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若萱
難以置信,我竟然能再見到她。上次見面是十年前,送她去火車站,進(jìn)站前她輕輕抱住我,在我耳邊說,再見啦劉軍,再見啦,再見啦,再見啦。這幾個再見,顯得不那么冷靜。她緊繃著臉,抬手指向天空,你看,那里有月亮的影子,看到了嗎?那將是我。我看過去,什么都沒有,便搖頭說,走吧,火車馬上就來,到了給我發(fā)條短信。她沒吭聲,摸摸我的眼睛,轉(zhuǎn)身進(jìn)了站。我猜她哭了,她很愛哭,最后幾次見面,眼睛不是紅著就是腫著,可以理解,二十歲的女孩都這樣。只是她每次哭,我都不知道怎么辦,哄人這事能把我逼瘋。我記得我跟她說過,你知道嗎賈丹丹,你老是哭來哭去,把我的熱情都哭沒了。
那時我們已分手半年,中途沒有聯(lián)系,一方面,分手分得慘烈,怕見面尷尬,另一方面,丈母娘得了癌癥,需要人照顧。她的來電就是在醫(yī)院響的,我咽了口唾沫,跑到衛(wèi)生間接聽。她說,你還記得今天是我的生日嗎?我停頓了一會兒,說,不記得了。她咳嗽了一聲,說,我要走了,去火車站送送我吧。我問,你男朋友呢?她說在另一個城市等她會合。我嘆了口氣說,行吧,你在原地等我。我本來是想拒絕的,但又想,去吧,總比在醫(yī)院聞藥水味兒強(qiáng)。她穿白裙子,頭戴遮陽帽,手里拎著小號粉色行李箱,拖動時發(fā)出嘩啦聲響。噪音纏繞在我們之間,使我們都有點煩,誰也沒說話。能聊什么呢,她恨我,我是知道的,或者說我們都在怪彼此,她怪我不能給她穩(wěn)定的感情,我怪她不忠誠。想到這些,心里更煩躁,只想快點結(jié)束這場告別,我猜她也是,于是我們很快分開。送走她后,我開車去山前大道轉(zhuǎn)了一圈,以前我們常來這里約會,環(huán)形公路像條越捆越緊的繩子,牢牢把我釘在車?yán)铩N蚁?,這段感情終于像她一樣消失了,我應(yīng)該感到輕松或者難過,但我什么感覺都沒有。
其他情節(jié)模糊不清,一個又一個小片段浮出來,無法拼湊完整。最近我的記憶力衰退得厲害,有時甚至想不起妻子的臉。夜里,我們躺在床上,她睡著,我打開燈,仔細(xì)觀察,內(nèi)心充滿詫異,我竟然和這張臉同床共枕了十幾年。多么詭異啊。我越想越糟,無法抑制的恐慌壓住了我,失眠自然而然就來了。雖說四十五歲不算老,但往后的日子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了。我沒有工作,整天寫一些沒人讀的小說,好在妻子的母親死后留給我們一筆錢,勉強(qiáng)過得去。這樣看來,我無疑是個失敗者。失敗者才喜歡在深夜回憶過去。我有時想到我的大學(xué)女友、豐滿的小個子女人,我和她好了兩年,最后她在我租的房子里和別的男人親熱,我拿著菜刀追出去,想和他們同歸于盡,卻什么都沒發(fā)生。還有另一個女人,商場里的售貨員,我把她帶回家,她給我做排骨豆角飯,吃完我們坐在沙發(fā)上聊天,聊著聊著我脫掉她的衣服,她讓我住手,我沒停,她便大哭起來,邊哭邊揪我頭發(fā),說她是個純潔的處女,不能在婚前被玷污。我只好放開她,最后不歡而散。想得最多的當(dāng)然是賈丹丹,自她離開后,我沒收到任何關(guān)于她的消息,也許她出了國,也許有了很多孩子,也許一直沒結(jié)婚。她這樣的漂亮女孩,有千千萬萬種可能。
現(xiàn)在,這個背影就在我面前,十分真實。雖然十年未見,還是一眼認(rèn)了出來。沒錯,就是她,高、瘦、頭發(fā)烏黑柔軟,別在小巧的耳朵后,和十年前一模一樣。我想到有次吃過晚飯,送她回學(xué)校,路燈全亮著,照得小路恍如白晝。我開得飛快,妄圖穿越時間的縫隙。我對她說,等十年后,你回來這個城市,我還帶你來看看這里,還是這條路,看看會變成什么樣。她笑了笑,還有機(jī)會嗎?我說,當(dāng)然啦,如果你回來的話。她又問,那我到時候還記得你嗎?我怕我記性太差。我看著她,飽含深情,當(dāng)然,你會永遠(yuǎn)記得我,因為我也會永遠(yuǎn)記得你。她沒再接話,低著頭,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F(xiàn)在,十年真的過去了,我們竟以這樣的方式相遇。我低頭看自己的手,皮膚松弛,皺紋像無法愈合的傷疤。
我本來是出來買菜的。正午的陽光刺得眼睛痛,我走進(jìn)天河菜市場,挑了幾塊土豆,結(jié)賬時看到她——她從我身邊擦過,穿黑色長裙,拎一盒生日蛋糕。她的側(cè)臉不算好看,頭發(fā)撇到兩邊,睫毛陰影遮住下眼瞼。我看著她,像被閃電擊中,骨頭酥麻,腦里飄滿雪花。是賈丹丹。我低下頭,沒有像往常一樣講價,快速結(jié)賬,拎著土豆,跟了上去。
她的背影在我面前飄動,像一抹流動的植物。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也看到過這樣的背影。那是在米線店吃完午飯,我去衛(wèi)生間,讓她出去等我,一出門看到她站在陽光下,日光強(qiáng)烈,她抬起胳膊,手背放到額頭,風(fēng)吹起她深藍(lán)色的牛仔裙。這個場面在我腦中揮之不去,我偷偷寫了首詩,想讀給她聽,最后因為吵架,擱置下來了?,F(xiàn)在,我努力回憶,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沒事,我安慰自己,可以繼續(xù)為她寫詩,別說一首,一萬首都行。
我一刻不停地望著她,一邊驚異于完全重合的相似度,一邊為久別重逢興奮地不知所措。她是什么時候回到這里的?她過得怎么樣?她還記得我嗎?雖然我們曾不歡而散,但我依然有太多話想對她說,這種沖動使我渾身顫抖,腿變成別人的腿,邁出稀里糊涂的步子。我盯著她腳上踩的涼拖,一字形,黑白條紋,表面鑲一排水鉆。她的腳很白,大拇指染著綠色指甲油。賈丹丹說過她最喜歡綠色。
她走出菜市場,拐到另一條街。車很多,只能擦著街邊店鋪的門口走,偶爾還得扭著身子躲開迎面而來的人。她的長發(fā)及腰,發(fā)端干黃。這時,她用手抓了抓后腰,衣服貼緊了皮膚,露出一節(jié)節(jié)脊椎的形狀。她還是那樣瘦。我想到她小巧玲瓏的胸、筷子一般的腿,心臟跳得更加厲害。
我決定看看她的正臉,便加快腳步,企圖超過她,越過她時聞到一股柚子清香。第一次見面時,她坐在我對面,身上就是這種味道。我問她出門前是不是吃了太多柚子,她笑著說,當(dāng)然不是。我又問,是香水?她搖頭,認(rèn)真講起了她的家鄉(xiāng),一個南方小城,大街上全是柚子樹,一到季節(jié),每棵樹上都掛滿了柚子,隨時會掉下來砸人的腦袋。我想象那個畫面,覺得十分滑稽。她說,所以我們那兒的人,身上都有柚子味兒,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嘛。我信以為真。后來我們熟悉了,她才眨著眼睛告訴我,是一款香水,名為愛馬仕尼羅河,中調(diào)就是柚子味。
她沒注意到我,微低著頭,似乎是在想事情。我很快與她拉開了一段距離,停下,等著她一點點走近。我以為她能認(rèn)出我,身體緊張起來,我太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只好點上一支煙,使自己保持鎮(zhèn)靜。她來了,越來越近。她的臉一點點清晰,最終和我腦子里的輪廓完全重合。我掐滅煙,打算迎向她,說一句好久不見或是別的什么,但她面無表情地掃我一眼,眼神平靜地就像看路邊的石頭,輕輕松松走了過去。我在她身后抖動起來,仿佛被抽空了靈魂,手指毫無知覺。怎么回事?她早就忘了我?我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又或許,她假裝不認(rèn)識我?畢竟我曾傷透了她的心,給了她離婚的希望,又親手打碎??伤龥]錯嗎?她也找了個正牌男友,一邊和他戀愛一邊與我偷偷約會,并理直氣壯地解釋為保持公平。
“這樣的話,我們誰也不欠誰了。”賈丹丹說,“你有老婆,我有男友,我們只是隨便搞搞?!?/p>
她了解我,知道如何使我憤怒又無法發(fā)作。我只好同意了,樂觀地以為有人陪她,能分散她的注意力,那樣她就不會再想東想西??珊髞?,她漸漸愛上了他,兩個人的事變成了四個人的糾纏,矛盾越來越多,她累了,我也累了,只能分手。那晚,我們靠在床上抽煙,她突然接到男友的電話,打完便嚷嚷著讓我送她回去。我氣不過,威脅她,如果非要回去找他,我們就分手。她冷笑著摔碎了酒店的杯子,給了我一耳光,又劃傷了我的手臂,大聲說,你憑什么?操你媽的,分手就分手,反正我早已不愛你了!說完就跑出去,再也沒回來。我躺了幾分鐘,看著鮮血汩汩流出,弄臟了床單,我想,就這樣吧,這樣也好。冷靜下來后,我開車去醫(yī)院處理傷口,醫(yī)生說傷口不深,不用縫針。包扎完,我又回酒店住了一晚,想著會不會留疤,那樣就真成紀(jì)念了。
那段時間,我們鬧得很兇,她一遍遍問我,為什么沒有當(dāng)初那么愛她了,我說是因為你把我的熱情全都磨沒了。我的確感到厭煩,她不停在我耳邊說和男朋友的事,甚至包括他們做愛的細(xì)節(jié)。我知道她是故意氣我,她達(dá)到了目的,我也開始說一些氣話,比如講我和妻子的事,以及對兒子對家庭的關(guān)愛,或者一些能刺痛她的話。有次洗澡,她問我,要是你離婚,會不會和我結(jié)婚?我說,不會,婚姻就是痛苦所在,出來后不會再進(jìn)去。她不甘心,又問,就算是和我一同進(jìn)去也不行?我搖頭,說,不行。她哦了一聲,閉上了眼,噴頭的水流很猛,她差點被沖倒,我連忙抱住她,她靠在我懷里,肋骨咯著我的肚子,她說,我會為愛死的,遲早的事。還有一次,我們坐在車?yán)锪奶?,她邊哭邊問我,從一開始你就沒有打算離婚吧?我說,如果有離婚那一天,也不是因為你,只會因為和她過不下去了。她說,你一直都在騙我。我說,你不也有男朋友了嗎?她用心碎的眼神望著我說,那都是你逼的,全是你的錯。我承認(rèn),每次說完我都后悔,她不到二十歲,沒必要和她一般見識,然而下次還是控制不住。這樣看來,我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她不想和我相認(rèn)完全說得過去。
她繼續(xù)往前走,在一家蒼蠅飯館前猶豫了幾分鐘,進(jìn)去了。我站在門口往里看,肉夾饃店,她坐在中間靠左位置。我不死心,也跟了進(jìn)去,坐她旁邊的桌子。她點了兩個肉夾饃,邊吃邊擺弄手機(jī),我注意到她右手中指上有顆痣。她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手機(jī)屏幕,鼓著嘴笑,一不小心被嗆到了,咳嗽幾聲,站起來跑到柜里拿了瓶水,咕嘟咕嘟灌下去。她似乎有些難為情,掃了掃店里的顧客,當(dāng)掃到我時,我沒有低頭,直直盯著她的眼睛,她疑惑地看著我,嘴唇動了動,想說點什么,又停住了,繼續(xù)低頭吃肉夾饃。這一刻,我有種被戲耍的感覺,就像又聽她講了一遍“我有男朋友啦,這樣才公平嘛”。我懷疑她是故意的,她一定早就認(rèn)出了我。她善于折磨人,她說過,看著我痛苦,才能感受到我的愛。
好,既然你想玩兒,那我就看你能裝到什么時候。我暗下決心,盯著她面前的生日蛋糕,不確定今天是不是她的生日。只記得她喜歡吃甜食,為了讓她高興,我常去蛋糕店,買一些送過去。實際上,我們有過許多甜蜜時刻,有次情人節(jié),她特意錄了首《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給我,把歌詞改成了自己寫的情詩,一邊唱一邊彈吉他,把我感動得不知所措。有時候我想,如果當(dāng)初的我們沒有那么強(qiáng)的占有欲,也許會永遠(yuǎn)在一起。她和我很像,也喜歡寫東西,所以會惺惺相惜。不同的是,她喜歡寫言情小說。她說愛情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只要有愛情,什么都可以解決。我說只有二十歲的小女生才相信愛情,到了三十歲,女人就只相信實際的東西。她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會,我永遠(yuǎn)相信愛情。我摸摸她的頭,沒有說話。
為了不那么突兀,我也去前臺要了兩個肉夾饃。老板娘問我要不要尖椒,我說多放點。坐回座位,我用余光偷偷看她,她吃得很快,三口兩口就吃完了一個。這一刻,我突然特別想聽聽她的聲音,是不是還像以前那樣軟軟的、綿綿的。我攥緊了拳頭,給自己加油打氣,想和她搭話。但我每次轉(zhuǎn)過身,話到嘴邊又咽了進(jìn)去。她太年輕了,而我老得這么厲害,一旦相認(rèn),可能連僅剩的美好回憶都不復(fù)存在。算了吧,我想,能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就好。
肉夾饃很快上來了。我咬了一口,還不錯。她很快吃完了,抹抹嘴,拎起蛋糕往外走,黑裙子掀起的風(fēng)刮到我臉上,我感受到她身體的溫度,仿佛做了一場夢。我扔下肉夾饃,跟著她走了出去。這次她戴上了耳機(jī),她以前最喜歡聽英文歌,也許現(xiàn)在也喜歡。我突然想到,如果她各個方面都沒有變,依然想和我重拾激情,我會怎么做?
這時,電話響起來,嚇了我一跳,賈丹丹沒有注意到,自顧自往前走。是妻子,我按下接聽鍵。
“怎么還沒回來?”
“快了,路上堵車?!?/p>
“對,馬上回去?!?/p>
“有病?!逼拮訏鞌嚯娫挕?/p>
妻子的聲音使我一下子變得煩躁,我嘆氣,又回憶起那些后悔的絕望時刻,是的,在夜里,我無數(shù)次為結(jié)婚感到后悔。我和她的相遇十分偶然。三十歲那年,我獨居在外,每天下班,看到空蕩蕩的房子,感到十分寂寞,迫切想要個女人,溫暖我的身體。與此同時,爸媽不停打電話催婚,告誡我別太挑剔,差不多就行,天下的女人都一樣。其實我一點都不挑,只有一個要求:性別女??删捅局@種原則,還是沒有女孩喜歡我,更別提嫁給我??梢岳斫?,我的錢不多,也沒正經(jīng)工作,一些亂七八糟的小說不會使她們的生活變好。
一天,我去蛋糕店買面包,她是促銷員,走之前,她留給我電話,告訴我能電話訂購,送貨上門更方便。我買了幾次,熟悉后,請她吃了幾次飯,一來二去,我們就好上了。她也三十歲,漂亮,我向來喜歡大眼睛的女人。剛開始,我以為和她不會有結(jié)果,畢竟她一個城市女孩,又好看,怎么會跟著我?出乎意料的是,我們第二個月就結(jié)了婚。我一度沉浸在喜悅里,感覺自己被餡餅砸中。然而婚后我才意識到問題:她有交流障礙癥,不跟任何人說話,除了能跟我聊兩句。
我?guī)乩霞遗e行婚禮,她板著臉,姐姐送來禮錢,讓她改口叫大姐,她緊閉嘴唇,一言不發(fā),圍觀的人面面相覷,我爸媽急得差點昏厥。去她家見爸媽,她也一句話不說,倒是她爸媽拉著我問東問西。我問她爸媽怎么回事,他們也不清楚,說她大學(xué)畢業(yè)后才變成這樣,以前是很開朗的人。回到家,我不停追問她為什么不說話,她一言不發(fā),又問她是不是受過什么傷害,她說沒有。我說,那你為什么能和我交流?她繼續(xù)沉默。后來,我?guī)齾⒓痈鞣N聚會,想讓她放輕松,情況依舊無法好轉(zhuǎn),她的嘴就像一把銹住的鎖,打開要碰運(yùn)氣。
我時常覺得有片烏云壓在我頭頂,透不過氣,我渴望有人和我說話。有一天疊被子,發(fā)現(xiàn)枕頭上滿是衰老的氣味,我沮喪地差點癱倒在地,我老了,而且一事無成,寫的東西毫無起色,被妻子稱為狗屎。更可怕的是,我懷疑我陽痿了,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晨勃,看到妻子,我毫無感覺,還好她對我也沒什么興趣。她只會冷靜地望著我,大眼睛仿佛在說,你這是中年危機(jī)。后來有一天,她終于開口,要個孩子吧。我想,也許有個孩子她就能好起來,于是我們要了一個孩子——他在我三十二歲那年出生。絕望的是,兒子的到來沒有使她好轉(zhuǎn),反而更加嚴(yán)重,她把全部心思放在兒子身上,對其他人熟視無睹。我們兩個的交流,由一天幾句,變?yōu)閹滋煲痪洌詈髱资煲痪?。在這個家里,我正一點點消失,就在我快要完全消失時,我遇到了賈丹丹。從這方面來說,她拯救了我,給了我希望,使我暫時從婚姻生活中脫離。
我停住腳步,望著前進(jìn)的賈丹丹,一陣悲傷的感覺擊中了我。是啊,她曾使我快樂又痛苦,我多次想放棄一切和她在一起,每次都望而卻步,因為兒子,因為父母,因為種種看不到卻真實存在的障礙。有件事我從沒告訴過她,她和男朋友出去旅游時,我每天開車去她的學(xué)校門口,停下來,發(fā)會兒呆,想象她就在我身邊。我甚至構(gòu)思了一個私奔計劃,只有她和我,我們?nèi)e的地方??墒俏覀兡苋ツ睦锬兀澜缇瓦@么大,我們哪兒也去不了。
根據(jù)對周圍環(huán)境的熟悉程度,我推測她就住在附近,而且住了有段時間了,可惜從未碰到過。這時,一個男人撞到了她的肩膀,蛋糕從手里滑落,摔到地上。男人沒有道歉,賈丹丹撿起蛋糕,白色奶油從盒子里溢出了,她刮掉,放進(jìn)嘴里,又繼續(xù)前進(jìn)。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嚴(yán)重的問題,她已經(jīng)三十歲了,有沒有結(jié)婚?如果結(jié)了,我更沒有理由去打擾了。我嘆了口氣,想到,就算沒結(jié)婚,我也沒理由去打擾。我們分開太久,一切的一切都煙消云散了。我猶豫著,要不要繼續(xù)追趕她。她長大了,應(yīng)該也明白,愛情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了??上胍娝挠錆M我的身體,幾乎要爆炸了,很快,我告訴自己,我只是想見見她,和她說說話,聊聊之前的和現(xiàn)在的生活。我們既然相愛過,再見面就是老朋友。于是我又追了上去。
她偶爾點點頭,左邊的肩帶輕翹起來,應(yīng)該是在跟著音樂晃動。風(fēng)吹著她的長發(fā),一瞬間,所有的事物都變得十分柔和。我想到候麥的電影,明晃晃的夏季,熱烈的愛情,悄然流逝的青春。人為什么總是在不停地失去,即使什么都不做,失去也在發(fā)生。我幻想自己回到了十年前甚至更早,那時我還年輕,能做成所有的事。我討厭人們總說:什么時候開始都不晚。這是心靈雞湯,事實是,一些機(jī)會錯過了,就是永遠(yuǎn)錯過了。
她走進(jìn)一個小區(qū),某個廠子的宿舍,現(xiàn)在已經(jīng)破敗了,共有四層,墻上有雨水長期洗刷的痕跡,排水管道銹跡斑斑,仿佛一捏就會碎成粉末。住在這里的,大部分都是租客,原來的戶主已經(jīng)遷到新小區(qū)了。她走到三號樓,進(jìn)了一單元。我沒有跟上去,根據(jù)她的聲音判斷,應(yīng)該是上了二樓,鑰匙發(fā)出嘩啦啦的響聲,接著是一下沉悶的撞擊聲,門開了,又關(guān)了,重新恢復(fù)平靜。我站在樓下,抽了兩支煙,猶豫著。我會先上去敲門,如果門開了,第一句話是:1.好久不見,賈丹丹,我是劉軍,我在菜市場碰見了你,想和你聊聊天。2.好久不見,丹丹,你不記得我了嗎?3.好久不見了,這十年你過得好嗎?你看,我已經(jīng)老了,你還這么年輕。4.好久不見,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來看看你,僅此而已。似乎都不怎么行,聽起來像個流氓。我拍了自己一巴掌,上去吧,上去看看,想那么多干嘛,車到山前必有路。我鼓勵自己,剛要準(zhǔn)備上去,手機(jī)又響了,是妻子,我翻了個白眼,按下接聽鍵。
“怎么回事?還過不過了,你兒子要餓死了!”妻子幾乎在怒吼。
“馬上?!?/p>
“限你兩分鐘!”妻子掛斷電話。
我無奈地?fù)u搖頭,盯著二樓的一排窗戶,不知怎么辦。難道又要選擇家庭?我痛苦地揪緊衣服,已經(jīng)放棄過她一次了,這次偶然的相遇,可能是最后的機(jī)會。十年過去了,已經(jīng)錯過了十年,人生還有多少個十年?我心里出現(xiàn)清晰的聲音,一遍遍重復(fù)著:賈丹丹、賈丹丹,尋找她吧,奔向真正的幸福??衫碇歉嬖V我:回家吧,也許她已經(jīng)有了歸宿,回家吧,往事不要再提。最終理智戰(zhàn)勝了一切,一來怕妻子的冷戰(zhàn),二來也想好好準(zhǔn)備一下,起碼換身好看的衣服再見面。于是我記住了樓號和單元號,回了家。
路上,我想起了妻子,可以肯定的是,我和她沒有電光火石的感覺,一開始就沒有。她愛不愛我,我也不清楚。我們就像兩個不同星系的星球,在各自的軌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也許也有人和我的狀況相同,畢竟婚姻是太容易出錯的事。
到了家,妻子什么都沒說,默默接過菜去了廚房,兒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和平時一樣,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我坐過去,他沒有看我,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屏幕,偶爾發(fā)出一陣笑聲。他已經(jīng)是個大男孩了,喉結(jié)冒出,雙腿修長,笑起來和妻子很像,面無表情時和我很像,一個人承擔(dān)了兩個人的特征。他永遠(yuǎn)是我和妻子結(jié)合過的鐵證。電視上正表演相聲,兩個大胖子,嘰里咕嚕地說話,我強(qiáng)迫自己認(rèn)真聽,耳朵卻像浸在水里,什么都聽不見了。我靠住沙發(fā)一側(cè),打了個哈欠,一陣鈍重的疲憊襲來。
然后我看到了賈丹丹,但我一點都不意外,仿佛就該這樣發(fā)生。她的黑裙子在風(fēng)中搖曳,一層層的,像波浪。她的手指甲也是綠色的,顯得很有生機(jī)。我不知道我們在哪里,周圍很白,白得空虛,白得只能看到她一個人,除此之后什么都沒有。我有些緊張,也有些羞澀,想開口說什么,卻被別的東西堵住了,發(fā)不出聲音。她笑嘻嘻的,一遍又一遍地奔向我。她的臉如此鮮活,我摸上去,是踏踏實實的觸感。于是我戰(zhàn)栗起來,體內(nèi)隱藏多年的野獸被喚醒。她抓住我的手,大眼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湊到我鼻尖處說:我很想你,你是不是也很想我?我點頭,有些想哭,緊緊抱住了她。你愿意跟我走嗎?拋下一切,和我在一起?她說著,又露出憂傷的笑容,聲音像是被擊碎了,一片片的,并不完整。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從身后掏出一塊蛋糕,上面點著蠟燭,今天是我的生日,你還記得嗎?我每年都會想起你。她吻上我的嘴,和我纏在空虛之中。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舒展,心里說著,我愛你,我愛你,賈丹丹。她身上有股魚腥味,仿佛剛從海里游出來,涼涼的。
再睜眼,天已經(jīng)亮了,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時候。妻子不在,兒子也不在,我躺在沙發(fā)上,蓋著毛毯。坐起來時,發(fā)現(xiàn)內(nèi)褲濕透了,連忙洗了個澡,換了條干凈的。我好久沒遺精了,說明還沒老透,頓覺心情舒暢。我吃了幾口炒飯,想到剛才的夢,有種空落落的感覺。于是我走出門,決定去找她。此刻我沒什么情緒,不緊張,不難過,只覺有股力量注入了我的身體,快要飛起來。我沒有思索和她說些什么,我想,自然而然就能說出來吧,愛就是這樣。
天空陰沉,我走出小區(qū)大門,拐到小路上,風(fēng)快要把我吹起來了,看樣子,大雨即將來臨。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店鋪關(guān)著門,十分安靜。我感覺腳底軟綿綿的,像踩在棉花上。按照昨天的路線,我找到那個小區(qū),隨后揉了揉眼。準(zhǔn)確來說,這已經(jīng)不是居民樓了,而是拆到一半的工程,門口的沙土一堆堆的,警戒線也拉了起來,豎了個牌子:施工場所、禁止入內(nèi)。
我沒有猶豫,走了進(jìn)去,找到昨天的單元門,樓梯上都是土,一股奇怪的味道抽打著我的鼻子。我上了二樓,腿沉得抬不起來。門牌號已經(jīng)模糊,左邊一家的門被拆掉了,地面散著一些沒人要的雜貨。我走進(jìn)去,轉(zhuǎn)了一圈,想找到些什么。風(fēng)從碎掉的玻璃處呼呼吹來,發(fā)出嗚嗚的聲響,魚腥味,我大口聞著,突然發(fā)現(xiàn)角落里出現(xiàn)了柔和的光,一個圓圓的東西逐漸上升上升,照亮了整個房間。是個月亮,我目瞪口呆,幾乎無法呼吸,感覺大腦被電了一下,所有的思路都被捋順了。我等待著,等待著,終于想起了十年前的那首詩,并輕而易舉背了出來。那時賈丹丹的背影就在我面前,陽光細(xì)碎地落到她的發(fā)梢,稍微伸手就能觸到:
此刻,我想不起你的樣子
雖然見過幾次面
坐在一起聊天、看電影
雖然我認(rèn)真觀察過你的大眼睛
在你低頭的瞬間,看你小巧的耳朵
消瘦的肩膀,倔強(qiáng)而柔軟的頭發(fā)
還有你的背影,在耀眼的陽光下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但這一切,在我腦海中
卻拼湊不出你的模樣
你像云一樣模糊,像雨水一樣不知所蹤
直到再次見到你,你風(fēng)一樣走來
你才變成你,對,就是你
我親愛的女孩,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