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圣華
那天快放學時,我悄聲對孬說我在車枉地抓了一只野兔。他不信。放學后,一出校門我就跑,孬追上來問我怎么抓到的?我不說話,徑直跑。孬一直隨我到家。我指著兔籠讓他看,孬驚呆了,那確實是一只野兔。
“我去車枉地采草藥,剛跨過地上水渠,就看見它在渠沿下趴著,我一把就按住它了?!?/p>
孬的眼里發(fā)出了光芒,“我回家取籃子,咱們?nèi)ボ囃鞯??!?/p>
那是四年級第一學期開學不久。放學時,午氣剛下去,太陽還高高的。
我和孬挎著籃子來到車枉地,地里并沒有別人。剛剛收過玉米,地還閑著,沒有犁起,亮亮堂堂,風來風去的。大多野菜野草開始變蔫,過不久就要種冬小麥了。
“就是在這里抓住的兔子?!蔽艺驹谇厣?,用腳指了指下面。
孬呆了半天,說:“這肯定是只傻兔子?!?/p>
“你可以在這里等另一只傻兔子來啊?!蔽倚χf。
“守株待兔!哈哈哈!”我們倆異口同聲地說。這是剛剛學的成語,還熱乎著。
我們沿著地上水渠拔野菜,這是當年最后一茬野菜了。很快籃子就滿了。把籃子往渠沿一放,我們倆四仰八叉躺在地里。
“很快就要冷了,你看天都高了?!必粲兴嫉卣f。
云彩并不多,棉花似的,被陽光一照,披了一層霞光,緩緩向南。
“把眼睛閉上,你會聽到蟲子爬動的聲音?!蔽议]上眼睛說。
真的聽到了馬梢子快速移動的聲音,有一只甚至爬到我的腳上,停了停,又迅速離去。突然,孬驚叫起來:“你看你看!”
我看見東北方向有一人,拄著雙拐,一蹦一蹦在往這邊移動,頭發(fā)長長的,隨風飄揚。在我倆認識的人當中,只有一個人這樣走路。
“老水!”我和孬興奮地叫道。
我們挎起籃子向他跑去。
“兩位兄弟!”老水老遠就看見了我倆,也高聲叫道。
老水不是我們村的,好像是二十多里外楊柳村的。他是個癱子,三十幾歲,平常只能拄著拐慢慢移動,想快也可以拄拐蹦著前行,那就是他的“跑”了。他把雙腿向前擺出去,重重落下,再迅速把雙拐揮向前面,這樣一下、一下,移動速度竟也不慢,只是動靜太大,也很累。從我記事起,他每年來我們村乞討一陣子,跟孩子們混得很熟。他的到來,讓我很興奮,因為他會講故事,我心里好多事要問他。
“兩位兄弟,在這里研究什么大事呢?”他和藹地說。
我倆趕上去,卸下他背上破破的背囊,抬著走。
“咋這么沉?里面還藏了好東西吧?”孬問。
“有!里面藏著我剛到手的一套‘三國’?!崩纤f。
太陽已經(jīng)在正西了,我們?nèi)艘宦氛f笑著,往村里走去。
一進村,老水不斷熱情地打招呼,嘴里響亮地叫著“大哥忙活呢”“叔叔硬朗著呢”。人們都熱情地回應著他。我知道,人們其實大都在敷衍他。他只不過是個乞丐。
不一會兒,老水身后就跟了一群孩子。經(jīng)過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股時,見有大馬車停在那里,老水高興地說:“我就下榻在這里。”他指揮我和孬把他的鋪蓋卷放在馬車底下,這里晚上可以避露水。然后他挪到孬家的山墻下,一屁股坐在那里,喊道:“癱子到家了!”抬頭望見街對面郭蛤蟆家的屋頂,木蟬正在迎風飛轉,歡快地叫著。我不屑地哼了一聲。
“蛤蟆家的木蟬是誰做的?”老水問道。
“他爸唄,還會有誰?!蔽宜崴岬鼗卮稹?/p>
這時,孬媽端出一碗水給老水,他一飲而盡,大聲表示感謝。
我一直蹲在他旁邊守著,好奇地看著他,希望他多說話。他說話時嘴不能張大,好像被人捏住了嘴角,吐字也不圓潤。我覺得好玩兒,時不時模仿一下。
我看他不斷地捶打腿,就說:“老水,我家有一套按摩腿的方法,我告訴你?!崩纤吲d地點點頭。
我在他的腿上指點起來,老水認真地照著按摩。一會兒工夫,他額頭上竟冒了汗。
“好像感覺松快了。唉!我這腿,就是我的命。”
天漸漸暗了,各戶紛紛把剪刀、菜刀、鐮刀之類的拿來給老水。老水自詡是磨刀大將。大家來取刀時,會帶個窩窩頭、咸菜什么的,或一碗粥,家里吃什么就送老水什么。
“大嫂,看來日子不錯啊?!惫蝮〉膵屗蛠砹藘砂巡说?,老水夸了一句。
“哪有什么不錯?。 备蝮尭吲d地說。
“兩把菜刀,必有肉吃?!崩纤隙ǖ卣f。
正說笑著,黑黑壯壯的郭蛤蟆走來。他比我大兩歲,連續(xù)兩次留級,結果就與我一個班了。他左手拿著一塊白饃,右手握著一根大蔥,指縫里還夾著一根豬腸子,正吧唧吧唧起勁地嚼著。
村里小孩都怵他。他見孩子們圍住老水,也想占一個好位置,就一屁股把我擠開。他把饃叼在嘴里,伸手又從懷里掏出一個大白饃,遞給老水。小孩們羨慕地看著。老水立刻擋回來:“哪里就送饃呢?給塊窩頭就行了。吃了白饃,別的就不好吃了。”蛤蟆不依不饒,非要給他。蛤蟆媽在旁邊看著,變顏變色。
老水一再推辭,蛤蟆媽訕訕地說:“收下吧,收下吧,都拿來了?!崩纤簿筒辉偻妻o。
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天已經(jīng)黑了。我得回家喂兔子了。
家里已經(jīng)點起了油燈,正準備吃晚飯,依然是地瓜面窩頭和玉米粥,就腌咸菜。我沒有什么胃口。我跟爸媽說老水來了。爸媽順著我的話頭說起老水的事情。
爸爸說那一年,老水家的棗熟了,他晚上守棗林,沒有扎窩棚,露天睡覺,腿被露水打了。先是全身疼,后來腿就不聽使喚了。
“不能治好嗎?”我問。
“除非有神仙?!卑职终f。
我裝模作樣做作業(yè),心里卻在琢磨老水的事。我仿佛看到了一大片棗樹林,紅棗累累,一個像我一樣大的少年睡在棗樹下。他就是老水嗎?后來又想起了自己數(shù)次沒有做成的木蟬,已經(jīng)有了一根合適的木條,還需要有一把很鋒利的刀來削成兩個錯落的平板,中間要鉆一個眼,工具很難找,不知道怎么辦;然后要有根鐵條,兩個以上的鐵片或銅錢……風一吹,木蟬飛轉,連狗都會好奇地看,羨煞伙伴們……蛤蟆,你的算什么,哼!猛然間我想到一件事:老水一個人在街上睡,該多孤單害怕啊,萬一有壞人呢。再說,那大車下也不干凈。我越想越不安,便悄悄出屋,取了掃帚,往外面走去;剛出大門,又返回,取了兔籠才走出家門。
老水剛剛磨完成堆的菜刀剪子,正緩緩向大車移動。我摸黑把大車底下掃了一遍,覺得不放心,又掃了一遍。老水默默站在旁邊,等我掃完,說:“華,謝謝你。我要是太干凈,我就活不下去了。我得湊合,才能活下去?!蔽也惶靼姿脑挕?/p>
“我把兔子放在這兒,跟你做個伴兒?!?/p>
老水笑著問:“你真舍得?”
“嘿嘿,我昨天剛剛給它洗了澡。它不咬人的?!蔽遗录依锎笕税l(fā)現(xiàn)我出來,趕緊回家了。
早上,孬照例叫上我一起去上學。我倆出門走到大車下看老水,車架上面罩了一塊透明的塑料布,他還蜷在里面呼哧呼哧睡著。我特意看了一眼他的腿,也看不出什么,只是發(fā)現(xiàn)他的腿很細。這時,聽蛤蟆媽在家嚷:“這啥時候是個頭?。≡膺@個罪,天天這樣?!比缓缶吐牭礁蝮”镒懔藙诺目蘼暋?/p>
學校在村子的西南角。我們家住在村子的東北角。先往南,下坡,幾十米就是老廟。老廟坐落在南大灣北岸,由此往西,上一個坡,再幾十米,就是學校。學校的南面是濃密的古梨林。
孬說:“告訴你一個秘密,老水的媽是后媽。”
“啥?”我心里一驚。
“我媽說,老水小時候媽媽就病死了,他爹又給他找了個后媽。上七年級的時候,家里就讓他退學了?!?/p>
我一時沒明白這事該怎么理解。
孬又說:“昨天看到郭蛤蟆在吃一種東西,吃得津津有味,再往下看,看到他挖鼻孔,往嘴里填,原來是在吃自己鼻屎?!蔽艺f:“惡心死我了,你又在瞎編蛤蟆的故事?!必柑於宓匕l(fā)毒誓。我說:“老天才不管你這破事?!?/p>
我和孬一路打鬧著,不知不覺來到了學校。
那天上午,算術課講的是“四則混合運算”應用題。蛤蟆照例遲到。
教算術的是郭浩老師,這是一堂比較難懂的課,也是我記憶當中特別專注的一堂課。郭老師講得非常投入,我眼睛緊盯著他,一句話也沒有落下,甚至能把他講的話全部復述下來。臨下課,郭老師囑咐道:“聽不懂一定要問啊,這節(jié)課的確很難?!蔽议L長地舒了一口氣,覺得眼睛好累。
老師剛離開,聽得有人高聲喊叫:“啊——”我一回頭,見是郭蛤蟆。他掐著腰,臉沉著,喘著粗氣,莫名其妙地瞪著大家,又用手咣咣咣地拍著課桌。同學們嚇得不敢說話,紛紛躲閃。
放學路上,孬說:“蛤蟆要瘋了,這堂課聽三年了,還是沒有聽懂。”我并沒理會,疾步往回走。急著去與老水廝混。
老水氣色不錯,正在與幾個老頭抽旱煙說話。我遲疑著是否走近,老水喊我:“華,你過來?!闭f著,就在面前的一堆鍋碗瓢盆菜刀等東西里,找出一件東西。是木蟬!那木蟬削得光滑、精巧,固定在一根一尺多長的木柄上,柄后墜了紅色的布條。
“看看!我做的!你拿著跑跑,看轉不轉?!崩纤疂M臉和藹地說。
我把書包遞給孬,擎著木蟬的柄,使勁往北跑。那木嬋轉得歡快,紅布條刷刷地往后垂放,煞是精神。我興奮地跑回來:“轉!轉得飛快!你手藝不錯??!”
“送給你的。”老水說。
我以為他是鬧著玩的,拿著木蟬不知所措。
“我去年就發(fā)現(xiàn)你在琢磨木蟬!”老水得意地說。
一旁的孬說:“對對對,他一直在折騰這事,沒折騰成。”
此時,我覺得老水是我最親的人,自己嘴笨得都沒有說句感謝的話。我暗下決心,等我長大學醫(yī)成功,一定要給老水治腿。
回到家,我立刻找了根木桿子,把木蟬安裝在桿子上端,可以360 度旋轉。我把木桿子固定在房山墻上方,走在街上一抬頭就可以看到。剛剛裝好,一陣風起,木蟬歡快地旋轉起來,屋檐上的麻雀和鴿子們聞聲飛起,直沖藍天。讓他們羨慕去吧!你有我也有,蛤蟆你還牛?
那天,家里蒸了一鍋白面饃,媽媽說是給小姑姑送米的饃饃,一個也不能少!特意叮囑不讓我和弟弟妹妹們動。小姑姑嫁到十里地外的簸箕劉家,一個月前生了個女兒。按風俗,娘家人要在滿月時去送米。通常,送米要提著一只籃子,籃子里滿滿地裝滿白面饃或油條或雞蛋。在缺吃少穿的歲月,這就是重禮。
第二天放學時郭老師宣布之前的考試成績。蛤蟆又考了0 分,被郭老師當著全班的面狠狠訓了一頓。蛤蟆磨磨蹭蹭上臺把卷子領了,看也不看,往桌上一推,雙手抱住了頭。
老師沉了一下說:“我們班只有一個滿分?!蔽伊⒖绦奶涌欤驗橹挥形覜]有領到卷子。
“華,你上來,舉著你的試卷,繞教室一圈?!崩蠋煷舐曊f。
我知道這是對我的獎賞,虛榮心大為滿足。我舉著那張紙,像在云中漫步,肆意享受著同學們的羨慕,卻故作害羞地低著頭。經(jīng)過蛤蟆桌旁時,我特意向他晃了一下試卷,昂頭走過。
“所有不及格的,明天早上提前一個小時來學校補課!”老師“啪”地一拍桌子,走出教室。
同學們吵吵嚷嚷走出教室。我也趕緊收拾書包準備走,身后蛤蟆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還能牛到天上去?!”我聽了,后脊梁發(fā)涼。趕緊拉了孬走人。
我們匆匆走到老廟,聽到有人咚咚地追上來,不用回頭也知道是他。
“站住!”蛤蟆惱怒地喊。我回頭見這廝眼睛通紅,滿臉殺氣,知道不好,扭頭想跑,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他竄過來,一把揪住我的衣領:“我早就看你不順眼!”我使勁掰他的手,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越揪越緊,我喘不過氣來,抬腳就踹他,并把手里的書包向他甩去。這廝躲也不躲,手一使勁,同時腿往我腿后一別,我頓然倒在地上,他用膝蓋壓住我,雙手鎖住我的雙手。我掙扎不得,大聲罵道:“郭蛤蟆,你家要死人了!”圍觀的學生越來越多,竟無一人敢站出來拉架。這個時辰,大人們還都在地里干活。我心想,孬啊孬,你這個膽小鬼,你去了哪里,也不幫我一把。
“你也敢有木蟬?你看看這南北街上,除了我誰還敢有木蟬?”蛤蟆一說話,臭氣熏人。我被壓在身下,簡直是奇恥大辱。
“蛤蟆!你就是個笨蛋!弱智!”我躺在地上哈哈大笑。郭蛤蟆甩手就打了我一個耳光,臉上頓時火辣辣的。我借機抽出右手,也打了他一巴掌,卻換來他左右開弓的連擊,我感覺鼻子出血了,嘴里不住地叫罵。
“住手!”我頭頂上一聲炸雷。蛤蟆也僵住了,露出了怯怯的神色。是老水來了,他用拐輕輕把蛤蟆推到一邊。我一骨碌爬起,撲向蛤蟆,被孬一把抱住。
我和孬陪著老水緩緩往回走,看著他拄著雙拐,一點兒一點兒挪步,明白剛才他是一蹦一蹦跳著過來救我的。老水說我和蛤蟆這事得想個解決辦法,他讓我動動腦子,最好找蛤蟆談一談。
那一夜我睡得不好,反復想蛤蟆的事,最終決定冒險一試。
半夜時,我悄悄爬起來,從已經(jīng)蓋好的籃子里拿了一個饃,塞進了書包。
第二天我起得早,并沒有等孬來叫,背上書包就走。出門先走到大車旁,見老水還在睡,就掀起塑料布,把饃塞到他的脖子旁。他被驚醒了,睜眼看是我:“華,你這是干啥?”
我說:“我家蒸了很多白饃,給你一個?!蔽蚁胨荒甑筋^也很少吃到白饃。
他使勁坐起來,說:“華,這怎么成,拿回去!”
我轉身跑了。我要在校門口截住蛤蟆。
在校門口,看到同班的同學都紛紛提前到校了,他們要補課。孬也來了。
“你怎么這么早?去叫你,撲了個空。”孬埋怨我。
“我要在這里等蛤蟆?!?/p>
“你要干啥?”孬驚奇地問。
這時蛤蟆遠遠地跑來,喘著粗氣。
“站??!”我走幾步迎上去。
蛤蟆嚇了一跳,這出乎他的意料。但很快就恢復了牛哄哄的架勢。他不屑地繼續(xù)往校門走。
“我知道你為啥每天遲到!”我低頭惡狠狠地說道。
他果然轉過身來:“你咋知道?”
“你拉不下屎來!”我肯定地說。
“你找我媽了?”
“你知道女孩子為啥不喜歡你?因為你口臭!”我大膽地說。
“你咋知道?”他一臉懵懂地問。
“我還知道你每天嘴里苦,老想喝水?!?/p>
“是??!是??!”他認真地說,“這是為啥呢?”
“你干的壞事太多了。你打一次架,你體內(nèi)的毒就會多一次?!蔽椅阌怪靡傻卣f。
蛤蟆眼睛直了:“我才不信你胡說八道!你又沒有辦法?!?/p>
“有辦法也不會告訴壞蛋?!?/p>
我在衣服上擦了擦滿手的汗,走進學校。
放學時,我與孬拿起書包就走。蛤蟆緊跟在身后??斓嚼蠌R了,蛤蟆忍不住說:“老華,你到底有沒有辦法?”
“你還動不動就牙疼,睡覺滿床滾?!蔽业ǖ卣f。
“是的!真是這樣。老華,你真有辦法?”蛤蟆已經(jīng)完全上道了。
從老廟往左拐,一眼看到坡上站著拄著雙拐的老水,他定定地往這邊望來。
“老水來接我們?。俊必暗?。
老水看到我們?nèi)齻€小子說著話,一路走來,很驚奇。
我明白,老水是怕昨天的戲重演。
回到家,媽和弟弟還沒有回來,妹妹卻哭紅了眼說:“哥哥,兔子死了?!?/p>
我決定把兔子埋在車枉地。老水與孬和蛤蟆,陪著我往車枉地走去。我是在地上水渠的沿下發(fā)現(xiàn)兔子的,但老水說,不能埋在這里,水來了一沖,就毀了。
“埋在這里吧。”他用柺指了指旁邊最近的田埂。蛤蟆幫忙挖開田埂,再往下挖了一個深坑,把兔子放進去,土培得與田埂一樣高,看上去沒有什么異常。這樣兔子可以長期住在這里。
那天晚上,我和蛤蟆在微風吹拂的古梨樹林里采摘了很多牽牛子。
“這叫黑丑。”我說。
“和我一樣。”蛤蟆說。
“所以治你的病?!蔽覀z都笑了。
“不能亂吃啊,這個有點兒毒。要炒了磨粉,每次吃一點?!?/p>
我們又挖了一棵大大的地黃,讓他當時就吃了。蛤蟆像吃生地瓜一樣大口咬,使勁嚼,一通呱唧,“沒想到還挺好吃。”
回來的路上,蛤蟆突然局促起來。
我詫異地望了他一眼:“你咋了?”
“老華,你能幫我講一下算術嗎?四則混合運算的應用大題我就是他媽的不會做?!彼谷徊缓靡馑嫉氐拖骂^。
“好!”我爽快地說。我知道我們倆之間的矛盾就這樣解決了。
月亮出來了,經(jīng)過大車時,我看見老水似已經(jīng)睡去。
第二天是星期天,不用去學校,我睡了個懶覺。
起來吃早飯時,蛤蟆來了。
“華,你真神,一大早我就拉屎了,拉了很多。”他歡天喜地,比比畫畫。
我頗為得意。他又壓低聲音道:“老水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我一下還轉不過彎來。
“我哪里知道啊,我找了,沒有找到。以前都是住十多天的?!备蝮∈卣f。
我趕忙拉著蛤蟆,跑到外面的馬車旁,見車下干干凈凈的,什么也沒有了。
我的眼淚一下溢出眼眶,覺得很傷心。老水,你怎么不辭而別?你太不夠朋友了。
傷心了一會兒,我抬頭望了望房頂?shù)哪鞠s,見木蟬垂頭喪氣、愛轉不轉的樣子。我突然若有所感:“走!去車枉地。”
我倆來到掩埋兔子的地方,果然見到些動靜:兔冢被人用什么工具捶打得更結實了??隙ㄊ抢纤謥磉^了。
回到家,一大早出去撿柴的爸爸回來了。
“華,看,有寶貝給你?!卑职謴拇箝T后取出一個布包。布已經(jīng)很舊很舊。
我打開一看,竟然是老水的那套《三國演義》。我不解地望著爸爸。
“一大早出門,老水讓我給你的?!?/p>
天啦!我心里想,老水可就這套書還算是財產(chǎn)。
第二年春天,車枉地種了大豆。我拉著孬和蛤蟆,特意去察看了兔冢,看上去似乎沒有被破壞,上面長滿了綠綠的草芽,異常茂盛?!斑@是什么草?長得好旺。”孬問道。
“菟絲子,這是兔子最喜歡的食物。”
八年后,我在三十里外的縣城讀高中。孬和蛤蟆都沒有考上縣中。
那是秋末的下午,放學后,我去街上買咸菜。那時每天窩頭就咸菜,沒有咸菜,窩頭無法下肚。其實,兜里也只有買咸菜的錢。
買完咸菜回校時,見校門西側聚著一群乞丐,忍不住多瞄了幾眼。突然有個乞丐喊:“華!是你嗎?”
我定睛一看,一個又老又瘦的乞丐,胡子拉碴地躺在一個殘破的平板車上,立起上半身,目光渾濁地盯著我。天哪!
“您是老水嗎?”我小心地問。
“華,是我老癱子啊!我算著你該上高中了,我都在這里等你好幾年了?!?/p>
我覺得心頭發(fā)熱,走過去握著他的手。他的雙手好涼好涼啊。
“您的柺呢?”我的眼里猛地盈滿了淚水。
“早不能用了,腿軟得站不住,只能躺在這破車上,兄弟們天天拉著我。”他拉著我的手,看樣子恨不得抱我一下。
“兄弟們,這就是我跟你們說的華,上高中了。在這個世上,我一個癱子一個要飯的,還曾經(jīng)有人真心對我好過,為我挨過打?!闭f著,老水淚流滿面。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老水,我們以后可以常見面了,又近了?!薄叭A,你要好好讀書,你可是我的念想?!蔽尹c了點頭。
“老水,你的腳冷不冷?”我問。
“冰冷冰冷的。天天睡不著覺。華,我估計活不了幾天了?!?/p>
“老水,別這么說。會好起來的。”我嘴里安慰他,心中卻感到不祥:筋骨已廢,陽氣衰微,老水命將不久。一陣涼風吹來,有木蟬飛轉的聲音。有只木蟬被細心地固定在車后面的擋板上,像車的螺旋槳。
老水用手抹了一把臉說:“華,見你一面,我就心滿意足了,說明我沒看錯人,沒有白等。以后可別來找我,一個高中生總來找一個要飯的癱子,讓人家看熱鬧,對你不好?!蔽艺f,這有什么關系。
第二天下午放了學,我拿了幾個窩頭出門找老水。那群乞丐已經(jīng)不在了。又找了幾個地方,見到了幾個乞丐,問起老水,他們都搖搖頭。后來多次尋找未果,從此竟再也沒有見到老水??磥砝纤侄阒伊?。
再后來,我離開縣城讀大學、考研、工作。蛤蟆去縣城開了個大飯館,孬辦了幾個養(yǎng)雞場。村里的土地已經(jīng)包產(chǎn)到戶,車枉地也被分給了幾十戶人家,田野被徹底修整,再也沒有兔冢的影子。我請蛤蟆和孬多次打聽,竟一直沒有老水的消息。這么一個癱了的叫花子,存在與消失,不會引起人們特別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