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裕亮
轉(zhuǎn)眼又到四季扎口處。砸出去的錘子停下來,一年中哈出的熱氣,就要在大寒節(jié)氣里,全部變成雪花落下來。
年初放飛的各種祈愿、祝福,大多成為司空見慣的各種安分守己的小動物,老老實實趴在被人遺忘的暗處,蟄伏;少部分的已徹底走遠,即使把我們累虛脫了,也不再可能喚回來。
懷念我們的熱血青春,那些淹沒在深處漸漸暗淡下來的時光的錘子。那光溜溜的錘把,每一寸河山都是粗糲的繭子和汗珠子硬杠出來的。
有的錘子等到了它的貴人,在某一天被幸運拎出,等來出人頭地的一擊和千萬次中流擊水、痛痛快快、酣暢淋漓奮擊;有的錘子終身埋沒于荒野,破敗、衰落,就此沉淪下去,像大多數(shù)鄉(xiāng)間野草,從沒遇到被征召的機遇,永生不能成為“應(yīng)夢賢臣”或“朕的王妃”,只好麻雀一樣在村子里一代代“蝸居”。
農(nóng)業(yè)高度機械化的當(dāng)代村莊,“留守農(nóng)民”幾乎成為一種裝飾節(jié)日喜慶用的大紅燈籠高高掛起,而平時大多數(shù)時間里并沒有多少活可做,閑下來的鄉(xiāng)親們干脆把自己掛成東、西廂房或某個偏房里的農(nóng)具。如果不是偶爾遇到他們趕趕小閑集的身影、聽聞搓搓小麻將時山呼海嘯的巨大喧嘩和嘩啦嘩啦的撞擊聲,你都感覺他們好像多年就不在世上存在似的。
這是鄉(xiāng)村最閑適、愜意的應(yīng)有味道,沒什么不好。桃花灼灼,浣紗浣溪,坊間精彩,請將繼續(xù)。
勞累一生的老人們得享余生,像被割下來的草,平靜面對銹跡斑斑的時光鐮刀,彼此忘掉仇恨、仇視,忘掉所有的悲苦,超然于塵世之外,笑看死死生生,像隱士,這是歲月老人送給村莊最和美的格局和大寫意。再沒有比生活富足、時光靜美更暢快的日子了。何不就這樣延續(xù)下去?
我們都蝸居到高天里去,把更多的草木留給新空置出來的原野圣域。我們虧欠皇天厚土地的,就都還回去。
感謝時間的化解與融合,感謝時光分解了那么多被卑微者深惡痛絕的。像漚過的土雜肥撒進歲月的田野,村莊里飄蕩著些微腐殖質(zhì)發(fā)酵后,草木泥土混合的氣息,它們飄散又聚攏,又在飄散中一點點把味道淡下去,這就是我的故鄉(xiāng)了。
或許厚厚積雪的草屋子上,還會漂浮起一些水霧之氣,裊裊婷婷的,如安謐之詩,這是我更具細膩質(zhì)感的故鄉(xiāng)了。每一處都有值得我深深感恩的親情澆筑于這片莽蒼大地。
枯草里的故鄉(xiāng)、粗獷的風(fēng),有著讓我丟魂失魄的狂野。我并不討厭它們曾經(jīng)一次次揪扯過我窮困少年的耳朵,不怕冷鮮鮮的風(fēng)牦牛一樣,一年年把我吹徹。
凍涼了的肚皮,蹦跳一會就滾燙燙,這有什么好怕的呢?蹦著跳著,甚至我們都未來得及記清父母那些年身強體壯的樣子,鄉(xiāng)村的孩子就已長大了!
樹杈上的故鄉(xiāng),彈奏著木風(fēng)琴。木琴聲在鄉(xiāng)村各處嗚嗚、幽幽響起,整個村莊都在琴聲里微微顫動。
每當(dāng)這些個意境星空一般呈現(xiàn),那木的心就月光下的流水般,亮了,亮了,亮在我伊甸園囈語的夢鄉(xiāng)。
一些瓦片,趁著月光的細柔雨絲,把月華的水緩緩流淌下來,哪怕你不是一個正常人,也會看到月光里的村莊有著迷人的清亮光澤。
每一棵草木都是一首詩,露珠是它們更瘦小的孩子。你錦帽貂裘打這兒路過,它們淚眼濕濕,卻不一定為你。
草的心,木的心,在時光細細碎碎中榮榮枯枯,誰在草木間低頭撫琴,誰的歌聲被河流搬運走,哺遙遠大地上嗷嗷待哺的草木嬰兒。
月亮回到西廂房,晃一晃,就縮回屋里去了。這饞嘴的老家伙,又湊著紅泥小火爐,取暖、溫酒了。酒醇氤氳,像古風(fēng),灌滿整個屋子,呼嚕聲在暖烘烘的爐火影子里布幔一樣繚繞、搖曳。離愁別恨都沒有。都被歲月給洗去?!岸缺M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內(nèi)心的空明讓安靜的村莊都感覺澄澈無比。
云也不來。熱鬧過后的天空逐漸散場。豬啊貓爪啊,雞鳴狗吠都潛伏在暗處,仿佛被土層深埋。靜,保持了村間萬物應(yīng)有的尊嚴和尊嚴里的溫婉平衡。微山湖畔的這些個冬日村莊,像聽進了神的話語,被招安,被慰撫,這群神的小寵物。
蘆花在暗夜收斂起它慣有的憂慮和光芒,成為村莊的雅士。
草木的本性,回歸到質(zhì)樸無華的息壤內(nèi)部去。那“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的,是鄉(xiāng)村最嫵媚部分,是帶著唱腔吟哦的《青玉案》那讓人臉紅心跳的撓心曲兒。
所有的光陰、光影,都在凡夫俗子的身體內(nèi)沉浸;仿佛筑巢,我們在古老的土坯房墻體內(nèi),熬盡汗珠淚水,最后再耗干我們自己。
大地?zé)o聲,在冬夜,成為我懷念故鄉(xiāng)中的最美物語。鄉(xiāng)間的素胎,在懷揣美好希望中,安然而睡。
大寒過后就是春天了。一些種子舉著芽,舉著生命的空靈,呼之欲出。
一些葉子,不系的古老舟子,并不曾真正遠離,而是換了一身貼身的道衣在冬眠,像蟲卵或蛹蟬,牛羊扭一扭腰身,又枕著麥苗青蔥之氣呼呼睡去。當(dāng)年放牧的孩子都去了哪里?那留在原地的,也越來越不再能聚齊。余下的空缺,都是晚風(fēng)的——不是一縷一縷,而是一滴又一滴……
夜色闌珊的味,更見濃郁,唐詩的銀勺子也研磨不開;換宋詞的竹筷子上來,更不行,長句短調(diào)、參差不齊,容易崴腳、閃腰,弄得失眠者,扶著柴門也不敢站起來。
在這一刻,百丈的冰入河,帶著遼闊的刃。而鐵馬,為帶刀護衛(wèi)。河流被填進骨頭,村莊重新恢復(fù)它久違的硬度和韌性。
經(jīng)常在曠野獨行,我坦承,是河流慣壞了風(fēng);是誰,用洶涌澎湃的真情,寵壞了你。
那么多被生活寵愛成了詩的祖先們,在幸福中被熬成了湯,成為美好傳說和過往,他們是幸福的,現(xiàn)在未嘗不是,何必在意時間是寸短,還是恒遠。
站在大地上,我看到他們一個個美成神話。進不了神話的,拐彎就進民諺、民謠的洞窟吧。草的心、木的心,星星般一閃一閃,我這個老農(nóng)具的莽蒼,又擴大一寸。
但愿荒蕪不再占據(jù)無知思想的空地,我想讓你對我的每一次凝望,都化作浩瀚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