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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逃離者的十八天

2020-04-27 08:45:14林東林
湖南文學(xué)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口罩武漢疫情

林東林

二○二○年一月二十一日,我是戴著一只口罩回到河南老家的。一只這樣的口罩,雙層,外面一層是黑色的,里面一層是白色的。黑與白,最簡單的顏色,也是最基本的顏色。這是我三十六年來戴的第一只口罩,但我當(dāng)時并不知道的是,我將會戴著這只口罩度過未來的十八天;而它上面兩種最基本的顏色,也將揭開一些人已經(jīng)遭遇的和我們所要共同面對的命運。

這只口罩,是離開武漢的前一天孫曉輝老師送給我的。當(dāng)天早上,我和她的先生、詩人張執(zhí)浩一起去東湖開會,她讓他帶給了我。對于當(dāng)時正在爆發(fā)的新冠肺炎,她替我們做出了這樣的預(yù)防措施。但是,并非所有人都有機會受到這樣的預(yù)防,而且事實上,他們中的很多人也并不知道這種具有極強傳染性的病毒正在蔓延。而我,非常幸運的是,第二天下午,我就在那只口罩的庇護下離開了武漢,離開了那座接下來將會成為中國最嚴(yán)重疫區(qū)的城市。

當(dāng)天晚上,我回到了離開一年的家中。對于我的歸來,他們,我的兄嫂、侄子、侄女以及我母親,并沒有表現(xiàn)出恐懼,至少表面上沒有。這與親情有關(guān),與當(dāng)時尚未鋪展的疫情有關(guān),也與對疫情的防控尚未涉及到我們每個人有關(guān)。而我自己,對此也沒有引起足夠的警惕和重視,我以為離開武漢了也就等于安全了,但我并不知道,我的離開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我的家鄉(xiāng)是豫東平原上一個有著三百四十戶人家的村莊。與武漢的緊張相比,這里一如既往地保持著它在這個時候該有的熱鬧和喜慶。打工者回來了,返鄉(xiāng)者回來了,大家三五成群地聚在路邊、家門前、院子里,說說笑笑,或支起攤子打上了撲克和麻將,沉浸在一年一度的相聚之中。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只知道武漢爆發(fā)了疫情,但武漢是個遙遠的、五百公里之外的地方,那兒與他們沒有什么關(guān)系,見了從武漢回來的我也不躲避,甚至還會上前攀談。

而縣城,距離我們村不足十分鐘車程的縣城,也幾乎同樣如此。跟很多縣城一樣,近些年來,它也進行了一輪又一輪的城市化改造,不過這些改造更多發(fā)生在外部。而在內(nèi)部,作為一座發(fā)源了深厚歷史和文明的黃河邊的古城,生于斯、長于斯的人們?nèi)员贿@里略顯遲鈍和木訥的地方秉性左右著,對于正從武漢迅速蔓延開來的疫情,他們依舊保持著自己的緩慢節(jié)奏和觀望態(tài)度。就像他們平時那樣,絕大多數(shù)人仍然悠閑自在地穿行于街頭巷尾,完全沒有做什么防護;而那些店鋪、商場、超市和餐館,也都在為即將到來的春節(jié)而盡力營業(yè)著。

而我,至此仍然沒有警惕?;貋淼牡诙煜挛纾酶缗畠航o他買的鞋柜到了,他喊我去組裝,我去了,既沒有又戴口罩也沒有及時向他們宣告疫情的嚴(yán)重性。組裝完鞋柜出來,在路口,又碰見了兩個小學(xué)同學(xué),被他們拉到了村頭的小飯店去喝酒。后來又來了另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又繼續(xù)喝。推杯換盞,猜拳行令,一次次沉浸在對陳年趣事的追憶和對彼此變化的感慨之中,我們根本不會想到兩個小時之后武漢就會傳來將要在次日上午十點封城的消息。

回到家,剛一上床,手機里就跳出了武漢要封城的信息。我的第一感覺是不信,以為是謠言或小道消息。但是,所有媒體都在發(fā)布同樣的消息,這就由不得我不信了。我終于明白出大事了,不禁為自己前一天的及時逃離感到一種僥幸,同時也為自己如果沒有及時逃離感到一陣后怕。是的,那是一種人之為人的僥幸和一種人之為人的后怕,甚至是動物性的。

武漢,這座擁有一千四百萬人口的城市,春節(jié)前幾天要做一項它歷史上從未有過的舉動,這也就清楚地說明了疫情的嚴(yán)重程度。而武漢,同時也是一個我已經(jīng)生活了五年的城市,自從二○一四年前往之后我就沒有離開過。我住在武昌區(qū)一棟小高層的二十樓,那里視野開闊,站在陽臺上就能一覽黃鶴樓、龜山、蛇山、紅樓、長江大橋、電視塔等那座城市的很多地標(biāo),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站在那兒眺望。但是,如果封城之后我仍然還在那兒眺望的話,我所看到將會是另一種樣子:空曠無人的街道,暗淡無光的燈火,搶購一空的超市,人山人海的醫(yī)院,全身防護的醫(yī)生,一輛輛疾馳的救護車,是的,還有那些看不見的卻又正在迅速蔓延的病毒。

武漢封城之后,緊接著就是鄂州,就是潛江,就是黃岡,就是荊門、咸寧、黃石、恩施、孝感、宜昌、隨州、十堰,然后就鋪展到了全國很多地方。至此,所有人都看到了這場疫情和它所帶來的空前嚴(yán)厲防控措施——事實上,我們還從沒見到過這樣的陣勢,即使在十七年前的“非典”時期也沒有。是的,接下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抗疫行動就在全國范圍內(nèi)開始了,它不但將落實到我們所在的每一個地方,而且也將落實到我們每個人的具體行動之中。

在我們家,最先行動起來的是我嫂子。我回來的第三天,也就是武漢封城那天,她開車去縣城買回來一大堆防護用品,口罩,醫(yī)用酒精,84消毒液,體溫計,等等。買回來之后,她就急匆匆地忙活開了,先是把消毒液倒在拖把上,到處拖了一遍,接著又用酒精到處擦了一遍。忙活完這些之后,她還是不放心,又倒了一些酒精在碗里,然后點燃,用托盤舉著在樓下客廳里到處走來走去,說是這樣就能給家里的空氣進行消毒——這當(dāng)然是沒用的。

不過,我完全可以理解她的舉動,這種在我看來的沒用,對她來說很有用,至少在她自己的想象中很有用。我走過去,想幫她把那只酒精碗移到別處,結(jié)果她一下子就跳開了。她退到幾米之外,用一種非常警惕的眼神望著我。是的,到了這時候我才明白過來,她所做的這一切,她之所以拖了又拖、擦了又擦,現(xiàn)在又點燃了酒精給空氣消毒,其目的也就是防止我和可能被我?guī)Щ貋淼牟《?,而我現(xiàn)在竟然還湊了上去。于是,我就非常知趣地走開了。

的確,作為從武漢返鄉(xiāng)的一員——那五百萬分之一,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攜帶了病毒以及是否又傳給了他人。但是,無論就現(xiàn)實還是理論上來說,這種可能性都是完全存在的。

回到樓上后,我就開始了一遍遍無比詳細的回憶和梳理:在回來之前的那一周,我都去過哪里,都見過誰,有沒有防護上的漏洞,以及返程當(dāng)天在車站和高鐵上遇見的那些人、自己的一舉一動。是的,前前后后想下來,我并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一個病毒攜帶者。所以,接下來我就做出了一個自我隔離的決定,既與家人隔離,同時也與家人之外的人隔離。

像村里的大多數(shù)人家一樣,幾年前,我家也建起了一棟兩層半的樓房。平時,我,侄子,侄女,我們都不在家,我母親和兄嫂就住在一樓?,F(xiàn)在我們?nèi)齻€都回來了,就都住在二樓,侄子和侄女住在兩側(cè)的耳房,我住在中間一間。我住的這間,旁邊緊挨著一個巨大而空曠的客廳,那里沒添置任何家具,僅僅擺了一張桌子,上面供奉的是關(guān)公和觀音的塑像——每到逢年過節(jié),我母親和嫂子就會擺上她們自己也舍不得吃的瓜果和食品祈禱一番。而接下來,這間供奉關(guān)公和觀音的客廳,我自己的房間,以及房間外的陽臺,就成了我的隔離室。

白天,侄子、侄女就待在樓下,晚上趁我休息后再上樓,第二天一大早再下樓。這是我嫂子特意安排的,目的就是為了盡可能少地與我接觸。我完全理解,也支持這樣的做法。

隔離的日子開始了,這也意味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生活開始了。我的活動空間僅限于我的房間、陽臺和客廳,它們構(gòu)成了我接下來的世界。與住在城市里的很多人相比,這個世界并不算小,但與那種自由意志下的心理空間相比,它卻又顯得很小。每天,除了吃飯時能見到母親之外——飯菜做好之后她會戴著口罩送上來,我?guī)缀跻姴坏饺魏稳?。是的,沒有人,只有桌子上的關(guān)公和觀音,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他們都注視著我在陽臺上走過來又走過去。

關(guān)公帶著官帽,垂著兩綹胡子,披著我母親為他披上去的彩色披風(fēng),表情是威嚴(yán)的、肅穆的,同時也是滑稽的——這要歸結(jié)于燒制手藝的不精;觀音頂著發(fā)髻,手托凈瓶,也披著我母親為她披上去的彩色披風(fēng),表情是慈祥的、充滿母愛的,同時也是嫵媚的——這也要歸結(jié)于燒制手藝的不精。這兩尊烤瓷塑像安坐于桌子正中央,他們被人類塑造出了人類的模樣,以及人類身上卓越而優(yōu)秀的那些品質(zhì)——正義、慈悲、善良、救贖,而完全沒有人類身上與此相反的那些品質(zhì)。是的,現(xiàn)在,只有他們和我在一起,也只有他們不怕和我在一起。

一天中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這樣度過的:坐坐,走走,站站,發(fā)發(fā)呆,出出神,翻翻手機,曬曬太陽。是的,無聊,無聊是隔離期間的主要感受,而這種主要感受的變奏,則是恐懼、慌亂、焦慮、無助、無措、茫然等等即時感受。實在無聊了,也會翻一翻從侄子和侄女碼在房間的那堆書中抽出來的三本,《命運的內(nèi)核》《肖申克的救贖》和《霍亂時期的愛情》。翻幾頁,換一本,又翻幾頁,又換一本,完全看不進去,是的,無論怎么努力都看不進去。想寫點兒什么,對著屏幕看了半天,也寫不出來,是的,無論怎么努力也都寫不出來。

手機里不時有信息進來,朋友發(fā)來的,自動跳出來的,鋪天蓋地,都指向于疫情:感染人數(shù)不斷上升,疑似感染人數(shù)不斷上升,死亡人數(shù)不斷上升,而這種病毒的速度、烈度和廣度,又是如何超出你的和專家們的想象。是的,那些不斷跳動的數(shù)字,把已經(jīng)回到老家的你強行拖拽到疫情現(xiàn)場;而更加拖拽你的還有你的朋友、你朋友的朋友和親人,當(dāng)他們也都成為那些數(shù)字的一部分時,你更是沒辦法從那種巨大的現(xiàn)實感中抽身而出。而此時此刻,你手中的書,你面前的電腦,你窗外的陽光,也都和你不再有關(guān)系,連背景和底色也算不上。

是的,每天都在同樣的空間里重復(fù)著同樣的生活,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接受了這種無聊,并適應(yīng)了這種無聊。但是,接下來,另一種情緒——恐慌——也會隨之跳出來。是的,遠方的災(zāi)難屬于遠方的人,暫時與你并不產(chǎn)生切身的關(guān)系——從個人安危角度你完全可以這么想。然而問題是,你怎么知道災(zāi)難就不會降臨到自己身上?是的,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個病毒攜帶者,自己的潛伏期會在哪一天到來,以及明天的數(shù)字中會不會有你和與你接觸過的那些人。

早上一醒來,我就沉浸在了這樣的恐慌情緒之中,我發(fā)現(xiàn)身上出了一層冷汗。這身冷汗,跟我醒來之前所做的一個夢有關(guān),不,說到底,是跟我們身處其中的這場疫情有關(guān)。

一個這樣的夢:在從武漢返程回來的高鐵上,一個男的,就是幾天之前坐在我座位旁邊的那個男的,很年輕,比我還要小不少,小胡子,長頭發(fā),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但是沒有戴口罩,他剛剛被確診感染了新冠肺炎,接著就有人——并不知道是誰——電話通知了我,要我也趕快去醫(yī)院做一下檢測,我去了,在醫(yī)院里排隊等待著核酸檢測,排在一列長長的隊伍的中間,隊伍很長,不斷地有人排過來,同時也有人不斷地在插隊,就在我準(zhǔn)備上前要跟那幾個插隊的人理論時,醫(yī)生喊了一聲我的名字,然后我就被驚醒了,發(fā)現(xiàn)這只是一場夢。

好在這只是一場夢。今天,又是晴天,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在地板上形成一條細長的光柱。在我呆呆地望著那條光柱時,堂哥在外面敲門了,說要我填寫登記信息——每一個從武漢返鄉(xiāng)的人員都要登記。他是村里的會計,同時也是村里診所的大夫,負責(zé)村里所有武漢返鄉(xiāng)人員的登記。他問了我一些情況,以及最近的身體狀況,都一一記錄了。我注意到,那張登記表上已經(jīng)填了一個人的信息,林東升,他是長年在武漢打工的一個泥瓦匠。

堂哥走后,我又想起那個夢,又沉浸在那種恐慌的情緒中。是的,我也并不想去想那個夢,然而眼前的情況是,你越是不想去想就越是會去想,這是一個無解的閉環(huán)循環(huán)。接下來,為了給這個足以窒息人的死循環(huán)找到一個打開的缺口,我又前前后后、仔仔細細把從武漢回來之前一周見過的人、去過的地方、防護上的漏洞以及在高鐵上的情形等等都回憶了一遍,把在武漢時最后幾天一起吃過飯的幾位朋友也都問候了一遍,幸好他們暫時都還好,也都跟我一樣隔離在家中,既沒有咳嗽,也沒有發(fā)燒,而這也讓我暫時稍微感到了一絲心安。

午飯之后,如果不是外面響起了零星不斷的爆竹聲,如果不是我哥在樓下貼春聯(lián)時把鐵門開開合合的吱扭聲,我?guī)缀跻呀?jīng)忘了我的返鄉(xiāng)是為了過年,也幾乎已經(jīng)忘了今天就是除夕。

最近幾年的除夕,很多時候都是我在寫春聯(lián)、貼春聯(lián),貼完我家的就去貼我叔家的,貼完我叔家的就去貼我堂哥家的。但是,今年,我不得不卸下了這個差事。貼完春聯(lián)之后,按照我們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接下來就是給過世的親人上墳的時間,就要到他們的墓地前去燒紙、磕頭、放炮,請他們跟我們一起回家過年,過完年,等到初三再去上一次墳將他們送回去。這個任務(wù),最近這些年也都是我和我哥、兩個堂弟一起完成的,今年看起來我也是去不成了。

但是,我哥說我必須去,他的原話是這樣的——既然剛回來那幾天你都沒隔離,現(xiàn)在再隔離還有什么用呢?是的,他說的也不是沒道理。于是我就和他們一起去了,戴著口罩。

傍晚,我們開車前往堂哥家的那塊田。那是一塊由兩三畝田組成的大田,在那塊田的另一頭,綠油油的麥苗中間立著兩個孤零零的墳頭,一個對應(yīng)著我的祖父祖母,而另一個對應(yīng)著我父親,他們分別去世于一九八七年、二○○一年、二○○九年。這也就是說,自從一九八八年開始,在這一天的這個時候前往這里燒紙、磕頭、放炮的儀式就形成了,而自從記事時起,記得每一年的這個儀式我都參與了。也可能正因為是這樣,我哥才覺得我必須要來,即使在隔離期間也必須來,因為只有來了才能符合某種傳統(tǒng)以及我們對這種傳統(tǒng)的遵循。

回來之后,我本想繼續(xù)在家隔離的,但是又被喊過去吃年夜飯——這也意味著我的隔離又中斷了。每一年的除夕晚上,我們都要在我叔叔家吃年夜飯。我叔叔,幾個堂哥、堂弟、侄子,還有幾位相熟的鄰居,一共喝了兩瓶酒。一年不見,每個人依然是熱鬧的寒暄和問候,但是與往年不同的是,現(xiàn)在,在推杯換盞和熱鬧聊天的某些間隙,盡管每個人都在努力掩飾,但是仍然都掩飾不住神色之中對疫情的那種恐慌——并不全是針對我這個武漢返鄉(xiāng)人員。

這種恐慌,第二天就體現(xiàn)到了村里每個人的行動之中——當(dāng)然,這也是出于對疫情防控的需要。大年初一,仍然像往年的這一天一樣,從早上四五點開始,村里就開始放起了鞭炮,遠遠近近,噼里啪啦地響個不停,一直到天色發(fā)亮。而天亮之后,按照慣例,我們十幾個同輩兄弟就會聚集在一起,到村里的長輩人家家里挨門逐戶去拜年——鄰居們也會三五成群地到我們家來拜年,但是這一幕并沒有在今天出現(xiàn),每個人都老老實實地待在家里。我,他們,你,我們每一個人都是這樣,在過去的每一個春節(jié)我們也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

形勢越來越緊張,縣里行動起來了,鎮(zhèn)上行動起來了,村里也開始行動起來了??h里每天給我打一次電話,鄉(xiāng)里每天給我打一次電話,堂哥每天給我打兩次電話。堂哥說,進出村口的每條路都封了,每個路口也都派了專人二十四小時把守,外面的人一個不許進來,村里的人一個也不許出去。他對我的要求是,不能下樓,更不能外出,老老實實在樓上隔離。

是的,我確實是按照他的要求做的,不下樓,不外出,每天只在自我限定的范圍內(nèi)活動,繼續(xù)那種已經(jīng)開始適應(yīng)的隔離生活。但是,我家樓下的客廳里,現(xiàn)在卻開始熱鬧起來。

每天上午和下午,我都會聽見從樓下傳上來一陣陣嘹亮的歌聲,飛馬奔騰的草原歌曲,激情似火的搖滾歌曲,節(jié)奏明快的流行歌曲,一首接一首;而隨著這些歌聲傳上來的,還有一陣陣富有節(jié)奏的腳步聲。后來我才知道,那是我嫂子在跳廣場舞,而很多時候我侄子和侄女也會被她拉著一起跳,——你可以想象一下一個高三復(fù)讀生、一個大學(xué)一年級女生和一個中年婦女一起在客廳里跳廣場舞的那個畫面。是的,我嫂子想以這樣的方式來提高免疫力,用以抵抗我可能從武漢攜帶回來的病毒,用以抵抗我這個隨時有可能爆發(fā)的定時炸彈。

而接下來,就像要給我嫂子的擔(dān)心找到一個現(xiàn)實證據(jù)一樣,我侄子發(fā)燒了,三十七度三。

她極其緊張,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我哥連忙拿上來一只溫度計,讓我也量一量。而我,這時候我比他們兩個還要緊張,如果我也發(fā)燒的話——如果是新冠肺炎病毒引起的,那情況就嚴(yán)重了,因為從武漢回來的最初兩天我接觸了不少人,而他們每個人又都接觸了不少人,這個后果將是災(zāi)難性的。我哆哆嗦嗦地把溫度計拿過來夾在腋下,是的,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不過,好在我沒發(fā)燒。而且,在打過一針之后,侄子也在第二天退了燒。

但是,僅僅過了兩天之后,我侄子又發(fā)燒了,三十七度五。而這一次,我嫂子開始失控了。那天晚上,十點多,我聽見樓下開始吵吵嚷嚷起來,接下來,又是摔桌子打板凳的聲音。我聽見嫂子說,這肯定就是我傳染的,說我就不該從武漢回來,她的聲音中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哭腔和憤怒。是的,我沒有下樓去跟她解釋,我也解釋不了,因為我是從武漢回來的,我也沒辦法證明不是我傳染的。后來,直到凌晨一兩點,樓下的哭聲和吵鬧聲才漸漸低下去。

是的,吃了藥后,侄子第二天又一次退了燒——后來才知道他發(fā)燒是感冒引起的,這讓我們每個人懸著的心都落了地。而我,也從他的退燒中暫時確認(rèn)了自己并沒有被感染。

一大早,嫂子給我發(fā)來一條短信,說是要向我道歉,昨天晚上她情緒失控了,但她也是為了一家人的健康擔(dān)心,要我多擔(dān)待,別往心里去。當(dāng)然,我理解,畢竟我是從武漢回來的,畢竟那里疫情那么嚴(yán)重,畢竟侄子突然之間發(fā)了燒,畢竟發(fā)燒的是她兒子。是的,我沒辦法脫開自己的嫌疑,同時也沒辦法不體恤一個母親的擔(dān)驚受怕,甚至是歇斯底里的指責(zé)。

她是一個母親,她當(dāng)然最關(guān)心自己的子女。而我母親也一樣,因為我不能下樓,每天早上中午晚上,都是她上來給我送飯送水。只是我嫂子肯定意識不到,她對子女的關(guān)心是在另一個母親面前進行的,她們的關(guān)心并無差別,但關(guān)心帶來的結(jié)果卻不完全相同。我不知道母親是不是會感到心疼和委屈,但我想,她肯定可以用一種更大的包容去消化掉這種感受,因為她不單單是一個母親,還是一個年近七十歲的母親,同時也是一位年近七十歲的奶奶。

中午,堂哥帶著村領(lǐng)導(dǎo)來了,村里每一個武漢返鄉(xiāng)人員的家門前,他們都要懸掛一條橫幅。一條這樣的橫幅,紅底,黃字,番茄炒雞蛋的配色,上面寫著一行字——“本戶有武漢返鄉(xiāng)人員,請勿相互往來”。這樣的橫幅,我之前我在網(wǎng)上見到過,當(dāng)時還以為是搞笑的段子,沒想到轉(zhuǎn)眼就成了眼前活生生的現(xiàn)實,發(fā)生在我身上的現(xiàn)實。當(dāng)然,我也可以理解,因為我是從武漢回來的,我有義務(wù)配合這樣一種雖然不乏粗暴但是也確實有效的抗疫行動。

在我們村,一共有四戶人家掛上了這樣的橫幅,分別對應(yīng)著從武漢返鄉(xiāng)的四個人:林東升,林保安,干新玉,以及我。他們?nèi)齻€,都是在武漢打工的泥瓦匠,而我則是一個作家——這么說并不是出于歧視和偏見。但現(xiàn)在,不管我們之間的差異有多么巨大,我們都具有了某種同一性,我們都成了回到家鄉(xiāng)的“武漢人”,這就是我們暫時擁有的全部和唯一身份。

是的,這場疫情簡化了我們每一個人。我是一個作家,你是一個司機,他是一個泥瓦匠,她是一個學(xué)生,他是一個教授,她是一個陌生的路人,無論我們是什么年齡,什么職業(yè),什么身份,這些都沒關(guān)系,在對這場疫情的防控面前,我們擁有且只能擁有這兩個身份中的一個,要么是“武漢人”,要么是“非武漢人”。是的,這樣的簡化是有些粗暴,是有些不近乎情理,然而我們不得不理解這樣的簡化,同時也不得不接受這樣的簡化。因為,在所有這些身份的背后,畢竟我們所有人還都擁有一個更本質(zhì)的“人”的身份,我們是眾人之中的人。

在單調(diào)無聊的隔離生活中,這些聲音的存在,或許也不失為一種幸福的饋贈:每天早上一醒來,你就能聽見各種各樣的鳥叫,麻雀,布谷,鴿子,斑鳩,——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鳥。而接下來,你還會聽見更多的叫聲,牛的叫聲,豬的叫聲,鵝的叫聲,羊的叫聲,狗的叫聲,貓的叫聲。而在你久居的城市那個房間的窗外,你從來都沒有聽見過這些聲音。

你醒了,你聽著外面的這些聲音,仔細聽,這些老家的聲音,這些被時代和城市甩開的聲音,這些近似于一種古代象征的聲音。你會想到,你一百年前的祖先早上聽到的也是這些聲音,你三百年前的祖先早上聽到的也是這些聲音。是的,你不得不暫時留在老家,你不得不暫時把自己圈在老家的二樓。而早上醒來,你也不得不聽著你一百年前的祖先和三百年前的祖先早上聽到的那些聲音。是的,現(xiàn)在,你也成了一個古人,你不得不成為一個古人。

但是,因為手機的存在,你卻又不可能成為一個古人。因為每天早上,手機里的各種信息都會提醒你是一個今天的人,提醒你外面的世界今天又發(fā)生了什么,而你要面對什么。

起來后,在朋友圈看到一條到處在轉(zhuǎn)的新聞:科比死了,四十一歲,他乘坐的直升機失事,九個人都死了,包括他十三歲的二女兒吉安娜。在下面的評論區(qū),看到有人在哀悼,也有人在評論這些哀悼??吹揭粭l評論,說我們現(xiàn)在遭遇那么大災(zāi)難,身處那么嚴(yán)重的疫情之中,每一天都有那么多同胞在感染、在死去,這個時候我們不應(yīng)該哀悼科比,不應(yīng)該去哀悼一個美國人,而是應(yīng)該去哀悼自己的同胞。對于這樣的評論,有人贊成,有人反對,大致分為兩派,吵來吵去,吵得不可開交。我沒有參與這樣的爭論,也沒有心情參與這樣的爭論。

陽臺上的一角,種著一盆貼梗海棠。記得去年這個時候它開了花,今年這個時候,它又開了花??莞傻闹l,草綠的葉片,紅色的花苞,在這個肅殺的季節(jié)里,在這種隔離生活中,也是難得見到的一景。拍了張照片,發(fā)了條朋友圈,注明是獻給科比和他的女兒。是的,把這株貼梗海棠獻給科比和他的女兒,其實也就相當(dāng)于是獻給跟他們一起失事的另外七個人,也就是相當(dāng)于獻給因為新冠肺炎死去的那些同胞們,至于是以誰的名義,那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們要知道一點:沒有誰比誰更高貴,也沒有誰的死比誰的死更高貴,他們都是人,人的身份足以抹殺掉他們一切其他的身份:國籍,階層,年齡,財富,膚色,等等。

昨天夜里,被一只貓吵醒了,一只發(fā)情的貓。醒來就睡不著了,它在下面叫,我在上面聽,它叫了半天,我也聽了半天。第二天我才知道,那是我家的貓,它就拴在院子里,脖子上套著繩子,另一頭拴在石磙上。昨天夜里,它叫得像小孩子哭似的,凄凄慘慘,嗚嗚咽咽,為了情欲一直叫個不停。是的,它為什么不能叫呢?它沒理由不叫,叫就是它的本能。

幾天之前,我從武漢逃出來了,隔離在家;還有一些人,也從武漢逃出來了,也隔離在家里、安置點或者酒店;但是更多的人沒有逃出來,也沒有可以逃的地方,現(xiàn)在他們隔離在武漢的某個角落。我們每一個人所做的,其實也是本能,那跟一只叫春的貓沒什么兩樣。

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前幾天確診感染了新冠肺炎,但住不上院,醫(yī)院的床位已經(jīng)滿了,到處托人找了很多關(guān)系,最后還是沒能住上院,于是只好拿了藥隔離在家治療,后來發(fā)展成了重癥,還是沒能住上院。今天中午,這位老人死了,在臨死之前,他還在一直念叨著要住院,后來他的家人——他的家人中也有人已經(jīng)有了感染的癥狀——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他死去的信息和他住不上院的整個過程。那是一段曲折而又悲慘的過程,現(xiàn)在我不想再去重述那個過程。是的,那個老人也不想死,活著的愿望在他慢慢死去的身體里依然跳動著,那也是本能。

傍晚,堂哥陪著鎮(zhèn)衛(wèi)生院的人尋訪來了——每個從武漢返鄉(xiāng)的人員他們都要尋訪到。

兩個女護士戴著口罩和護目鏡,全身防護得嚴(yán)嚴(yán)實實,就像兩個剛走出宇宙飛船的宇航員;相比之下,她們的領(lǐng)導(dǎo),那位院長則沒什么防護,只帶著口罩、穿著白大褂。女護士在路那邊(目測與我相距五米左右)問了幾個問題——體溫、癥狀、隔離天數(shù)之類,就算是尋訪完了。尋訪完了,院長又跟我聊了會兒,因為他聽說我是個作家——聽我堂哥說的。聊著聊著,他把口罩也解了下來,而為了讓他放心,我則往后撤了撤身子。院長問了我一些創(chuàng)作情況,說自己平時也很喜歡寫寫東西,等到疫情解除之后一定要請我喝一次酒,好好聊聊。

是的,相比于這次尋訪的實際意義,我更看重它的衍生意義,因為它及時穩(wěn)定了我的恐慌情緒,同時也穩(wěn)定了我們一家人的恐慌情緒——尤其是我嫂子的。那個院長和我聊天時,她就在現(xiàn)場,因為受到院長那種輕松情緒的感染,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她并沒有再接著跳廣場舞,同時也沒有再以她那種方式——那種沒用的方式——對家里的空氣進行過消毒。

小時候,總喜歡在手腕上畫一只手表。一只這樣的手表,有時針,有分針,有秒針,有表盤,有表鏈,但沒有哪個指針是走動的,時間永遠停滯在畫上去的那個時間點。隔離在家,感覺上也就像是又回到了那個畫手表的年代,擁有無盡的時間,卻又像是失去了時間。是的,真正的時間在一點點流逝,但卻不再作用于我們。因為每天的內(nèi)容都是一樣的,每天的細節(jié)也都是一樣的,你很難察覺到今天和昨天有什么不一樣,以及昨天與前天又有什么不一樣。

“東林叔,我天天都看見你在二樓的陽臺上從東頭走到西頭,又從西頭走到東頭,因為我天天都要去二樓半去喂鴿子,我天天一打開窗戶就能看見你?!边@條微信,是今天上午一個侄子輩的鄰居發(fā)給我的,他家的房子,就是我家正前方的第二棟樓房。是的,正如他所說的那樣,走來走去就成了我那幾天度過時間的主要方式。但就我自己來說,我并不能跳出自己去打量自己。反而是他,一個遠處的旁觀者,卻比我更能看出來我自己所置身的狀態(tài)。

隔離在家,除了太陽的東升西落和一日三餐的不同之外,每天能讓我們感受到變化其實很少。如果說有的話,那么最大的變化就來自于手機,來自于我們從手機里看到的那些信息。是的,那一張張圖片、一段段視頻,那些每天都在快速攀升的數(shù)字,以及從那些數(shù)字之中滑落出來的還沒有被完全遮蔽掉的情緒和情感,是它們刻度了我們的恐慌、同情和冷漠。

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手機。手機,這種本來就已經(jīng)成為我們身體一部分的電子器材,其重要性被凸顯到了史上空前的地步,它幾乎成了我們與外界聯(lián)系的唯一通道,也幾乎成了外界抵達我們的唯一通道;而更多時候它還在充當(dāng)我們永不退場的陪伴者。每時每刻我們都能了解到最新的世界,世界不再是延時性的,而是即刻的、當(dāng)下的,你在這里同時也在那里——你就在你看到的那些信息的源頭。而接收到那些信息之后,具體而各異的我們,又會按照我們自己的經(jīng)驗和想象去解讀那些信息,越來越樂觀,越來越怕,或者越來越淡漠。

很多時候,我也會淡漠。那些感染人數(shù),那些疑似感染人數(shù),那些死亡人數(shù),它們只是一些沒有具體情感和鮮活細節(jié)的數(shù)字。似乎總是這樣,與我們無關(guān)的人和事,就只是一種視覺對象,不會被入心,更不會被形成記憶。然而,枯坐之中,又想起來北野武的話,日本大地震之后,他出來說,這次的震災(zāi),不能籠統(tǒng)地概括為“死了兩萬人”這么一件事,而是“死了一個人”的事情發(fā)生了兩萬件。是的,語言的另一個功能即在于,讓我們在簡化之中始終記住那些永遠不能被簡化的核心,世界上每一個人都具有的,我有人也有的,那種核心。

一個朋友說,他在家枯坐了一下午,一個字都沒有寫出來,因為聽了一下午的哭聲。

哭聲來自于他的隔壁單元,那戶鄰居,一家人都感染了新冠肺炎,但都沒能住上院,只得隔離在家治療。兩位老人中的一位,后來發(fā)展成了重癥,下午剛剛死去,屋子里哀聲一片。的確,成年人的悲傷都是安裝了消音器的,但是,當(dāng)消音器也消不下去的哭聲出現(xiàn)的時候,你又該怎么樣呢?是的,肯定是這樣的,如果死亡就在你隔壁,如果痛哭已亡人的哭聲就在你隔壁,如果未亡人無論怎么消音都消不下去的哭聲就在你隔壁,我想無論你是一個多么優(yōu)秀的作家你都可能寫不出一個字,在這樣的時候修辭是反動的,甚至連語言也是反動的。

而事實上,更大的可能是,這樣的哭聲并不會總是來自于你的隔壁。它在一棟高樓的某扇窗子背后,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地下室一角,在陽光照耀下的一個正準(zhǔn)備從那兒跳下去的人徘徊的橋頭,在醫(yī)院一排排等待救治的病床上,而你,而我,我們則在自己家里那張暫時安全的書桌背后。是的,對于這樣的災(zāi)難,文學(xué)有時候真的無能為力,甚至連記錄的功能都難以實現(xiàn),但是文學(xué)卻又能讓我們通過它保持一種共情能力,它對我們最大的意義也就是讓我們時刻保持感覺的敏銳度,敏銳地體會到別人的痛苦,對別人的痛苦擁有更大的想象力。

又憋了一天,也是像朋友一樣,一個字都沒寫出來。到了夜里,實在憋不下去了,就趁著家里人都睡覺的時候,跑到廚房屋頂?shù)钠脚_上去轉(zhuǎn)一轉(zhuǎn),摘下戴了一天的口罩透透氣。

空氣很好,干凈,清冽,吸進去有一種久違的清爽。現(xiàn)在,家里人睡了,村里人也都睡了,隔壁院子里的豬、狗、貓和雞也都睡了,四下里一片安靜,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一盞燈火。夜幕是深藍色的,深藍色的夜幕上掛著幾只稀疏的星星,以及一輪皎潔的月亮。今天的月亮很大很亮,它就掛在鄰居家雕有蟠龍的屋脊上,現(xiàn)在我才意識到它竟然那么大那么亮,幾乎比我見過的任何時候的它都更大更亮,上面那些暗斑竟然也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在這樣的時候,它怎么還能那么大那么亮呢?是的,它不能,它的大和亮現(xiàn)在更像一種罪過。

又是新的一天,今天是我從武漢回來的第十五天。是的,十四天過去了,按照規(guī)定的隔離日期,我解除了隔離——盡管我并沒有像朋友那樣收到一張解除隔離通知單,我沒事了。這也意味著,至少從理論上意味著,之前與我接觸過的所有人也都沒事了。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就可以出門了,因為現(xiàn)在開始輪到我擔(dān)心了——擔(dān)心外面那個世界是不是安全。

早飯后,照例沒出門,也沒有下樓。在陽臺上散步,然后坐著,注視著那幾盆盆栽。一盆多肉,一盆臘梅,一盆忍冬,還有幾盆不知道名字的,條條枯枝尚未萌芽。紅的紅,綠的綠,枯的枯,也各有各的好看。北方風(fēng)大,鄉(xiāng)村土多,多肉的每一片葉子上都積滿了灰塵,卻并不覺得臟,相反,倒覺得灰塵也是干凈的,葉子有葉子的干凈,灰塵有灰塵的干凈。院子的一棵槐樹上,飛來了很多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著,跳著,倒也不覺得吵,反而更有一種肅殺里的生機之感。一切景語皆情語,確實,解禁后和還在隔離中到底是兩重心境。

中午時,下樓了一趟,在院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見了我,我家的那只狗頓時狂叫起來。一只傻狗,我想,對自己家的人還這么叫。后來才明白過來,是的,它可能確實沒有認(rèn)出來我。我是戴著口罩回來的,并且每天都戴著口罩,所以也就以一個戴著口罩的形象出現(xiàn)在它面前,那么多天了,它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我的這個形象。現(xiàn)在,我的口罩摘了下來,它反倒不適應(yīng)了。

不過,解除隔離也并沒讓我輕松太久。下午,同學(xué)群就傳來了消息,說我們縣剛剛確診了一例新冠肺炎患者。這一下子炸開了鍋,要知道,此前我們縣一直都是以零感染的成績被樹立為全市的抗疫榜樣,我們也一直以這樣的疫情感到心安,但現(xiàn)在馬上就不一樣了。

剛剛確診的患者,是一位三十四歲的男子。他雖然不在我們鄉(xiāng),但就在我們隔壁村,與我們村的直線距離僅有五公里。這是一個讓人心驚膽戰(zhàn)的距離。而更讓人心驚膽戰(zhàn)的是,從武漢回來后,他還去了縣城的幾家超市和餐館,還接觸了不少人。所以,幾乎所有人都要仔細盤點一下,有沒有去過那幾個超市、那幾家餐館,以及有沒有可能接觸過和他接觸過的人。

不知道,不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從通報的疫情信息中,只知道他是信陽人,在武漢的一家信息公司打工,這一次是到他老婆的老家過年。跟我一樣,他也是二十一日回來的,不過他是上午的車,而我是下午,幸好不是同一車次。但是我哥不放心,上樓來,戴著口罩,隔著很遠,問我所乘坐的兩趟車的車次、車廂和座位信息,然后在網(wǎng)上查找我那趟車次和那列車廂里的人有沒有感染,幸好,結(jié)果顯示暫時沒有。下樓之前,我哥說,那個人是跟你同一天回來的,直到二月五日才確診,過了將近十四天的潛伏期才確診,你還是要注意一下。

是的,這也正是我擔(dān)心的。盡管我已經(jīng)隔離了十四天,但這是不是就意味著絕對保險呢?我不知道。我胡思亂想起來,同時也越來越擔(dān)心。而這時候,我嫂子又接到縣里通知,說病毒最長的潛伏期是二十四天,還要對我再隔離十天。好吧,為了讓他們放心,同時也讓自己安心,那就再隔離十天。再隔離十天,也無非就是把已經(jīng)習(xí)慣的隔離生活再繼續(xù)下去,這并不是什么難事,更何況相比與那些被感染的人相比,我的隔離其實反倒成了一種幸福。

大亂里總是有小靜。下午,繼續(xù)在陽臺上坐著曬太陽。從我的位置望過去,目光正落在前面鄰居家的屋頂上。青磚墻,斜屋面,黑布瓦,屋脊上立著兩只磚雕的鴿子和兩面小鐵旗。看了半天,不覺出了神。想起來很多年之前,小時候,早上,賴在被窩里不愿意起來的時候,也是這樣望著那兩只鴿子和那面鐵旗發(fā)呆,風(fēng)一吹,那兩面鐵旗就會來回扭動,吱吱呀呀地響。現(xiàn)在,那兩只鴿子仍然完好,倒是那兩面鐵旗,絕大部分旗面都已經(jīng)銹蝕掉了。是的,無論如何我也想不到,三十年后還能再一次這樣地望著它們。而時光切換之間,有那么一小會兒,我竟然完全忘記了外面正在愈演愈烈的疫情,也忘記了自己仍然在隔離之中。

傍晚的時候,同學(xué)群又傳來一則懸賞公告,說是縣里潮莊鄉(xiāng)的傳李村剛剛發(fā)生了一起殺人案,一個三十一歲的名為李海軍的男人殺了人,作案之后徒步逃逸了。是的,就是這樣,他殺了人,然后跑掉了,在一場全國性的居家隔離運動中,而他則不得不展開一場逃亡。

不過,在這個時候,每個村都封了路,每條路又都有專人二十四小時把守著,他能跑到哪里去呢?但是,他又不得不跑,因為他剛剛殺了人,他是一個被追捕的殺人犯。在被抓捕到案之前,會不會有病毒先找到他呢?而他,又會不會擔(dān)心病毒先找到他呢?是的,作為一個人,一個正常人,且不說一個犯罪意義上的人,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承受這兩種恐懼。而我們,是否能夠體恤到他對病毒的恐懼,同時又并不因為他是一個兇手而減損這種體恤呢?

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外面下雪了,現(xiàn)在還在下。自去年冬天到今天,這是我所見到的第一場雪。去年一整個冬天,武漢的氣溫都比較高,一直沒有下雪?,F(xiàn)在下雪了,沒有下在武漢的雪下在了我的老家,去年冬天的雪下在了今年的春天。屋頂上,院子里,車棚上,柴堆上,到處都白了,厚厚的一層。相比于雨、冰雹或者霧,我們更喜歡雪,它的形狀、顏色、帶給我們的某種浪漫想象,都更能掩埋掉一些東西,一些情緒和情感,雖然也只是暫時的。

隔壁的院子里也落滿了雪。那個院子就在我家這棟樓的西南方向,在西南角廁所的位置。在那個位置,我家和另外三戶人家一起組成了四個象限的中心點,那個院子坐落于第一象限,而我家坐落于第四象限?;貋砟敲淳?,我才第一次注意到那個院子,也才第一次注意到那個院子里被開墾出了兩塊田,一塊田種的是小麥,另一塊田種的是蒜苗。一個老人正在田壟間鋤草——不知道他為什么非要在這時候鋤草,一鋤,一鋤,又一鋤,更接近于一種娛樂而非一種勞動,雪還在下著,但是對他并沒有什么影響。他今年快九十歲了,身體很好,每天到處跑來跑去的。他跟我父親同輩份,綽號“老鼠”,大人小孩都這么叫,我叫他老鼠大爺。

晴天,大太陽。到了下午,雪就差不多化完了。前面鄰居家的屋頂重新露出了黑色的布瓦,隔壁院子里的麥苗和蒜苗也重新綠了回來,那個被掩埋的現(xiàn)實世界也就又一次回來了。

又想到武漢,想到李文亮,這個被譽為疫情“吹哨人”的眼科醫(yī)生也不幸感染了病毒。昨天凌晨將近三點,他去了另一個世界,撇下年輕的妻子、五歲的女兒以及還在妻子肚子里的另一個孩子去了另一個世界。從昨天晚上到今天,朋友圈里幾乎所有人都在悼念他,到處都是與他有關(guān)的消息。有人提議,說今晚八點五十五分到九點零五分集體悼念他,悼念過程是這樣的:先關(guān)燈,打開手機或電筒射向天空,五分鐘后再開燈,集體吹哨五分鐘。不知道會有多少人響應(yīng)以及能不能搞成,如果搞成了,我想那一定會是中國歷史里空前的悼念儀式。

后來,在朋友圈看到這樣一段悼念視頻:一個有很多棟小高層的小區(qū),每一扇窗戶后面都亮起了手機電筒,小區(qū)里的每一個人都在大喊“武漢加油”和“李文亮”。這段視頻是在其中一棟樓的高層拍攝的,拍攝者一邊拍一邊大喊,印象最深的是拍攝者旁邊一個沒有出鏡的小女孩,沒有看到她的人,只是聽到了她的聲音。在此起彼伏的眾多大人的聲音中,只有她一個小女孩的聲音,響亮,稚嫩,奶聲奶氣的,也跟著一起喊“武漢加油”和“李文亮”。

哦,她知道李文亮是誰么?她知道李文亮也有個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兒么?眼前的悼念,對她來說更像是一場游戲,而要想明白這場“游戲”的真正意義,還要等到很多年之后。

而等到她長大了,她又會怎么回憶起今天的場景呢?當(dāng)年,她,一個五歲或八歲的小女孩,對著一扇窗戶和那扇窗戶外的無數(shù)扇窗戶,大喊“武漢加油”和“李文亮”,到那時候,希望她還能記得這樣的一幕,同時也還能記得另一個跟她年齡差不多的女孩子,她的父親——是的,她永遠停留在三十四歲的父親——為這場疫情做出過什么,以及那又意味著什么。

夜很深了,不過我還仍然沒有睡意。關(guān)了燈,翻出來那本《走出非洲》。然后就跟著布里克森來到了非洲的恩貢山腳下,來到了她的咖啡種植園。那是一片風(fēng)景絕美的農(nóng)場,天空永遠都是淡藍色的,大團大團輕盈的云朵在高空漂浮游移,而那下面,是大片大片的矮草和偶爾竄出草地的灰色的石頭,是奔跑著的大羚羊和犀牛,是亮閃閃的咖啡苗和忙于為它們搭建涼棚的農(nóng)夫……看著看著,接下來我就被一陣歌聲從那片農(nóng)場之中拉離了出來。哦,并不是書里的歌聲,而是現(xiàn)實之中我窗外的歌聲。現(xiàn)在,夜已經(jīng)很深了,竟然還有人在唱歌。

不知道誰唱的,也不知道從哪個鄰居家里傳出來的。聽了一會兒,才聽出來旋律和歌詞,哦,他唱的是《黃土高坡》,一首已經(jīng)老掉牙了的歌。已經(jīng)這么晚了,不知道怎么還在唱,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唱這一首,是碰巧正在聽,還是有什么特別的記憶和故事?都不知道。他一直唱,一直唱,唱得很起勁,完全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把幾家的狗都唱得叫了起來。

后來,不知怎么的,我也跟著哼唱了起來。或許,在一個愈是悲傷的時刻,就愈是需要這樣的歌聲吧,希望他是快樂的,至少在唱的時候是,而能聽到人多少也會分得一點。

到今天,二月八日,我已經(jīng)回來十八天了。十八天過去了,與我差不多同時從武漢返鄉(xiāng)的那些朋友們都解除了隔離,而我還在隔離中。我知道,與真正的隔離相比,這更接近一種心理隔離,這滿足的是他們——讓我再隔離十天的人——對病毒——我可能攜帶的病毒——的某種想象。而這種想象,也未必不可以說是一種“病毒”,而現(xiàn)在我要做的和所能做的,也就是盡量去配合他們的想象,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將深植于他們腦海中的“病毒”清除出去。

早上,在群里看到最新的疫情數(shù)據(jù),全國已經(jīng)確診三四五九八例,疑似二七六五七例,死亡七二三例。從開始公布那天起,這些數(shù)字每天都在增加,我們每天都在看著它們增加,可以預(yù)見的是明天、后天、大后天它們還會增加;而不可預(yù)見的是,到底將會從哪一天開始下降?不知道,但一個讓人略感安慰的消息是,到目前為止我們縣里還是只有一例確診的新冠肺炎患者,與他有過接觸的那些正在隔離觀察中的人,至今并沒有表現(xiàn)出相應(yīng)的感染癥狀。

村里的大喇叭,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播放防控措施了,連續(xù)喊了很多天的村長終于停了下來。是的,該說的他都說過了,該做的他也都做過了,而每一位村民也都把防控當(dāng)成了目前的第一要務(wù)。現(xiàn)在,喇叭里換上了黃鶴翔、尹相杰、于文華和另一個明星,他們在演唱自己的經(jīng)典曲目,一首《九妹》,一首《纖夫的愛》,還有一首不知道名字,但是詞曲聽著挺熟。是的,就是這三首歌曲,循環(huán)播放了一上午,不聽也得聽。這些歌曲,強迫你回來之后還要再回去,回到那個早就過去了的年代,但是我們眼前的這一切,卻早就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年代的了。

此前,關(guān)于新冠肺炎病毒能不能通過氣溶膠傳播,網(wǎng)上一直爭論不定。有人說不能,也有人說能,爭執(zhí)很久,也一直沒有等來官方的最終消息。今天下午,終于確定了,說是能。這所帶來的,又將是又一波嚴(yán)密的防控措施,以及又一陣的緊張,甚至是恐慌,當(dāng)然,在求生的本能面前這情有可原。這個疫情,到底什么時候才會解除呢?我,我們,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出門,才能不戴口罩,才能回到武漢,才能心平氣靜地走上街頭呢?不知道,天知道!

下午,繼續(xù)曬太陽,陽光很大,很溫暖。在紐約的女朋友發(fā)來信息,說起來美國的情況。她很熱心,也一直在幫忙協(xié)調(diào)給武漢醫(yī)院的醫(yī)療物資。這兩天她聯(lián)系了一個捐助者,又聯(lián)系了一個物流方,正在介紹他們對接。現(xiàn)在,我這里是白天,她那兒是深夜,她要準(zhǔn)備睡覺了,跟她說了說要多注意休息、不要熬夜。或許,她也應(yīng)該能感受到一種溫暖。中國的太陽照不到美國,但是,也許通過我就可以照到,至少可以照到她那里,照到她一個人身上。

想過不止一次,如果當(dāng)時沒有離開武漢,如果再晚兩天被封在了那兒,我會怎么樣?

是的,一個很大的可能是,我也會像絕大多數(shù)人那樣,被困在自己的房間??謶?,焦慮,緊張,失眠,在這樣的情緒中度過一天又一天,偶爾走到窗前,看著外面空空蕩蕩的街道和暗淡無光的燈火,偶爾全身防護地去超市買點菜和生活用品。當(dāng)然,一個這樣的可能也是存在的:或許我也會成為一個感染者,在排著長隊的醫(yī)院里焦急地等待著被檢測、被確診,然后住院治療或者回到家中隔離;又或許,我也會成為那些死去的患者中的一個,成為每天都在增長的那個死亡數(shù)字中的一個;而如果是那樣,此時此刻也正在樓下曬太陽的我的家人們,他們所要面對的一切,也就是我在朋友圈和公號文章里所看到那些人正在經(jīng)歷的一切。

是的,必須要承認(rèn)的是的,就這么一想,我眼前的陽光一下子就暗了下去,它越是明亮、溫暖,也就越是讓我感到黑暗、凄冷。盡管那只是一種現(xiàn)象,但卻又那么真實,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肉體性的生理反應(yīng)。所以,現(xiàn)在我不得不為自己加上這樣一種身份:一個幸存者。

傍晚的時候,遠遠近近地開始響起炮竹聲,一陣又一陣。到了現(xiàn)在,我才意識到今天是元宵節(jié)。我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像我一樣,但是我想肯定不在少數(shù),天天宅在家里,過著日復(fù)一日的重復(fù)生活,連春節(jié)都不記得了,又怎么會記得元宵節(jié)呢?但是,元宵節(jié)就是元宵節(jié),它只是一個日子,無論這次的疫情有多么嚴(yán)重,無論有多少人離開這個世界,無論有多少人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也無論我們有多么恐懼、擔(dān)心、悲傷、絕望,今天依然是元宵節(jié)。

爆竹聲之后,是此起彼伏的煙花,隨著煙花一起放飛的是一盞盞孔明燈。一時間,也不知道怎么會有那么多的孔明燈,它們一起從地面出發(fā),飛向天空,一點點變小,變暗,成為一個個小小的白點,最后消失于夜空,而夜空是無盡的暗黑。注視著它們時,我默默替每一盞孔明燈都做了個決定——它們將飛向天堂,是的,現(xiàn)在它們真的飛到了天堂。而我們每個人,至少今天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是幸存者。是的,幸存者,我們都是幸存者,一定要牢記這個身份,唯其如此,那些代替我們被這場災(zāi)難擊中的人們才會死得有其意義。

是的,我并不是一個被感染者,至少到目前為止不是,同時我所認(rèn)識的絕大多數(shù)人也都不是。相比于那些奔走于醫(yī)院門前等待確診的人,那些從大橋或自家窗臺上跳下來的人,那些忙碌于救治卻反遭感染的人,那些撇下妻子兒女撒手塵世的人,我們的這些經(jīng)歷確實沒有什么痛點和傳奇可言。但是,我們的經(jīng)歷卻并非沒有意義,它們的意義就在于提供了一個個普通人在這場災(zāi)難中具體又普遍的生活樣本,正是這些樣本才構(gòu)成了完整的災(zāi)難史和承受史。是的,這場災(zāi)難沒有降臨到我們身上,但這場災(zāi)難依然改變了我們每個人,在腦海深處改變了我們,而這種改變也肯定將會在未來構(gòu)筑起我們生活中更綿延也更影響深遠的部分。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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