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燕
我們彈性的預(yù)感不是正在應(yīng)驗——既然我們真的置身于半空中,痛苦地忍受著我們唯一的疾?。喝狈Ψ€(wěn)固的支撐。
——夏加爾
一
她不說話。她抱著胳膊肘坐在那里哭。
如果你不高興,那我不畫了。
后來,她在他懷里哭。明月。他不敢很大聲地喚她的名字。他還是想畫她。
卻看見她在他懷里越縮越小。
大喊大叫著坐起來,天光大白。剛才,他做夢了??赡莻€嗓音還在空闊的屋子里響著:
“世明要畫畫的,請把他找回來。”
劉加爾從床里邊摸到眼鏡架到鼻梁上,抓過柜子上的鐘表掃了眼,似乎是那個嗓音令他的腦殼痛得要開裂。鐘表旁邊站了只酒瓶子,望一眼,還望一眼,一下抓在了手里,瓶底的最后一滴酒進(jìn)了嘴里,總算穿好了衣服,暈暈乎乎地來到樓下。
近來老是做夢。他還夢見那個二流子了。呃,他夢見他在哪里又犯了小摸小偷的事。他有好幾年都沒見過這個兒子的面了。有時候,他有意去劉宇同住的那條街上走,父子倆卻從未正巧遇到過。他倒是把房子給了他,后來聽說那混賬小子竟然把那房子給賣了,他不曉得,如今劉宇同住在哪里,靠什么生存呢,賣房的錢算來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他都做什么用了呢。
那個嗓音像蛛絲,粘在墻壁上。記憶幫他拼湊出一個少年的形象。每當(dāng)那個孩子的形象突然從他的意念里跳出來,他的胸腔里先是溫暖地一陣跳蕩,緊接著,他的心臟像是浸在了冷水中,一陣陣戰(zhàn)栗。
他望著墻壁上張貼的畫,他的徒弟的水平早超過了老師的,老師本來就不擅長迎合市場,人家要什么,就給畫什么,來索畫的也分辨不出真假,而這些鄉(xiāng)下人,他鄙夷地切了一聲,只曉得說,牡丹艷不艷,這人真像個人啊。就占了這個便宜,得以在這爿地方靠他這個不離不棄的弟子蒙混著生存下去。
他藝術(shù)的魅力,只不過是一些家長迫切地帶著自己的小孩來向他學(xué)美術(shù),而這個,他也早沒興趣了。
下午的時光打發(fā)起來有點不容易,他的徒弟吳海侖不知去哪了,大致是給哪送畫去了。要不是這條街上的房租便宜,這間畫廊可能早就關(guān)閉了。吳海侖慫恿著買了臺裱畫機,可賺的錢老師一分沒見過,只見吳海侖一天忙得很。除了不把他賣出去,他允許那小子干任何事。
杯子里的茶水由深變淺,靜得很,窗臺上的花草突然沙沙而動,一只蚊蟲繞著他眼前飛旋一氣后驀然消失。他坐在沙發(fā)里打盹。他忽然想不起他的真名了。有多少年沒人喊過他的真名了。他還是小青年的時候,就有人叫他劉加爾了。那時他模仿夏加爾的一切。
看了一眼墻上的日歷,他的心微弱地跳動了一下。有很多年,沒人為他慶賀過生日了。他記起了多年前的這樣一個日子,他跟明月一起欣賞那幅名作時的場景,他記得自己輕靈得也要飛起來,手指握在她彈性的皮膚上時的觸覺,似乎還在。
以后,我每年都會為你過生日。她說。
他還記起帶走了他所有財產(chǎn)的妻子,那個女人啊,她熱衷于跟他吵架,你個神經(jīng)??!唔,他把這當(dāng)作對自己的贊美,她每天都要指著他贊美好幾遍。她發(fā)起火來,會把他的畫撕得一條條的,畫筆全部折斷,這不可怕,他怕的是,她的喉嚨能把屋頂掀翻,他怕鄰人都聽到他們在吵架。后來她帶了他所有的錢走了,而他也沒能跟所愛的女人在一起,離開她的兒子們,她做不到。他想起明月一遍遍哭泣的臉。
他去書架上翻找,發(fā)現(xiàn)好幾冊藏書找不到了。他懶得往墻上、柜子里瞄一眼,有可能他收藏的古畫也全不見了。
那些藏品是留給那個少年的。哦,如今,他已不再是個少年了。他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里望著那張臉,推推圓框的眼鏡,他望見自己有些滑稽。他用手指點著鏡子:
你不能死,也不能離開,你得看著他,腐爛或重生,你都得看著他。
不,不是。實際上,你呆在這里,另有目的。
他有點難過,回到沙發(fā)里,他很疲倦。他望了眼墻上的舞蹈者,突然很快樂,他笑出了聲。那個嗓音又起,很多記憶撲面而來。
他往門口不時望著。多少年來,他就這樣望著。
二
母親呆滯地立著,雙手緊抱著一件他不愿意穿在身上的外套,那神情就像是她已經(jīng)預(yù)見到,過了安檢,他就會溺水。
那是他跟母親的最后一面。
現(xiàn)在,母親歪歪斜斜地躺在被單中間,幾只管子擋住了她的半張臉,一只眼睛睜開著,另一只像是半閉著,但她不是朝他望著。她的身軀無知覺地平癱著。他將臉頰貼到母親臉上。
媽,你知道不,我曾希望你長得丑一些。
只要你高興,我變成豬都可以。她再也說不了這個。他嗚嗚地連聲叫著媽,直把病房外的人都惹哭了。
要不是母親突然中風(fēng),他不會回家的。中午,二哥給母親送來特制的稀飯時,也會給他帶午飯過來,但他更愿意去街上吃。大哥在鄉(xiāng)下開了家中藥材加工廠,幾乎分不開身。他還沒有時機跟他們好好說上點什么。而他們的父親,自從周世明到來后,公務(wù)突然繁忙起來,一整天都在單位上耗著,雖然他馬上就要退休了。
一股濕冷的情緒,已然像個讓人厭惡的熟人那樣黏在他身邊。
有時,親戚一下子會擁進(jìn)來很多個,有時,又清靜得讓他心里發(fā)空。幸好,小姨每天都會過來陪他一會兒。他渴望小姨能跟他講講母親,又擔(dān)心著,她會把什么都講出來。母親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家,他突然難過得難以自制。
他去外面吃飯時發(fā)現(xiàn),像許多地方一樣,金牛城不可避免地也發(fā)生了巨變,新建的城市,將一切都掩埋起來了。他望著車子揚起的灰塵立了半天。難以相信,在這個小城里,他曾經(jīng)度過了高中時代。也曾經(jīng),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差點在這里開啟了藝術(shù)之旅,如果一切按著母親為他打算的,如今有可能他會是一個藝術(shù)家吧。一陣?yán)滹L(fēng)吹得他抖顫。
這天查過房后,小姨帶著楊承東過來了。他趕緊出去找飯吃。
“世明啊,別再回南方去了,到我公司里來干吧。我們天生就是屬于北方的爺們,干嘛跑南方去變娘們?!睏畛袞|瞄了眼只顧要出去吃飯的世明,眼看著小姨說。世明上學(xué)時,楊承東還是個父親身邊的貼心“男仆”,那時周家大小事務(wù),楊承東主動操心到底。
“也再沒個人替換下世明,頭發(fā)都沒個空去理一下。”小姨伸手按壓他那頭雞窩似的鬈發(fā),其實也還不是很長,天生的發(fā)卷,若不打理就粘結(jié)成一塊一塊的,稍長一點又會顯得蓬亂。小姨總是忘了給他帶拖鞋過來了,一雙皮鞋被他早晚趿著已變了形。楊承東在說比去年賺得多的話,小姨問:
“要那么多錢,到底干什么用?!?/p>
“可我還做不到像世明視金錢為糞土那樣高的境界啊?!?/p>
他站著傻笑,在外邊他還能說出幾句話來,到了家中,他只是感覺自己的身體又肥腫了起來,嘴巴眼睛都像是肥大了幾圈。楊承東打了個電話,讓院長給母親找個護工,看著世明特意強調(diào)了兩遍:錢由我來付。世明往外走。
“今天有同事頂班,不急的。趕緊去買件大衣,這可不比在南方?!毙∫谈顺鰜?,手里攥著幾張錢硬往他懷里塞。給他推到地下去,倆人都不去撿。他跑了起來,沒有回頭,直跑到過道盡頭,從樓梯上跑了下去。
他的心臟試圖從一層包裹里跳蕩出來,為這番努力,它劇烈地跳動著。他想起那些跟楊承東一樣得過父親恩惠的人。很多親友都靠著父親在老家謀到了一時或永久的福利。如果他沒有跑到南方去,如今也生活得很好吧。當(dāng)年離開時,沒料到,如今會以一個失敗者的面目歸來。要不是母親突然病了,他不會回家的??墒?,除了母親,誰還會在意他回不回家呢。
就在這些日子里,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那么恨了——事實上,恨什么,這些年,他并不明了。也是忽然地發(fā)現(xiàn),他漂去遠(yuǎn)方,不是誰的逼迫,倒像是自己在逃避,可是,逃避什么,其實也并不明了。他搓了搓雙手,風(fēng)衣確實是太薄了。
十點鐘,早飯?zhí)恚顼堄痔?。醫(yī)院門口的幾家飯館已經(jīng)吃得要吐了,往遠(yuǎn)處走了走。他沒有去吃飯,沿著街道一直走,穿城而過的那條河上,飛掠著一些白色的大鳥,被它們吸引著,他來到河堤上,向西走了一陣,又往東走。不知母親要病到啥時候。他的世界,突然間像是被抽空了。
近處的河面上,枯著幾朵荷葉,遠(yuǎn)處,高高下下的建筑把影子倒垂在河面上,更遠(yuǎn)處的南山上,似籠著一層薄霧。公園里,銀杏葉一陣一陣飄,比他剛來那幾天,氣溫又降了幾度。天陰著,有可能會下雪??諝饫锶敲簾煹臍馕叮焓窒蛑罩凶チ艘话?。
小時候他們住在父親單位的宿舍里。冬天生爐子,弟兄仨住一個屋子,有一天早上,他從床上爬不起來了,不得不送到醫(yī)院去搶救,可他的兩個哥哥只是輕微地頭痛。那以后,父親見人就指著他說,腦子給煤煙打壞了,似乎是為了配合,那以后,他看上去真就有那么點傻了。
病房里這會兒談笑晏晏,那是他不能參與其中的一種和諧。轉(zhuǎn)而,又放松下來,這幾日來,他為母親揪緊著一顆心,同時,因為擔(dān)心受指責(zé)而緊張難安,此時正好可以稍稍地放松一下。小城是巨變了的,他沒有參與的許多事,都已發(fā)生了巨變。
那個巨大的廠房忽然入眼來,他立住腳,盯著自己的鞋子看了兩眼。
他先想到:小麥?zhǔn)悄欠N在棉布堆里因為自己穿了絲綢會覺得害臊不安的人,而兩個嫂嫂以及他那些女同學(xué),是會沾沾自喜的那種人。正是這個,才把小麥與他周圍的那些人區(qū)別開來。
從大嫂那里聽說,小麥如今在這個廠里工作,他不知自己是不是有意來這里尋小麥,反正已經(jīng)來了。門衛(wèi)告訴他,廠里沒效益,已經(jīng)放假,小麥在市里哪個手機店里賣手機。門衛(wèi)給了個電話號碼。
他迫切地?fù)芰顺鋈ァ?/p>
天忽然明亮了起來,太陽掙扎著露出臉來。
他沒有研究過人的潛意識,某種暗示會不會成真,總之,他曾經(jīng)挨近死亡很多次。不定期他會給送到小鎮(zhèn)的醫(yī)院去,他總能看見小麥,或者說,小麥見證了他的每次不幸經(jīng)歷。
在雙子鎮(zhèn)上小學(xué)的那一年,死神不遠(yuǎn)不近地就召喚過他三回。
離他父親單位不遠(yuǎn),是一片林地,他常呆在密林里,要么,去爬懸崖上方的樹,站在那棵最高的白楊樹上,他體驗到神奇的自由和舒暢,壓迫著他的重物,仿佛終于被擺脫在了地面。那是個夏天的正午,他太放松了,從樹上掉下來,墜入懸崖。
后來,他記得的是一些經(jīng)過母親復(fù)述的零亂片斷。每次出事,母親都說他命好,閻王把他的小命推了回來。但在小姨跟前,母親卻不這樣說。她們從不當(dāng)著他的面說,但他就是知道。
他又在醫(yī)院里了。腦殼破了,流了很多血。母親讓他休學(xué)半年。躺在醫(yī)院里的那半個月,又能天天看見小麥。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小麥說出這個來,他感覺好笑,就笑了起來,腦殼一陣抽痛。那幾乎是他得到過的唯一的祝福了。小麥每次都是跟著她媽媽林大夫來,小麥跟林大夫一點都不像,林大夫刻板、冷漠,頭發(fā)像是亂刀砍過,全身唯一修飾過的是眼神,露出刻意忍耐的熱情。小麥總是跳來跳去的,像只靈活的猴子,倒像他自己的母親,他越看越像,就又笑了起來,笑得口水都流了下來,腦袋破著,脖子僵硬,那番樣子必是又蠢又傻。
腦子又給摔壞了。父親為他總?cè)沁@么多麻煩而大發(fā)雷霆后,給人笑嘻嘻地說。
又一道判決:他沒任何指望了。闖禍太多了,他小小的身體里,常被這幾個字的負(fù)擔(dān)充滿。他沒特長沒優(yōu)點,哪一天若是不被指責(zé)不被恥笑,他的心臟會為難忐忑。
上了中學(xué),他企圖住到學(xué)校里去,引得那個家里又一番驚心動魄的爭吵。他把自己小心翼翼地藏好,免得惹事生非,免得受到責(zé)備和處罰。幾次來醫(yī)院療身體的傷,仿佛成了一種希望。小麥被指派著來給他送些日用品和水果,他猜想林大夫和母親會背著他說些什么,他盯著小麥的眼睛,小麥也盯著他看。
他的身體每受一次傷,留下的后遺癥不是肉體上的,卻總是精神上的。
大致是林大夫與母親交好,小麥自然是優(yōu)待他的。不然,她投向他的眼神,就不會那樣坦誠悲憫,也可能是他病中生的幻想,都是他身體的很多部位壞了的原故吧。
緊張起來,他就在紙上亂畫。畫了趕緊銷毀,他不知道自己畫了什么。總是引得周世達(dá)夸張地尖叫,天啊,就知道你的腦子就算沒壞也是扭曲的??纯矗嫷氖裁?!惡心,小心他會殺人的!周世達(dá)指給眾人看那畫,一個正在殺人的惡魔,一個女人的形體。因為那個女人的形體,他得到了一頓暴打,那是個夏天的黃昏,他給綁在院子里的一棵白楊樹上,父親的同事都不敢來勸解。他那在外人那里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父親,為了這么個不爭氣的小兒子而變得狠毒瘋狂。他至今都不能理解,為什么他被打,周世達(dá)和周世成會那么歡樂。
他想起那時候的小麥,看他的畫兒,忽然就有那么片刻的安靜。
跳來跳去的小麥,擋在記憶的出口。
他一眼認(rèn)出那是小麥,站在手機店門外,沖街道這面的他揚手。他感覺自己的心跳得很劇烈,就像從來沒跳動一樣。她長高不少,胖了些,話也少了,他突然有個發(fā)現(xiàn),胖人都話少,或者說,人胖了,就話少了。
他們站在街邊說話,眼神匆促地在對方臉上和路人之間跳來跳去。
“真不敢相信,還能活著見到你。多少年沒回來了?!?/p>
“十三年了吧?!彼敝钡赝?,感覺目光難以從她那里挪開。
有人大聲地叫喊,幾輛車駛過,揚起路面上的塵土。
她的眼睛有些老了,語氣也老得跟街坊一樣。“阿姨好些了嗎?要陪我媽過去看看呢,拖了這些日子了?!?/p>
他一直給小麥寫信,寫了什么他不記得了。一封發(fā)出去了,有些話已經(jīng)又堆積在腦際。他沒有考慮過,小麥大致也是沒有厭惡他的。他一直收到她的回信,她回什么,也忘了。
最后一次見,是在高考期間。志愿他填報的是藝術(shù)類。父親在大發(fā)雷霆之際,對他突然施予無限的熱心,動用他這一生不打算輕易給他的權(quán)力,結(jié)果是,他沒能上藝術(shù)院校。他至今都沒能明白:父親為什么非要那么做?他指給他的光明大道是:學(xué)醫(yī)。
他將眼睛用雙手蒙起來嚶嚶而泣,感覺一切崩塌下來。
“哭個鬼哦,你看,我都沒能進(jìn)考場?!?/p>
小麥生了場莫名其妙的病,在醫(yī)院里度過了三天,高考結(jié)束了,她的病也好了,他懷疑小麥?zhǔn)茄b的。
一陣?yán)滹L(fēng)掃過街上的行人,似乎加快了他們的步調(diào)。
“你幾時走呢。”
“我母親好一點時,”他愣住了,不能把話再說下去。
她要進(jìn)去賣手機了,約好有空了去她舅舅家找她,她上學(xué)時就住舅舅家。
就散了。街上擠擠挨挨全是手機店。人們的腦袋和心臟,極盡可能地往那個小小的屏幕里鉆。
他們之間隔著的,還有這十三年各自經(jīng)歷的生活。往回走,恨不得轉(zhuǎn)身再攔住她說話。他有如此強烈的渴望,要跟她說很多隱在身體里使得他肥胖的話,以及這些年他躲去南方的真實原因。
這樣,借著二哥來換他吃晚飯的當(dāng)兒,他又去找她。
小城里流淌著一條河,過去,他常在河邊漫無目的地行走,他感覺是這條河讓這個城市有了人的體溫。如今,河水淺了,河堤卻被沒必要地加固,甚至上方立了幾座看上去更沒什么必要的橋,都是為紀(jì)念某個名人而立。他站在那里,沖著河水吹了口氣。他對這個地方到底有無感情呢。惟有此刻迫切地想要見到小麥的心是真實的。他盡量不去想醫(yī)院里,母親安靜無知地睡在那里。偶爾的閃念,母親是幸運的,終于可以不用為很多事情苦惱了。頓然,他又非常難過。
是不是,連自己的母親,也曾經(jīng)希望過他死。
想想自己活過的人生,遭到的是無盡的嫌棄,那種被賜予的強烈暗示:
他是多余的,并且,腦子是壞了的,不如去死。
他就在那天長日久的被嫌棄里成長。他為自己一直活著而為難。
那片老城區(qū)幾乎面目全非,他有些辨不清方向了,但那條河流動的位置不會變,他曾經(jīng)就讀過的高中從這里搬走了,學(xué)校的位置,如今是一片商業(yè)區(qū),人們匆匆地來去,沒人認(rèn)得他,偶爾身邊閃過一張似曾熟悉的面孔,某個名字呼之欲出,然而,他壓抑著轉(zhuǎn)過臉,繼續(xù)往前走,他的心因為激動而還在熱烈地跳蕩,微微的熱淚已在眼眶。
他一下走到了小麥舅舅家的那個四合院門前。要是在不大的城里擁有這樣一個院子,他也不會想去別的地方。
四合院的門關(guān)著。周世明又往前走了一陣,拐進(jìn)一家超市,挑挑撿撿買了些水果才返回來站到門前敲門。
舅舅去找人打牌了,小麥一個人正在洗頭,將他讓進(jìn)她的房間,她又不知忙什么去了。
屋里很暖和,一個電暖器立在床邊上,散發(fā)著紅彤彤的熱量,一只白色的胸罩和一只長筒襪正在椅子上滴水,他的眼睛躲開去,屋子里堆滿了書,住在這樣一間屋子里的人賣手機?他兀自思索著笑了起來,順手將扣在桌子上的一本書翻起來看,那是一本《尤利西斯》,小麥看這樣的書讓他更為吃驚,他是沒有看進(jìn)去的,掉出一張卡片來,一行鋼筆字,他感覺在哪見過:
我從來沒感覺到過,一些事物會如此神奇,人會跟它們發(fā)生隱秘的共鳴。小麥呵,我感覺到自己,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不由自主過。
“你喝點茶吧,怪冷的?!毙←溑⒅活^濕發(fā)端著個盤子進(jìn)來了,一股冷氣趁機鉆了進(jìn)來。
手機響,她拿起看了眼,又向他斜看過來,他感覺她的眼睛忽然妖媚了,像有什么東西讓她那個人從內(nèi)里悄悄地融化。
“你不會一直這樣賣手機吧。”他的嗓音有點可憐巴巴的,他端著那茶猛喝了一口。
“不知道,邊賣邊看。”他感覺她很快樂,像是完全不理會自己只能賣手機的命運。但他能肯定,那不是因為與他久別重逢。
他時常會記得這雙眼睛,猛一下張得很大,一句讓人難堪的話會隨口而出。她的嗓音似乎被磨得圓而低沉,不像過去那樣尖銳細(xì)脆,歡快和調(diào)皮只隱在那雙眼睛里。她低頭的樣子讓他的心虛了那么一下。
“還是說說你吧。突然就收不到你的信了,真不知我們那時候都說些什么,寫那么長的信?!?/p>
要說無盡的話的感覺又在他的心中微微地上揚。在生命剛開始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走到貧乏困頓的地步,因為有她有意無意的旁顧,回憶起來時,似乎是她把他的生命帶往寬闊之境。人的精神往往很奇怪,總是靠那些看似虛無縹緲之事支撐。
“因為脆弱,我綻放著/支撐著自己病體中淡淡的光輝”
他一定給小麥寫過這樣的信。在背井離鄉(xiāng)的日子里,有些事物淡出他的生命和記憶,有些卻變得異常清晰。
“我參加了自學(xué)考試,為了找到一份可以生存的工作,拿到了兩個文憑?!?/p>
“哈,我也去考了。我純粹是為了打發(fā)時間,出了校門,才發(fā)現(xiàn)精力旺盛得不行?!毙ζ饋頃r,他感覺從她眼睛里望到了一直與他的精神發(fā)生著關(guān)聯(lián)的小麥?!澳憔烤棺鍪裁垂ぷ??”
“我在一個少兒培訓(xùn)機構(gòu)當(dāng)助教?!毙←溌犝f的是,他在一家公司里混得很好,是的,他對他的父兄們是那么說的。
順便他回顧了自己這些年的經(jīng)歷。他還不確定要不要全告訴小麥。最初,他在一個幼兒園里教孩子們畫畫(他很小的時候曾經(jīng)發(fā)過誓,這輩子再不會畫畫的)。沒有文憑和資格證之類的玩意兒,被辭;在餐館打工一年,他長得斯文秀氣,老板讓他站吧臺,隱性的屈辱作怪,他跑了;去工地,沒堅持夠一個月,苦力沒換到一分錢;在一家賓館當(dāng)保安三個月,經(jīng)一位經(jīng)理介紹去一家廣告公司,有了文憑,請辭;去一家小報當(dāng)記者,起初他干得很好,終因拉不來廣告被辭;又去另一家幼兒園,既教英語又教畫畫,沒有家長表示過質(zhì)疑,得以留了下來。他順便想起,要是周成達(dá)知道他干的這些事,準(zhǔn)會嘬尖了嗓子嘲笑:
“好啊,藝術(shù)家得經(jīng)歷豐富的生活嘛?!?/p>
他后悔在十一歲那年,沒有留在小城里學(xué)畫。他不知道怎么開口跟她說這個。
“我得走了,”幾次,他已站了起來,可說著又坐下去。
有一陣子,在地鐵上,他跟一個女孩子天天遇見,就熟了,后來交往了一陣子。
“現(xiàn)在呢。”小麥歡快地問。她的腿很長,很勻稱。她只是臉頰胖乎乎的。頭發(fā)干了,不怎么服帖地飛散著,她拿手指一下一下把它們壓貼到頭皮上。屋子里很熱,他脫了風(fēng)衣,她接過去放到方才掛胸罩襪子的椅子上。“去買件棉衣吧,這么冷了?!?/p>
注定會散了。那女孩比他小很多,他不想讓她認(rèn)識到真實的自己。同時確信被甩,自己將會承受不起。
酒會發(fā)出臭氣,而愛,是恥辱。
“該你了?!?/p>
“也沒什么可說,就是覺得吧,長長的一生,應(yīng)該跟所愛的人在一起?!?/p>
“喔。那么,誰是那個幸運的家伙呢?”
“你的故事還沒講完?!彼器锏臉幼?,令他記起他們的雙子鎮(zhèn)。
那女孩長得嬌小,說話像蚊子叫,手掌卻極為有力,打在他臉上,讓他有種踏實的錯覺。她的肉體也很有力,并且總是濕漉漉的,一激動就出汗。
“我小時候總挨打,你知道的,要不就是發(fā)生這樣那樣的意外,潛意識里,早被判了死刑?!?/p>
他岔開了話題。小麥伸手過來在他肩膀上拍拍。
他定定地看著她,她迎著這目光,但他感覺,她在哀求:
請別說出來。
他便又想到,愛,是可恥的。
三
活著似乎有了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因為有了自領(lǐng)的重任,仿佛他因此而獲得了這多年里從未獲得過的尊重。母親全靠他一個人日夜地看護。哥哥嫂嫂們偶爾會旋風(fēng)一樣掃進(jìn)來,又旋風(fēng)一般地掃出門而去。有幾次,他發(fā)現(xiàn)父親在門口向里張望。如果病房里還有其他人,父親才會走進(jìn)來。他會坐在妻子病床的對面,有時候,她的眼睛是睜著的,更多時候,她睡得像個嬰兒。他感覺父親因為他坐在母親身邊,他連那個病中的妻子都一并厭憎起來了,楊承東請來的護工他給辭退了,起初他擔(dān)心他們會把他罵一頓,幾天過去,都沒人問起這件事。逐漸地,他試探地繼續(xù)做一些自作主張的事,把病床調(diào)個方向,給床頭擺幾束鮮花。他給母親念手機上的笑話,將一些美景的圖片放大了正對著她的眼睛。相比他在外邊的苦熬,這些日子,陪著母親,簡直是在享福了。在陪伴母親生病的日子里,他竟又胖了幾斤,比初來時面色紅潤,那頭鬈毛的色澤似乎都加深了。
他不曉得在病房里陪著母親多少天了,很多親戚都已經(jīng)見過了,也見過了父親和哥哥的那些下屬和同事們。他沒有跟什么人交談過,除了聽小姨嘮叨。有時候,他甚至希望,母親就這樣一直病下去,而他也可以這樣一直不被責(zé)備地呆在病房里。
落了一場雪。分外的冷。他還沒有去為自己買一件棉衣。他討厭下雪天,討厭北方干烈刺骨的冷。這天一早,在護士來打點滴之前,他拔掉了母親身上所有的管子,用一只毯子將她裹起來,然后,他下到七樓去借了把輪椅,把母親從病床上抱起來,放進(jìn)輪椅,推著她在樓道里走了三個來回。下過雪的空氣清新冷冽,初升的朝陽也比平日刺眼。母親眼睛大張著,透著微微的驚恐,那雙眼睛,是藍(lán)色的,即使被太陽光映照,它依然閃著藍(lán)色的光芒。他不相信她看不見,不相信她心里如今什么也不想。
即使是在最艱辛的日子里,她也一直教會他對生活抱有美好期待和幻想。母親在一個半死不活的廠里的工作形同虛設(shè),那個年代,家家的日子都不怎么好過??扛赣H一個人微薄的收入養(yǎng)活一大家子,時常捉襟見肘。在飯桌上,父親總將自己碗里的雞蛋夾給對面的周世成或周世達(dá),周世明的心臟總會像一枚寒風(fēng)中的樹葉一樣戰(zhàn)栗。父親如果出差外地,那是他的假日。有一年夏天,在他的假期開始的一個早晨,母親突然帶他去了城里。
他第一次去城里。母親換了平時不常穿的裙子,她的眼睛很亮,他感覺她在極力地克制著,不讓一股讓人意外的東西從身體里奔流出來。
“你認(rèn)識不,那位劉老師?”
“算是吧?!彼杏X母親緊張極了。
“我要一直在他那里學(xué)畫畫嗎?”他想到去外地培訓(xùn)的父親很快就要回來了。
“他是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母親望著車窗外。
過了一會兒,母親拽著他的胳膊,讓他的眼睛對著她:“你只要好好學(xué)畫,你不要讓我為難。我為你爭取這個,一點都不容易?!蹦赣H閉上嘴和眼睛。又睜開來,沒再說什么。
拐過百貨大樓,母親沒有停下來。像她這樣的一個女人,應(yīng)該去逛百貨大樓。他看著走在前面的母親,一只小巧的鞋跟抬起,另一只悄悄落下去。他頭一次見她穿絲襪,襯得細(xì)長的腿分外好看,她應(yīng)該生活在城里。母親低著頭,熟門熟路地拐進(jìn)一條巷子,天色突然暗了下來。又突然地亮了,陽光從高樓的縫隙間照了進(jìn)來。很多家店鋪,太陽光又沒了,母親細(xì)長的腿在上樓。維修過的樓梯很舊了,他有些失望。樓上的房子又老又舊。一扇世上最丑的木門被母親推開了。
要到后來,他才會曉得,撲面而來的,那是顏料和紙張的氣味。那間房子里擺滿了“色彩”,頭一次,他被一種神奇的感覺擊中,說不出話來,沒有注意聽母親跟藝術(shù)家說了什么。
“是不是,像身體里發(fā)生了小小的地震。”出來后,母親追著他問,又說,“他就是這么問我的,那些,色彩?!?/p>
房子里的一樣樣,是在他后來的記憶里清晰起來的:肖像畫,一個個白色的眼睛突出的頭顱的塑像。紙筒。畫卷。他記起,劉老師騎在椅子上畫畫時會變個人。
“夏加爾第一次看見這個,覺得它們像是小小嬰兒的尸體?!眲⒗蠋熤钢还芄茴伭稀!八赣H第一次帶他去見培恩先生,他也是你這種心理?!敝苁烂飨雴枺闶窃趺粗赖?,從頭至尾,他一個字也沒說。
“他媽媽認(rèn)為自己的兒子一輩子也畫不了那樣的,就懇求夏加爾還是跟她回家算了,幸運的是,我和媽媽都認(rèn)為,你棒極了。”劉老師說這個時候看著他母親,周世明把發(fā)抖的母親與畫上的模特聯(lián)系起來。
那個假期,每隔四五天,母親就帶他去一趟城里。周世達(dá)和周世成曉得他是去補課,幸災(zāi)樂禍之余,偶爾對這個好學(xué)又聽話的弟弟,他們會拍拍他的腦袋表示憐憫。這樣的好處,他們?nèi)尳o他。
后來是他一個人去,拿著他躲起來在紙上的涂抹去見劉老師。
“我再為你起個名字。瞧你,”他伸出跟他的個頭一樣細(xì)長的食指刮他的鼻子,眼睛瞄著他的頭發(fā)。周世明第一次注意到這個人看他母親的眼神時就不喜歡他,但那些色彩和一種神奇的氣息吸引著他。
重點在于,他一直在大霧中一個人悄悄地走著,母親在旁愛莫能助地注視,一條把他可以引出迷漫大霧的小路就在他四周埋伏著,他不敢輕易舉步,而劉老師將他領(lǐng)到了那條路上,讓他感覺可以光明正大地在那條路上走。
周世明坐最早的班車去城里,黃昏時,劉老師會送他到車站,先給他買瓶汽水或一支雪糕,再看他坐上同一輛班車回到鎮(zhèn)上去。中午他們?nèi)ブ袑W(xué)的食堂吃飯,那些人的眼睛高高下下一氣后總會慢慢張得老大,然后彼此神神秘秘地對望一陣。周世明厭惡被觀察,厭惡他們對望的神情,但他從沒說出來。
劉老師如果不作畫,就在地上快速地走來走去,一邊抓起案子上的一只杯子呷一口。他總是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周世明身后,令周世明猛一下驚跳而起。
一個下雨的早晨,他背著母親做好的早飯和午飯,他和劉老師兩個人的。母親歡天喜地地忙碌著,她和劉老師會在世明那里打問彼此。
劉老師在這天清早就把自己喝醉了。他的嗓音高高地飄著。
“我把它完成了,看看吧。”
周世明站在那里,看著那個男人橫臥在一把躺椅上,沒戴眼鏡的眼睛,像兩條縫合后的傷疤,他的皮膚白得讓周世明感覺不那么舒服,長長的鬈發(fā)傘蓋一樣倒垂下來,周世明不由也歪了脖子。墻上貼著一幅剛完成的畫,像零件一樣七卸八拆的三個人,昨天,劉老師問他,起什么名。在看懂那是三個跳舞的人之后,周世明說,快樂。
“小伙子,過來,到這來?!彼牟弊右幌聫囊巫由鲜栈厝チ耍侵患?xì)長的手臂向著小男孩可憐巴巴地伸著。
周世明有一天聽見他在悄聲嘀咕:“世明,還明世呢,狗屁?!?/p>
周世明想到自己的父親因為憎惡而從不喊他的名字,但他確知,劉老師的憎惡跟他父親的憎惡是不一樣的。
“有沒有想過,夏加爾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并不比你如意到哪去,可他的藝術(shù),總是有很多夢幻般的快樂,為什么?”
“你有什么理由不快樂?”
周世明試探地往前一步一步地走。他的鼻子像狗一樣翕動著,他的胸腔也如此。劉老師若再多說一些,他就會哭出來。像是他身體里有一個個被他費勁堵上了的洞眼,而這個男人正在把它們一一地捅開。可真要他講出來,那洞眼里究竟是什么令他不開心,他又會說不明白的。
他的胖手指捏住了男人的一根手指試圖把他拉起來,好讓他清醒地繼續(xù)說下去。
劉老師起來了。周世明感覺自己小小的胸膛前,埋著一張狗鼻子一樣濕兮兮的臉,忽然,周世明就在那個臭烘烘的懷抱里了,他聽見一個渾濁含混像是在哭的聲嗓。
周世明突然就跑,直跑到外面的雨地里,男人的雙唇似乎還貼在臉頰上,讓他惡心。
“我的孩子?!倍吇仨懼@個聲音,像一條陰冷濕滑的蛇纏繞著逃跑的少年。
他沒有被父親抱過的記憶。起初他沒有推拒,在那濕濕的唇貼過來之際,他身體里浮泛過一絲憐憫,是這不怎么分明的憐憫,令他忍耐了一瞬。
后來他回憶起,當(dāng)母親推門走進(jìn)去時,劉老師叫:“明月?!蹦莻€嗓音里像裹著粘濕的沉甸甸的重物,太重了,半天揚不起來。
像是給什么吸吞著,倆人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彼此跟前。他記得,母親看上去很緊張,她的面頰上有一層甜蜜的紅暈,但不是看著他時的那種甜蜜。
“得有個人引導(dǎo)他,他很自閉?!蹦赣H的聲音靠著空氣的幫忙慢慢地才揚了起來。他們像是給關(guān)在一個離他很近卻無法靠近的門里,他看得見他們,卻無法感受他們眼神里彼此揪扯著的東西。母親從來沒有那么弱小過,那么不由自主過。似乎照著她身體的光線若再強烈點,她一下就像玻璃般地碎了。
“我不知道怎樣令他變得快樂一點?!?/p>
她把所有的優(yōu)點都遺傳了他。同時,也把天生的脆弱賜給了他,仿佛那脆弱與優(yōu)點骨肉相連,不得不一起隨了來。
過道里的光線越來越明亮。他幾次欲將窗戶打開,將母親的頭伸出去,母親軟綿綿的,像個布袋子,極為沉重。
她沒有問,為什么不去劉老師那學(xué)畫了。她什么也沒問,眼神掠過他的頭頂,他感覺她像一只在波浪翻滾的河水中保持平靜的水鳥。那以后,她就一直那樣子。現(xiàn)在,她總算完全平靜下來了。
清早,過道里有那么一陣子清靜,值班大夫都去查房了,來探望病人的親屬也還沒有到來。他抱著他母親,像抱著個巨大的嬰兒,他擎著她無法支撐的腦袋,讓她努力往窗外望著。
“這是要干什么!你要死??!混賬!”這聲斷喝差點令他的手松開,母親的雙腳已觸向地面,他用雙臂夾住了毯子,她才沒有完全從他的懷抱里跌落。
一張氣急敗壞的臉,將他的神經(jīng)扯回到童年的習(xí)慣中,它們錯位地慌作一團。他只夠讓自己喘氣,只夠有力氣抗拒著自己的眼睛不被極度的驚恐掩閉上。
一時,整個醫(yī)院的人都聚在了一扇窗前。
腦子壞著呢。
一個惡魔正將一個瓶口打開。他只朝著這個聲音深深地遁進(jìn)去了。母親被人從他懷抱間接走,他被棄在那個窗下,惟獨少了在他的肉體上來一場暴力。他等了半晌。人緩慢地散了。
那些人簇?fù)碇赣H,他在給周世達(dá)打電話,讓他盡快趕來。母親生病的消息盡管在保密,但每天都有人來看望。父親和周世達(dá)其實是不耐煩的,一個曾經(jīng)美麗的妻子、母親,如今成了那副模樣,除了迫不得已的到來,究竟誰會真正在意那個可憐的女人。
周世明一階一階地下樓梯,十三樓,似乎有點高,他正好可以借著機械的回旋消解自己。
母親此刻會有人照顧的。他讓雙膝自由地下垂,慢慢地走下去。不耐煩等電梯的人也來走樓梯,那是些有力氣的人、焦急的人,匆匆擦過他的身體,跑了上去,沒人會注意他,他是個腦子壞了的人,是個連自己的母親也照顧不好的人,是個遭到詛咒和判決的人。
他不知道是晴天還是陰天,猛猛地吐氣,調(diào)整表情,走得有力氣。
手機店里沒幾個人,幾個姑娘圍在一起,輪換著擠一管護手箱涂抹著,小麥看見了他,咦了聲,馬上從柜臺里面走出來了。
“你得休息下,臉色太不好了?!毙←湴咽痔岚诺剿稚?,將絲巾圍好,又從他手里把包接過去。
“去哪兒。”
“雙子鎮(zhèn)?!彼麑⒆旖沁珠_,試圖沖她笑一下,大概很恐怖。小麥站住了。
“我看還是去給你買件棉衣吧?!蹦莻€疑問又來,莫非她真是一直在等他。
他徑直往前走。倆人走到車站,他立住了。一輛車身上刷著“畢加索畫室開班啦”的藝術(shù)字體慢吞吞地從他們面前搖過。
“一中離這遠(yuǎn)吧?”他記起了一中的食堂,工作室,藝術(shù)家的工作室。趁著吃飯的時候,他到處走了走,但百貨大樓不見了,那片區(qū)域,是一些新事物。
小麥切了聲,說道:“到那就幾步路,怎么不早說,費得著上車站來?!?/p>
他低頭看自己的鞋子,連日來,給他一直穿著,都有點變形了?!澳阋フ艺l?!毙←溦惺纸谐鲎廛?,他的臉頰慢慢地變得濕乎乎的,一條小蛇似乎從往昔歲月里纏上來,他由著它的蛇信子舔著他的心臟。一輛大巴要開動了,他拉了小麥跳上去。
“你到底要去哪?”
“雙子鎮(zhèn)?!彼幱粲舻卣f。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有給小麥講過劉老師,講過他的逃跑。
沿途經(jīng)過大哥的中藥材加工廠,本想下去看看,可是他才闖了禍。
“你不會還要改變路線吧?”
“你去問司機,沿途都要去哪些地方,聽著有意思的,咱們下去看看?!彼闪搜坌←?。
“還真把自己當(dāng)南方人了!這地方哪一處你不熟?”他不喜歡這樣子的小麥。他閉著眼睛想。
小麥,我很困,很困。他想把頭靠在小麥肩膀上睡一會兒。
“我最不想回的就是家了,都快逼瘋我了?!毙←湶淮_定他真的要去雙子鎮(zhèn)。
“逼你結(jié)婚?愛了就嫁嘛?!睈?,是恥辱。小麥會不會說,真可笑。
“只要我爸活著,我就不能嫁給他?!毙←満鋈粐?yán)肅起來。他感覺心臟在弱弱地漏氣。小麥勾著腦袋在說。
“哦。他是個怪獸嗎?”一陣冰水在心里攪騰。
“在我爸眼里,他比怪獸差遠(yuǎn)了?!毙←湹陌职质蔷?。
他在椅子里扭動了幾下,伸長脖子往車窗外看著,突然尖叫:“呀,這里啥時候建了個車站?!币粫r,整個車廂的人都扭過頭來看著他,連司機都扭過臉來:
“建起來都有七年了。咦,你不是周世明吧?嗨,你真是周世明。你這家伙,快坐到前面來?!?/p>
其實他早認(rèn)出了那是他初中的同學(xué),這會兒不得不起身往前去,站在旁邊跟他說了陣話。
再返回座位上時,小麥歪頭像是睡著了。
過了很久,他說:恭喜你。小麥沒說話。
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想知道那人是誰。小麥把這么多年花在一個不能嫁的人身上。
操。那個人為什么會隱藏得那么深。小麥為什么要把他隱藏起來,他成家了,抑或還有什么不可告人之處?
“母親沒人照顧,得馬上趕回去了?!钡搅穗p子鎮(zhèn),他沒下車,裝作看手機?!皩嵲诒福麄兌既ド习嗔??!?/p>
小麥愣了下說:“那好,你自己回吧,我正好回家去一趟?!?/p>
他極為熱情地跟小麥道別,看她下了大巴。她在車底下站了一會兒,背對著車門。他想他應(yīng)該走下車去。大巴車換了個司機,在雙子鎮(zhèn)上停了整整一個小時才返回城里。同學(xué)邀請他改天一聚,他嗯嗯啦啦敷衍。
周世明往后走,在最后一排坐下來。感覺這一天,在向著一個又一個深淵沉陷。
你腦子真壞了。大巴再次開動起來時,他對著窗玻璃說。
四
這幾天,父親大人每天都過來。這天,他跟周世明說:
“得把衣服帶過來了?!?/p>
他從來沒有那樣和顏悅色地跟他說過話,周世明內(nèi)心里猝然涌起一陣受寵若驚的驚喜,隨后才理解了父親指的是壽衣。
母親沒有一點要醒過來的樣子,連他都不抱什么希望了,她的面頰一天比一天消瘦,干癟蒼白,這幾天只靠著輸液的能量存活著,如果不是每天都看見,這張臉看上去會很嚇人,周世明發(fā)現(xiàn),她的頭發(fā)奇怪地變了色,鉛灰的色澤逐漸地加深,似乎只有他一個人發(fā)現(xiàn)這個,接近于黑又偏向于藍(lán),就像是他曾經(jīng)臨摹過的一片湖水,母親的眼睛里如今亦如那湖水,她看上去很累,也一定很厭煩他不停地擺弄她的脖子,他企圖讓她對著窗口,一片冬日的天空。他潛意識里,也是不希望母親這般模樣地繼續(xù)活下去吧。這樣想時,他有些煩躁,便從床上跳下來。
那陣子,大嫂馬麗倒是很負(fù)責(zé)地來照看婆婆,一來就打發(fā)世明趕緊回去睡覺,要么找個熟人同學(xué)去說說話吧。他便走了出來。
沿著河堤走了一陣,河面冷清清的,連只水鳥都沒飛過。悲傷亦如那冷水般陰冷,整個世界都是灰色的,想到母親,他仰天流淚。他朝著街上走,車來車往的又吵得很。曲里拐彎地行了很久,慢慢就走出汗來了,也不知走到哪里了。拐進(jìn)一條看上去老舊的巷子,道旁站著幾棵古樹,脖頸處皆掛了金色的牌子:金牛城重點保護樹木古槐,樹齡五百年。幸好人不用活那么久。一直朝里走,慢慢辨認(rèn)出來,他上學(xué)那會兒,這里叫上街里,如今卻叫育生巷。
周世明看見吳海侖抱了兩個卷軸走了出來,他們擦肩而過,打了個照面。周世明偏著脖子望了眼那門板上面的牌匾:加爾之遠(yuǎn)。
洋氣。周世明怔了下,已經(jīng)跨上了臺階。吳海侖發(fā)動了門外停的一輛車子,一邊探出車窗看了眼周世明的背影。吳海侖覺得有些眼熟,凡是與老師往來的人,他都要細(xì)加觀察,這家巷子里的字畫店,店里墻上那些懸掛的字畫,在他的意識里早就姓吳了。急煎煎的車子載著吳海侖惶急地往前去了。
一個男子穿著一件白領(lǐng)襯衫,一頭亂發(fā)遮住了半個額頭,鼻子尖尖地伸向上嘴唇,這是一幅臨摹作品,與夏加爾那幅自畫像不同的是,這幅畫上的青年,眼神多了幾分憂郁,鼻梁上架了幅圓框眼鏡。
再旁邊,是一幅《三個舞蹈者》。不,不是畢加索的那幅。畫框有些破舊了,色澤發(fā)暗。那是三個變形了的人,因為極度的快樂。
周世明想跑出去,似乎是劇烈的心跳令他不能挪步。他又去看那幅肖像畫。
要是換一幅方框的眼鏡,或許這張臉就不會顯得那么滑稽。突然,那畫上的眼神引得他不快。掠過滿墻的字畫,周世明看見了那個床一樣寬大的沙發(fā),沙發(fā)上坐著的人,令他再次想逃跑。
時間像是已腐爛掉了。劉加爾跟周世明呆望著對方。
周世明身體里泛起一股年深日久的猛烈情緒,他從來不曉得,這股情緒,會在暗地里發(fā)酵膨脹。這是個讓人無聊焦躁的午后。那起自孩童時代的、不知是惡憎還是怨恨的東西,一直滲透在他的血液里,猝然,它令他的血液一下變得黏稠。時間那塊橡皮,用它慣用伎倆的合力,也難以將一些事物抹干凈。
劉加爾顫巍巍從沙發(fā)里站了起來,修長的上身佝僂著,為了將周世明看得更仔細(xì)些,他將眼鏡拉離了鼻梁,起勁地眨動了幾下眼睛,眼鏡重又掉落到了鼻梁上。
“你是?世明?”
他這樣問過很多回了,每一次,都認(rèn)錯了人。
這一次,他感覺自己從一場十幾年的醉酒狀況里一下子醒轉(zhuǎn)過來了,他的腦子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清明過。
周世明面無表情地站著,像是忘了自己進(jìn)來是干什么來了。他看見劉老師渾身顫抖,面頰浮腫,兩只眼袋鼓得特別大,不知是不是光與影的緣故。太陽光從他背后照了進(jìn)來,他那雙鏡片后的眼睛在突然閃動過一陣亮光之后,又變得迷蒙、呆滯?!澳慊貋砹耍炕貋砹撕??;貋砹司秃??!彼鋈豢拷雷?,匆促地在上面翻找著,拉開一只抽屜,取出一只紙杯子來,關(guān)上抽屜,呆了下,又拉開了,顫抖的手指再一次伸進(jìn)去,頓了下,忽然停止了翻找,時間再次停頓了,又似乎一下逝去了很多個日月,劉老師緩緩地直起身來,他僵立著,風(fēng)不知從哪吹來,掠過他的背。
他絲毫不懷疑自己,常常產(chǎn)生幻覺。
厚厚的門簾遮住了外面的冷風(fēng)和陽光,大理石的地板上,投下窗口幾束植物的影子,簌簌地顫抖。被光束照亮的灰塵,上下飛旋。屋子里的死寂迫使那些字畫發(fā)出聲響。
周世明飛速地穿過育生巷,那棵老樹空空的枝丫在頭頂橫斜著,此前他從來沒意識到過,金牛城其實很小。
他仿佛看到了一個未老先衰的自己,那猝然間發(fā)呆迷蒙的眼神,那副模樣,似乎被某種沒法擺脫的厄運糾纏著,而他早就懶得自我拯救。多少天來,這是他在金牛城里見過的唯一一個困苦潦倒之人,與他那些闊佬似的親戚和父兄的同事們相比,這個人,幾乎像是活在另一個星球上。
他又想起,在金牛城里,這是唯一可以稱得上是藝術(shù)家的人。他在那個畫室里狂躁疾走,沖著畫布時他才像個正常人。他那渾身的臭氣,似乎一個藝術(shù)家的形象早就被推出了時間的渦流,周世明快速地走著,這一輩子,他都不愿意再記起那個雨天。
藝術(shù)家曉不曉得:當(dāng)年,他很成功地讓一個少年的命運拐入了一個死胡同。
手機在口袋里響了幾遍。他的長腿飛速地邁出去,天空忽然又霧蒙蒙的。十多分鐘后,他再次出現(xiàn)在那個手機店里。
“你本來知曉一切的,對不對!為什么要裝得什么也不知!”他想大聲地質(zhì)問小麥,多虛情假意的一張臉,哇哦,暗中看夠了他的笑話。他卻當(dāng)她是活在世上最后的希望。
他狂躁地疾走,不要去想,不要去想,關(guān)于真相,關(guān)于現(xiàn)實,狗屁玩意。
他們寫過的那些言詞灼灼的信,他們共同經(jīng)歷過的成長,不,小麥怎么可以只把他當(dāng)成好哥們,她有什么狗屁情人,那只不過是個假象,天啊,都是他太不會主動了。他身體里像有一堆堆柴火,也許是煤炭,一直在蘊蓄著能量,在噴出小小的火焰。憤怒讓他頓然生了一顆虎膽,他的意識里,渾渾然有一個大淖壩,他極想拖住某個人,陪著他一起墜沉。人們匆匆往一個他們樂意去的方向趕,往所愛的人的身邊趕。
手機店里空空的。
“柳小麥,嫁給我吧?!彼麤_過去,撲向她,他快哭了。
“你快起來,世明,瘋了嗎?你是不是在哪喝醉了,這是做什么,讓人看見了,哎呀,你快起來?!?/p>
“不,”他感覺自己在可憐巴巴地說下去,“我知道,你在等我主動說出來,我喜歡你,你也一定在等著我這樣說出來是吧?!蹦瞧讐卫锏乃瑢⑺拇竽X沖刷得發(fā)白、發(fā)空。他再也找不到一個詞。
“夠了,你居然還有心思開這種玩笑。”她在給他臺階下。
街上的人,街上的車,走得那樣不由自主。
他慢慢地想起柳所長的一張臉來,并把小麥愛著的那個人與竊賊強盜之類的一張面孔對應(yīng)起來。
一陣大風(fēng)吹來,將街上積攢了一天的灰塵、紙屑揚起,塑料紙無所顧忌,在大風(fēng)里飄來蕩去,像沒有重量的行為藝術(shù)家在表演。
手機鈴聲一直響。小麥接了個電話。猛轉(zhuǎn)身向著他。
母親去世的消息,經(jīng)過幾個輾轉(zhuǎn)的電話傳來時,他站在離母親病逝的醫(yī)院不到一千米的一條大街上。
瞬間,他先意識到的是,方才,他向小麥含義不明表演般的求婚,母親再也不會知曉了。稍后,他才真正將母親與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
五
喪事在鄉(xiāng)下舉行。
冬天的玄麻村像一件洗得完全沒有了色彩和重量的棉布衣裳,只是作為一件衣裳的形體,它還存在,山上光禿禿的,山腰里的莊稼地里空空蕩蕩,樹和草木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中藥材加工廠于冬天來臨時已關(guān)閉,巨大的廠房空置在山坡上,越加增重了這個村子的死寂。
留下來的人已無多,能出去的,都進(jìn)城了,或去往他鄉(xiāng)尋求好生活,周世成開的中藥材加工廠,將那些過度依戀故鄉(xiāng)的人或是出不去的人留在了村子里。這些人,都來喪事上幫忙了。
老屋多年沒人居住,倒還沒有破敗,先在各屋里生起了爐子,灑掃整頓,缺的沒的眾人自愿去借去取。幾個時辰后,帳篷桌椅都備齊全了,有人甚至把自家的被子廚具也帶過來了。惟有堂屋里沒有生火,母親的遺體停在那里。一家人終于又聚在一起了,這下,再沒有人可以找得著一個理由缺席。地上鋪了厚厚的麥草,他們挨個跪在上面守靈,守靈而外的事,自然有村里人去處理。
周世明不時站起來,跑到外面去幫人抬個爐子進(jìn)來 ,要么去周世成在廠房的辦公室里拿個插線板或電熱毯過來,他走進(jìn)那個辦公室兼宿舍的平房時吃了一驚,周世成把那弄得闊氣極了,沐浴間、棋牌室、茶室,最里邊一間房門上掛著塊牌子,走近了細(xì)看,竟然寫著:宣泄室。周世明仰著脖子站在那看了半天。
當(dāng)他在院子里穿梭跑動的時候,不時與父親撞在一起。周世明感覺父親憋著母親離世前的最后幾分鐘找不見他的怒火,他在期待著來一次清算,這種期待,多少年里都在積攢著,他再次被指派去廠里取一套茶具,跑上山梁,站在那條寬闊的公路上,大口喘氣,反正母親已死了,他環(huán)顧四周,那時候每年的假期,他們都在這里,可以去田野里撒野,他最像從牢籠里釋放出來的一只動物,一年中,只有在那些日子里,沒有負(fù)重地活過來。
也許,這是他最后一次回來了。但愿。誰知道呢。
從很遠(yuǎn)的另一個村子里請來的風(fēng)水先生,坐在閣房里喝了一個小時的茶,翻看了一本泛黃古舊的書,然后決定,要讓遺體存放八天才能入土為安。
所有人都呀了聲,說起還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做,但沒人敢讓風(fēng)水先生更改這個決定。
到了后半夜,堂屋里像個冰窖。開頭的幾天,院子里蒙著一股壓抑沉重的氣息,像是那冬天曠野的死寂蔓延滲透到了這里,逐漸地,隨著喪事儀式進(jìn)入既定的程序和更多親友聞訊不斷到來,舊院里,變得熱鬧起來,多年未見過的親屬熱烈地談話打趣,孩子們跑出跑進(jìn),甚而,這天午后,在場院的方向,竟然響起一陣炮竹的炸裂聲。沒人出去呵斥,也沒人表示吃驚。
到了第四天,變天了。狂風(fēng)將草屑、塵土從大門里吹卷進(jìn)來,將臨時搭建起來的帳篷吹鼓外卷,大門外和屋檐下掛著的紙幡,高高地飛揚,一條條紙帶斷裂,一下飄遠(yuǎn)了,飄進(jìn)荒野,門口立著的花圈倒撲于地,有人拿了根繩子索性給攬疊在一起,成了一堆,再看不出花圈的形狀?;▓@墻下,人們分坐幾處,圍著幾個火盆在煮茶喝,周世成不時拿出一條煙來,指使院子里一個最機靈的身影往各個屋子里去散發(fā),他穿了件軍大衣,嘴角叼著煙頭大聲地喊著院子里的某個人名,一邊往花園墻邊也丟過去一條,有人接了,一一散發(fā)給圍著烤火的人。堂屋里,幾個孩子跟馬麗爭奪著窗下的一塊地盤,他們響亮地笑鬧著。
“世明,你也過來暖和下吧。去把你大哥的棉衣穿上嘛?!?/p>
似乎只有馬麗注意到周世明仍穿著那件風(fēng)衣,她找了件周世成的棉衣,勸了周世明幾次,周世明都說他不冷。周世明擠過去往草鋪里摸了把。呀,原來跟火炕一樣熱。周世達(dá)早就往麥草里鋪上了電熱毯,他舒舒服服地躺在那,幾個孩子伸進(jìn)去的腿腳把他給撬了起來,他不得不站起來另尋地盤。有人在打牌,幾個女人圍著二嫂嚴(yán)蓉在說著村里某個傻女人的笑話。
到了午后,風(fēng)刮得越烈了,細(xì)碎的雪紛亂地飛起來,院子里又加了頂帳篷,暗昏昏的。臨門支了張小桌,另生一個爐子,專供吹響師傅用。只要有人從外面走進(jìn)來,他們就要閉著眼睛鼓起腮幫子吹一氣哀樂。煙煤的氣息直往周世明的胸腔里躥,他很納悶,這種氣味像是早滲進(jìn)了他的腦子,聞著,就已經(jīng)在他身體里腦子里起了化學(xué)反應(yīng)。門外的臺階,土路上,漸有薄雪飛旋著覆蓋,這加深的寒意,突然而降的細(xì)雪,以及那冷寒綿長的哀樂,頓然形成一張迷蒙陰慘的網(wǎng),某種煩亂的意緒卻因此而漸漸平息下來。
周世明將一只暖瓶拎到廂房里去,他沒發(fā)現(xiàn)父親的一幫同事何時進(jìn)來的,推開門的剎那,一股熱浪里卷著濃重的煤灰和香煙的氣味,令他的腿一時難以從門檻上跨進(jìn)去,他看見,父親的一只手蒙在眼睛上,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掏著,他的那些同事靜悄無語地望過來,周世明帶著一股冷風(fēng)終于跨進(jìn)去的時候,有人給他的父親遞上了一張面巾紙。有個年輕人沖他點點頭,周世明也點點頭,給桌子上的水杯一一續(xù)上水,有人詢問周世明在南方的事,像一下點開了一個開關(guān),他父親突然直起背,嗓子像硬領(lǐng)一樣豎起來,滔滔不絕地向那些周世明在醫(yī)院里見過的客人,細(xì)數(shù)眼前這個難以成器的小兒子的罪狀。
那個剛剛才喪妻的男人,不由自主地憤怒,卻是在暴露這個家里不該讓外人曉得的某些齷齪,而他竟然絲毫不覺。周世明站在房門那兒,陰沉地想到這個,他的眼睛低垂,嘴角不自然地向兩邊撇開,企圖微笑著,客人的大笑聲,父親激越的嗓音,院子里的喧嘩聲,漸成一股復(fù)雜的空茫之音。他明明是在訓(xùn)斥他那些下屬,周世明的嘴角一下咧開,猛有人將他往外推,他就借著那股力跨出了門檻。
“書記心情不好,你媽媽剛?cè)ナ溃灰旁谛纳?,趕快忙你的去吧?!蹦莻€推他出來的年輕人在周世明肩上拍了兩拍。
猝然間,他像是才真正意識到:母親去世了。躺在堂屋正中、那些紙簾香火后面的母親,再也不會有他一樣的生命氣息了。
帳篷暗昏昏地罩著,將人聲、香火、煙煤還有食物的氣味全兜收在其中。繞過那些攬綁在窗框上的花圈,進(jìn)了堂屋,尋到一塊位置,他坐了下去。院子里的人聲退后,隱沒在空蕩的村子里那巨大的死寂之中。
院子里的人,頓然聽到堂屋里一聲慟哭。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發(fā)出那一聲動物般的哀嚎的,他的雙膝與門檻發(fā)生猛烈撞擊,后來,他聽到一片由他帶出的明明暗暗的哭聲,響器師傅不得其意,猶猶豫豫著試吹了幾個音,然后齊聲吹奏出了一首流行歌曲。他感覺有人在拉扯他的手臂,在勸他別哭了,風(fēng)從門里吹進(jìn)來,吹在臉上,濕漉漉的刺痛,他分辨著那些事物,煤煙夾雜著香火、香煙草木燃燒的氣息,以及從廚房的方向飄來飯菜的氣味,冬天散發(fā)著鐵一樣氣味的空氣,一陣寂然之后,人們又開始在那里熱烈地談?wù)?,抽煙,打牌,孩子們跑進(jìn)跑出,嚴(yán)蓉在命令周少娟,周少娟在尖厲地反駁,馬麗的闊嗓門兒夾雜在幾個男人的笑聲里,離他很近,又很遠(yuǎn)。
仿佛憑空得了一個理由,一些顧慮、恐懼在他身體里奇跡般地消失了。他站起來,低頭穿過那些人影、氣息、門檻、臺階。
他走出院子,穿過一塊凍得硬邦邦的菜地,一直走到果園那里。一棵蘋果樹旁,有個小房子,他想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就到這個小房子里來。他躲在這里畫畫,但從來不敢把門從里面鎖上。他怕極了被周世成和周世達(dá)合起來揍,他們不屑待在這個小屋里,但也絕不允許他獨個兒擁有。他從窗臺上的塵土里摸到一把鑰匙,開了門上的鎖。一陣灰塵從門框上落下來,屋子里,還是他最后一次離開時的樣子。他的侄兒們,不會有在鄉(xiāng)下這樣一間低矮的屋子里待上幾天的興趣,村子里留下來的人,也從未好奇地取了窗臺上的鑰匙,打開這扇小門,進(jìn)到里面來瞧一眼。
墻壁上空蕩蕩的。昏冥的光線從后窗一塊玻璃上透進(jìn)來,窄窄的床鋪上,積滿了灰塵,他在上面躺下來,剛才哭過的眼睛腫脹難受,腦袋也似腫大,讓他倍感沉重。在這間屋子里,他畫過很多畫,村子里很多人家墻上都貼有他的畫兒。記起這個來,他竟覺得是一種恥辱,他看見那個半推半就年少的自己,竟然歡喜有人來搶他的畫。
被一陣喚聲驚醒。他看見周世成走進(jìn)來,在小桌子的抽屜里翻找著。他不知睡了多久,一時腦袋里迷迷蒙蒙,不知身處何處。他竟然做了幾個夢,一忽兒的工夫。小麥把那些畫貼在墻壁上,引得他身體里泛起一陣驚恐和惱怒。他要將這些說給小麥,很艱難。
“我記得有個手電筒放在這里的,你見過嗎?”
“沒有?!彼饣柃さ鼗卮鹆艘宦?,就在感覺艱難之際,他才真正醒了。坐了起來,小窗透進(jìn)來的光線,越發(fā)的暗。心里泛起一陣被遺棄的空落和荒蕪,他望向周世成,他是那么渴望周世成能坐下來,跟他安靜地說點什么。
“你就躲在這睡吧,一會兒又要挨罵了。怪說你呢嘛,一天盡由著自己的性子,那么多的人?!?/p>
周世成說完這個,關(guān)了抽屜,走出去了。他不記得周世成教訓(xùn)過他。哦,也許,他曾經(jīng)把他按在還沒建中藥材加工廠時的那截圍墻上揍得半死不活的,很多事,他忘了。而一些事,他刻意記著,小時候,他們弟兄三個在放學(xué)路上,偷摘了別人的麥穗,放在煤油燈上烤,他們的母親,那時廠里還景氣,母親天天上班,回來看見三張黑乎乎的小臉,又哭又笑。他記起,三個人擠在一張小床上,周世達(dá)總是先掉下去的那個,也總是先哭的那個。母親總是護著最小的,這也能讓周世達(dá)哭上半天。
周世明笑出了聲,繼續(xù)在床上躺了一會兒。黃昏繼續(xù)下沉,收縮,慢慢地縮成窗口一點點光亮,隨后,這個世界就只是一個意念的存在了:
在紙簾后,躺著他的母親。
“哎呀,這半天你在哪呢。我們晚飯都吃過了,趕緊去廚房找田師給你再做一碗吧?!敝苁烂髯哌M(jìn)院子,撞上正往外走的馬麗。連馬麗這半天也忘了周世明,她忽然住了口,眼睛直往周世明身后瞅著。
他們的父親走了進(jìn)來,走到院子正中,猛像一只斗雞,將周世明狠狠地批評一通,甚至帶著臟話和粗魯?shù)难栽~,滿院子的人一時愣住了,靜悄悄地看著周世明挨罵。周世明的哥嫂,連同他的侄子侄女們,也都早已習(xí)慣了看著或聽說那個越來越猥瑣、不成器、腦子曾經(jīng)給摔壞毒壞了的兒子、兄弟、叔叔被批判被痛斥,在這陣指責(zé)譏諷之際,他們各行其事,老半天過去,才有人上前勸慰,硬將他扯進(jìn)了堂屋,馬麗將周世明往廚房里推,周世明轉(zhuǎn)身出了院子。
干大事了嗎?看不出。你能干成啥?媽的,就別回來啊。
周世明在空蕩蕩的村子里走。斷章殘句,拉扯著他的大腦。
在一片巨浪似的混亂中,他感到慢慢地淹沒在了自己畫下的那片湖水中。他曾經(jīng)暗地里設(shè)法拯救自己,但無人可以助他。這個人世賜予他什么樣的面目,他都得設(shè)法泅渡。他要問母親一些事,求證一個個謊言。而母親,現(xiàn)在冰涼地躺在堂屋里??纱┲薏家律选㈤L發(fā)的母親,仍在他的意念中、回憶里,或者是剎那的恍惚中,她就在他身旁,有那么幾次,他甚至聽到她的喚聲:世明。沒有力氣,讓人突然變得單純明快起來的喚聲。她其實畫得非常好,工筆畫,她偷偷地畫,似乎是因為他們共同的這個愛好,讓她對這個小兒子多了比母愛更多的情誼。在黑夜里游蕩,他又回憶起,她不顧一切地送他去城里找劉老師學(xué)畫。公平點講,他是個認(rèn)認(rèn)真真在搞藝術(shù)的人,在南方,他也時常去那些畫廊里看,卻再沒見到過這樣純粹的人。他輕易就放棄了,為著些說不出口的理由,為著一些他自以為的迷惑。更要命的是,他母親都不知曉這個。
他記起,那個早晨,她像往常那樣,做好了早飯和午飯,裝在一只藍(lán)色的布包里。他在桌子前坐著,她催促了幾遍,忍著惱怒。再晚就錯過班車了。他突然抓起那些被稱作天才之作的玩意兒一頓瘋狂撕扯,一邊撕一邊啊啊尖叫。撕光了紙,他抓起畫夾朝著門外狠命地一扔,他當(dāng)然曉得,這一切皆來之不易,這種清晰的認(rèn)識激得他心里空洞,如同暴徒,雙腳跳起,幾管顏料在鞋底下如蟲子般脹破。
他沒有直接告訴她,他再也不想見到劉老師了,他討厭那個驕傲又神經(jīng)質(zhì)的藝術(shù)家。他第一眼看見那個家伙,就感覺像有某種不祥之物,散布在四周,與他相關(guān)的事物當(dāng)中。
她無聲無息地站在那里,藍(lán)色的布包垂在她的腳面。他一定是把她心里的什么東西給毀了,她才那么絕望困苦。
那年假期,父親被抽調(diào)去一個小城工作,她給另外兩個兒子說,你們的弟弟去補習(xí)功課了,有愿意的都可以去。
她像一只在波浪翻滾的河水中保持平靜的水鳥。他突然想到,是不是那時候,他母親其實是以為一切都已經(jīng)毀壞了的,她盡力在遮蓋東西。所以,這么多年,她任由他在外游蕩。他母親什么都不會對他講了。
不,如果她還活著,他什么也不會問,就算他還要繼續(xù)像一個謊言一樣,為難地存在于世。他什么也不問。沖著山梁他吼了一聲,四下里傳來回聲,清冽的風(fēng)吹得它們四處碰撞。
村子里的那個單身漢養(yǎng)的一只公雞,發(fā)出了一聲啼鳴,天似乎被喚得醒了過來。
第六天,天又晴了。這幾天里,仍有人不斷地從鄰村來,從鎮(zhèn)上、城里或是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來,帳篷又取掉一個,揭出了半邊天來,人聲、香火、煙煤終于找到了出口揮散出去了,響器師傅不吹奏時,坐在門口噴云吐霧,水壺里的水在面前蒸騰著,他們的面孔就顯得虛虛幻幻的。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們,都有點熬不住了,輪換著去各屋的炕上找個空當(dāng)休息,幾個侄子總算尋到了那個好地兒,溜到果園邊的那個小房子里去躲清閑。
除了每日里既定時刻進(jìn)行一陣表演似的嚎哭,越來越有了喜慶的氣氛,處處是歡聲笑語。在這些日子里,親戚鄰人都得了個理由不歸家,因為躺在玄麻村里的一具遺體而熱鬧地聚集在一起,盡情打牌談笑。
“你再不抓緊,劉宇同可要娶小麥了?!贝笊┩蝗桓┰谒吷衩氐卣f。
說來,劉宇同是個賊。他和小麥當(dāng)警察的爸爸常玩貓鼠游戲。
聽到這個名字,周世明的心豁然像開了個洞。但這幾天,他沒工夫為這個吃驚。
六
第八天。氣氛一下變得緊張起來,天不亮,眾人就被總理支使得到處亂轉(zhuǎn)。孝子們齊刷刷跪在堂屋的草鋪里,這是生者與死者在這人世里最后的相處和陪伴了。有個堂嬸早起就拿頭巾蒙了臉聳動著肩膀哭,周世明看見小姨在勸那個女人。小姨病了一場,這天撐著起來了,她的臉蠟黃色,周世明垂下眼睛,隱約感覺是母親跟小姨坐在那里。外婆就生了這兩個女兒。小姨嫁了個軍官,她跟那軍官之間的愛是不對等的,但小姨很認(rèn)命,一直是幸?;蜓b作是幸福的樣子。他的父親和母親,表面看去,相敬如賓。母親是為他這個小兒子而生生愁死了的吧。
他從來沒打算過去了解母親是不是幸福的?,F(xiàn)在,她安靜地躺在那兒,他也可以安心地坐在她的下方而不必提心吊膽地時時刻刻去注意什么。除了小姨跟幾個熟人,他至今還沒能跟他的兩個哥哥好好交談,哪怕只是憶憶舊,哪怕只有兒時打的架可以說一說。
等安葬了母親,他還沒打算好自己怎么辦。一忽兒,像十三年前那樣,逃離的心分外迫切,然而,他其實是不想離開故鄉(xiāng)的。
快到正午,天氣晴朗,空氣里有股刺骨的寒氣,有人安排眾人準(zhǔn)備下午將要進(jìn)行下葬儀式的事宜。周世明察看院子里的爐子,一一倒了爐灰,那會兒,北房的門敞開著,周世明慢慢直起身,簡直不能忍受自己竟然看見了劉加爾。
他靠近北房,脖子偏向一邊,身體僵硬,他忽然沖了進(jìn)去,一把抓起正要站起來的劉加爾,讓他的頭狠命地往墻上碰撞,他踢他的肚子、下體,他揍得他渾身是血。那陣子,那個屋子里竟然沒有一個人出現(xiàn),院子里突然好安靜。像是刀尖從半空里劃過,那種明亮尖銳的靜。
然后,一切聲息嘩然又來。
院子里的聲息越來越繁雜。那之后,周世明一直在一種類似于暈眩的狀態(tài)中,他分不清誰是誰在他四周喧嚷、指使、命令。他跪在那里,眼睛時不時抬起,望著母親那張似乎縮小了的臉。這張臉隨后被裝進(jìn)了棺木。
棺木合上的剎那,周世明暈了過去,倒在一陣哭喊、撕扯、搖晃的聲息里。
隨著一聲高喊,棺木被很多人抬著出了門,很多人簇?fù)碇诤竺?。他被攙扶著站了起來,跟在一個隊列里往外走,穿過果園邊上的土路,拐過一塊麥地,耳朵里,只是兩只嗩吶在嗚嗚咽咽地吹,一下斷氣了,一下又分外響亮,風(fēng)呼呼地吹來,又吹來,他手里舉著一炷點燃的香火,一縷清煙自他懷抱間升起,在風(fēng)里搖擺,四散而去,他的意識,似乎他那個人,也已經(jīng)四散而去。
母親是怎么葬在那塊墳地里的,他的頭腦不甚明白。到了最后,他只看見一個新墳包堆在那塊地中央。他記起小姨在醫(yī)院里說過的話,他母親曾經(jīng)說過,喜歡呆在鄉(xiāng)下,如果她死了,一定要埋到鄉(xiāng)下去。
像有什么東西忽然壓在了他身上,累極了,腦子里不知被什么塞得滿滿的。他渴望將這顆腦袋埋在什么人的懷抱里,他渴望自己能痛痛快快哭一場,可是,他一聲也沒哭出來,一滴眼淚都沒有掉下來。
他關(guān)在小房子里睡了一覺。中途聽見小姨走進(jìn)來,他聞到飯菜的氣味,小姨扯他起來吃飯。他沒睜眼睛,坐起又倒下了。又是馬麗走進(jìn)來。又是飯菜的氣息。后半夜,他醒了,腦子里只嵌著那個墳包。
他想吃一粒藥,可以讓他想不起來這件事的藥。
天快明的時候,他記起小麥來過,他的心已經(jīng)死去,而劉宇同還在滔滔不絕。他費勁地回憶,那個藝術(shù)家是真的來過,還只是他的幻覺。
第二天一早,除了二哥一家,大家都離開了。小姨非要他跟她一起走。小姨從沒有像這些日子以來這么邋遢過,她一下變老了。馬麗跟幾個村里的女人還在忙活,歸還家什,處理剩余的飯菜。周世成不知去了哪里。孩子們也都回城里上學(xué)了。
“我必須得走了,那邊快亂套了,要不然我就在這里陪著你?!毙∫倘ハ虮娙烁鎰e了一趟又來了。她將一只小瓶子放到他手里?!斑@個一天只能吃一粒,可以幫你好好睡上一覺。記得一天只能吃一粒。不,不能給你全留下?!彼粗∫逃肿セ匦∑孔樱中睦锏钩鲆恍┧幤?,然后把那個藥瓶子放到他手上。
※
這屋子里的空闊,讓人不安。一雙穿運動鞋的腳,停住。我們的視線上移:一幅畫,乍看,看不出名堂,一團一抹的艷麗色彩。墻壁上,還懸垂著別的,大黑的字,潑墨的畫,艷麗的那幅就顯得不倫不類。靠墻,一張闊大的案幾,靠近窗子的那頭,立了個酒瓶,里面的液體剩余約有一小盅。這雙腳轉(zhuǎn)動方向,現(xiàn)在,我們可以看清了:
頭發(fā)亂糟糟的,戴一副眼鏡,胡子拉碴,這張臉,非常的白,推鼻梁上眼鏡的那只手也非常的白,他身上的那件棉衣,令他看上去像個中學(xué)生。如果你一直生活在金牛城里,一定會痛恨自己長得又黑又紅而這個男人居然可以又白又細(xì)嫩。滿臉的胡須可能有很久沒刮了,但他看上去依然很年輕?,F(xiàn)在,他注視著案幾下的一張長沙發(fā),沙發(fā)里,躺著個人。我們在觀察這個年輕人時,年輕人也正在觀察(試圖以我們的視線)沙發(fā)里躺著的那個人:
亂毛一樣的頭發(fā),綿軟無力地散開在腦袋周圍,像倒垂的一柄小毛傘,禿了的頭頂發(fā)亮,他的脖子別扭地扭向一邊,臉頰歪斜,一只拖鞋在沙發(fā)前,另一只在案幾下。
站著的這個人,突然猛烈地咳嗽,弄出很大的聲響。他走近一點,再走近一點,他的胳膊可以夠到沙發(fā)里那個像是在深睡中的人了,他推了一把。
年輕人突然尖叫了一聲。似乎只是激起了一些灰塵,繞在四周撲騰了幾下,又靜了下來。
他在掏手機。撥拉了半天,手抖得握不住手機。
他用一只袖口擦額頭、擦脖子,碰到屋子中央的一把椅子,驚了一下,他坐了下去。他站了起來。
他走出來了。跳下臺階,走到街上,這條街可真靜呵,昏暗而寂靜。他喘氣跑了幾步,站到那個事務(wù)所門外,看不清牌子上寫的是什么事務(wù)所。門是鎖著的,他敲了很久。
“有人嗎?幫幫我?!睅е蘼?,他往回走,上臺階,方才他跑出來的大屋子上方懸掛著一塊牌子:加爾之遠(yuǎn)。
他又掏出手機。終于撥通了那個電話,但他沒有說話。
他將窗戶打開來,一只花盆掉下去,碎在地板上,他將門張大,一條腿在里,一條腿在外,跨在門檻上又撥電話。
他抓起案子上的那只酒瓶湊到臉上聞了聞。
時間先是倒退,而后猛往前進(jìn),電視里急速綻開的花,幾秒鐘,就進(jìn)行完整個生命過程:
先是他的母親死了,在鄉(xiāng)下舉行了葬禮。之前,他是坐高鐵來的。從溫暖的南方,到了空氣里彌漫著煤煙氣味的北方。
他抽抽鼻子,我們不得不隨著這個年輕人又去注意沙發(fā)上的那個人。確鑿無疑,他死了。
他的手絞扭在一起,也許是他的腦子。
他感覺到自己插在口袋里的手,手里緊緊地攥著一個藥瓶子。
哪一個在前,哪一個在后?
唔。我是個腦子壞了的人。
他抬起眼睛往墻壁上望去。他盯著一幅肖像畫,是的,很眼熟,我們會想起那幅《著白領(lǐng)的自畫像》,不同的是,這是戴了眼鏡的劉加爾。
時間又開始流動:
年輕的面頰伸在畫布上,狂暴的雨點從手指間滾落。
十一歲的小男孩,震驚,狂喜,悲傷,恐懼,厭惡,奔逃。
猝然,一陣震顫,不知是起重機還是挖掘機開過城市的正面,這個腦子絞扭成團塊的年輕人,意識、思想、感官,急欲抓住些附著物:
巨獸般喘息的機器,街道上空的灰塵;
城市背面的巷道,巷道里照進(jìn)來的陽光;
有人忍不住要去偷盜,有人忍不住要一次次抓起酒瓶;
還有人不停地背對故鄉(xiāng);
難以罷休的感情已然消失的愛人;
西西弗斯式的恐怖;
是我殺了他!
密集的鼓點嘩然中止。
周世明感覺自己肥大腫脹的身體在變輕,可能是剛才出汗了。
沒有人進(jìn)來。
周世明終于撥通了一個電話。
“你可不可以告訴一下劉宇同,我想,劉老師,他爸爸,死了?!彼牭揭宦曮@叫,這聲驚叫沒有激起他任何反應(yīng)?!笆堑?,快找到他吧。不,不用往醫(yī)院打了。我覺得,不需要了?!?/p>
我們突然想起,我們是他的記憶。
記憶,在過于緊張或受到刺激時,會次序顛倒。我們最好再來幫他回下頭。
“我殺了他。”
不,不要從這里開始。
時間先是倒退,而后猛往前進(jìn)。
七
“她跟你沒說什么嗎?”他弱弱的又不無蠻橫地開口,卻不像是在發(fā)問。
小姨張張嘴,屋子里剎時靜極了,突然傳來一兩聲爆竹聲?!疤蝗涣耍蚁脒B她自己都從來沒料到過那樣一個時刻。你別再去南方了吧,好歹大家想辦法,會讓你有個事做的,趕快找個人結(jié)婚吧。你媽媽,她就是這么希望的。”
小姨轉(zhuǎn)身要走出去了。他的嗓門突然亮起來:
“那你就沒想著要告訴我她年輕時的那些破事嗎?”
小姨轉(zhuǎn)過身來,看上去很冷?!澳氵@是怎么了?胡說些什么。好好睡一覺,休息好了過來幫我干些活,幾樣舊家具想處理了,我搬不動?!遍T開了。門又合上了。只有他莽撞的嗓音還在空氣里回響,多么愚蠢可笑!
周世明睡了兩天。直至馬麗將一串鑰匙放到他手里。
“我得過去看看,你侄子們得大鬧天宮了,你想呆了,可以一直呆著,給咱們把門看好。不想呆了時,跟你二哥一起到城里來吧?!?/p>
馬麗還想說些什么。
那天下午,他也離開了,先去城里錦苑小區(qū)。
他父親不在。洗完澡,他在自己的那間房子里坐了一陣。周世達(dá)和周世成分別考上一所一流和三流大學(xué)后,這房子就成了他一個人的。大概母親一直在打掃收拾,這里很整潔,他的物品好好地擺放在各處,還是他上高中時擺在那里的。中學(xué)時的課本還在書架上,那些課本,他沒怎么翻閱過,他記起自己倒是浪費了不少紙。桌子上放著個大畫夾。母親不知從哪里翻出來的,他的那些畫兒竟然都完好無損地保存在里面。不知哪來的膽量,令她大大方方地將小兒子的畫作擺在了桌面上,在那個稱他不務(wù)正業(yè)、稱那些畫是“狗屁”的家里!
接到小姨的電話,他說他很好,要見幾個同學(xué)。
他從柜子里翻出些衣服,都過時了,那時候胖,后來他又長高了不少,衣服現(xiàn)在都還能穿,還翻到一件棉衣,母親為他洗得干干凈凈地掛在衣柜里。
他將換下來的衣服扔進(jìn)洗衣機。在衛(wèi)生間里站了會兒,又拿出來,放到他房間里的一把椅子上。然后,他出了門。來到樓下時,他望了眼身上的衣服,很小的時候,母親給他換上一件褪色了的毛衣,他穿在身上,看著鏡子說,像個舊人。
沿著河堤走了一陣,他真想起了幾個同學(xué)就住在附近。要不,就去拜訪一下他們吧??墒?,母親剛?cè)ナ?,這種時候去見他們,似乎不怎么合適。一路行走,將街邊的景物硬塞進(jìn)腦子里。城市無論大小,哪里都是一模一樣的,唯有一些暗舊事物的殘片零羽,在人心里尚激得起一點帶有溫度的回憶。
不知怎么的,他又走進(jìn)了那條巷子??匆娔强帽灰曌魑奈锏臉鋾r,他呆立了一會兒,然后接著往里走。
這里,似乎是城市的背面,整條街靜得像不存在一樣。兩邊的矮房子一副老舊容顏,似乎是這個吸引他到來的。上次他闖進(jìn)來時,沒注意到那些房子的存在。闊石板的路面,夾縫里還有荒衰的野草,雖沒有生命卻還僵直地立著。烈風(fēng)令其抖抖縮縮。小城里一條幸存的老街,還沒被開發(fā)商和政府聯(lián)合起來一直探向未來的眼睛注意到。
冬日昏冥的黃昏,正無盡地罩下來。
加爾之遠(yuǎn)。藝術(shù)家為什么要搬到這里來。隱約記得,他大致是因為那個劉宇同,不得不從學(xué)校辭職(還只是他的推測)?這幾天,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記憶開始變得不怎么可靠。自從那個雨天他逃跑了之后,這好些年里,他的耳朵有意關(guān)閉了關(guān)于這個人的任何消息。那時,他甚至都不曉得,那個有名的混混劉宇同,居然就是劉老師的兒子。周世明記起,那個工作室原來在百貨大樓那邊,當(dāng)然,百貨大樓的位置,他現(xiàn)在也搞不清了。他已經(jīng)忘了上次是怎么走進(jìn)這條巷子里來的,那天根本沒去注意周圍的建筑、街道。
周世明站在那個牌匾下,仰著脖子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他往四處也看了下,前方拐角上有個破破爛爛的小商店,正中是個事務(wù)所,只看得見“事務(wù)所”三個字,稍遠(yuǎn)處,是個公交亭,看不出來是還沒有使用還是已經(jīng)棄之不用了。
高高的臺階上方,兩扇木門快要掉下來了,從窗口可以看見里面的字幅畫卷。他像是第一次到這里來。門關(guān)著,他推了下,就開了。
屋子里,似乎比他上次進(jìn)來時顯得空闊了。窗臺上的花可能是天氣的緣故,顏色發(fā)深,蔥郁了一些,屋子大極了,是因為墻壁上的紙張缺少了一部分,露出一塊一塊墻壁的本質(zhì)來,是因為那些紙張的無聲,是因為門外一整條街上的闃寂。屋子正中擺放的那個大機器不見了,還
少了什么。
八
“你首先得知道,在這樣一個時代,真正的藝術(shù),不會給你帶來那些靠得住的東西。”藝術(shù)家歪著腦袋,等著面前那個少年的反應(yīng)。
“那么,接下來的日子,你什么都不用學(xué),你得先了解什么是藝術(shù)?!?/p>
周世明面前就擺了許多書和畫冊。墻壁上貼滿了鉛筆畫的女人,正面,側(cè)面,站著躺著,再就是些瓶瓶罐罐,外國人白色碩大的腦袋,眼珠子分外地突出來。周世明不喜歡沒有色彩,就去看一幅把那么多的色彩全弄到一個男人身上去的肖像畫。他覺得有些可惜。
“每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自己無路可走之際,就為自己畫一幅肖像畫。都?xì)Я?,這是唯一留下來的一張?!?/p>
“你后來有路可走了嗎?”周世明為難地算計了一陣,這樣問他的老師。
“哦。生活很狡猾,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路,都給堵死了?!彼囆g(shù)家把畫在墻壁上懸掛好,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周世明?!肮?,當(dāng)我再次感覺無路可走時,有個小家伙,幫我重新開掘了一條路?!?/p>
他們相處的那個夏天,藝術(shù)家一直在畫那幅怪模怪樣的畫。
“舞蹈的夏加爾?!蔽葑永锇l(fā)出瘋狂的大笑聲,“我只告訴你,誰也看不出這個,讓夏加爾去畢加索的畫里跳舞,你猜會發(fā)生什么。哈哈哈?!彼Φ靡炎约核毫蚜耍苁烂鞲杏X劉老師是在大哭,從身體某個巨型的洞里,發(fā)出讓人難過的哭泣聲。
“連你媽媽都看不出來,溫柔的夏加爾,要變成暴君畢加索啦,‘不要管我叫不可思議的藝術(shù)家,正好相反,我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我熱愛?!彼囆g(shù)家突然安靜了一瞬,他罵了句臟話,“夏加爾認(rèn)為,畢加索只不過是個用肚子在作畫的家伙?!?/p>
“那這下他開心不起來了,所以跳那樣的舞?!敝苁烂鞲杏X藝術(shù)家像一直飄在空中,他沒法讓他落到地面上來。他把這個告訴母親,他母親笑得臉都紅了。
再一陣暴笑聲?!疤彀。阏媸莻€天才,過來,我要告訴你一些事。首先,你曉得自己,是個天才不?”
哪個是夏加爾?周世明湊近墻壁。畫冊里的夏加爾可不是這番鬼樣兒。一個扭曲的軀體上插著一張溫柔的面頰,他伸過去的手臂纏繞在一個既像是小猴子又像是一個小丑的東西身上,這個東西的軀體瘋狂旋轉(zhuǎn)了三百六十度才會有那樣滑稽的效果,他身上是一個男孩子的腦袋和眼睛。男人的眼珠子則從眼眶里墜落,滑向畫面中的第三個人,女人。女人的臉馬上要消失不見,很溫柔,她在猶豫不決,女人的那雙眼睛,以及那個男孩的眼睛,周世明感覺是那樣熟悉。她小巧的腳踝,細(xì)長的腿伸出去,肥大卻可愛的腳掌伸向一片藍(lán)天,火焰燃燒時才會有的藍(lán),酒精燃燒起來時的那種藍(lán)。
他母親的手可以伸在那樣的火焰里,為了把火引到他腫脹的腳踝上,她不怕燙。
他很想把這個給劉老師講出來。慣性的力量拖著他沉重的軀體,控制著他的嘴巴,他什么也沒說。如果他說出來了,如果他提問,劉老師就不會抓起那個酒瓶。這之間究竟有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他曾經(jīng)想要找到很多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為了這個世上的人都太平,他又把這欲望淹死在自己沉悶的軀體里。
九
街道的正面,正在修路,這邊挖了,還沒埋上,那邊又開挖。
鄉(xiāng)下的大片土地荒廢,而城市里,機器一直在轟轟烈烈開挖和建造,機器作業(yè)揚起的灰塵,也落到了城市的背面。窗戶上積了厚厚一層。
他停在那里,怔了一陣,繼續(xù)往巷子里走。他一直往前走,走到外觀看上去破破爛爛的小賣部門前。他進(jìn)去了,又出來了,腋下夾著一只方盒子。
高高的臺階上方。從窗口可以看見里面的字幅畫卷。門關(guān)著,他推了一下就開了。
屋子里,似乎比他上次進(jìn)來時顯得空闊了。臺幾、窗臺上的花,可能是天氣的緣故,顏色發(fā)深,蔥郁了一些,屋子大極了,是因為墻壁上的紙張缺少了一部分,露出一塊一塊墻壁的本質(zhì)來,是因為那些紙張的無聲,是因為門外一整條街上的闃寂。屋子正中擺放的那個大機器不見了。還少了什么。
“世明?真的是你嗎?你終于來了?”劉老師一下從沙發(fā)上跳起來,搖晃了幾下才站穩(wěn),兩只手不停地搓著,不停地推鼻梁上并沒掉下來的眼鏡。他想說,這幾天,我一直在等。周世明既想聽他說,又怕他說出來,但劉老師只說了這幾個字后就一直站在那看著他。周世明仔細(xì)觀察,劉老師身上,沒有一點受傷的痕跡。他感覺驚恐,莫非,劉老師還不曉得他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了。
“還沒吃飯吧?”那不是在問?!斑@是鋪子里賣得最好的酒了。”周世明將那只盒子放在案子上,又從棉衣口袋里掏出一包花生米,一袋雞爪子,然后去找杯子。他感覺到劉老師的目光一直跟著他。
“我已經(jīng)在戒酒了,真的,我可以戒掉的?!?/p>
“你把酒打開?!敝苁烂鞫抖都绨颉?/p>
劉老師便去開酒瓶,周世明繼續(xù)找杯子。他忽然停下來,身體里一陣莫名其妙的悸動,眼眶酸脹,聽得一陣瓶子的磕碰聲,這陣悸動,擁堵在喉嚨里,又成了沒來由的憤怒。他悄悄地深吸了口氣。
兩只紙杯子終于并排放在了茶幾上,他們坐了下來。
周世明先抓起杯子,劉老師看著他,也抓起來,他像在一個嚴(yán)厲老師面前的小學(xué)生。周世明咳嗽,抓起水杯猛喝。
“劉宇同從不到這來嗎?”周世明聽見自己語氣里的嘲弄挑逗意味。
“我有一年沒見過他的人了。事實上,比這還久?!眲⒗蠋煱l(fā)出咂嘴聲。周世明看著杯子?!八尬?,從小就恨我,他故意變壞,是為了讓我睜著眼睛看。唔,我陪著他,在這里腐爛。”
周世明感覺一個委曲的兒童坐在邊上向他貼心又無助地訴說。
“那個裱畫的呢?”
“他沒跟我說去哪了?!眲⒗蠋熗鶋Ρ谏蠏吡藥籽?,又往屋子里各處探看了一陣?!斑€好還好,小吳借我的名,畫的畫賣得挺好的,房租水電,都是靠這個交的,偶爾也有朋友給我提供一些名人字畫,倒賣倒賣,也可以賺錢的。事實上,我還有些打算,如果這個,”當(dāng)發(fā)現(xiàn)周世明在盯著看墻壁上的那些畫時,他頓了下說,“你還記得,你小時候問過一個問題,夏加爾出生寒微,半生都在逃亡,他的作品為什么卻會充滿夢幻,或者說是詩意。你小小年紀(jì),能這樣問,很讓人吃驚,還記得不?”
周世明發(fā)出冷笑,他不記得自己有過這樣的疑問。想象自己是那些畫里的男人,曾經(jīng),他帶著那樣的幻想逃離北方,現(xiàn)實的銅鑼不停地對著他的耳朵敲打,到最終,他不得不學(xué)著周世達(dá)的樣子對自己說,狗屁。
“全都是狗屁?!敝苁烂骱韧炅吮永锏木?,大聲地說。酒,原來是這樣的滋味,他將腳伸出去,滿是劃痕的地板上臟污污的,沙發(fā)和椅子上的油漆斑斑駁駁,還能辨認(rèn)出,是他最討厭的那種醬黃色。難以曉得,那些花草靠什么活到現(xiàn)在,這屋子里,越坐越冷。他側(cè)身看了眼藝術(shù)家,那頭鬈發(fā)太長了,向耳朵兩邊垂下去,像一柄毛傘,他雙頰發(fā)紅,臉頰上的皮膚很細(xì)嫩,一雙眼睛使勁地夾巴著?!凹热唤淞?,就少喝點吧?!?/p>
“你讓我再倒一點?!眲⒗蠋煋屵^瓶子,直接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他的手在發(fā)抖,一些酒灑到了地上,“再一點,”突然地,像有什么人在他身體里控制著,他的嗓門抬得老高,舌頭像被捏著,一句話得費半天勁才說得完整?!澳銇砹耍腋吲d。世明啊,我高興?!?/p>
他想告訴他,他母親去世了。他回來,就是為了埋葬她。
他是為告訴這個而來的嗎?
周世明看著劉老師又往杯子里倒酒,他把瓶子一下抓過來,重新拿了只杯子,倒了滿滿一杯,放到劉老師面前的茶幾上。
“這是我頭一次喝酒,你曉得嗎?我惡心這玩意。在外邊,我——喝吧。你全喝了吧。必須喝,喝!”
劉老師的手胡亂地往茶幾上伸過去,指著水杯讓世明喝,半天都沒說完整一句話。
“劉宇同和柳小麥的事,你知道不?”
“那個女娃子的舅舅,跟我熟……”
“你認(rèn)不認(rèn)得她?”周世明聽見自己蠻橫的嗓音截斷了那個可憐的句子。不,他一點也不想打聽這個。
他穿著一件灰白的羊毛衫,胸口染著幾個油點子,袖口縮上去,瘦筋筋的手腕上一個大骨節(jié)。周世明起身,將棉衣披到他身上,他們的目光碰到一起,劉老師張著嘴,想給他說什么,舌頭卻猛一下變歪了。周世明拒絕判斷,那是一道酒鬼還是藝術(shù)家的目光,還是,不,周世明吞下一大口酒,他強迫自己想到:
那僅僅是,一個失意中年人的目光。
他沒料到,他一下子就醉成這樣了。劉老師幾次試探著要坐起來,指著世明,要說很多話,他說不完整一句話,也再吞不下一口酒了。周世明被下了幾道判決的腦子里,突然間,卻只有憤怒,他將瓶子里的酒全倒了出來,又是滿滿一紙杯。
這個有很多話要說的中年人,再次喝下了周世明遞到他鼻子下的酒,滿滿一杯。他在強迫他,他感覺到那孩子的手勁。
紙杯子終于變輕了,移開了,他感覺得到,旁邊,那個孩子陪伴著他,忽而,成了兩個,他帶上兩個孩子,門開了,猛烈的日光照進(jìn)來,他終于可以離開了,日光形成一個光亮的洞口。他走了進(jìn)去,他們猛轉(zhuǎn)身跑了,他叫喊起來。
周世明感覺自己輕飄飄的,從未有過的輕,他感覺到不知對什么人模棱兩可的歉意,也許,是對他母親的。一陣舒適的困意襲來之前,周世明想不起來任何事。
街上,慢慢地安靜下去。最后一縷光線消失在玻璃窗上。
隱約的聲音,使得窗玻璃再次發(fā)亮,或許,是那光明帶來了那些聲息。屋子里,慢慢地變亮,先熱鬧起來的,是灰塵。
周世明被凍醒了,他用雙手按著太陽穴,從沙發(fā)里站起來,跺了幾下發(fā)麻的腳,他不知自己在哪里。屋子里像個冰窖。
劉老師半坐半躺在旁邊的沙發(fā)里,兩腿朝前直伸著,臉頰側(cè)向一邊,頭發(fā)散開,手指卷曲像握著什么東西。
他注視著他。最先,周世明想到,沙發(fā)上的這個人,對他藝術(shù)的啟蒙,像是把一個睡眠中的人叫醒,他再也沒能睡得著。
慢慢地,他意識到,劉老師死了。
房間里,突然響起一聲尖叫。
似乎,只激起了一些灰塵,繞布在四周,緩緩地,又降落下來,附著在桌椅、地板和人的頭發(fā)以及衣服上。
室內(nèi)的溫度,似乎還在一度一度地降下去。周世明找手機。撥拉了半天,他有些煩躁,心臟跳得不像是他自己的。
他曾經(jīng)那么渴望這個人死。
周世明用一只袖口擦額頭擦脖子。他靠近屋子中央的那把椅子,坐了下去。他站了起來。
周世明往外面跑,邊跑邊喊。
這條街可真靜呵,有太陽的日子里,也是這么昏暗寂靜。周世明站到那個事務(wù)所門外,看不清牌子上寫的是什么事務(wù)所。門是鎖著的,他敲了很久。
他回到那個大屋子里,撥了幾個電話。
走近那把椅子,他坐在上面,坐了很久。
他的皮膚上,浸著汗?jié)n,慢慢地冷卻,他望著墻壁上的畫,畫里的人,還在舞蹈。他的身體里,至今仍舊滿是空洞,還有被煤煙、被親吻弄出的惡心、不適。
愛,是恥辱。
他往沙發(fā)上望過去,在黑暗在深淵(也許是自設(shè)的)里綻放,對夏加爾、夏加爾的色彩、隱秘的夢想,硌爛他的心臟。
他用長竹竿把那幅肖像畫取下來,再把那幾個跳舞的人從墻壁上也解救了下來。
你醒醒啊。他將他的身體擺正,將那傘一樣倒垂著的亂發(fā)擺弄整齊。
你說啊,你怎么不說啊。他坐在地板上,抱著自己的膝蓋,哭了很久。
周世明站起來,把椅子推遠(yuǎn)一些。
墻壁和玻璃,忽閃忽閃地亮了,從街道的這邊望過去,那間空闊的大屋子里,明明滅滅著,突然,一下變得透亮。緩緩地,它又暗了下去。
是不是幻想早已毀滅,而空洞會被填補,還是繼續(xù)會空洞下去。
周世明蹲在屋子中央,用手撥拉著那幅慢慢卷曲消失的畫,那三個快樂的舞蹈者,現(xiàn)在徹底扭曲變形,他的臉頰被火光照亮了。他把茶幾上的兩只紙杯子丟到火里去,風(fēng)從開著的窗戶里吹進(jìn)來,屋子中央的那團火,左撲一下右撲一下,一會兒就暗了下去。他抓過那個酒瓶,將那點剩余慢慢地澆下去。
地板上,濕黑的一條灰燼,像春天到來時,一場雨雪過后,快要發(fā)芽的樹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