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默
昨天還好好的,天藍地朗,一到了夜里,突然就來了一場雨,很大,似乎兜不住了,從天上滾落下來。響過一聲雷,她就醒來了,或許比這還要早。反正,躺在炕上又睡不著,人越老,覺越來越少了。她下了地,摸摸索索出了屋外,倚著門,頭仰起來,看紛紛揚揚的雨線。雨一定攢足了勁兒,從天上落在屋頂?shù)耐咂?,然后,順著房檐,落到了盆里。大紅色的盆,洗臉盆,和面的鋁盆,很重的瓷盆,喂豬的食盆,還有若干桶,鐵皮的,很薄,淺藍色。六七個罐,雙耳式的,可拴繩,早年莊戶人送飯用,現(xiàn)在排成一列,很好看。
她早就把它們放好了。
她的眼睛不好使,可她的耳朵聽得真靈靈的,是雨落入盆落入桶落入罐里的聲音。
噼里啪啦。叮咚叮咚。
老天爺真是慈愛。下吧,下吧。她笑了。雨水可用來澆花,她養(yǎng)的花并不多,一株四季海棠和兩株山茶,一個開白花,一個開粉花。還可以澆灌蔥苗、圓白菜、黃瓜、茄子、西紅柿、長白菜、紅蘿卜、玉蔓菁、尖椒、香菜,還有草莓,就兩枝,可這家伙控制不住,一旦蔓延開來,就是一大片。這些都需要水,當然要等到天旱的時候。她還拿來洗衣服,就用那個大紅色的盆。洗鍋,污泥渣滓沉入水底,只舀表面的水,可孩子們還是說她,嫌不干凈,不衛(wèi)生,怕得病,她不聽,大概是習慣了。
雨什么時候停的,她記不真切了??傊]睡多久。太陽從窗戶外面跳進來,屋子里暖暖的。平時她一天就兩頓飯,上半午一次,下半午一次。每次都是糊糊之類的稀食,再泡半個饅頭、花卷或者餅子,湊合湊合就是一頓飯,很省事。她翻開蒸籠,半碗燴包菜是昨天的,幾個饅頭似乎是前天的。仔細看的話,都能看到饅頭上粘了點點斑斑青綠。包菜似乎還彌散著一股味道,只是她鼻子已壞掉,聞不到罷了。她在院子里親手栽種了很多包菜,它們成片連接,汪成了一片綠瑩瑩的海。即便如此,她還是不愿意把碗里起了顏色的菜給扔掉。在她看來,它們并沒壞掉,只是樣子有些丑陋罷了。她舍不得扔。她說,扔了,就葬良心啦。還有小米粥,昨夜剩下的,已經(jīng)不那么金黃了,倒進鍋里熱了熱,她將饅頭掰碎,泡進去,這樣就好咬。燴包菜她還能咬動,當然,要燉得爛爛的,她的嘴巴里只剩下三顆牙了,一顆下門牙,兩顆嗓牙,她吃東西就靠這兩顆嗓牙磨,磨來磨去,把東西磨碎,然后一點一點下咽。
一天對于她來說,也不長。她呢,似乎是總有做不完的活。操勞了一輩子啦,她總是閑不住、坐不住,手里總得鼓搗個活做做,要不然空落落的,實在是安心不下來。這不,在屋子里走一走,院子里走一走,大門外面那條土路上走一走,總也停不下來。
后來,她突然就不走了。她發(fā)現(xiàn)南墻的一個角開了一個口子,很大,跟一張嘴一樣。南墻是土墻,只在上面蓋了幾片瓦,或幾塊磚,都好多年了,風吹雨淋,它禁受不住了。也怪,夜里的雨太大。南墻旁邊長了兩棵杏樹,一棵疏落,一棵細密。她靠在杏樹上把那個口子打量了兩眼,不多,就兩眼。她就決定要修補修補了。她回了屋,準確點說,是回了東房。東房專門放一些用的雜物。鐵鍬、籮筐、斧頭、掃帚、蛇皮袋、扁擔、篩籮、麻繩、鐵桶……什么都有。就是籮筐,也被分成大籮筐跟小籮筐,全部用柳條編織,小籮筐套在了大籮筐里。她找了一根粗一點的麻繩,拎了個斧頭就出門了。出門前,其實她猶豫了一下,猶豫并不是因為她不打算去了,而是她想起了另外一個辦法,就是和一大攤泥,把磚頭一塊一塊碼在那個缺口上。之后,她就放棄了。本來就是土墻,平白無故多出一片磚頭,不好看哎;再者,泥倒是有現(xiàn)成的,只是磚頭,就不好找了,當然也可以用石頭代替。她覺得不好。
她真就走到了那個河灣。那天太陽出奇的好,明晃晃像一大團光從上面澆灌下來。她覺得滿身被什么東西覆蓋了一樣,溫暖異常。她的精神頭也很足。河灣旁長了一大片茂密的酸刺林。酸刺的果實有半個指甲蓋那么大,圓形,橙黃色的,味酸甜,可直接食用,也可榨果汁,很好喝,現(xiàn)在還不是它們開花結(jié)果的時候,所以,除了細小的葉子和麥芒般的細細密密的刺,什么也沒有了。而這剛剛好,把它們搭在土墻上,起防護作用。
她找到幾根大酸刺,在視野開闊的位置,她一根接著一根開始砍了。酸刺的根倒是不淺,由于下過一場雨,泥土松軟,好刨??伤€是砍了,砍過的根還能冒出新枝。應該說,她還是蠻硬朗的,盡管累得氣喘吁吁??刹淮笠粫?,居然就給緩過來了。她把已經(jīng)刨好的酸刺用麻繩捆到一塊,丟出一個頭,往瘦弱的肩膀上一放,運足了力氣,就朝著家走去了。真的是一口氣走回來的,走過的路面被酸刺拉出一片白白凈凈。她只歇了一會兒,開始和泥,開始壘墻,然后,那些酸刺就呼啦啦呼啦啦搭在了南墻上。這個缺口一堵,她靠在杏樹上,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笑了。她的嘴里只有三顆牙齒,很空洞,擋不住風,風就跑進來跑出去,像個頑皮的孩子。幾片杏樹葉也輕飄飄灑落而下,羽毛一般粘在她身上。她并沒有把它們拂去。
回了屋,她把斧頭和麻繩丟在東房的地上,就靠著棺材睡著了。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棺材就被從梁頂給抬下來了。按理說,棺材其實是不能隨便抬來抬去的。
原先她是住在梁頂?shù)?,她住東房,棺材就擱在西房。后來,梁頂上漸漸沒幾個人了,死的死,走的走。大白天也看不見幾個人。一到了黑夜呀,燈火少,鬧不清楚啥東西在叫,嗚嗚嗚的,嗚嗚嗚的,怪嚇人。其實她不怕,活了大半輩子了,啥沒見過?湊合湊合就好了,又活不了多長時間的。她早就看開了,心里頭有數(shù)得很。沒辦法,是孩子們讓她搬下來的。這就搬到了兒子的一處舊院。搬下來后,她就很少再上梁頂了。有那么一兩回,她費了好半天勁才爬上去,在院子里呆立了好長時間,野草瘋長,土墻剝落,有人住,還有一點人氣,沒人的話,啥也不是個啥了。她透過門縫縫瞭了一眼棺材,就又緩緩下梁頂了。有段時間,她明顯覺得自己不行了,趕快跟孩子們說,要上梁頂去,要死也得死在棺材里。孩子們怎么能答應?這不,就把棺材給抬下來了。棺材被抬之前,孩子們多方打聽,看了看,問了問,又算了算??粗撞挠謹R在了屋子里,她呀,終于算是安心了,眼睛一閉,又不省人事了。真是沒想到,在炕上暈暈乎乎躺了一個星期,居然就給好了。
棺材是她自己花錢打造的。那時候她手里頭還有幾個錢,也不多,能置辦的東西就都給置辦了。不用,也先放在那里,說不定哪天真就用上了呢。除了棺材,她還特意給自己做了一套藍底淺白花壽衣,棉的,專門穿在外面的。還有一雙繡花鞋。她是一個很要強的女人。她男人早就死了,埋時連一口棺材也沒有,就一卷草席。她男人死了怕有三十幾年了吧,她自己都記不清了。男人走時,炕上還留了一堆娃娃,大的,小的,哭的,鬧的。也不知道她咋就把他們一個一個給帶大的。這么些年,都是她自個兒顧自個兒。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啥也得自己親手弄,不想麻煩別人。老了,更要強了,倔得很。孩子們倒都長大了,兒子有了兒子,兒子的兒子又有了兒子,好幾代了。別人就說她,跟孩子們住一塊吧,好歹有個照應呀。她嘴上不說,自個兒心里頭清楚著呢,咋好意思麻煩人家?聽聽吧,她跟孩子們都“人家”“人家”的。孩子們也是一大家子了,紅火是紅火,熱鬧是熱鬧,顧過來顧過去的,也不容易。
她一個人能行。她也覺得一個人挺好。真的,還省心呢。
她不想麻煩孩子們。
那個晚上,她做了一個夢。一個什么樣的夢呢?醒過來之后她自己都有些恍惚。她是被一陣吧嗒吧嗒的聲音給吵醒的,這一段時間以來她都能聽到這種連續(xù)的聲音。吧嗒吧嗒,吧嗒吧嗒。似乎在叫,也似乎在吞吐什么東西,不過,她并沒有覺得這種聲音難聽?,F(xiàn)在,她的耳朵反而受不了那種異常死寂的安靜,幽深幽深的那種。對她而言,只要稍微有一點點動靜,就好了。
她爬起來,嚇了一跳,她居然睡在棺材里面。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爬進來的。凳子靠著棺材,棺材就擱在東房的地上。她站在地上,頭有點暈,身體困乏得很,大概是昨天使出了太多勁。真是一把骨頭,折騰不起了。
疤婆進來時,她正躺在炕上。
“哎,哎,哎,這是咋了?”疤婆是她男人的妹子,是她孩子們的姑姑,按理說,疤婆應該喊她一聲嫂子的,可這么多年過去了,疤婆習慣喊個“哎,哎,哎”。
她和疤婆年齡差不多,年輕的時候,兩個人沒少爭吵打架,老了老了,反而好得很,像一對親姊妹。
她把眼睛睜開,看見疤婆將兩塊豆腐倒進了盆里,撲通一下,撲通又一下,好多水飛濺了出去。“你就不能慢點。”她掙扎著坐起來,瞪了疤婆一眼,“你看看你,我又不是沒有?!卑唐挪豢此?,也沒有回應她,將白色的飯缸擺在了炕上,疤婆語氣很硬地說:“吃?!?/p>
“啥?”
“雞肉。”
她盯著疤婆的脖子,那塊疤紫色,卻泛著光,通亮。她下了地,揭開紅色的柜,從里面掏出一個很大的塑料袋,攤在炕上,是各種樣式的餅干,長的、圓的、裹紙的、白的、夾心的、咖啡色的、五角星的、奶油的、厚的、帶包裝袋的。孩子們給她買的。來一個人,她就把這些好吃的拿出來。
“快嘗嘗?!?/p>
疤婆打量了一眼,“我又咬不動?!彼衙碱^一皺,捏起很薄的一小片,遞給疤婆,“嘗嘗,這個酥?!卑唐藕税胄K在嘴里,好長時間才把舌頭給空出來。
“哎,哎,哎。”疤婆喊她。
“照我說呀,你真的該跟孩子們住在一塊,真的,你數(shù)數(shù),一個孩子一個月,大半年就過去了?!?/p>
見她沒反應,疤婆就用拳頭捅一捅她。
她知道疤婆的意思。每次疤婆來了都會跟她念叨這些,她的孩子們比疤婆的孩子們有出息。疤婆三兒一女,女兒前些年得癌癥死掉了。兒子們都在城里頭,只是媳婦一個比一個兇悍,一點也不比疤婆差。疤婆倒是想去,只是,去一次吵一次,去兩次吵兩次。哪家都一樣,兒子們的骨頭真的是太軟了,軟得像爛泥,死狗扶不上墻。疤婆不想遭那罪。她比疤婆強多了,孩子們過得一個比一個好,都三番五次求著她去,媳婦們女婿們都邀請了。她不,說啥也不去。
還是那些話。她覺得她一個人能行。她不想麻煩孩子們。
“你哥那死鬼,活著時,可失笑呢。有一回,躺在炕上,我在后炕,他在炕頭。那會兒點的還是煤油燈哇,我跟他說,以后就不點煤油燈啦,都是亮花花的電燈,白生生的,還晃眼哩哇。當時村里頭人們都說哩,我也是聽來的?!?/p>
“就他那倔脾氣,你還不知道?說啥也不吸那口水煙了,歪著腦袋,就跳起來,一字一句跟我喊,‘點燈不用油,黑摸呀?耕地不用牛,人拉呀?’我能說個啥?”
疤婆說:“你跟我念叨了好幾回啦。”
她說:“死鬼沒趕上。”
她說:“我有時候就把燈打開,全打開,亮花花的。想死鬼?!?/p>
她說:“死鬼苦命的?!?/p>
兩個人都沉默了很大一會兒。她突然站起來,出去了,很快又回來。她用大衣襟兜回來好多東西,一股腦兒全攤在了炕上,三條綠瑩瑩的大黃瓜,五個西紅柿,一個圓鼓鼓的包菜,六七個青澀的尖椒,一把香菜。分別打包裝了起來。
“你看看你,我又不是沒有?!?/p>
“你的是你的?!?/p>
“你看看你,這時候還分你我。”
“行了,吃一天少一天?!?/p>
“是啊,吃一天少一天?!卑唐磐蝗粐@了口氣,“賴大頭也被拉去城里醫(yī)院了?!贝遄永锏娜?,掰開指頭,都能數(shù)得清,就那么幾個,賴大頭算個硬強的,平時老在村子里走來走去。
“啥時候的事?”
“就上午那會兒。”
“他都八十九了,差不多了?!?/p>
疤婆嗯了一聲,聲音很低,突然把聲音提起來說,“墻塌了就塌了,你還能顧及那么多?又沒有人來,怕啥?也別光顧著接水澆地,每天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別瞎想。”
她點點頭說:“你別光說我,你也一樣?!?/p>
疤婆走了。
她把疤婆送出門外,站在大門口,沒有很快回去。細小的土路上,只疤婆一個人,她的背影一下一下閃爍顛簸,她看不清。疤婆住在村子的最西面,翻個坡就到了。這里原先是個大村,雖然有梁有溝,地勢不太平,可也住過上百戶人家?,F(xiàn)在,都空了,那些空屋子就像一張張大嘴巴咧著,吞沒了不少時光。剩下幾戶人家,村東有,村西也有,零零散散,勉強支撐著、守著,似乎要把什么留住。
日頭跌下去,她才想起回屋。一切都暗下來,也靜下來。她把炕上的東西收拾好,吃了一塊肉。沒用多長時間,疤婆把肉切成了很小很小的塊,大概也是為了好咬,又找了一個碗,勻出半份來,端著就出去了。
她的隔壁住了一對兄妹。
妹妹結(jié)過婚,也有過一個孩子,只因為她是個愣子,后來她男人就不要她了。父母死得又早,哥哥至今打光棍,也帶點愣氣,只是比妹子強多了。兄妹倆相依為命,家里種了幾畝田,還養(yǎng)著一群羊,臨到給妹妹看病時,就把羊賣上幾只。一般而言,她很少跟這對兄妹打交道,有時候見妹妹坐在院子里,手里抱著一個布娃娃,將胸脯抖出來,往布娃娃嘴里塞說:“吃!我們家小寶最乖了?!贝朔N情形,她往往趴在東墻頭,立在那看,說不出一句話。有時候,兩個人目光撞到一塊,笑一下,就又分開了。她剛從梁上搬下來那段時間,這對兄妹就站在墻頭那邊,看著望著,也笑著。好像在歡迎她似的。后來,漸漸就熟了,哥哥有時候也端著肉過來,有時候也端糕,黃燦燦的油炸糕,里面包了豆沙或者土豆絲粉條。
她也把肉端過去。兩扇木大門被一條鏈子拴著,中間掛了一把黑鎖。兄妹倆不在。大概又進城給妹妹看病去了。啥時候走的她都沒察覺。
她踩著月光回來,有點頭暈,還是沒緩過來,到底是老了。
手機響起來。
大河向東流哇,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哇,哎嗨哎嗨伊爾呦啊,路見不平一聲吼。
她接起來,是三兒。三兒一打電話就是那句話,有水沒?他不知道她早就接了許多雨水。三兒一回來就開著車去村子當街的那口井拉水,一拉就是好幾水缸,夠她吃好久。三兒還說,他明天就回來了。她問,回來干什么?三兒說,看看。她說水很多很多,夠了。三兒大概接到了疤婆的電話,說,別干活,坐著。哪能坐住呢?她的心一刻也閑不下來。三兒最后一句話聲音很大,也是在強調(diào),把手機掛在脖子上。他已經(jīng)打了不下五個電話。
孩子們給她買了一部手機,是個老年手機,個頭不小,分量也挺重。孩子們就在這部手機里開始了千叮嚀萬囑咐。孩子們在手機上還特意拴了一條紅繩,讓她掛在脖子上,走到哪就帶到哪。這樣,孩子們就放心了。電話打過來,因為是個老年手機,聲音就特別特別響亮,好像是干吼的那種。剛開始的鈴聲是《好日子》:
今天是個好日子
心想的事兒都能成
明天是個好日子
打開了家門咱迎春風
唉 ……
后來,她不知道怎么按的,《好日子》沒了,只剩下了另外一首《好漢歌》:
大河向東流哇
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哇
哎嗨哎嗨伊爾呦
路見不平一聲吼。
這句完了,她才接起來。
聲音大得沒法說了,就怕她聽不見呢。其實她耳朵好使得很,連細細微微的吱吱吱聲都聽得一清二楚。手機響是響了,可她不會接。孩子們專門花了好長時間才教會她,手機一響,就摁左邊那個綠顏色的鍵。好幾次,她都摁了紅色的鍵。孩子們早就習慣了,起碼是掛斷電話也算是一種回應了。
就怕她不接電話呢。一開始,她還規(guī)規(guī)矩矩把手機套在脖子上,走到哪帶到哪。后來就不行了,她覺得太麻煩了。干活時,這個家伙總是在胸前晃過來晃過去,看著都心煩,太麻煩了。
她不會打電話。只能等著孩子們把電話給她打過來。商定好時間,她就坐在炕上等。今天是大女,明天是二女,后天是三女,大后天是大兒……孩子們都商量好了,每天都會給她來個電話。程序似乎都一樣,需不需要錢?吃飯了沒?是不是一天三頓?身體怎么樣?藥吃了沒?都知道她腸胃不好,然后就是叮囑。該吃的藥一定要吃了!一天三頓按時吃飯!次數(shù)多量可以少!沒事別老在炕上躺著,多出去走動走動!千萬別干活!那還能有個完啦……
那邊一直說,她這邊一直嗯嗯點頭。
后來,話也少了。
再后來,電話似乎也少了。
掛了三兒的電話,她一個人坐在黑暗里,呆呆看墻旮旯。她不開燈,有人的時候才開,要不,想死鬼男人的時候才會開,他一輩子點的都是煤油燈,沒見過電燈,好像是她這樣做,專門給死鬼男人開的。孩子們早就給她安了電,西房一個燈泡,東房一個燈泡,院子屋檐下吊著一個更大的燈泡。打開了都是白花花的亮光。她不開,開了覺得眼睛還受不了呢。有月亮的時候就更不會開了。她的窗戶不拉窗簾,月光像一只白羊一樣,撲通一下,說跳就給跳進來了,整個屋里浸泡了一般,虛浮縹緲起來,柔軟得厲害。她的眼睛本來就不太好,這個時候就更是模糊一片。她就干脆把眼睛給閉上了。沒一點聲音,連心跳動的聲音都聽不到。
她大概是老了,老得都沒有了心跳聲。
她覺得空。
她就把電視機給打開了。其實她不看的,她就希望有一點動靜。電視上烏七八糟的畫面跟聲音,她看不懂也聽不懂。她也從來不去換臺,好幾年,她就守著一個頻道。她不會換臺,怕按錯呢。
孩子們早就跟她說好了,遙控上面好多按鈕呢,想看哪個就看哪個,隨便按。有一回她真的就給按了一下。屏幕刷的一下黑了,黑的一剎那,屏幕最中間嘩一下忽閃了一道細細的白光。她嚇了一大跳,趕快從炕上下來,對著電視又是瞧又是看的。完了,她不知道怎么辦,就使勁拍。拍電視的上面,連續(xù)好幾下,沒反應。又拍電視的側(cè)面,這次用的力小一些,還是沒反應。她想,肯定是她給按壞了。她再也沒有動過電視,還是后來三兒來了給打開的。電視屏幕忽閃了一下就跳出一些白點點,很快中間閃過一道光,畫面出來了,她就笑了,卻再也不敢瞎按了。就守著一個頻道。只有孩子們來的時候,才會換另一個頻道。三兒拿著遙控又教了她好長時間,效果還是那樣。她基本上不看,要看也就那一個頻道。
更多的時候,她在聽二人臺,孩子們給她買了一個收音機,將下載好的二人臺傳進去。《走西口》《王婆罵雞》《掛紅燈》《打金錢》《拉駱駝》《小寡婦上墳》《打櫻桃》《光棍哭妻》《剜眼睛》《三女人唱討吃調(diào)》等等。她不知道二人臺為啥那么苦、那么悲,可是她喜歡聽,二人臺唱出了別人的苦和悲,大概也能把她心里的苦和悲給唱出來。
她平常睡得早,一到凌晨四五點時,早就沒了睡意,反而很清醒,天還沒大亮就爬起來。大門口走一走,院子里轉(zhuǎn)悠轉(zhuǎn)悠,拾掇拾掇菜園子。再折回屋給灶火添個柴,炕收拾了,地掃了,桌子跟墻面抹了,捎帶著做點別的,天早亮了。
今天兒子要來,她越發(fā)要好好收拾收拾。
可是,她頭疼得厲害,如果不是一陣咚啪咚啪的響聲,大概還要繼續(xù)昏睡。她咬了咬牙,爬起來,出了屋,站在院子里,目光穿過東墻,看到了兄妹倆。也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回來的。
妹妹坐在屋門口,手里抱著那個早就被她團黑的布娃娃,眼睛卻在注視著她哥哥。哥哥站在當院,腳下都是晶瑩飽滿的玉米顆粒,滿院金黃。她的眼睛被什么東西照耀了一下,一道光從地面升騰而上。只聽得咚一聲,半空中很快又啪的一聲。她才明白過來。哥哥在放爆竹。一早晨放了好幾個了。她還沒反應過來這是哪門子事呢,又一個爆竹一發(fā)沖天。很快,她瞭見遠處林子里的一大群麻雀受驚而起,嘰嘰喳喳就沒了蹤影。這是怕鳥呀雀呀吃他玉米哩,嚇唬它們呢,這個愣哥哥,她不由自主笑了一下,抬頭望天,才發(fā)覺日光甚好??諝庵兴坪鯖坝恐衩紫悖谋亲哟来烙麆?,伸出舌頭,貪婪地舔了一下。
她也想把糧食袋里的小米、谷子、小麥、黃豆、玉米、大豆全都拾掇出來,讓日光在上面靜靜流淌。萬物生長靠陽光,多好。那樣的話,滿院都會是香味,風一吹,四處彌漫。或者,還要翻一翻面袋,上次拾掇好像是幾個月之前了,時間一長,它會滋生出蠕動著的細小長蟲,是紅色的。
只是今天,她沒時間了。
兒子要來,她得考慮著做點啥飯。她的記憶真的是越來越差了,她明明記得冰柜里還有一條魚,怎么會沒有?什么時候吃掉了呢?還好,她找到一大片豬排骨,全燉了,都給孩子們吃,留著,她一塊也咬不動。冰柜里也不知道放了一些什么,塞得滿滿的,都是孩子們買來的,來一次買一次,一次比一次多,孩子們怕她餓著。她年輕時受過餓??伤挥幸粡堊?,吃不了啊,再說,院子里那么多菜,足夠了。冰柜里東西太多,她平時的熟食都放不進去。孩子們就想給她換個大的,她不同意,說這個就夠用。其實,她不想花那個錢。
說起來,孩子們都不常來。她知道,他們都忙。她也不會在電話里念叨想孩子們的話,其實是很想孩子們的,越上了年紀越想,根本就止不住。她的話越來越少,可她對孩子們的念想越來越長。想兒子想女兒想孫兒想外甥??墒撬粫陔娫捓锬钸叮敹嗑蜕訋е鴨柡蛞幌?,沒別的。她男人在世的時候,她從來也沒說過這樣的話。她說不出口。
孩子們其實也說不出口。電話里老是那一套說辭。
三兒終于來了,開著車,車里坐著媳婦和孩子。三兒肯定給他哥哥姐姐們打電話了,后面是二兒、大女、三女。都開著車,都是一家子。這些孩子,要么不來,要么嘩啦啦一起都來了。她的心情很復雜,更多的還是高興激動。這個時候,她的眼淚很不爭氣,說下來就下來了。她的話越來越少,可她的眼淚卻越來越多了,總也流不完。沒來的,她卻牽掛上了,大兒在外地,忙得很,這次沒回來。二女也忙,也沒回來。她的心里突然就有了惋惜。淚又流出來了,怕孩子們看見,偷偷背過身,揭開柜,把那些吃的全部拿出來,都是孩子們之前來看她時帶過來的,她都留著呢,她平時舍不得吃,現(xiàn)在,毫無保留,全部攤開在炕上,她的嘴里說不出別的話,一直在重復,吃哇吃哇。孩子們吃,她才高興。
她把自己吃的稀飯饅頭藏起來,把做好的菜和肉往上端。孩子們來一回不容易,她得好好招待,好像是除了給他們好好吃一頓,再也想不出別的了,再也沒有什么給孩子們了。她老了,不中用了。
孩子們待的時間并不長,她把新鮮的菜蔬給孩子們帶一些,孩子們就開著車走了,基本上不過夜的。他們都有事情要做。
孩子們給她留下的囑咐滿滿的,她一句也沒記住,心里空空的。
水缸里的水滿滿的,她的心里空空的。
炕上、柜子里、冰柜里的吃的滿滿的,她的心里空空的。
她的口袋塞滿了錢,是孩子們硬塞給她的,她的心里空空的。
她站在大門口,目光有些呆滯,瞭望著車出了土路,上了水泥路,又從水泥路拐進了那條柏油大馬路,看不見了。真的是看不見了,沒一點影子了,她才一下一下把目光給收回來,很慢,好像很舍不得。淚又出來了,這回她沒有躲藏,沒有逃避,任淚水在干枯的臉上流淌。她坐在大門口那塊青石上,懶得動彈。
她突然想,要是多生幾回病就好了。
后來,她終于回了屋,坐在炕沿邊,盯了好久,她要好好看看,然后才開始收拾孩子們留下來的東西。很舍不得,好像是這些東西放在那里,那樣亂,才證明有些人氣,她才覺得這屋子里不只有她一個人。最后,她終于把它們一一放在固定的位置上。再洗了鍋,洗了碗,炕上收拾得差不多了,才直愣愣躺在炕中央,褥子也不鋪,被子也不蓋,連衣服也不脫。她是睡不著的,眼睛呢,也是半開半合。月亮升起來很高了,白緞一般貼在她瘦弱的身體上。她想趕快睡去,就那樣睡去,大概只有躲進睡眠里,她才能感覺好一些。
死鬼男人并沒有闖進她的夢里。
她睡得很死。好像還打了呼嚕。她特別希望自己一覺睡過去,可是她還是醒來了,又是一天。她有點犯愁。于她而言,老,并不意味著歲月在減少,相反覺得歲月在一天一天增加,每增加一天,她必須找事情把這一天度過去。她就像上了發(fā)條的機器,鉚足了勁似的,一刻也不停歇。
她必須這樣。
因為她要把時間填滿,時間填滿了,心就不會那么空了??伤趺纯赡馨褧r間填滿呢?時間就像一個巨大的黑洞,人人深陷其中,年齡漸長,她越陷越深。既然無法填滿,就試著逃離,而且是時候了。
活了八十八歲了,夠了。
八十八年,她都為別人活著,為生下她就死掉的媽,為她十一歲那年把她送到這個村的爹,為給她扔下一炕娃娃的死鬼男人,為孩子們。此時此刻,她要為自己活著。八十八年都為了別人,最后一刻,似乎才是為了自己。
好像想清楚了一件事情,她一下子就很輕松。
她把屋子清理了一遍,像過年一樣,該擦的地方擦,該抹的地方抹。她是一個極仔細極講究的人。一切光亮如新。掃了院子,連同大門外的空地,又把菜園里的菜蔬澆灌了,她都能聽到水分滲入泥土里的聲音。山茶開了,白的,她把它放在太陽底下,香氣彌散,她忍不住深吸了幾口。她把院門插上,進了屋子,又把屋門插上。
后來,她仔細洗了臉,特意梳了頭,梳得一絲不茍,每梳一下,都會掉一些白發(fā),像年輕時做少女那樣,她努力把白發(fā)纏在手指上,纏不緊,很快就松散開來。然后,她找出鏡子,照了照,真的老了,全是皺紋。她朝自己笑了笑,皺紋更深了。
是時候了。
她穿上了藍底淺白花壽衣,穿著繡花鞋,一步,一步,踩著凳子,進了棺材。這個過程很漫長,漫長得足以抵她一生。躺下那一刻,她的心漸漸靜下來,她的雙手交叉疊臥于小腹,她的眼睛就那樣,就那樣,緩緩閉上了。黑暗很快落在她松軟的眼皮上,可她還是感覺很亮很亮。
是光。
有無數(shù)光從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