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文顯

梁家員外梁詩光中年得病，賣光了田產(chǎn)，也沒能救回性命。梁詩光的小妾胡氏育得一子，梁詩光臨終囑咐妻子闞氏好生照看。闞氏自身育有一兒一女，疼愛無比，當(dāng)時雖然答應(yīng)得好好的，可等當(dāng)家的一咽氣，她就把胡氏母子攆進磨坊邊的破屋里居住。胡氏連哭都不敢出聲，只會摟住兒子梁文才默默流淚。

文才當(dāng)時不過六歲，他反而哄勸母親：“娘，別難受，等兒子長大了，會讓您過上好日子?！?/p>

沒過多久，文才剛讀半年的書也停了，由二少爺淪落為放牛娃，整天赤著一雙腳，趕著闞氏家里的四頭牛，跟著一幫窮人的孩子漫山遍野地放牧。腳上扎了刺，疼得他直皺眉頭，娘就在油燈下給他挑刺。挑一針，娘落好幾串淚：“你哥哥文魁跟你是一個爹生的，還大你六歲，他整天坐學(xué)堂里念書，都是娘連累了我兒呀?！蔽牟判α耍骸澳?，都說是兒要窮養(yǎng)，女要富養(yǎng)。又說是慣子如殺子，大娘這是心疼我，要磨煉我成材呢?！?/p>

文才的一番話，讓胡氏大吃一驚。小小年紀(jì)，能說出這樣的話，這孩子……她就是吃糠咽菜，也得把他拉扯成人！

文才說話聲音響亮，眼睛一轉(zhuǎn)，就是一個辦法，漸漸地成了小伙伴們的首領(lǐng)，前村后屯包括大他幾歲的娃娃都聽他指揮。在外面，他趾高氣揚，可一進梁家院，他就得屏氣噤聲。按規(guī)矩，文才要稱闞氏“大娘”，每天早晚，他都得陪著胡氏去大娘房中請安，雖然闞氏帶搭不理的，但是文才一點也不感覺委屈。他對娘說，大娘沒把咱給攆出去，這就是恩情，受恩的人對恩人不可有要求。

文才八歲這年，大年初一去給大娘磕頭，生性吝嗇的大娘只給了他一個銅板壓歲。胡氏氣得肚子痛了好幾天，可文才勸他娘，自己到其他人家磕頭，人家連半個銅板也沒給，算來，還是大娘離咱近呢。胡氏見兒子越發(fā)通情達理，心里也敞亮了許多。

闞氏所生的女兒文繡是個美麗賢惠的女子，她對母親歧視姨娘的做法大為不滿，就經(jīng)常過來看望胡氏，并悄悄把自己的零花錢留給姨娘補貼，胡氏不接都不行。

小文才看在眼里，就抱住她說：“姐，我長大了掙銀子還你?！?/p>

姐姐摟住他說：“好弟弟，你別讓大娘知道，姐就謝你了。”就這樣，日子轉(zhuǎn)眼又過去了兩年。

小鎮(zhèn)上有個紈绔子弟外號“耿鐵臂”，此人天生鴛鴦臂，右胳膊比左胳膊粗許多，按常人的說法，就是殘疾。他父親生前出重金請名師，根據(jù)他的情況，教會他一式絕招，以免將來遭人欺負(fù)。師父便教他練右臂，練得力大無窮，尤其是右掌，橫砍裂石，豎捅穿磚，當(dāng)?shù)亓?xí)武的人沒有誰能經(jīng)得住他一肘一掌的。耿鐵臂絕技在手，漸漸目中無人，橫行鄉(xiāng)里，人們都懼他神力，只能任他胡作非為。

這耿鐵臂聽說梁小姐美麗賢惠，竟然朝思暮想，想出一場病來。他先托媒人上門花言巧語說合，闞氏怎會不知耿鐵臂惡名，自然不肯將女兒嫁給這么個殘疾加惡霸。耿鐵臂聽到媒婆回復(fù)，氣得哇哇大叫，沒想到孤兒寡母竟然敢駁他的面子。于是，他帶著幾個家丁去了梁宅，進院直接口稱岳母大人，扔下彩禮，說七天之后，花轎上門迎娶小姐，邊說邊伸直右掌五指，往地上捅。梁宅大院里鋪的是大青磚，被他一捅就撅起一塊。這手指若是捅到人身上，即使不死也得殘廢。梁家人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耿鐵臂離開后，闞氏摟著女兒，娘倆哭成一團。闞氏指著大兒子文魁哭道：“你也是馬上要娶媳婦的男子漢了，姐姐要入虎口，你怎么還袖手旁觀？”

文魁紅了臉，辯解道：“我打不過、罵不贏，有什么辦法？有了，咱告狀去?！闭f罷，文魁寫下一張狀紙，第二天起早陪著母親，進了縣衙。

知縣柳萌之看過狀紙，立刻板下臉來：“一家女，百家求。你不應(yīng)允也就罷了，他捅壞你的磚，并沒說要捅你家人，怎么就變成了強娶良家女子了？”說完，把狀紙往下一扔：“回去重新寫來?！?/p>

原來這柳老爺是個既膽小又貪財?shù)墓?，見闞氏母子只有狀紙沒有銀子，心中不快。再看告的是耿鐵臂，他也有幾分害怕。那小子他見過，愣頭愣腦的，并且蠻不講理。萬一哪天拐他一肘子，縱然判個什么罪，這筆賬也要留在他柳老爺身上了。所以，他樂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推了之。

闞氏母子回到家中，知道是沒送銀子。眼下家中除了指望它活命的幾畝祖田，再就是胡氏母子的小屋。闞氏說，要不把小屋賣掉。這想法一提出，文繡堅決不同意，說姨娘家的日子朝不保夕，她寧可懷揣剪刀，去耿家自殺，也不能讓姨娘母子流落街頭！

闞氏所為，早被許多鄰居不齒，見她遇上這么大的災(zāi)難，就有人拍手稱快，說這是報應(yīng)啊。年滿十歲的小文才聽到此話，回去對母親說，這個耿鐵臂太欺負(fù)人了，我不能讓姐姐受此欺負(fù)。胡氏趕緊捂住他的嘴：“兒啊，你可不能惹著姓耿的。他若是捅你一指頭，娘可就活不下去了。”

小文才跑過去安慰痛哭的姐姐：“姐姐眼睛都哭腫了，多不好看。得想辦法治治那個姓耿的，光哭是沒用的。”

闞氏邊抽泣邊罵：“是你娘教你來說這話的吧？大少爺滿腹詩書都沒辦法，你一個放牛小子說什么風(fēng)涼話！”

“反正寧可我死，也不讓姐姐受屈?！绷何牟呸D(zhuǎn)身就走。

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女子出嫁前三天，婆家要來下媒柬。耿鐵臂知道梁家心有不甘，居然親自來了。文繡將閨門緊閉，不肯出來。耿鐵臂故伎重演，蹲在院子中，連吼帶罵，吼一句，朝地面戳一指頭，那青磚被戳得或掀起，或破碎，引得院內(nèi)外站滿了觀望的人，都感覺梁家要大難臨頭了。

不知什么時候，小文才擠了過來。他手中拿了一個葫蘆，放在腳邊，對耿鐵臂說，你別罵這么難聽，讓人笑話你有娘養(yǎng)沒娘教。耿鐵臂一抬頭，見是個小孩，瞪了一眼：“你敢罵老子！大喜日子，老子不想一指頭戳死你，你滾遠些?！边呎f邊伸手指頭在一塊磚上旋轉(zhuǎn)，眨眼的工夫，鉆出了一個洞！

梁文才并不退縮，嘴里說：“我告訴你，你戳哪兒都成，只是千萬別戳我的葫蘆?！?/p>

什么？耿鐵臂被徹底激怒：“你個毛孩子，敢對老子說三道四？我偏戳?！闭f著，平伸五指，朝那葫蘆戳過去。區(qū)區(qū)一個葫蘆，哪擋得住他這鐵指？五個手指全戳了進去。

圍觀的鄉(xiāng)鄰們沒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卻見耿鐵臂舉著那條鐵臂嗷嗷叫著跳起來，葫蘆被他擎在空中亂甩，卻怎么都甩不出去。片刻，他的右臂青腫到肩膀，好不容易把葫蘆摔到墻上粉碎了，大家才看清楚，那葫蘆內(nèi)壁粘著一層油線織成的網(wǎng)，網(wǎng)內(nèi)裝著十幾只當(dāng)?shù)囟拘宰畲蟮狞S蝎！耿鐵臂的“神功”其實是借氣功的力，那毒蝎子可不管他什么功，瘋蜇一陣，毒氣上攻，耿鐵臂那條助他橫行鄉(xiāng)里的鐵臂就這么廢了。

望著耿鐵臂逃遠的身影，小文才哈哈大笑：“沒有了鐵臂鐵掌，我看他還怎么欺負(fù)人。”

原來，小文才眼看姐姐要落虎口，急得口舌生瘡。怎么辦？他想啊想，突然想起，這小子不就靠那只鐵掌欺負(fù)人嗎？我打不過，就用毒蝎子教訓(xùn)他。經(jīng)過周密的策劃，他想出了葫蘆內(nèi)壁粘網(wǎng)裝蝎子的妙計，這樣，耿鐵臂即使砸碎了葫蘆，卻仍然免不了挨蜇的結(jié)局……

耿鐵臂的胳膊吃了這一蜇，神力全消，抬都抬不起來，更別說發(fā)功嚇人了。好不容易搶回性命，他立即讓人抬著，去縣衙告狀。

知縣柳萌之知道身逢亂世，四周已有官吏被起義軍推翻并斬首了的，他擔(dān)心耿鐵臂這樣有絕技的人，將來得勢會找他的麻煩，所以推諉著不接闞氏的狀子?，F(xiàn)在見耿鐵臂已成了廢人，心中大喜，假裝訊問一番。旁觀的鄉(xiāng)鄰們平時恨耿鐵臂張狂，現(xiàn)在眾口一詞，都說他咎由自取。柳老爺冷笑道：“人家提醒過不讓你戳，你非戳不可，現(xiàn)在吃虧了你找哪個去？回家養(yǎng)傷吧，以后再不老實做人，那只左胳膊也保不住。”

風(fēng)平浪靜之后，闞氏把全家人召在一起，當(dāng)眾把小文才摟在懷中，一聲聲“寶貝”“心肝”叫得催人淚下。她吩咐，明天二少爺不要放牛了，只管在家安心讀書。

可小文才謝絕了大娘的好意，仍然帶著小伙伴們在野外瘋跑。又是幾年過去，朱元璋的義軍經(jīng)過此處，梁文才帶著伙伴們加入了大將李文忠的隊伍。幾經(jīng)輾轉(zhuǎn)，他屢立戰(zhàn)功。大明建國后，這位當(dāng)年的放牛小子被授予指揮之職，是個正三品的武官，可謂顯赫至極。

梁文才做官后不久，嫡母胡氏病危。他趕緊告假回鄉(xiāng)，日夜服侍直到胡氏康復(fù)。同時，他找到已經(jīng)淪落成乞丐的耿鐵臂，對他說，這些年自己一直心懷內(nèi)疚，后悔當(dāng)初不該把他害成這般模樣。如今自己做了官，不能眼看著耿鐵臂沿街乞討而不管。他把耿鐵臂帶回府衙讓他喂馬。見耿鐵臂無后，梁文才又收留了一個小乞丐，過繼給耿鐵臂做兒子。梁文才去世后，被家鄉(xiāng)人尊為“桑梓圣人”。大家說，與他的膽略、智慧、官階相比，更讓后人敬重的，乃是他的寬宏大度。

〔本刊責(zé)任編輯 馬星星〕

〔原載《上海故事·增刊》201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