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顏
“出關(guān)搦戰(zhàn)誰敢當?諸侯膽裂心惶惶。踴出燕人張冀德,手持蛇矛丈八槍?!眮淼街貞c云陽張飛廟的時候,腦海中總是浮現(xiàn)出這樣的詩句來。一個性如烈火的人,一個嫉惡如仇的人,一個忠肝義膽的人,一個“長坂坡當陽橋頭上一聲吼,嚇退曹操八十三萬大軍”的人,最后卻亡于部將之手,落得個身首異處,豈不令人唏噓感慨?
這樣的死法,固然太過意外,也并不那么光彩。然而,一千多年來,張飛在世人心中的分量,卻并未因此而有所變輕,相反,人們敬重著他,連同那顆流落在云陽的頭顱。
一千七百多年前,云陽這片土地接住了一顆已不再“虎須倒豎翻金線,環(huán)眼圓睜起電光”的頭顱,他們建起了這一座占地一千四百平方米、有“巴蜀勝境”之美稱的張飛廟。從此,一顆流浪的頭顱在此落地生根。時至今日,我懷著敬仰的心情溯江而來,重新走近一個勇猛豪放的靈魂,去掂量一個勇者,以及一顆頭顱的重量。
學(xué)過歷史的人都知道,張飛死于閬中??墒撬念^顱何以流落至云陽?真實的故事加民間的傳說將這顆頭顱賦予了歷史的厚重和傳奇的神秘。
公元221年,劉備稱帝,張飛遷為車騎將軍,領(lǐng)司隸校尉,進封西鄉(xiāng)侯。同年,關(guān)羽被害,張飛聞此噩耗“旦夕號泣,血濕衣襟”,悲痛至極。他急于給兄長報仇,于是對部將范疆、張達下達苛刻軍令,要求三日內(nèi)置辦白旗白甲,掛孝伐吳。兩人難以實現(xiàn)軍令,要求寬限時日,卻遭鞭打,遂心生怨恨。他們趁張飛醉臥之機,割下他的頭顱前往東吳領(lǐng)賞。行至川東云陽,得知吳蜀講和,二將慌亂中把張飛的頭顱丟入長江。張飛頭顱順水漂流,被一打魚的老翁撈起。張飛托夢給漁翁,叫漁翁把他的頭背走,背到哪兒背不動了就將他安葬在哪兒。于是,便有了“身葬閬中,頭葬云陽”,一個英雄兩處墳冢的結(jié)果。值得一提的是,閬中和云陽一樣,建有紀念張飛的廟宇,足見張飛在世人心中的分量之重。
站在結(jié)義樓前,望著劉關(guān)張?zhí)覉@三結(jié)義的雕塑,一叢鮮美的桃花映紅了天空。誰知道呢,今日被世人涂抹上曖昧意味的桃花,當年卻曾經(jīng)是義薄云天、忠誠盟誓的見證。你看那劉備和關(guān)羽皆雙手捧碗、冠帶齊整、長身鶴立,唯有張飛單手舉碗、袒胸露腹、雙足錯立、意氣風(fēng)發(fā),盡顯不羈之態(tài)。當我們今天重新回放那動人的一幕,仍禁不住要為屠夫出身的張飛那干霄凌云的豪氣所震撼。
張飛是重情重義之人。遙想當年,張飛憑著這一身不羈之膽,怒鞭督郵,率二十騎兵于長坂坡嚇退曹軍,助劉備脫險。他在漢中之戰(zhàn)時于宕渠擊敗張郃,為了劉備還一度拔劍欲刺董卓。一朝盟誓,終身結(jié)義。為劉備打江山,張飛可謂是出生入死。張飛之重情義,還表現(xiàn)在英雄惜英雄上。甫入川時,張飛一路凱歌,俘獲了劉璋部將嚴顏。張飛欲喝令嚴顏投降,孰料嚴顏寧死不屈。張飛不僅沒有惱羞成怒,反而敬重嚴顏為人,為其松綁,將其以賓客相待。
但這重義和不羈也給他惹來了不少麻煩,先是領(lǐng)著將士飲酒,醉酒失了徐州,又因脾氣暴躁,懲罰部將過于嚴厲,引起了諸多的不滿。他每日鞭打犯錯軍官,打完之后又把這些人安排在身邊,一點防備也沒有。劉備曾勸言:“卿刑殺既過差,又日鞭撾健兒,而令在左右,此取禍之道也。”最后果然為劉備所言中。
生于義,起于義,而后死于義。義之重,貫穿了張飛五十五歲的短暫一生。
當我來到大殿,將一個一個的故事、一幅一幅的畫面疊加起來,再次凝視張飛的青銅像,便又更覺栩栩如生。
你看他端坐在大殿當中,似俯看眾生,又似若有所思。銅像的上方,“力扶漢鼎”的牌匾高高懸掛。”“鞭打督郵”“義釋嚴顏”“大戰(zhàn)長坂坡”及“閬中遇難”的實景泥塑分列左右,一個一個場景重現(xiàn)著他光榮而慘烈的一生。如果他仍有思緒,此刻應(yīng)該在想些什么呢?是在為蜀漢江山而憂慮,還是在為百姓安樂而遐思?如今,三國之爭早已遠去,如若他靈魂有知,望見云陽這一片生機之景,云陽人這安居樂業(yè)的生活,是否也要大笑三聲?
云陽人敬重著這顆頭顱,他們用綿延了一千七百多年的熱情供奉著、愛護著這座張飛廟,因此張飛廟里一年四季香火不斷。拜祭者帶著香油、紙燭,在張飛塑像前虔誠地傾灑、點燃。青煙升騰間,多少期許和愿望寄托在神靈之上。今日,你若抬眼望去,會發(fā)現(xiàn)這顆頭顱依舊虎虎生威,一個身高八尺、豹頭環(huán)眼、燕領(lǐng)虎須、聲若巨雷、勢如奔馬的張飛形象以一尊雕像的形式永久地立在長江邊上。
張飛的重量,在云陽人心中何止重千鈞?
2002年,因三峽工程建設(shè),云陽縣城往上游搬遷,云陽人民往上游搬遷,而張飛廟的原址也即將沉入水底。云陽人沒有放棄這座廟,而是把它作為庫區(qū)唯一一個遠距離整體搬遷的文物單位,一方面閉館拆遷,一方面溯江而上新建張飛廟。一座廟于是從原云陽老縣城對岸的飛鳳山搬遷至盤石鎮(zhèn)龍安村,完好無損地向西移動了三十二公里。這座廟堪稱三峽庫區(qū)最大的“移民”,其所耗費人力物力財力心力,豈能用簡單的數(shù)據(jù)來說明?2003年7月19日,“搬舊如舊”的新張飛廟正式開館。一座廟宇的香火重新鼎盛起來,關(guān)于張飛的故事,在全新的云陽城里繼續(xù)口耳相傳。
在張飛廟,我與眾多名家摩崖石刻及木刻書畫劈面相逢,遠自漢唐,近至明清各代。有木刻顏真卿書《爭座位帖》,有石刻蘇軾作前、后《赤壁賦》大字長卷,有石刻岳飛書諸葛亮前、后《出師表》,有黃庭堅書《唐韓伯庸幽蘭賦》,還有鄭板橋書寫的詩文和竹石、蘭石繪畫等,不一而足。我心想,張飛乃一介武夫,何故弄這些風(fēng)雅之物與其相伴?后經(jīng)介紹,方知張飛其實不僅能寫詩,會畫畫,還是一位不錯的書法家。
明代文獻學(xué)家、曾任四川右參政的曹學(xué)佺在他的《蜀中名勝記》中記載:順慶府渠縣有一個八濛山,山下有一石,石上題有“漢將張飛率精卒萬人大破賊首張郃,立馬勒石”兩行隸書大字。這段題字說的就是張飛以少勝多大敗名將張郃的事情。張飛得意之際,以石代紙寫下文字,這便是《張飛立馬銘》。只可惜年代久遠,山石裂崩,刻文損毀?,F(xiàn)存的“立馬銘”,是光緒七年根據(jù)岐山知縣胡升猷家藏原拓、重刻于八濛石壁的青石質(zhì)碑石上的。
無論如何,在云陽人的心中,張飛遠不止一員猛將的形象,他們在武廟中大量地嵌入文跡,似也有彰顯張飛文武雙全、粗中有細之意。
出正殿,往東走,我又來到一座造型別致的五角亭前,但見亭身挺拔峭立,五角高高翹起,頗見氣勢。有人告訴我,這座亭子又名曰“助風(fēng)閣”。這個閣名,又因閣前有清康熙雍正年間時稱賢相的張鵬翮親筆題贈的“助我清風(fēng)”一匾而得。
傳說清朝的河道總督張鵬翮乘船回家省親,途經(jīng)張飛廟,狂言,文臣不拜武將。張飛大顯威靈,吹送逆風(fēng)三十里,所乘船只三日無法行走。最后,他備齊三牲三果上廟拜祭了張飛,船才順風(fēng)而動,平安到家。為此,張鵬翮在張飛廟的石壁上題詩:“銅鑼古渡蜀江東,多謝先生賜順風(fēng)。愧我輕舟無一物,揚帆載石填崆峒。”據(jù)傳說張飛在云陽顯靈還不止這一次,明末張獻忠率大軍沿長江進軍四川時,張飛便一腳立江中,一腳立云陽縣城,拒不讓張獻忠入川。因為這些傳說,張飛在長江上名聲大噪,成了保佑過往船只一路平安的神靈。
傳說之虛實已無法考證,只是這詩、這題匾是真實的,人們對于張飛的敬重和崇拜也是真實的。在云陽人的心中,張飛護佑著他們的平安,蔭庇著他們的風(fēng)水,儼然已成為一個高大偉岸、無處不在的神靈。
每年的農(nóng)歷八月廿八和張飛的生辰日,各地群眾紛紛前來舉行祭祀民俗活動,如今已頗具一定規(guī)模與影響。他們將紅布結(jié)系到銅像前的欄桿上,他們讓廟宇的香火始終鼎盛,他們讓“張”字大旗在廟外迎風(fēng)獵獵起舞。船夫漁民更是虔誠,逢年過節(jié)都要焚香供奉,祈求平安。耿直的云陽人,還將張飛的忠義精神融進了骨髓里。他們重情重義,信守諾言。正如領(lǐng)我前往張飛廟的這個人,只要約好會合時間,他一定會提前到達。當一個人和一顆頭顱的重量,被放進了一百三十四萬人的心中,這些人生活著的土地,很自然地生長出一種文化,與一種恒久的精神力量。
離開張飛廟的時候,我又一次臨江而立,回望著“江上風(fēng)清”四個大字。今日,鼓角爭鳴與鐵馬金戈已經(jīng)遠去,清風(fēng)會拂過江面,拂過萬物蔥蘢的生活與千帆競發(fā)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