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娃
一
胡志薇赤裸著身體走出浴室,越過新的舊的塑料袋、幾個空泡面盒子、開了封的高溫殺菌牛奶箱子,以及透明和不透明的瓶瓶罐罐,從水泥地板上那一小堆一小堆的衣服里拖出一條純黑裙子。那裙子是全化纖的,一點(diǎn)皺都不起。裙子的鑲邊有一個地方開了線,她還沒有縫上,房間里早就沒了針線。她把自己套進(jìn)這條黑裙子里就下樓了。摁了電梯往下的按鈕,電子顯示屏里的數(shù)字在“18”那里停了三十五秒鐘,這遠(yuǎn)超正常的下降速度。沒錯,三十五秒,她一秒一秒數(shù)過來的。
“呃,今天出來得遲些啊……”電梯門口,小區(qū)保安把頭向她伸過來。事實(shí)上,她已經(jīng)三天兩夜沒有出門了。保安是個老男人,小個子,哈著背,一身起了皺的制服,嘴里含著半根煙,那煙像是燃著,又像是滅了。他說話時從不看人,儼然是在自言自語。她不走大門,乘坐電梯直達(dá)負(fù)一樓,從地下車庫走出去。她沒有車,這只是她的習(xí)慣。保安室就設(shè)在地下車庫對面的電動門邊,這老男人,與她低頭不見抬頭見。初來這里時,胡志薇請他看過一次水管,那水管出水很小,幾乎沖不開燃?xì)鉄崴?。他說是正常現(xiàn)象,六層以上是加壓水,都只這么大的出水量。當(dāng)時他站在她的身邊,邊說邊點(diǎn)著頭,他的頭直往她的脖子邊上湊,她知道他是想多看一些。她的胸口,兩個扣眼鎖著仿佛隨時都會迸落的扣子,衣縫側(cè)漏了她的乳。她看著他,當(dāng)一個冷笑話來看他。而他始終保有最初的熱情。
“聽說了嗎?東湖里頭死了一個伢子,差三天滿十六,下身赤條條的……”他的眉毛挑起,半截?zé)煴簧囝^推到了嘴角,“說是夜里去耍水,他家離那湖有一兩里,熱天小伢子總是貪涼,跑那么遠(yuǎn)去,送死的。湖里一年總要淹死幾個人……”
“哦……”她不禁應(yīng)了一聲。這已經(jīng)足夠鼓勵他了?!奥牭綀笮?,一家人哭得像個什么一樣。他娘見了那硬翹翹的尸,直拿腦殼往樹上撞,不是旁人攔著,只怕會一頭撞死?!彼纳嗉庠谔蜃旖堑哪歉鶡?,眼睛斜向她,又眨巴了兩下,描述的場景使他興奮,而他確信這些樂趣對于他的聽眾來說也具有同等意義。
“嗯?!彼缘土祟^,繞開他,往前走。他尾隨著她。地下車庫前坪,前兩天新鋪了柏油地面,到處是混濁的印子,襯得那些未被踐踏碾壓的地方越發(fā)油黑地突兀著?!坝腥苏f要報公安,他家才想起要報案,聽人說法醫(yī)要開腸剖肚,那家就說算了,莫再遭二輪罪……”他的話音帶著熏臭的唾沫氣味,她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電動門口,門柱的電子顯示屏上溜著一行字:“紅門開,開紅門……”
人行道地磚是蛋黃色,她默念著:“紅門開,開紅門……”有一句話一直在她兩只耳朵旁輪番地轉(zhuǎn),“東湖里頭死了一個伢子……東湖里頭死了一個伢子……”頭很疼。她的頭顱里好像有幾雙手,狠狠地揪扯,把她的每一條神經(jīng)往不同的方向拉。太陽穴在跳,她的心也在跳,她的心跳得太厲害了。她吞咽了兩下,嘴里焦干,嗓子眼覺得疼痛。正是這些導(dǎo)致她失眠了三天兩夜。
二
她得去看看醫(yī)生,但她走的是去超市的路。不工作沒飯吃,超市是她的飯碗。兩年四個月零七天前,她不工作,在她的養(yǎng)母胡銀香家里吃飯睡覺,那個家只有她與胡銀香兩個人。聽胡銀香說她是在出生大約一兩天時被人丟在了東湖邊的亂草堆里,胡銀香把她抱起來,然后收養(yǎng)了她。那是一個夏天,她的臉上身上爬滿了螞蟻,像只小貓一樣“嚶嚶”地嗚號著。胡銀香那天想要去投湖,她說:“也是我們兩個命不該絕?!?/p>
胡銀香見到那個還在動著,耳孔里進(jìn)出著螞蟻,滿頭滿身被咬出紅色疹皰的小肉團(tuán)時,就忘了自己是想去死的。胡銀香花了一些錢來治療她,每天用一個陶制的擂缽搗出的米漿來喂養(yǎng)她,在她兩歲之后,把那個擂缽捧出來給她看,告訴她是怎么鼓搗這個東西讓她茍活下來的。
胡銀香對她好到了極點(diǎn),時刻擔(dān)心她會生病,風(fēng)不吹雨不淋地養(yǎng)著她,但她常常生病,半夜發(fā)起燒來,抱著背著往醫(yī)院跑,兒科儼然成了半個家,那兒的醫(yī)護(hù)對她們倆再熟悉不過。擔(dān)心她被人欺負(fù),到哪里都帶上,誰說誰勸都不聽,大會小會小懲小誡之后,胡銀香原本穩(wěn)坐國營單位營業(yè)柜臺的好工作終于丟了。
胡銀香擺水果攤掙錢,等到她六歲,社區(qū)的人找上門來給她上了戶口,又把她弄到了幼兒園。那個幼兒園是全封閉式教育,一周放假一次,胡銀香不放心,天天跑去看,隔著鐵欄桿什么也看不到。有一次她提了水果給門衛(wèi),放了她進(jìn)去,說五分鐘的時間,必須按時出來。胡銀香蒼蠅似地亂撞,冒著被驅(qū)逐的危險從這個班級的門口跑那個班級的門口,烏壓壓的都是小孩子,恰巧在吃飯的點(diǎn)上。突然聽到肚子底下一個“嚶嚶”的聲音,一低頭,看見她在哭,還是那個貓一樣微弱的響動。她就坐在一排一座上,仰頭看到胡銀香,眼淚珠子斷了線,全掉在了桌面上那只小小的飯碗里。胡銀香蹲下來,用手幫她揩掉淚水,怎么揩都揩不完,眼淚太多了。
三
胡志薇記得,就是從那天起,不到臨上課前的一分鐘,胡銀香是不會把她送到班上的。她離不開胡銀香,胡銀香也離不開她。但是她們在相愛了二十三年后分開了。
她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她們倆躺在床上,她跟胡銀香說她想談戀愛了。胡銀香問那人是誰、哪里人、干什么的。她說是想,還沒有。胡銀香說那你一定要打開眼睛尋,不然吃虧的是自己。胡銀香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這是她無數(shù)次叮囑過胡志薇的話,從幾歲說到二十幾歲。
胡志薇覺得胡銀香根本就不想讓她談戀愛,她是想讓她這個養(yǎng)女陪她一輩子。這是胡志薇頭一回這么想。她感覺有些憤怒。正好胡銀香伸過嘴來想親吻她,胡銀香時常親吻她,有時是并排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有時是蹲在地上摘菜葉,或者手里提著一條新買的魚……她只讓胡銀香親到臉頰和額頭,對嘴親吻的次數(shù)因此只有寥寥可數(shù)的幾次,在她最感動的時候發(fā)生過,但她已經(jīng)記不起來是被胡銀香的什么行為給感動了。每次在應(yīng)胡銀香的要求回吻她之后,她習(xí)慣性地擦自己的嘴。胡銀香總在這個時候鄙夷地問:“很臟嗎?”她不答話?!翱吹侥氵@樣擦我心里不舒服……”明明是挫敗懊喪的,胡銀香卻還是在笑著。
那個晚上胡銀香像往常一樣突然湊過來,她的嘴撅得很長,因?yàn)槠つw過于緊縮了,毛孔粗大的下巴像一片半干的橘皮,眼睛也被牽拉著瞇縫了起來。那兩塊眼皮上縱橫了許多的褶皺,胡志薇想好老啊,以后可不能老成胡銀香這個樣子,她得死在老之前。她兇猛地將胡銀香一推,吼道:“哎,你發(fā)情了吧?”胡銀香癡了一兩秒鐘,問:“怎么了?”
胡志薇說:“不要碰我。”“為什么?”胡銀香焦躁地盯著她,伸出臂膀來,勾著她的脖頸,力道出奇的大。胡志薇用超乎尋常的力量阻擊了這樣一次侵襲。她仰過身子說:“很痛的。”“那我輕一點(diǎn),”胡銀香青了的臉色又回了暖,像哄個孩子似地哄著她,說,“來吧。”她抓住那條胳膊猛地一甩,就像全力將一根擋在她面前的木棍子投擲出去。胡銀香的胳臂快要給她折斷了,但她沒喊疼。
胡銀香的嘴唇哆嗦著,接著身子也開始哆嗦,她叉開了五個手指,給了胡志薇一巴掌。胡志薇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舌尖掃了掃齒齦,用手指抹了一下嘴唇,轉(zhuǎn)過頭,聲調(diào)陰沉地說:“你把我搞出血來了……”她的眼里有著平靜的恨意。胡銀香愣了一下,忽地向她撲了過來,拉開她搭在嘴邊的那只手,焦灼地問:“哪里出血了?”
胡志薇把頭一扭,整個人從床上站了起來。她站得很直,墜了眼簾,雙臂下垂,像一座凜冽的雕像。
她往床邊踏出一步,胡銀香躥了起來,拉住了她的手說:“你要走到哪里去?”又說,“不要你走!”胡銀香的嗓音急切而又懇切,蠻橫的,卻又是心虛的。她還真是了解她,看出她已決定不再與她共處。她想掙脫,眼神刀片一般雪亮。胡銀香臉色煞白,仿佛哪里被切割到了,失了血,還很痛。用這樣一張丑陋的臉在她的眼前晃來晃去,胡銀香的整個世界都在晃來晃去?!八闶俏义e了,我錯了,我不該打你的,我不該打你的……”說了對不起,說了娘女之間哪有過不去的坎,說了很多求饒的話,可她還是一言不發(fā)。她放棄了掙扎,任由胡銀香攥著,手掌都被掐疼了。
胡銀香突然止住,喧鬧的世界停了擺。胡志薇覺得自己的身體是個管子,大管子,管子之外是無垠的空曠地帶,有風(fēng)從極遠(yuǎn)處來,隱隱約約潛流著突騰著,她等著那風(fēng)來。她聽風(fēng)越游越近,終于嗚嗚呼呼地灌了進(jìn)來,一股股地涮著她燈殼子一樣的空落落的身體。她覺得陣陣的涼與冷,那風(fēng)里仿佛帶了一層極細(xì)的沙似的,拖過去絲絲縷縷的疼痛,她想:這很不舒服。那風(fēng)繼而暴烈起來,啪啪地響,在她的腳下化作一頓震顫——胡銀香在打自己的耳光。
胡銀香邊打邊跳,一邊直愣愣地看著她。她覺得有些意外,轉(zhuǎn)而又覺得并不意外。胡銀香雙腿一軟,跪了下去,嘴里念念有詞。她筆直地挺立著,無聲無息,不動不移,像一尊靜穆的神?!巴郯 彼牭揭粋€類似嬰孩般的哭聲,只一聲,長長的,凌厲的,竭盡全力。胡銀香隨著這一聲哭喊后仰,一頭倒在了床上。胡銀香終于完全消停了。
四
起了霧,胡志薇只能看到周邊幾丈距離內(nèi)的東西。前面一個光頭男人在人行道上踏著一輛三輪車,每踏一步他的頭就會隨著肩背的下躬而往左右移動一下;一個綠衣男人和一個紅衣女人并排走在她的左手邊,紅衣女人一腳一腳全在臨時停車位的黃線上。綠衣男人左肩掛了個包,包帶過長,直懸下來,撞著他的膝蓋,他手里推著一輛老式載重自行車,車子半新不舊。紅衣女人燙了滿頭綿羊卷,后頸的肉褶子顯得松弛肥美,他們邊走邊聊。紅衣女人不時拿手指點(diǎn)著綠衣男人,拽一下斜挎小包的細(xì)帶子,便傾幾下頭,神情嚴(yán)峻??瓷先ト杏嗟木G衣男人側(cè)過耳去,恭恭敬敬的樣子,是在接長輩,也許是他母親的一場訓(xùn)誡嗎?人行道正對面走來一個戴著米色編織帽的老漢,一只手里提了兩個透明的小塑料袋,包子饅頭,一把蔥兩株菜,另外一只手的指縫里夾著一個郵政信封……每個人的心里都懷有各自不對外人言道的故事,但她意興闌珊。她感興趣的事向來很少。
她瞟了一眼右手邊,那邊有一些老房子臥在人行道底下,她看的并不是房子,而是太陽。太陽正吊在一幢兩層樓的人字屋頂上,白剌剌的,像個冷冰冰的大瓦數(shù)電燈泡,又像是顆陰森森的橫眼珠子?;腥缒侨樟璩咳c(diǎn)的遽然燈起。那時她躺在沙發(fā)上,用手擋住突來的燈光,一個高大的黑影子劈頭蓋臉地壓下來。是胡銀香,站得牢牢的,離她一米遠(yuǎn)——她躺著,她站著。這情景與幾個小時前如出一轍,不過站的人與躺的人換了個位置而已。
胡銀香頭發(fā)梳得溜光,在腦后盤了個髻,穿了條碎花裙子,底下一雙已買了一些日子總舍不得穿的黑色皮革涼鞋,提了個小包。她的語調(diào)平和:“要走也是我走。我眼睛見不得你走,那就還是我走吧。對的也是錯了,錯的也是錯了,今后,你好自為之啊?!彼行┿?,只覺得心里頭泛起微微的寒意。要挽留嗎?她想著。但她還是什么也沒說。她聽到胡銀香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輕輕的,怕是會驚動旁人似的。胡銀香像一陣風(fēng),溫柔的風(fēng)。
不知過了多久,她開始數(shù)天花板上蒙的那層塑料編織膜的條紋,數(shù)了很久,到底是紅條條多還是藍(lán)條條多,她到最后便糊涂了。她從沙發(fā)上坐了起來,臉朝下,光滑的水泥地板上突然多了個水印子,吧嗒吧嗒,水印子多了起來,有些沁到了彎彎扭扭的細(xì)窄的裂縫里去。后來水印子消失了,晨光照在她穿粉紅塑料拖鞋的腳趾上,斜拉出一個影子。那影子顯得她大腳趾出奇的大。
“紅門開,開紅門……”她走著想著念著?!皷|湖里頭死了一個伢子……東湖里頭死了一個伢子……”這聲音一直在她的耳邊繞著。
五
從濱江路的盡頭往右拐,走上弼時街的人行道,在弼時街的盡頭拐向左手邊。北正街到了,胡志薇到了她的目的地。頭上“家家樂連鎖超市”的招牌上,“樂”字掉了層紅皮,“樂”是白“樂”了。她覺得刺眼。好些天前她就跟店長說過,店長說往公司里反映,多少天了,還沒修改過來。店長是個屁,芝麻大的事都做不了主,“往公司里反映”這句話在他的嘴里都念融了念化了,反映之后呢,連個泡都冒不起來。公司自有公司的安排。但店長又不是個屁,他管著超市里這五六個女人。誰負(fù)責(zé)哪個柜臺,誰搬貨,誰搞衛(wèi)生,誰活兒輕誰活兒重,盤底錢貨出了岔子誰負(fù)責(zé),都由他說了算。女人們在他底下,哈巴狗似的,明白走運(yùn)背時得便宜認(rèn)栽都在他的一念間。她們把飯盒里帶的菜撥到他的碗里,把手搭在他的膀子上,說花邊事件,某個熟人偷情的慫與窘,隱晦的房中笑話,接連地打哈哈。她們是極其快樂的一群。她們與他嬉鬧,嗔笑著拍打著他,他去掐她們的脖子,她們啊啊地叫,他們摟作了一團(tuán),都是好玩的事。
有時店長冷不丁地往某個的大屁股上揍上一掌,不輕不重的,足夠讓旁人聽到,那個女人便笑,罵著,擠著眉眼說給另外的女人聽,炫耀自己所得到的一個賞賜似的,或者跑開幾步,回頭又沖他喊:“沒洗三朝吧你,沒名堂的!”那是想讓所有人都聽見……這些時刻,她們快意而又滿足。但另一些時刻,她們又會避開他,湊到一起,說他的不是,這些時刻的發(fā)生與她們遭遇到的真正不快緊密相連——她們中的誰受到了他的不公平對待。這群女人想用摸順一頭寵物皮毛的辦法來馴服這個男人,但她們從來都是不成功的,她們在他的掌中翻覆。他樂于此道。
她并不急著進(jìn)超市,在臺階上杵著,這一趟路程耗費(fèi)了她不少氣力,她要緩一緩。耳邊有只狗在叫。隔壁針紡店門口的籠子里,白狗的毛色有些發(fā)黃,團(tuán)身打著轉(zhuǎn),叫一聲就拿爪子刨一下鐵籠的底板。老板娘每天午間打水拖地,完了提起剩下的半桶水往鐵籠里猛地一倒,狗很知趣地提腳任水沖過來,在里邊打滑。前后換過幾個籠子,越換越結(jié)實(shí),狗只管在籠子里天復(fù)一天地團(tuán)身打轉(zhuǎn)刨地號叫。
有一回,店長跟那老板娘站在各自的店門口聊天,店長說這狗打生下來腳爪子都沒沾過地,只怕是前世作了什么樣的惡,這世變狗還要關(guān)一世。人畜一般同,人要快樂,狗也是要快活的,天天望著你的屁股,性饑渴。老板娘笑得嘎嘎的,你也天天望著,那你饑渴不?那天老板娘好像還有話要說,恰好有客人進(jìn)了她的店,她就不再說了。
胡志薇眼角的余光落在對面的那家銀行。銀行臨街的一邊,那一溜齊膝高的裝飾臺沿上盡是污跡,一道一道的。那上面曾經(jīng)有過一個乞丐,仰臥在臺板上面,嘴半張著,一條腿間或抖一下,腳踝帶動的抖動,腳掌在空中劃出一個隱秘的扇形來。也許他就是這樣驅(qū)趕蒼蠅的。三十六七度的氣候里,他袒著胸腹,身上披了件黑油油的棉袍,袍子的下半截已經(jīng)爛透了,像被犬牙咬過。他的雙腿很粗壯,飽滿堅(jiān)實(shí)得像兩個沙袋似的。那么他的臂膀同樣的粗壯,這是非常容易得出的道理??床怀瞿昙o(jì),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他沒有頭發(fā),好像連眉毛胡須都沒有,渾身沒有一根毛發(fā)一條皺紋,鐵塔一般醬黑膩亮的一個人。有一處是個例外,來去的行人都見過,他那雙腿之間凸起鼓囊囊的一團(tuán)白肉。原來他竟可以那樣的白。
那個乞丐似乎對錢沒什么興趣,他從不做出任何討要金錢的暗示,當(dāng)然也沒有人丟錢給他。他提一個黑乎乎的缺了口的籃子,籃子里有個碰了底子的搪瓷盆,半盆殘羹剩菜,油湯油水從盆底籃底往下滴溜著,每當(dāng)一個油印鞏固形成后,他便往后移出一個空位,那一道道漬痕儼然計時器,他這樣數(shù)落著他的人生,并不期待意外和驚奇,直到那個孩子的出現(xiàn)。那孩子跛了一條腿,眼睛驚悚般地瞪著,他的眼睛是有問題的,比常人要大得多。他的身體發(fā)育也出現(xiàn)了問題,十幾歲了,身高不及一個同齡女學(xué)生的肩膀。他的家就在銀行后面舊政府大院的一個宿舍樓里,老房子,是租居的。他沒有上學(xué),也很少出門,被人見到時,總是由父親或者母親緊拉著手走,好像沒了他們,他就不會走路似的。他們永遠(yuǎn)匆匆忙忙,不會與任何人有眼神的交集。那天孩子獨(dú)自一人走了出來,走到了乞丐的面前,乞丐還在睡著,時不時地抖一下腿。他站了許久,看了許久,那個人睜開了眼睛,他們對視著。孩子沒有說話,慢慢地伸出手,指著他的胯襠,他先不解,轉(zhuǎn)而微笑,最后他們發(fā)出了同謀般的竊笑。
孩子的母親突然現(xiàn)了身,驚恐地把他從那個乞丐的身邊拉開。他不肯,掏母親的口袋,掏出一塊錢來。他不是把錢丟過去,而是伸直了手臂,眼巴巴地看著那個人,綠色的紙票子在他的手指間不停地顫。他的母親開始罵他,他劃拉著跛腿抵抗她的拖拽。這些她都看在眼里,那時超市來了貨,她拿著筆和夾板筆記冊站在貨車邊做核對記錄,女人們站在車邊接下裝滿這樣那樣貨品的大紙箱子,罵罵咧咧哼哼哈哈地往平底拖車上碼,然后拉著那車往超市的倉庫去,她們在她的身邊佝僂蟻行。她往那邊看了又看,店長叫她,她也不應(yīng)。她見證了那個跛腿孩子獨(dú)自出門冒險的全過程。那孩子第二天晚上死了。
六
“志志啊,你來了啊,到哪里做客去了嘍?你這客就做得遠(yuǎn)啦——”胡志薇聽到了尖聲尖氣的招呼聲。一張精瘦的山羊臉出現(xiàn)在她的前面,那是負(fù)責(zé)塑料制品區(qū)一個被人叫做三三的半老女人,吧嗒吧嗒地朝她走過來。她不理她,她慣常不理人?!爸局尽边@個稱呼是這群女人給她取的,她們把這兩個字發(fā)音為“止志”,她們故意的。這鎮(zhèn)上,“止志”跟“乳房”“吃奶”一個意思。女人們從見面的第二天就開始長短嘴地說她,她的打扮、她的姿態(tài),以及碼貨時一個細(xì)微的動作。她說:“莫講了莫講了,我不想聽!”
有天下晚班的當(dāng)口,有人拍著手跺著腳辱罵她、詛咒她,說到她的祖宗十八代,她回過去一個大嘴巴子。邊上的幾個推推搡搡,明是拉架,暗是加奸。她的胸脯被抓出了幾滴血。店長過來,叫散了她們,把她給留了下來。他安慰她,說都是這樣欺生的,他會關(guān)照她。她做出很感激的樣子。他捉起她的一只手,她那手背上被她們粗厚的黑指甲劃出了幾道殷紅的印子,他說真作孽啊。
他的臉變得非常嚴(yán)肅,五官漸漸聚攏,他的眼神里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險峻。他像一頭獅子,視線死死地投向她的那件掛了線的白色雪紡衫的上半部分,那里峰巒驟起。然而他在她的面前過于矮小了,因此他像獅子的部分便太少了。她心底一聲輕笑,指著胸前那兩個細(xì)細(xì)的血印子給他看,無辜地說:“出血了?!睅讉€紅褐色的小點(diǎn)兒微微地顫抖著,在她顫抖的峰巒之上。他的手突然攥緊了她的手。她猛地拉了他一把,頭往他的方向靠過去,她的力大得令他驚駭。他幾乎被拉得一個趔趄,明明是她想靠著他的胸膛,可她的頭把他撞疼了,不是一點(diǎn)點(diǎn)疼。她像一堵倒塌的墻,生生向他砸過去。“啊,我想嘔,我腦殼暈,她們打了我的頭……”她干嘔著,他把她給推開了。他怕她吐到他身上。
他送她回家,舉止像個正人君子。她在道謝后目送他,他朝她回了一次頭,他那微駝的背、叉開雙腿走路的樣子,都讓她覺得他已十分老了,因?yàn)槔隙屗乃魉鶠轱@得十分好笑。
他在她負(fù)責(zé)的區(qū)間停留,在她碼貨時摸過一次她的腰,站在她身邊說話,用肘尖蹭一蹭她的胸。后來他叫她到倉庫去做貨品的清點(diǎn),他站在她的身后,用他自以為的雄偉去抵觸她的臀,他做旋轉(zhuǎn)的動作,是間斷的順時針的,之后他把手搭在她的盆骨上。他叫出聲了,似是呼氣,又似是喘氣,像是牲畜所發(fā)出的。她突然一轉(zhuǎn)身,跟他說貨的事,他的動作他的聲音都被她無視了。他支吾著,她一本正經(jīng)地談下去,他有了一種頹然的表情,他在迅速地萎縮,縮成一個泥制的丸。離開倉庫時她對他懷有同情心,他的弱,他所筑的神廟,他的拱頂?shù)拇菘堇嗟氐顾?。她又覺得很好笑,差點(diǎn)笑出聲來。
她冷淡地越過了山羊臉,去往她日常的那塊工作區(qū)間,迎面遇上了他。他問:“沒什么事吧?手機(jī)打不通。”她說沒事。他說那就好,銷掉你的兩天假。他沒說要扣工資,更沒說要開除她,在她的意料之中。
女人們交頭接耳,神態(tài)緊張,其中一個喊出一聲:“她憑什么只銷假——都沒請過假……我們誰還像過她這樣?”她們開始包圍那個男人,如一小股激昂的洪流。她們沖著蹲在遠(yuǎn)處一個角落里佯裝擺貨的山羊臉喊:“三三,你早看不慣,你現(xiàn)在這個時候怎么不過來?”沒有中間路線,她們必須團(tuán)結(jié)起來。上帝讓女人生來就是辯論家,怨恨憤怒使她們不顧一切,她們才是王者。唯一的男人面紅耳赤唾沫橫飛,已經(jīng)壓制不住了。
七
胡志薇看著眼前激動的一群人,她又一次看到了那個午后。那時胡銀香離家出走剛滿一個月。三個女鄰居結(jié)伙走進(jìn)她的家,質(zhì)問她,胡銀香去哪了,她說不知道。她很奇怪,這些人從前跟她和胡銀香連泛泛之交都稱不上——無非是跟胡銀香短短地聊過幾句天、借過一把剪刀,她們不在胡銀香擺的攤上買水果,胡銀香摳得很,從不輕易讓人得她的便宜——她們竟然前來討伐她。從胡銀香消失兩天之后開始,最初是指指戳戳,后來叫住她問她話,直到找上門來。她說:“關(guān)你們什么事?操什么空閑心?”整條巷子的人都來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們?nèi)氯轮?,她的耳郭邊仿佛有萬千的搗槌在杵。她不示弱?!八懔耍龥]有心的,喊不醒的!”有人嘆惜道。
她就這樣離開了家。沿著十字街往前走,穿過東門口,在一個拐角看到墻上貼的一張褪了色的墨字小廣告,有房出租。九樓,四白落地,極優(yōu)惠的價錢。有人夸她有眼光,前面許多人得知這樣的高層小區(qū)里還有新房子搞廉價出租,都懷疑是房子晦氣不干凈,其實(shí)這房子是一個老女人的。那老女人七十多歲,這小區(qū)是把她的兩間平頭瓦屋拆了才建起來的。開發(fā)商補(bǔ)了她一套房子和幾十萬塊錢。她兒女都不在本地,她就指靠著那筆補(bǔ)償款來養(yǎng)老,新房子的裝修由誰出資,方案在幾個子女之間轉(zhuǎn)了一圈,最終也沒能定下來,干脆隨便收拾出來放租,倒也省了心。她帶了她的那幾十萬往她最小的一個女兒那里去了。這老女人不是個正經(jīng)人,男人死得早,一個人拖了四個孩子,自己又吃不得苦,從遮遮掩掩到大大方方地偷漢子,兒女叫完這個爸又叫那個爸,天知道她有多少個孩子爸。說的人神秘而又得意地笑著。這是大家都喜聞樂見的趣事。又說這老女人走了一世的狗屎運(yùn),沒經(jīng)一點(diǎn)風(fēng)雨,老了揣那么大一筆錢,出去了多少年從不回來看她,在外從不說自己還有個娘的兒女都爭著孝敬她。錢是大爺,人是二爺,說的人的感慨倒是很真誠。胡志薇聽他說話,就像坐公交時聽車上音箱里放出的歌,似入耳又似未入耳。說話的這個人是樓下的鄰居,也是那偷漢子的老女人從前的老鄰居,突然走了進(jìn)來,真一個不速之客。他只來了這么一回,再沒來過。她不是個好聽眾。
超市里女人們的聲音驟雨一般,胡志薇想起她離家的那個時候,外頭正下著大雨,她沒有傘,雨聲在巷道里轟隆轟隆的,她這輩子沒見過這么大的雨。胡銀香走后的那一個月里,她每個夜晚躺在沙發(fā)上,眼睜睜地看著窗戶口,看著光從那里拉起又從那里撤下去,夜的凝滯止息,使她無法思考。等到太陽一高,她推著水果攤子出門,進(jìn)貨銷貨,收錢找零,該吃的吃該喝的喝,晚上七點(diǎn)進(jìn)了門就不出門,接著看著窗戶口的天光滅了又明。她認(rèn)為道理在她這邊,她的生活本就該這樣繼續(xù)下去,可是他們討伐她時的那聲嘆息嘭地一下把她給打敗了。
“不要講了吧,我不在這里住了!”胡志薇的聲音不高也不低,四下瞬間安靜了下來。“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超市音響里的那首老歌又唱了起來,那一板一眼穩(wěn)穩(wěn)妥妥的歌聲從來就沒斷過,只是人們常常會忽略它。她來的目的就是跟她們說她不干了,這自然是她們沒有想到的。挑頭的那個干瞪著她,山羊臉望了她一眼,又望了挑頭的那個一眼,眼珠子瑟瑟縮縮,最后那半截子眼光便落在了男人的身上。男人抿住了嘴,漲紅到脖子的油臉上有著一種被救贖般的表情——是她救了他。
八
她從超市出來,不緊不慢地走,穿過街道,走到了銀行的那線臺沿前。她看了一會兒,仿佛在研究那些深褐的油漬道子,然后就在臺沿的末尾一個尚未打上印記的位置坐了下來。她在手機(jī)上點(diǎn)下了“1”“1”“0”,她說:“喂,我要報案……”
霧還不散,她想。人行道邊的楓樹掉下一片葉子。樹上的葉子倒垂,不像夏日里該有的青翠濃密。葉子的那端是迷蒙的白色。兩天前的晚上,她下晚班,見到了這臺沿上的乞丐,他坐著,而不是躺著。跛腳的孩子站在他的身邊,那孩子伸出一只手,指著他。他抬起頭來,也伸出一個指頭,他們的指尖碰到了一起。乞丐起了身,沿著人行道往前走,孩子跟在他身后。她悄悄地跟著他們。她在還不知道為什么要跟著的情況下就跟了過去,當(dāng)時她也并沒有多少好奇心,好比見到別人打哈欠,自己也會打哈欠,是一種傳染。人生里總有這樣的時刻。他們走到人行道的盡頭,在路口又走上了另一條路,那條路臨江,夜時少有人走,何況天氣太熱了。他們沿著江邊的欄桿走著,在欄桿與灌木相交的地方折向東邊。他們一直走到了東湖。
他們很清楚該走哪條路,哪條路是不受打擾的。胡志薇小時候曾經(jīng)好幾次到過東湖,那時這個在六十年代人工挖掘出來的大湖還是國有漁業(yè)養(yǎng)殖場,湖間有交錯的小徑,沿路是高大的水杉。東湖是漁場,也是這個小城當(dāng)時唯一的休閑場所,不過城里的人都在忙著討生活,除了談戀愛的人或者無所事事者會去那里,東湖一直都是平靜的。她去時都是瞞著胡銀香,但十幾歲后她就不再去那里。漁場早被廢棄了,城鎮(zhèn)在變化,想要休閑已不止那一處,不必走那么遠(yuǎn)。胡銀香離開家的那個夏天,東湖被填了一半用做房地產(chǎn)開發(fā),留下的半塊水域新鋪了路,沿著那條新路往前走,路的另一邊是一條高高的堤壩,這樣便遠(yuǎn)離了繁華路段,走得再遠(yuǎn)些是丘陵和許多的樹,那里沒有人居住。
她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有很長的一段路她見不到他們,她不愿被他們察覺。路燈豎起,卻沒有送電。堤壩那兒,沿線的燈間隔很遠(yuǎn),偶然照過來,路途昏暗。起了風(fēng),并不涼爽,熱氣往她的裙子里鼓騰,她覺得她的涼鞋的鞋底太薄,快被腳下的水泥路面給烙化了。丘陵已不遠(yuǎn),耳邊的風(fēng)聲夾著浪聲。東湖的水在潽著岸。
沒有人往這里來。除了他們?nèi)齻€。乞丐與跛腳孩子停了下來,林子很密,樹冠尖上抹了一點(diǎn)堤上傳來的燈光,他們窩進(jìn)了丘陵地圈成的一個不規(guī)整的半月形里,光線昏黃。胡志薇也停了下來,停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不遠(yuǎn)不近。她看到那個乞丐脫下棉襖又拉掉了圍在腰間的那塊布片,他提起那個孩子的衣襟,把那件T 恤衫挽過他的頭,兜在了他的脖頸后面。他把那孩子的短褲脫到了鞋面。她吸了一口氣,她的嗓子里好像被什么給堵住了。密集的刺癢從她的小腿往她的膝蓋上飛快地爬,瞬間就攀上了她的大腿,她怔住了。
鐵塔般光溜溜的乞丐雙手抓著那孩子的肩膀,一下就把那孩子給帶離了地面,他像支著一個木偶人一樣,把那孩子舉到了與他的身高相等的位置,那孩子低低地叫喚了一聲:“哦——”是被攥疼了嗎?但他沒有掙扎。“這里,這里……”她聽到那尊鐵塔發(fā)出的聲音,迷糊的,囈語一般,也許不是“這里,這里……”但她只能這樣聽著。她看著那孩子在空中像一只跳球一樣一下一下地往那鐵塔彈去又彈開,兩具體尖的相撞,像老鼠一樣低吟,從粗大的喉嚨里破出的混沌而又沉悶的哼嘆……她的腳趾蜷縮了起來,藍(lán)色的閃電從膠漆一般濃稠的夜空里刺下來,準(zhǔn)確地冷靜地扎在她隱匿的山巔,深深包藏著的火與巖漿瞬間噴涌,風(fēng)暴與流沙呼嘯在她的耳邊,她不能呼吸,她的嘴張著,像一個溺水者。不,沉溺她的不是水,是電,是光,是千萬道電與光的聚合和奔流。沉重的巨鐘從隧道里奏出它的轟鳴:“嗵——嗵——嗵”。她的胸腔塞滿了不知名的氣體,那些氣體在巨鐘最后一次奏響中悄然渙釋。
九
電光消失了,四下闃然,她的身體像一個空無一物的房間。樹葉,風(fēng)聲,一波一波的浪……眼前的一切恍若隔著一塊玻璃屏幕,她回憶兒時,巷道里的幾個女孩藏身在路邊的樹間,脫了褲子,察看嫩芽一般的性別的標(biāo)記。她們試探著彼此,細(xì)聲地笑。她站在一艘鐵船的船舷,胡銀香在船艙里,她背對著艙門。船靠近了碼頭,一個年輕的男人踩著躉船上的一個纜繩樁看水,抬頭看到她,笑起來跟她說了一句話,她朝他笑著。船再開動時,那年輕的男人來到了她的身邊,邀她往他那邊走一點(diǎn),他讓她看水面,看那水面的漩渦兒里將要開出的花朵,她專心地看著。他的手經(jīng)過了她的頭頂、耳畔和脖頸,停留在她的胸口和胯間。她穿著花裙子。他戴著金絲眼鏡,奶油面皮斯文相。他按著她那塊突出的可愛的骨頭,她久久地看著水面的漩渦。他突然地出現(xiàn)又突然地消失,他們所在的地方離開艙門不到兩尺。他消失了,而她始終無法看到從水里開出的花朵。她走在放學(xué)的路口,風(fēng)很大,沿路商鋪頂上掉下一塊窗戶玻璃,在她面前摔個粉碎,她繼續(xù)往前走。一個花白頭發(fā)的老頭兒徑直向她走過來,在她的正對面,他的身子一低,撞著她的肩膀疾走,她感覺大腿被動物的爪子撓了一把,她被他撓了。她轉(zhuǎn)過身,大聲地罵,像巷道里的婦女一樣,她早就在她們的吵鬧里學(xué)會了許多罵人的話。
她在校門外的那條小路上遠(yuǎn)遠(yuǎn)見到了兩個長頭發(fā)卷邊褲的小青年,他們截住了一些人,她看到他們?nèi)ヌ湍切┤说囊露担米咚麄兊腻X,她沒有錢,往前走著,毫不擔(dān)心。他們看著她走過去,并沒有向她伸手。放學(xué)的校門口她又一次見到了其中的一個,他捏著她的衣領(lǐng),她隨著他的牽引來到了圍墻的背后。他把她按到了墻上,拉開了褲子的拉鏈,可他忽然地倉促了。他的臉皺成了一團(tuán),她看到了他鯰魚一樣的出口,潮濕的黏糊的沫汁滴滴答答。他垂著頭走了。第二天他把她帶到了東湖,他們在草叢里滾,他的俯沖讓他的小腿抽筋般地顫抖,結(jié)束之后他想站起來,踉踉蹌蹌地退了一步,就這么一步,他倒在了水里。他在水里撲騰,她呆呆地看,當(dāng)他把頭再一次從水里露出來時,他喊:“我會死的!我會死的!”她突然想起來什么,向他伸出手,他夠不著,她趴在岸邊,往后伸著她的腿。他拽住她的腳爬上坡岸,草扎著他的臉,他沒喘氣,死去了似的。他們站在黃昏的湖邊,她面朝著高大的樅樹,他在背后撞擊她,低低地咆哮著,他終于成熟了,而她絲毫沒有感到樂趣。她對他說:“沒有意思,一點(diǎn)意思都沒有?!彼谜郫B小刀比在她的脖子上,要她說有意思,很有意思。她不說。他的汗水從眉尖滑下來。他說有一天他一定要?dú)⒘怂?,不過他并沒有殺她,他突然不再找她,就這樣失蹤了。
她回想著說沒有意思的那天,又模糊地記起那些更加遙遠(yuǎn)的夜晚,胡銀香撫摸著她,一下一下地親吻著她,像只畜物嗅著她。她一動也不動。胡銀香以為她睡熟了。她看見她的養(yǎng)母全身都在抖抖索索,招搖得像片樹葉。她開始探尋自己的山洞,沿著那隱蔽了億萬年的荒涼通道向前。她的山洞里有一塊塊的壁畫,通道凹凸不平,她有點(diǎn)厭煩,回頭看胡銀香,不能理解那樣的招搖。而她的世界嘣的一聲響,恍若撕裂的錦斷開的弦。她被嚇到了,她的山洞深處原來還有一條懸空的細(xì)窄的橋,現(xiàn)在突然崩塌了。
終于她不再擔(dān)憂那座懸浮的橋,她的山洞在震動,浪潮一樣起伏著,她感覺很新奇。她化身為另一片招搖的葉子。夜是一根藤蔓,她看不到自己的根系。她們不是葉子,她與她只是托身于這黑色的無盡的虛空里。她的心往下沉著。
凡此種種,皆無樂趣。直到這一刻,妙不可言。然而,終究是太短暫了。胡志薇聽到那孩子在啊啊地叫,他在掙脫。他越動彈他的脖子就被卡得越緊,褐黃的光暈里,鎖著他脖子的那兩條胳膊在微微地震顫。她像被當(dāng)胸的一記重拳擊中,幾乎閉過氣去,腿腳無法支撐她的身體。她靠著樹,看著那孩子蹬著兩條細(xì)細(xì)的腿,她的眼前起了霧。那個孩子好像沒了骨頭,他的頭和四肢都是軟綿綿的。后來他倒在了地上,一直緊箍著他的那個人把手一松,他像個絨線娃娃一樣被拋下了。她下意識地抱緊了那棵樹,她的血管在彈跳,在眼眶,在太陽穴,在耳朵后面,快要迸出來了……
她覺得額角很痛,是她一直把頭抵在樹干上,抵得太久了。終于她站了起來,仿佛是經(jīng)歷了一場電擊,她的全身酸痛麻木。胸口那里仿佛被尖利的爪子掏去了一大塊,一團(tuán)重物牽著她腔壁的血管和筋膜從空出的那個地方沉甸甸地往下墜,生疼生疼的。那個乞丐早已經(jīng)離開,他從眼前走過去時,她覺得他是飄浮著的。她像個瘸子一樣走向了剛才他們所在的地方,那個孩子不見了。什么都沒有。冷氣順著她的指尖腳尖往她的那顆仿佛吊在胸腔外頭的心臟里竄,冷透了。她感到惡心。她跑了起來,她在發(fā)脹,手指脹得發(fā)麻,整個頭臉往四下拉扯著幾乎就要綻開了,好幾次她的膝蓋撞到了地面,但緊接著又飄了起來,她好像看到自己成了一只充滿了氣體的圓滾滾的球,她還能聽到訇訇的聲響,那是她的心,在她的整個身子之外吊著蕩著。她拖著這輕飄飄的身子進(jìn)了電梯,九樓房間的門口,她感到慶幸,她的包沒有丟。她用鑰匙順利打開了房門,發(fā)了好一陣抖。后來她似乎是睡著了,兩個相抵的指尖,像跳球一樣的孩子,他被搖晃著,他的頭掉過來又掉過去……殘破的碎片在她的腦海里盤旋。她清楚這并不是睡眠。她想起了胡銀香,竭力地從這個夜晚走進(jìn)另一些夜晚,而那些夜晚像寒冬里哈在玻璃窗上的那一口又一口白氣,尚未成形就散了。她的心跳一陣快一陣慢。
十
胡志薇從銀行的臺沿上起身,店長從街對面走過來,他說你回去吧。她搖了搖頭。他審視著她,說,你是有新地方去了?她說是的。他有些失落。她想跟他說店門上那個白色的“樂”字真不好看,又想已經(jīng)說過了。她想跟他說針紡店前的那只狗,又想,說了他能做些什么呢?狗是那個老板娘的,誰又做得了誰的主?她的想法方生方滅。那你就好走吧,他說。他又加重了語氣,以后別來我的超市了,不要再來找我。他不甘,有怨氣。她有些恥笑他,大尾巴狼一條,真不知道他憑什么。但她什么也沒說。110很快就要來了,他們很快就會知道,那個跛腳孩子不是溺死的,是被掐死的。她還會去見刑警,見孩子的父母,她要見的人還很多。她想等要見的都見完了,她應(yīng)該搬回小巷去。她是不知道怎么去尋胡銀香的,如果胡銀香有一天回來,她沒有走,她們就都不走了。她想告訴胡銀香什么是快樂,快樂不是胡銀香所經(jīng)歷的,她經(jīng)歷過了。她有一些東西可以教她。
她抬頭去看路邊的楓樹,白太陽變了顏色,有些發(fā)紅,霧淡了不少。她仿佛看到那藍(lán)紅條紋的塑料編織布,聽到編織布上面小爪子跑過來跑過去,灶臺上穿過兩只蟑螂,毛巾架子底下掛著一只長腳的大蜘蛛……她覺得自己如此新鮮而又完整。她想起胡銀香說的話,對的也是錯了,錯的也是錯的了。她想,什么是對的,什么又是錯的?有一些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有一些事必須要發(fā)生。一個節(jié),一個點(diǎn),一個拐彎,都在它們該在的時候。她的心怦怦地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