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仁斌

一

父親一生都沒有什么傳奇，生活半徑不會超過五十公里。這一點，和他的父親比起來，有很大的落差。父親的父親也就是我爺爺是個裁縫，不知道師從何家，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很年輕的時候就在當?shù)匦∮忻麣?。?jīng)他手做的衣服，尺寸不偏不倚，領口、肩寬、排扣這些關鍵地方，總是十分妥帖。四里八鄉(xiāng)，稍微講究一點的人家，都會事先備下布料，提前預約好時間，等著師傅上門量體裁衣。制作新衣服，對一個家庭來說可是件大事，從裁剪開始，做完每道工序，需要好幾天時間，做得多的，甚至要半月之久，這期間，主人不但要付工錢，還要好生款待。那時的裁縫著實是一個十分體面的工作，令人好生羨慕。按照今天的說法，就叫服裝設計師。

因為有這門手藝做敲門磚，爺爺很年輕的時候就開始走南闖北。其實，也不過就是在周邊的幾個縣份，比如富順、南溪、隆昌這些相鄰的地方，最遠的據(jù)說是屏山縣，那地方真是遠，據(jù)說從宜賓出發(fā)都要走三天時間，再往前就挨近云南地界。有一年，他在屏山待了很久，簡直有做不完的活路，說是去那邊的裁縫很少，很多富人家里積攢的布料都生霉了。這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直到第二年春天的時候，爺爺才從遙遠的屏山回來。也就是這一次屏山之行，爺爺帶回來一個年輕的女人，村里人都說，高師傅在屏山肯定是發(fā)了財?shù)?。這個女人后來就成了我的祖母，爺爺?shù)牡诙€老婆。幾年之后，爺爺又娶了第三個老婆。從一個一窮二白的小裁縫，發(fā)展到可以娶三個老婆，這種狀況在我們當?shù)厮闶窍喈攧钪镜牧?。不過，這些都是舊社會的事。后來我開始記事的時候，一些四鄰都還在講述當年我爺爺如何發(fā)家致富的傳奇故事，可惜我那時太小，很多情節(jié)都記不住。在他們看來，我爺爺在當?shù)睾孟襁€算個人物。

爺爺對我來說，一直是一個傳說，因為當我出生的時候，他早死了，埋在老家的土崗上，和他的爺爺挨著。爺爺死了之后，整個家也就垮掉了，曾經(jīng)衣食無憂的幾房老婆開始各奔東西。迫于生計，祖母帶著年幼的父親和姑姑改嫁到了一個叫沙子巖的地方，這個地方就是我的老家。在這里，父親度過了他的一生。其實很多人的一生都這樣，悄悄地來，悄悄地走，只有中間的部分，似乎和這塊土地有些關聯(lián)，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塊土地對你也越來越陌生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覺得父親只是一個農(nóng)民，一生平淡無奇，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越發(fā)地感覺到，父親身上居然有著某種傳奇的成分，這一點甚至不遜于他的父親。我猜測這應該和他的三個業(yè)余身份有關。

二

父親的第一個業(yè)余身份是會計。

需要說明的是，這個會計既不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專業(yè)性學科，也不是哪一個單位的財務人員，而是生產(chǎn)隊的會計。我們生產(chǎn)隊是一個很微小的社會單元，整個生產(chǎn)隊一共才二十來戶，一百多人，也是全村唯一地處巖區(qū)的生產(chǎn)隊，所以外界提到周安村八隊，往往都是稱其小地名——沙子巖。而我的父親，就是這里多年的會計，從十多歲開始，一直到他永遠地離開。

在沙子巖人的意識里，會計肯定不是什么官職，父親當上生產(chǎn)隊的會計，原因也十分簡單，那就是生產(chǎn)隊需要一個能寫會算而又比較公道的人。父親小時候是讀過書的，如果不是家庭的變故，他可以讀更多的書，甚至可能不會當農(nóng)民。在沙子巖，讀過高小的父親已經(jīng)算是有文化的人了，加之父親為人忠厚，周邊四鄰有困難也很愿意幫忙，所以大家一致推舉他當了這個會計。后來我才知道，生產(chǎn)隊的會計其實是一個很重要的崗位。那時候?qū)嵭械氖羌w出工，每天早上生產(chǎn)隊就有專門的人準時打鑼吆喝，把那些還在夢鄉(xiāng)里的人催促起來，按照生產(chǎn)隊的統(tǒng)一安排，各自趕到當天的勞動崗位，該挑糞的挑糞，該松土的松土，我們這些半大不小的娃娃，就被家長放在土邊上或者樹下的陰涼處，任由我們玩泥巴玩蟲子，而我的父親，在完成一天的勞動之后，還有一件必須的工作，那就是記下當天每個勞動力的出工情況，再把它換算成每個人應得的工分。嚴格地說，這是一件沒有什么難度的工作，但要的卻是一種實事求是和細致入微的態(tài)度。后來當我能看懂文字的時候，曾經(jīng)無意間翻看過當年父親記錄工分的冊子，透過那些發(fā)黃的紙張，我像是回到了那時生產(chǎn)隊的勞動場面，誰遲到了一個鐘、誰只出了半天工、誰多耙了幾塊田都記錄得清清楚楚。簡單的勞動記錄，反映出那個年代的生活困窘，也反映出那個年代人們的生活熱情。我在想，如果哪一天村里要建一座村史陳列館的話，這些資料還真是不可缺少的部分。

多年以后，我甚至有一種隱隱的感覺，生產(chǎn)隊會計這個角色幾乎關系著農(nóng)村社會的公平正義，由此我對父親開始崇敬起來。父親曾經(jīng)給我說過，他這個會計每年可以從村里領到好幾塊錢的補助，但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可以看得出人心。那時我還不能完全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只知道父親做事情格外認真，他所做的記錄工作是這個集體每個成員都關注的，來不得半點馬虎。那時候，父親手中掌握著生產(chǎn)隊最重要的兩份檔案，一份是全生產(chǎn)隊的戶籍人口花名冊，另一份是全生產(chǎn)隊的土地下放花名冊，對于這兩份檔案，父親簡直視若珍寶，小心地鎖在抽屜里，從來不允許我們翻看，只有需要查找核實的時候，才從抽屜里取出來。我和妹妹都認為父親真是小氣，長大了后，我們才知道錯怪了他。

由于是生產(chǎn)隊會計的緣故，父親時不時也會去公社和村里開個會，每次都會帶回來一些新鮮的消息，比如公社最近要動員組織春耕生產(chǎn)培訓啊、村里下周要開辦掃盲班啊、如何申請耕牛貸款啊等等。那時我們都盼望公社和村里多開一些會，因為每次開完會回來，生產(chǎn)隊都要再開一個社員大會，傳達一下會議精神，每家每戶至少要來一個代表，會議地點都是在相對集中的彭家院子，那里有一個寬大的院壩，容得下大家亂七八糟地坐成一團。當年農(nóng)村的院壩會，就是這個樣子，雖然顯得有些散打，卻也結合了實際。在我們這些小孩子看來，生產(chǎn)隊開會是一件十分喜慶的事情，我們當然并不會去關注開會的內(nèi)容，我們自然有我們自己的娛樂方式，生產(chǎn)隊的同齡小孩子聚集在一起，總是有說不完的話題，甚至是那些單調(diào)得可笑的游戲，也會成為我們一個下午的快樂。

父親十分懂得知足，他從來沒有抱怨過命運。作為生產(chǎn)隊幾十年的會計，后來也兼任生產(chǎn)隊長，這是他生命里唯一跟“干部”這個詞挨邊的事。其實父親也是一個積極上進的人，在我們家里，就有一套1966 年出版的《毛澤東選集》1-5 卷，每本書都用報紙重新包了封皮，扉頁上父親寫下了購書的地點和時間，并特意摘抄了一句語錄，落上自己的名字。后來父親入了黨，在我們那地也算是老黨員了，更重要的是，他始終在用自己的行動樹立口碑。直到多年以后，人們都還把他的事跡和品行掛在嘴邊。如果要說父親對我們的教育和影響，這一點也許是最為深遠的，我們這一輩人的世俗永遠都比不上他的無私。

三

父親的第二個業(yè)余身份是廚師。

父親雖然沒有機會從他的父親那里學得裁縫手藝，但我還是認為，父親自學成才的本領很可能得益于遺傳。在我的印象中，從我開始記事時起，家里如果多幾個客人，都是父親親自炒菜，而且從那時起，父親就已經(jīng)可以給人做廚了，十多二十桌的，從沒有含糊過。不過，父親做廚時還是有兩個助手協(xié)助，都是本生產(chǎn)隊上進的年輕人，他們時不時地還管父親叫老師。但我覺得他們實際上就是主廚和助手，沒有師徒關系，叫老師只是一種尊稱罷了。我知道，父親的廚藝都是自己摸索出來的，他哪里敢開門收徒啊。在我的印象中，父親也沒有以老師自居過。

沙子巖不僅在巖區(qū)，而且人口結構上也比較獨特。整個生產(chǎn)隊，丁姓人口占到絕大多數(shù)，如果以戶為單位，至少要占80%以上，就連為數(shù)不多的幾戶別姓人家，其實也和丁姓有著或遠或近的親戚關系。這樣的村莊結構其實就意味著整個村莊都是一家人，在這樣一個集體中，和諧就是它最主要的特征。幾十年來，村里還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鄰里間因為口角糾紛而大打出手的事情。當然，更沒有出現(xiàn)過作奸犯科一類的過激案例。這一點，一方面與它內(nèi)部牢固的家族屬性有著重要關系；另一方面，也與沙子巖人誠信本分的性格密不可分。沙子巖的地理位置很是特殊，與本村的其他村民小組隔著一道高不可攀的懸崖，土壤和生產(chǎn)習慣均不相同，交流起來既不方便，也存在一定的心理障礙，而與自己田地相鄰的，卻都是宜賓管轄的地界，雖然田挨田、土挨土，耕作習慣也基本一樣，但大家在行政管轄、心理歸屬上卻有著很大的差異。沙子巖人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始終保持一種低調(diào)謙卑的姿態(tài)。

在這樣的人文地理環(huán)境中，沙子巖的確需要一個自己的廚師。我猶記得，那時生產(chǎn)隊大凡有人家要辦紅白喜事，父親就會主動帶領幾個年輕人出面張羅，從備料到洗碗，都不需要主人過多地操心，有點像今天農(nóng)村的一條龍服務，只是那時大家根本就沒有市場化觀念，一切都是憑著彼此的信賴和鄰里間的友好。村子里辦事，時興的是“軟三天硬五頓”，也就是要從頭一天的晚上開始設宴，一直到正事第二天早飯之后，才算圓滿結束，那幾天，整個生產(chǎn)隊都十分熱鬧，跟過年似的。大凡這種情況，父親就會給我們定下一條家規(guī)，不得靠近廚房。他倒不是擔心我們偷學他的廚藝，而是怕我們貪吃了主人家剛起鍋的酥肉。我和妹妹自然是從不敢違反，不過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從廚房里飄出來的空氣的確是不一樣的，不僅有油炸的煙火氣息，甚至還有一種肥肉在鍋里爆炒時散發(fā)出的豬油味道。

作為廚師，父親的確有一些真本事。左鄰右舍最為贊賞的是他做的蒸菜，這也是農(nóng)村宴席的主菜，他做的蒸菜不僅順應時節(jié)、口感地道，關鍵是從來都不會浪費原料，主人說好了宴席的桌數(shù)，只要按照他開的單子去備料，總是不偏不倚、恰到好處。每當農(nóng)家院子里蒸籠裝滿，熊熊烈火開始猛舔鍋底的時候，我認為是鄉(xiāng)村宴席最為壯觀的時刻，一格一格的蒸籠，足足有兩米多高，像一座竹編的筒子，讓我們望塵莫及。隨著熱量的增加，蒸汽開始慢慢上升，從那些竹篾的縫隙里鉆出來，噴出耐人尋味的清香。在物質(zhì)并不寬裕的年代，鄉(xiāng)村里的宴席，是“大家動手圖歡喜”的生動說明，不僅做廚煮飯是這樣，就連必要的桌子板凳也是從各家借來的，主人家如果沒有人手，鄰居們順便就把桌子抬了過來，就像自己家辦事一樣，等到宴席結束，自家清點了桌子板凳，又搬了回去。這樣的樂趣，在高高在上的城里是斷然體會不到的。

奇怪的是，父親的廚藝盡管得到了鄉(xiāng)鄰的廣泛認同，但他卻從未到別處主過廚，連本村別的生產(chǎn)隊也沒有過。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父親對自己的廚藝還不夠自信，但可以肯定的是，正是他始終固守一隅，父親的廚藝才沒有聲名遠播。

四

父親的第三個業(yè)余身份是舞者。

父親所生活的年代，農(nóng)村的狀況遠沒有今天好。那時候的人們，整天想著的就是一件事，如何把莊稼做好，才能吃穿不愁，即便是有些閑暇工夫，也多是趁著趕場天，到街上賣一點自家的雞鴨或者時蔬，順便換回來一些生活的必需品。只有到過年的時候，人們才開始停下與農(nóng)事有關的活動，悠閑地點上一支煙，在房前屋后或者田間地頭轉上一圈，看看還有哪些地方需要整理一下，好迎接新年的到來。

最讓我們記憶猶新的，是新年里大人們舞龍燈的情形。我們生產(chǎn)隊很早就有自己的龍燈，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拿出來，這一點令周邊的生產(chǎn)隊羨慕不已。他們始終想不明白，為什么生活那么困難，還有心思置辦舞龍燈的裝備。父親是龍燈隊的成員之一，多數(shù)時候，他都負責大镲，兩面镲上都有一朵綢帶，分別纏繞在手指間，急促地一碰，就會發(fā)出洪亮的聲音，與音域?qū)拸V的銅鑼配合起來，喜慶的氛圍一下子便彌漫了整個天空。但我卻固執(zhí)地認為，舞龍才是龍燈的精髓，我們生產(chǎn)隊里的龍最開始是七節(jié)龍，后來增加成了九節(jié)龍，要把龍完全舞動起來，不僅每一個舞者要身強力壯，而且需要的場地也更寬大，那時除了生產(chǎn)隊的曬壩，就只有彭家院子了。在我的印象中，父親舞龍的次數(shù)并不多，不知道是因為他認為自己舞得不好，還是因為大镲這個角色更為重要無人可替。不管怎樣，我看到父親舞龍的時候，他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的模樣，仿佛渾身充滿了活力，舞到極致時，幾乎快與五彩的龍融為一體了，在大地之間激起一層一層光環(huán)。由此我開始明白，真正的舞者一定是對這片土地有著難以言說的情感。

不過這些都是以前的事了，現(xiàn)在春節(jié)的時候，已經(jīng)很難看到舞龍燈的場景，從外地趕回來的人們，更樂于聚在一起打麻將或者走親戚，例行公事地度過一段日子之后，又紛紛趕往自己務工的城市。當年生產(chǎn)隊那套舞龍的家什，也早已不知散落到哪里去了，當年舞龍的青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步履蹣跚，誰也不愿意和他們聊當年那些無趣的事。

一個村莊，其實就是一個社會。像沙子巖這樣的自然聚落很多，它所經(jīng)歷的發(fā)展歷程，其實就是中國鄉(xiāng)村發(fā)展進程中的一個縮影，從集體生產(chǎn)到包產(chǎn)到戶，從以農(nóng)為主到外出務工，從雞犬相聞到返鄉(xiāng)過年。我在想，一定有什么東西在支撐著它的前進。走在沙子巖村蜿蜒曲折的沙地上，穿過那些熟悉的叢林和田埂，這些幾乎幾十年都沒有過變化的泥土突然間給我一個啟示，沙子巖村人真正富足的，是他們的內(nèi)心有著屬于自己的精神世界。我突然意識到，像父親這樣的舞者，對于這個村莊有著多么重要的意義。盡管，他們的舞姿是那么笨拙和不堪。

父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整整二十年了，沙子巖這個偏遠的村落在地理結構上也并沒有任何改變，那些遠去的歲月漸漸成為歷史。村子里的人都說，我是最早從這個村莊里走出來的能夠識文斷字的人，他們的意思似乎我可以為這個村莊代言。但到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在過去幾十年的時間里，我居然沒有意識到這個村莊蘊含的力量，也更沒有意識到，父親的一生，居然和這個村莊已經(jīng)融為一體。

當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決定在這個夏天回沙子巖住上幾天，我需要在父親生活的這片土地上，好好地想一想自己的下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