差不多三十美元?!?/p>

“對他來說,為了給我買這個,意味著他不能——”皮特抬頭看著我,“算了沒什么。”

“不能什么?”

“你太小還不知道。”他說。

“不能什么?不能什么不能什么——”

“——他就不能給自己買別的東西,就這樣?!?/p>

“某種他真正想要的東西?”

“是啊?!逼ぬ卣f。

我跟著他來到客廳。布魯和所有屬于他的東西都不見了,借來的那套西裝成為他曾在我們生活中的唯一的證據(jù)。

兩天后,皮特把我叫進房間。他在里面躲了好幾個小時不讓我進去。

房間里黑黑的。“燈怎么滅了?”我問。

“看那個。”他說。

我抬起頭,布魯?shù)男切巧⒉荚谔旎ò迳稀?/p>

“你又惹禍了?!蔽翌A(yù)言道。只要我們的母親看到他如何毀了她的天花板,就會給他一頓揍。他似乎沒聽見我說的話,眼睛盯在天花板上,看著他貼在上面的所有的小星星。有些好像星座的樣子。我想我認(rèn)出了北斗七星,“你最好別讓媽媽看見。”

“她不能傷害我?!彼f。

“反正它們很快就會掉下來。”我說。

“不。”他說。他的聲音幾乎聽不見,一種愉快的低語,“不會的,它們被貼得很牢?!?/p>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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