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鷹
序曲
我一直在思考,為什么說到島嶼就必須去敘述旅途的焦灼和亢奮。那個過程似乎是不可或缺的,事實上沒有那個過程就抹殺了島嶼的存在,于是人們往往從來不想跳躍過去,更不想去忽略,因為在島嶼和島嶼另一邊的人們是無法互相體會過程的迥異。
在我很小的時候總是有奇怪的烙印,一直聽到海洋是藍色的,而且是那種很深邃的藍色,在水彩顏料里介乎寶蘭和湖藍之間,所以理所當然地認定島嶼也是被藍色籠罩著,那里的建筑也應被粉刷成藍色才合乎邏輯。那時并不懂浪漫,而是純粹的天真。等去過島嶼就徹底否定我的狂想,甚至自己覺得可笑。
為了這一抹狂想中的藍色,我旅行去島嶼,承受著海洋的顛簸,承受著想象的煎熬。天才蒙蒙亮的時候,我就在船頭的甲板上翹首眺望,島嶼就像魚群一樣若隱若現,你想追蹤卻忽然消失。當我證實根本沒有所謂藍色建筑的時候,我的烙印在漸漸褪色,我的狂想也在破滅中變成廢墟。
后來讀到馬爾克斯的作品,我狂想的碎片才被重新拼接起來,世界上是可以有那些藍色建筑的容身之地的。雖然馬爾克斯是為了嘲諷專制,但是又有誰能去嘲諷我的狂想呢?時間在顛覆整個世界,然而再也沒能動搖我的狂想,相反它越來越堅定和執(zhí)著。也許有人還會繼續(xù)譏笑我的幼稚,我便反問,為什么我就不能擁有內心的島嶼呢?
緩慢的行板
我清晰記得那天是滿月。
月亮剛升起的時候掛在海的一邊,有一圈藍藍的光暈,像是童話里精靈出沒的去處。海蕩漾著魚鱗般的光澤,似乎也是一簇簇藍色的火苗。只要在島嶼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搜索到這樣令人興奮的顏色。
雖然全部的這些很讓人忘乎所以,可我還是猛然記起自己站的這個地方叫高亭。這座島嶼是岱山,我曾經十幾次踏上這里,足以磨破很多雙鞋,吃掉幾籮筐的魚蝦,所以時間沒有放過我,在我臉上烙下印記,那是海風刮破我的額頭又被風干留下淺淺的皺褶。
很多人朝一個方向魚貫而入,那天是“歇魚節(jié)”,在港灣的海堤上沸騰著“踩街”儀式,我只是被淹沒在“踩街”里的一雙外鄉(xiāng)的鞋子。無數盞到處散發(fā)著亮光的彩燈飄浮在半空,映照著街市,映照著流動的臉頰。好像只有在水族館才見過那些飄浮在半空的魚兒,那時候我相信是置身于真正的海底了,有點窒息卻很驚喜。
我和很多一起進入“踩街”的朋友失散了,他們被涌動的人群分離又重組,而只有一個肩膀始終引領著我,我死死地抓住他,就像抓住一片木槳。他是帶我“踩街”的向導,總是對我用岱山口音說:“小心被踩掉鞋子?!?/p>
于是,我兩只手搭在他的肩上。為了鞋子步子邁得很小,記得在越劇戲里那些裹足的小姐步履細碎而輕盈,著實有點異曲同工,而今天每個人都是戲里的演員,這條街市就是一個碩大的舞臺。大家叫他阿毛,一個很有原則的朋友。他本可以走得更快更自由,可是我的兩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舞龍隊過去了,舞獅隊來了,猛然感覺我的手抓住的不是熱乎乎的肩膀,而是冷冰冰一根油漆過的欄桿。阿毛的肩膀失散了,任憑我四處張望,任憑我喊破嗓子,蹤影全無。這人潮就跟海潮一樣,稍不留神就會迷失在其中,而這種迷失會讓人充滿沮喪、無奈、焦慮甚至絕望。
我在人潮里十幾分鐘的迷失,怎能跟漁夫們在浩渺汪洋中幾天乃至幾十天的迷失相提并論?我的那些瞬間的、有點矯情的、有點歇斯底里的沮喪,無奈,焦慮甚至絕望,跟漁夫們比簡直是膚淺至極。
我想象著與那種迷失的真正肌膚接觸,于是只能先想象漁夫們的迷失。
其實不光是想象,還有朋友的敘述。比如阿毛就講過一個故事。一船出海捕魚的漁夫,他們跟著魚兒去尋找魚群,在海里失去了航標,眼看淡水耗盡已經兩天,整船的人蜷縮在底艙與死神展開終極較量,一朵雨云卻挽救了他們,七天后他們走出了困境,并且滿載而歸。
那個船長說,不到最后一刻絕不能說放棄!
船長的堅定讓迷失一下子變得輕描淡寫,而我的堅定讓阿毛重新找到了我。還是那溫存的肩膀,還是那令人迷失的人潮。
那鱗次櫛比的民宅在月光下顯得異常深邃,并且泛起與夜幕連成一片的深藍色;那冗長的海堤可以跟十里洋場媲美,兩邊巨型燈飾擠壓著中間的人潮,燈飾的主題也是五花八門:有漁民,有魚蟹,有傳說,有歷史,有贊美,有詼諧……
“歇魚節(jié)”的“踩街”演繹的是五光十色,而始終是鑲嵌在深藍色街市上的寶石。雖然街市的顏色也是我想象的,但是記憶里的顏色就是深藍色,甚至那些五光十色也最終歸于一色。眼球可以捕捉真實,但記憶只能表現浪漫。
然而,阿毛的襯衫原本就是深藍色,沒有修飾,海風吹起將它捋得很緊,他戴著眼鏡總是微笑,是個內向而深沉的人。他很少說話,但是從此我對他印象很深。現在也分不清是“歇魚節(jié)”的熱烈喧鬧一直縈繞于懷,還是他像一支木槳靜靜地引領著我。
雖然那天的燈火勝過滿月的輝煌,雖然那天的人聲鼎沸淹沒了鑼鼓喧天,倘若我的心真的可以飛向九霄云外,這些也只不過是一個卷縮的亮點,而我卻是融化在那個亮點里的一團火苗。
寧靜的街市沾染了月色,披著藍色,仿佛就是觀眾,它們見證了這一年的節(jié)日,等到十月后的豐收,從它們的窗戶里會傳來一串串的笑聲。如果那粼粼的海水可以吮吸,如果那深藍色的街市可以像音樂一樣灌進我的耳廓,如果那空氣的顏色因此而被渲染得瓦藍瓦藍,我愿大口大口吸入……
誰在這樣的氛圍都會被感染被溶解被洗滌,誰在自然的奇妙和人類的淳樸面前思維都會擱淺。
須臾的靜止卻引來一股更強大的人潮,阿毛一把拉住我的衣袂往前,根本不由我去沉淀和整理頭緒。我被推搡著差點一個趔趄,恰好又撲向阿毛的肩膀,他的肩膀是我的木槳??!
可是我的一只腳下突然感到涼快,走路有點蹣跚和高低不平,我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那只已經光溜溜的腳,便大聲驚呼:“我的鞋子,我的鞋子沒了?!庇谑?,阿毛想拽著我逆著人流回去找鞋子,那已經不可能了。
阿毛急得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我索性脫去另一只鞋子朝他咧嘴一笑,他立刻明白了我的用意。就讓那只鞋子留在這片藍色中難得的喧囂吧,如果有一天它被海風撕裂,被海水吞噬便是它的幸福,我也會收到那個幸福。我光著腳步履變得輕盈利索,阿毛提著我一只鞋子,我的手搭在他肩上走得更快了。
我們像魚兒一樣從海堤這頭游到另一頭,夜已經很深,街市的藍色顯得更加深沉。等到回到賓館洗漱完,我躺在床上愣愣望著窗外的湛藍夜色和皎潔月光出神,回味著街市一邊的靜謐一邊的喧鬧,睡意漸漸游離在四周,彌漫在眼前。我只知道阿毛放下一只鞋子又離開房間出去,卻不知他幾時又折回。
那一夜我睡得很沉很踏實,醒來的時候,阿毛睡在隔壁床上,街市的房子褪去了昨夜的藍色,反射陽光的金黃色,我注意到那雙鞋子出奇的靜地放在床邊,洗得比原先更白……
但是我相信昨夜并非一場夢境。
詠嘆調
沸騰的魚市踩街!沸騰的夜市排檔!
它是海堤鑲著的金邊藍絲帶,纏繞著我的雙腿,那冗長的海堤可以跟十里洋場媲美,我只是被淹沒在夜市里的一雙外鄉(xiāng)的鞋子。
那無數盞到處散發(fā)著亮光的彩燈飄浮在半空,映照著街市,映照著流動的臉頰。
好像水族館才見過那些飄浮在半空的魚兒,那時候我相信是置身于真正的海底了,有點窒息卻很驚喜。
雖然燈火勝過滿月的輝煌,雖然那天的人聲鼎沸淹沒了海浪呼嘯……
倘若我的心真的可以飛向九霄云外,這些也只不過是無數亮點中的一個,而我卻是融化在那個亮點里的一團漁火。
鱗次櫛比的新民宅披著月光的藍色,仿佛就是觀眾了,見證了這一年的節(jié)日,等到十月后,從它們的窗戶里會傳來一串串豐收的笑聲。
如果那粼粼的海水可以吮吸,如果那深藍色的街市可以像音樂一樣灌進我的耳廓,如果那空氣的顏色因此而被渲染得瓦藍瓦藍,我愿大口大口吸入……
曾經數十次踏上這里,足以磨破一雙又一雙鞋子,吃掉一籮筐又一籮筐魚蝦,所以時間沒有放過我,在臉上烙下印記,讓海風刮破我的額頭又被光陰留下皺褶……
我只回憶起這些,莫非昨夜醉在了那深藍色里?
猛然記起自己站的這個地方叫高亭,這座島嶼叫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