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林青霞到香港宣傳《八百壯士》時與李菁(右)合影。
作者供圖
我只見過她四次,這四次已經(jīng)勾勒出她的一生。
十八歲那年到越南做慈善義演,老實說那次我真的沒有看清楚她的模樣,不是不看,是不敢看,她太耀眼、太紅了,我眼角的余光只隱隱地掃到她的裙腳,粉藍(lán)雪紡裙擺隨著她的移動輕輕地飄出一波一波的浪花,臺上有許多明星,汪萍、白嘉莉、湯蘭花、陳麗麗……她是臺上分量最重的大明星。小時候看過她許多電影,她和凌波主演的《魚美人》唱做俱佳,古裝身段惟妙惟肖,轟動一時。十六歲就得了亞洲影后,媒體給她一個“娃娃影后”的封號。
1975年我到香港宣傳《八百壯士》。在一個晚宴上她翩然而至,一身蘋果綠,蘋果綠帽子、蘋果綠窄裙套裝、蘋果綠手袋、蘋果綠高跟鞋。這次我還是怯生生的沒敢望她,同在一個飯桌上我們卻沒有交談。這年夏天,我到香港拍攝羅馬導(dǎo)演的《幽蘭在雨中》,在外景場地見到一部勞斯萊斯車,車牌號碼還是單字“2”,就停在雜草叢生的鄉(xiāng)間小路上,仲夏午后的太陽,照在淺色的車身上,照在車頭張開翅膀彎身向前沖的女子小雕塑上,非常耀眼奪目。這車在當(dāng)時非常稀有,必定是大富大貴人家才能擁有,電影圈中也只有她坐這架車。工作人員見我神情訝異,告訴我那是李菁的車?!袄钶荚趺磿竭@兒?”“她找羅馬導(dǎo)演,她的電影公司要請羅馬導(dǎo)戲。”“噢——原來如此。”那次我沒見著她。
自此以后她就銷聲匿跡了。偶而聽到一些她的消息,“她電影拍垮了”“她母親去世了”“她男朋友去世了”“她炒期指賠光了”“她到處借錢”……
記得小時候好看的電影,銀幕上一定有“邵氏出品必屬佳片”。她是香港邵氏電影公司的當(dāng)家花旦,我一個從鄉(xiāng)下來的小女生,看她這樣閃爍的大明星就像看天一樣,所以對她有一種特別的好奇心。
有一次我到一位姓仇的長輩家吃飯,聽說他跟李菁很熟悉,我說我想見她,他即刻安排了下次吃大閘蟹的日子,那是1980年代末。這次我認(rèn)認(rèn)真真地欣賞了她,她身穿咖啡色直條簡簡單單的襯衫,下著一條黑色簡簡單單的窄裙,配黑色簡簡單單的高跟鞋,微曲過耳的短發(fā),一對咖啡半圓有條紋的耳環(huán),一如往常單眼皮上一條眼線畫出厚厚的雙眼皮,整個人素雅得有種蕭條的美感。飯桌上我終于跟她四目交投,我問她會不會出來拍戲,她搖頭擺手地說絕對不可能。那年她才四十歲左右。
1990年后我長期住在香港,在朋友的飯局中也會聽到一些有關(guān)李菁的消息。香港有些老一輩的上海有錢人,會無條件地定期接濟(jì)她。
這些年,上一代漸漸地凋零了,接濟(jì)她的人一個個走了。有一次娛樂周刊登載她的照片,說她因付不出房租被告。照片上服裝黑白搭配,戴一副超大太陽眼鏡,還是很有樣子,只是神情有點(diǎn)落寞。
2018年2月的某一日,我跟汪曼玲通電話,她突然冒出一句“李菁打電話給我”,我連珠炮地問:“她為什么打電話給你? 她最近怎么樣?她住哪里? 你會跟她見面嗎? 可不可以約出來見面?”我只聽見阿汪喃喃地說:“這次我不會再借錢給她?!蔽沂藲q跟汪曼玲認(rèn)識,她刀子口豆腐心,在媒體工作了數(shù)十年,現(xiàn)在是虔誠的佛教徒,平常省吃儉用,之前竟肯拿出六位數(shù)的錢借給她。我跟阿汪說我想寫李菁的故事,文章登出來稿費(fèi)給她,書出了,版權(quán)費(fèi)給她,每篇文章她看過才登。
阿汪約她見面,但沒有說我會出現(xiàn),我提議到文華酒店大堂邊的小酒吧,指定一個隱密的角落。我進(jìn)去的時候,她們兩位已坐定。不知為什么,我第一眼看見的是,桌底下她那雙黑漆皮平底鞋,鞋頭閃著亮光。她見到我先是一愣,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到底是見過大場面的人。
她穿著黑白相間橫條針織上衣,黑色偏分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我仔細(xì)端詳著,試圖找出她以前的影子,她單眼皮上那條黑眼線還是畫得那么順,這是她最大的特色,沒有人會這樣畫眼線的。我坐下之后,三人的話匣子打開,一直到她走都沒有間斷過。阿汪職業(yè)本色,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她也毫不介意地一一回答。問:“你現(xiàn)在最想吃什么?”答:“蝦子海參! 好想念媽媽做的蝦子海參!”見她喜悅的神情,仿佛舌尖上已經(jīng)嘗到了海參的美味,讓你恨不得馬上端一盤到她眼前。她臉上泛著光彩接著說:“最開心是晩上到大家樂吃火鍋,一人一個鍋,里面有蝦有肉和青菜。早、午飯加起來三十塊,火鍋七十塊,一天花一百塊很豐盛了?!?/p>
阿汪叫我看她的左手臂,我驚見她整條手臂粗腫得把那針織衣袖繃得緊緊的,她說是做完乳癌手術(shù),割了乳房和淋巴,因此手無法排水,令到手臂水腫。她娓娓道出手術(shù)前的心理過程,是在公立醫(yī)院動的手術(shù),因為醫(yī)生認(rèn)識她,對她特別照顧。手術(shù)當(dāng)天,她一個人帶著一個鐵盒子,里面放了些東西和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她哥哥在內(nèi)地的電話號碼,她跟醫(yī)生說,如果出了狀況就請打這個電話給她哥哥。阿汪問:“你有沒有想過自殺?”這種問題只有汪曼玲問得出來。她說以前或者有,現(xiàn)在很開心。她笑笑擺擺手,圓圓的眼珠認(rèn)真地盯著我們二人:“以前演戲的事和開刀動手術(shù)的事,我都不去想,都不去想它。”最讓我深思的一句話是:“有錢嘛穿高跟鞋,沒錢就穿平底鞋啰?!?/p>
李菁提到她的經(jīng)濟(jì)狀況時,說人家都以為她買股票把錢賠光了,其實沒有,都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慢慢花光的,房子和車子都賣給了仇先生。汪曼玲曾經(jīng)去過她山頂白加道的豪華住宅,家具都是連卡佛購買的昂貴歐美貨,到處可見名牌Lalique水晶玻璃裝飾。提到目前租住的鰂魚涌寓所,一個房間放衣服,一個房間是臥室,她最擔(dān)心的是付不出房租,但又不愿意去領(lǐng)救濟(jì)金。想到王小鳳曾經(jīng)幫她付過一年房租,她說現(xiàn)在活著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報答所有幫助過她的人。
我們從下午聊到黃昏,她說要走了,我想跟她拍張照,她拒絕了。我把事先預(yù)備好的,看不出是紅包的金色硬紙皮封套交給她,她推讓說不好意思,說她從來不收紅包的,我執(zhí)意要她收下,她說那她請客好了,我當(dāng)然不會讓她請。
當(dāng)她站起來走出餐廳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手上拄著拐杖,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每走一步全身就像豆腐一樣要散了似的。我愣愣地望著阿汪扶著她慢慢地踏入出租車關(guān)上車門,內(nèi)心充滿無限的唏噓和感慨。
見完她第二天,我和上一代紅星汪玲去灣仔Dynasty Club做八段錦氣功,我比她早到,她推門進(jìn)來,臉上喜滋滋的,身上的皮草長毛被室內(nèi)冷氣吹得飄啊飄的飄進(jìn)來。我昨日的震驚還未平息,心里沉甸甸的,這會兒兩個大對比。汪玲姊善于理財,日子過得很富裕,每天想的就是吃喝玩樂。這天她非要我請她吃上環(huán)尚興的響螺片,我們一人點(diǎn)了兩片,結(jié)賬加上小費(fèi)將近三千塊,平常也沒什么感覺,這天特別難受。我跟汪玲姊說,我們吃這一頓,李菁可以吃上一個月,而且是早、午、晚三餐共九十餐呢。汪玲姊跟李菁是認(rèn)識的,我跟她講了李菁的近況,汪玲姊回想李菁以前到她家去借錢,她因為前一天打牌,睡到下午三點(diǎn)才起床,李菁十一點(diǎn)就在她家客廳坐著。汪玲姊起床把錢交給她后叫司機(jī)送她,李菁說:“不用了,出租車在門口等我。”汪玲姊訝異地說:“這個時候你還擺什么派頭!”從此她們再也沒見過面。這讓我想起李菁跟汪曼玲借錢發(fā)紅包的事。也是奇女子一名,日子可以過不下,海派作風(fēng)不能改。
和李菁見完面,總想著怎么能讓她有尊嚴(yán)地接受幫助。她口才好,又有很多故事講,我喜歡聽故事,琢磨著每個月約她出來說故事,每一次給她一個信封?,F(xiàn)下最重要的是先帶她去吃一頓蝦子海參。我跟汪曼玲商量約她出來吃飯,汪說馬上過年了,過完年再說吧。
中國年氣氛最好的原來是拉斯維加斯,許多香港人都到那里過年,那里是出了名的不夜城,燈紅酒綠、紙醉金迷,還有特別為中國人舉辦的新春晚宴和歌舞表演。我在維加斯,有一天看完表演回到酒店就接到汪曼玲的電話:“李菁猝死在家中!”我“啊”的一聲:“算算跟她見面也不過十天的光景,怎么就……?”我毛骨悚然。“去世多日,鄰居聞到異味,報了警才發(fā)現(xiàn)的。”汪曼玲那頭傳來的聲音也是驚魂未定。想到她在港無親無故甚至無朋友來往,我提出愿意出資為她安葬。阿汪打聽之后告訴我,邵氏電影公司會為李菁辦一場追悼會,影星邵音音也挺身而出幫忙處理身后事。最后汪曼玲在臺灣中臺禪寺的地藏寶塔,安置了一方李菁的牌位,讓她時時可以聽到誦經(jīng)的聲音,來世能夠離苦得樂。
李菁從極度燦爛到極度凄涼的一生,正如天上的流星劃過天際隱入黑暗。新聞登了幾天,篇幅不是很大,這一代年輕人并不熟悉她,上一代的人也只能嘆息,我卻傷感得久久不能釋懷。汪曼玲說:“她喜歡看書,你送給她的書她肯定還沒看完,我們兩個人應(yīng)該是她生前最后見的人?!?/p>
在一個沒有星光的夜晚,我打開手機(jī),上google按下“李菁魚美人”,見她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孩,戲里一人分飾兩角,一會兒是人、一會兒是鯉魚精,時而打斗,時而邊做身段邊唱黃梅調(diào),和凌波的女扮男裝譜出哀怨感人的人魚戀,簡直聰明靈巧招人愛。我獨(dú)自哀悼,追憶她的似水年華,余音裊裊,無限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