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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 螺

2020-05-01 07:44:36
青年作家 2020年7期
關(guān)鍵詞:劉青領(lǐng)導(dǎo)

若 非

人類發(fā)明手機后,有兩樣事情最讓人討厭,即清晨的鬧鐘,和深夜的來電。只感覺耳膜一陣刺痛,劉青立即像一條抽搐的蚯蚓,在被褥里扭動幾下,掙扎著翻轉(zhuǎn)過身子,伸手將床頭柜上的手機拿了過來。誰呀,大半夜還打電話?小晚翻了一下身,一只手搭在劉青的后背上。張局長,沒事,你接著睡??粗聊簧咸鴦拥膩黼?,劉青心里燃起一陣無名火,猶豫了半會兒,想了想,雖有不情愿,但還是深呼吸了兩下,接了起來。電話一接通,嘈雜的聲音就灌入耳朵里來。劉青趕緊調(diào)低音量,把手機湊在耳邊。張局的聲音含含糊糊,聽起來已然半醉,你來河邊一下。那語氣斬釘截鐵,像命令。現(xiàn)在?就現(xiàn)在,我正和省里的幾個領(lǐng)導(dǎo)消夜。劉青頓了一下,小聲問,哪一家?張局說,還能哪一家?劉青說,好。張局說的河邊,是單位常招待客人消夜的地方,位于市區(qū)中心,一條蜿蜒河流的邊上。他們每次去的都是同一家,據(jù)說是一家具有八十年歷史的老小吃店,每天客人爆滿,去之前都需要訂座。劉青的那句“哪一家”純屬多問。

掛了電話,劉青頹然靠在大床靠背上,心里感慨萬千。這兩年,政府出臺禁酒令,一切接待皆不準上酒,別說酒了,連含酒精的飲料也不能上。這倒好,原來接待時吃吃喝喝沒有兩三小時消停不了,現(xiàn)在一頓飯小半個小時就收場了。但消夜卻免不了,下級單位想要討好上級來人,消夜是其中一大手段,說是自己出錢自己帶酒,其實末了都走了公賬。當(dāng)然消夜飲酒原本也是禁酒令明文禁止的,但畢竟是黑燈瞎火里的事兒,你不說我不說,便也沒什么人知道。劉青不是第一次經(jīng)歷這樣,確切地說,是經(jīng)常。誰讓他是主持工作的辦公室副主任呢?

劉青輕輕將小晚的手拿開。動作夠小心了,但小晚還是醒了來。或許她就沒睡過去。劉青說,我得出去一趟,你好好睡。小晚嘆了口氣,少喝點。翻過身去睡了。劉青起身坐起來時,感覺到一陣心悸,像有一個鐵箍死死地箍著心臟,怪難受。他忍住那感覺,抱著衣服躡手躡腳出了臥室,打開客廳的燈,燈光晃得他一陣眩暈。他反復(fù)睜眼閉眼,好一會兒才適應(yīng)下來,心悸的感覺也慢慢消失了。電視墻上的掛鐘顯示,已經(jīng)快凌晨一點。劉青為自己倒了一杯涼開水,一飲而盡。他有晚上飲水的習(xí)慣,每晚睡覺前必須在床頭柜放上一杯水,半夜渴醒喝上一口。好養(yǎng)生的人告訴他,晚上不能飲水,腎臟承受不住,還影響代謝,但他改不了這習(xí)慣。劉青穿上衣服,快要出門時,想起張局說正陪省里的領(lǐng)導(dǎo),心里一動,又折回洗手間,打理了一下因睡眠壓翹起來的頭發(fā)。剛出門,電話響起,張局來電催,這次的語氣聽起來,又比方才含糊許多,到哪里?劉青趕緊說,張局,我已經(jīng)在路上了,馬上到,馬上到。他掛了電話,心里竟然慌起來,踩著鞋跟跑去按電梯,等電梯的空兒才蹲下去將鞋跟拉上。

穿過小區(qū)中心廣場時,劉青看見老頭還在那里打陀螺。老頭剛從某局局長上退下來,據(jù)說心理不適應(yīng),入夜就心慌,十來點就下樓打陀螺,有時候四五個小時不得消停。這事持續(xù)一月有余了,小區(qū)里的人們怨聲載道,又礙于他曾經(jīng)的權(quán)威,不敢直言。劉青有時候覺得,這老頭就像希臘神話里的西西弗斯,有永恒的絕望。劉青從邊上走過,那一聲聲啪啪啪,像抽打在自己身上,讓他不得不加快了腳步。

雖已凌晨,但河邊依然人聲鼎沸。沿河一帶都是夜市,白日里冷清人寂,夜幕降臨后又是另一番模樣,一家家店面彩燈閃耀,一個個人頭來回晃動;沿河不是烙鍋店,就是燒烤店,招攬客人的老板和小二不時跳出來,吃東西嗎?吃東西嗎?劉青輕車熟路地找到老地方,柜臺后面冒出一頭,劉主任來了?劉青點了一下頭,那頭說,在青云。青云是包房的名字,平步青云的意思。這家老店名聲在外,各單位招待客人,大多來此,老板深明世故,把包房命上巧名,深得來客喜歡。劉青便往青云去,要經(jīng)過矮矮兩道樓梯,真有點平步青云的意思。地面油膩,步履間發(fā)出吱吱的聲響,有些滑,讓人不得不想起賣生鮮的菜市場。到青云門外,劉青深呼吸一口,推門進去,朗聲笑道,領(lǐng)導(dǎo)們,久等啦,久等啦!

包房里的人酒至濃深,耷拉腦袋的,瞠目發(fā)呆的,托腮自語的,皆依次排布,像擺在菜市場案頭待購。燒烤架上,蔬菜已經(jīng)烤焦,排骨正吱吱冒著油。見劉青來,張局顫顫巍巍站起來,小劉,我們劉主任,這可是大酒量??腿斯踩耍信?、有老、有禿,形象都極具辨識度。見張局介紹,紛紛睥睨。張局介紹,三位客人來自省局,其中一人為人事處長。劉青都未曾認得。機構(gòu)合并尚不到一年,別說省局了,市局里不少人劉青看起來還是生面孔。他一一握手,說些客套話,握到人事處長,多了句,請多關(guān)心。人事處長回他,小伙子,有前途,有前途。說是酒喝多了,但語氣平淡,話語清晰,也看不出是個什么情緒。劉青罷了手,不動聲色地為自己斟滿,先自罰一杯??腿艘姞?,來了精神,喚他,再喝,又補刀,一杯哪夠誠意呀,我們都喝了快三瓶了。劉青有些為難,張局拿眼神示意他,他便硬著頭皮自罰了三杯。三杯酒下肚,渾身熱了起來。然后逐個敬酒,大抵喝了二十來杯,燒烤架上的排骨徹底沒油了,像一段段焦炭??腿思娂娬屑懿蛔?,準備鳴金收兵,回酒店睡大覺。張局看起來醉意深沉,卻意猶未盡,非得再喝,被劉青勸住,張局啊,酒要天天喝才有意思,下次吧下次吧,明天還開會呢。他們把三位客人送到酒店房間外,依依惜別后,只剩下劉青和張局兩人,大口吐著酒氣杵在酒店走廊里,一時間竟有些落寞的意味。

出了酒店,劉青要送張局回去。張局不允,我沒醉,沒醉,自己能行。劉青堅持要送,張局便不再推辭。兩人在酒店外大道邊攔了一輛出租車,劉青打開車門,扶著張局坐到后排,自己坐在副駕上,帶上門便自覺把車費付了。車發(fā)動,張局在后排發(fā)出打嗝的聲音,劉青便問,沒事吧張局?張局咽了口水,沒事,大爺?shù)模@三孫子太能喝了。劉青不好接話。張局突然把話說到劉青身上來,小劉啊,你得好好表現(xiàn)。這也是常有的事情。但凡在外應(yīng)酬,沒喝酒時張局對他都是一口一個贊,若是酒至半酣,就換了個人樣,開始給他上課,不是批評他工作不積極,便是批評他不會表現(xiàn),每次內(nèi)容都一樣,他耳朵都聽出老繭了。說就說吧,劉青裝著沒聽到,靠著假寐。十多分鐘后,車就到了張局家所在的小區(qū)外。劉青扶著張局,把他送進小區(qū),走到單元樓下,進了電梯,來到門前,幫他打開門,看到他搖晃著身子進去,才發(fā)聲,那,張局,您早點休息。張局回頭沖他擺手,回去吧,回去吧,又語重心長地說,要學(xué)會表現(xiàn)。

凌晨三點多,劉青回到家。他感覺有些眩暈。雖然喝得不多,但喝得急,身體有些許不適。他躡手躡腳穿過客廳,打開臥室門,看到小晚側(cè)躺在床上,睡得很安靜。他嘆了口氣,回到客廳,和衣在沙發(fā)上睡了。

時已是五月,天已然入夏。辦公室位置特殊,早上沒有光照,倒也涼爽,日頭過了一點多,陽光就落在窗臺上,再往下午走,陽光就慢慢往屋里移動,照在打印機、顯示器、辦公桌和人身上。一晃一晃的白光,照得人煩躁。煩躁倒也不都是烈日的緣故。有沒有烈日,劉青的心里都是煩躁的。一連幾日都是。

劉青是五年前到市局來的。在此之前,他在縣局,換了幾個股室,最后到了辦公室。那時候,小晚在另一個縣局工作,都是一個系統(tǒng)的,兩人湊一塊,俗稱內(nèi)部消化。趕上市局遴選,他考了上來,在辦公室做行政秘書。當(dāng)時張局還是副局長,分管辦公室,他們常因工作有交集。四年前他和小晚結(jié)婚,張局還親自帶隊到鄉(xiāng)下老家吃酒席,鼓勵他好好工作,都是一個系統(tǒng),小晚調(diào)到市里來,是遲早的事情。不料幾年過去了,小晚調(diào)動的事情毫無頭緒,一把手求穩(wěn),不敢亂動人,只叫他等機會。他知道不是機會問題。問題出在他身上——太單純,以為努力工作,領(lǐng)導(dǎo)就會看到。同樣在縣局的不少人,都調(diào)到市局或區(qū)局,或者不遠的開發(fā)區(qū)局,偏偏小晚這里沒動靜,申請倒是交了幾次,每次都毫無音訊。張局安慰他,沒事,熬著,局長遲早要走,我們再想其他辦法。張局為他關(guān)心,至少嘴里是關(guān)心的。兩年前,單位職務(wù)晉升,他成了辦公室副主任,一年后主任退休了,他開始主持工作。他心想這下可以了吧,以前人微言輕,現(xiàn)在好歹算中層干部,再去找一把手和分管人事的領(lǐng)導(dǎo),好話說盡,得到的答復(fù)是,我們會考慮的。會考慮就是沒結(jié)果的意思。去年春天,局長終于走了,張局上任,眼看機會在握,不料中央一紙文件,機構(gòu)改革來了,一切人事調(diào)動凍結(jié)。兩個單位合并,按照政策,兩局一把手資歷老的任黨委書記、局長,資歷輕的屈身二線,任黨委副書記、副局長,他也從主持工作的辦公室副主任變成了辦公室副主任,“主持工作”四個字抹了,另一個單位的辦公室主任任了新機構(gòu)的辦公室主任。說來也是巧,不到半年,主任身體抱恙,到醫(yī)院檢查,查出了肝癌晚期。他又成了主持工作的副主任。

這幾年呢,小晚一直在縣局里,過得也是尷尬。局里都流傳她要調(diào)走,可是這話傳了幾年,人還雷打不動地杵在那里。從一個部門換到另一個部門,從一個崗位換到另一個崗位,部門越換越差,崗位越換越邊緣。小碗猜測,是因為知道她想調(diào)市里,領(lǐng)導(dǎo)們覺得她心不穩(wěn),不給安排重要工作了。有一年,小晚想考出去,還沒交申請,消息傳到分管人事的副局長那里,副局長傳話來,說想考出去,沒門。一句話斷了她考到其他單位的念頭。那副局長姓田,是更年期婦女,雖然長得偏丑,但看來也是和善之人,小晚剛參加工作那會兒,熱情地張羅,要把小晚介紹給她侄子,并利誘她,如果跟她侄子好,想調(diào)動和升職,她一定會盡心盡力辦妥的。小晚最終選了劉青。田副局長此后再也沒搭理過小晚。尷尬的事也不止這些,但都雷同,讓小晚很是糾結(jié)。小晚常對劉青說起這些事,劉青也跟著糾結(jié),甚至火冒,但火冒歸火冒,又不能做點什么。唯一的辦法就是,盡早調(diào)離,一來小晚擺脫尷尬境地,二來市里的房子裝修考究不住可惜,三來孩子遲早得過來讀書,夫妻倆都在市里會更方便照顧孩子。

機構(gòu)改革之后,新機構(gòu)一把手膽大敢為,劉青看在眼里喜在心里,逮了機會就找他匯報,想把小晚調(diào)過來。一把手聽罷,爽朗答應(yīng),緩一緩,這個事我記在心里了,你現(xiàn)在就在市局,我們一直是不主張夫妻倆在一個單位工作的,等下一步,調(diào)到區(qū)局或稽查局去。所以改革后調(diào)動一批十幾個人,名單里就沒有小晚的名字。小晚氣惱,向劉青抱怨,人人都可以調(diào),就我不行,就我不行。劉青無奈,只覺臉上無光,毫無底氣,老板說了,夫妻倆不合適在一個單位,等下一步調(diào)你去區(qū)局。老板是合并之前另外一個單位對局長的稱呼,劉青所在的單位是沒有這種習(xí)氣的,但機構(gòu)合并后他還是很快就學(xué)會了這一招。小晚氣一時也下不去,下一步下一步,這都下了幾年了。這話讓劉青心里慌得緊,是啊,這都幾年了,小晚調(diào)動的事情,還是沒有眉目。他心里愁的事情很快就發(fā)生了,一把手找他談話,說分管人事的肖副局長有意見,發(fā)了話,小晚調(diào)動的事情徹底是沒戲了?!俺俏也辉谑芯至?。”這話,是肖副局長的原話。分管人事的肖副局長,就是合并前劉青單位的副局長,他在市局任職快七年了,一直分管人事,沒挪窩,根基深厚,發(fā)了話,作為一把手的也不便多說,畢竟不可能為了一個普通職工的事情影響班子團結(jié)。劉青聞過大怒。大怒只是心理活動,像靜水深流,底下在暗流涌動,面上還是得帶著笑。轉(zhuǎn)身出了一把手的門,脫口就是一句“靠”。

到底是哪里得罪了這位肖局長,劉青想來想去想不清楚。把這幾年工作接觸梳理了一遍,愣是沒有頭緒。原本就沒有直接工作關(guān)系,按理說得罪的機會都沒有,偏偏就讓這人把小晚調(diào)動的事情給堵死了。難道真是因為自己不會來事,沒給他送禮?劉青早就聽說,誰誰誰過節(jié)去領(lǐng)導(dǎo)家了,誰誰誰又請領(lǐng)導(dǎo)吃飯了??蓜⑶嘧霾粊磉@事,骨子里,劉青還是一個清高的人。想來也是命運弄人,縣局分管人事的領(lǐng)導(dǎo)這樣,市局分管人事的領(lǐng)導(dǎo)也這樣,真真是官大一級壓死人,權(quán)重一級能要命,叫劉青沒法給小晚解釋,只是憋在心中,一日日的,像火山一樣,時不時地想要爆發(fā)一下。但他畢竟在體制里混,從縣局到市局,從科員到副主任再到主持辦公室工作,知道情緒害死人的道理,雖有想法,也都隱隱在心,不曾顯露。后來市局又調(diào)了些人到區(qū)局和開發(fā)區(qū)局,劉青照例寫了申請,結(jié)果照例落空。小晚委屈得哭了。劉青只得再去找張局,張局出面,把小晚借用到了稽查局。雖不是調(diào)動,但分階段長期借用,也相當(dāng)于在市局工作了,只是工資還得縣里發(fā),張局叮囑他,你工作能力強,但就是情商低,該表現(xiàn)表現(xiàn)。張局說得隱晦,表現(xiàn)表現(xiàn),不如直接說成表示表示。張局說的不是沒道理,人家見到領(lǐng)導(dǎo)都會點頭哈腰獻殷勤,你倒好,一米八的大個子杵在那里,不知道的以為你才是領(lǐng)導(dǎo);又說,人家做完工作都會給領(lǐng)導(dǎo)匯報成績,你呢,埋頭耕田,犁頭壞了幾架子,田犁了幾畝,磨破了肩,全成了揮鞭的功勞;再說,人家逢年過節(jié)懂得走動,時令水果上市時常會串門,你只是窩在家里看書,或者自己出去逍遙……劉青越聽越氣餒,有一刻,竟對自己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恨不得抽自己幾大嘴巴子。

凌晨趕去救酒局的第二天下午,張局把電話打到他手機上,讓他去一趟辦公室。劉青想了想,猜到是干部選拔的事情。單位早有傳言,人事部門正在做前期工作,將開展一輪干部選拔,為空缺的職位填空。果不其然,就是這事。張局壓低聲音,上午老板找我商量,近期要選拔科級干部幾名,機會擺在眼前,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住了。劉青搓著手,我一定努力。張局說,你咋努力?劉青竟一時無話回答。張局說,你能不能由負轉(zhuǎn)正,就看這次了,他試探著,不行,走動走動?

一連幾日,劉青煩躁和糾結(jié)的,就是這么個事。

小晚來微信時,劉青正埋首寫材料。次日上午九點,市政府要召開一個會議,點名必須一把手參加,會議議程清楚明了地寫著劉青所在的單位作經(jīng)驗交流發(fā)言。會議通知是下午上班才到的,要求下午五點半之前,將發(fā)言材料發(fā)至指定郵箱??墒堑搅宋妩c,各個業(yè)務(wù)部門的素材才收齊。劉青弄了會兒,眼看五點半交稿鐵定來不及,只好打電話到市政府辦對接科室求情,再三保證,一旦完稿,必第一時間交稿。對方叮囑,不能太晚,十一點之前我都在辦公室,再晚不能超過這個點了。劉青保證,最遲十點給你。剛掛了電話,小晚來微信,老公,下班后我等你接我。劉青看著微信,思索了一會兒,最終還是硬著頭皮回,老婆,今天得加班,你自己打車回去。小晚很快回復(fù),今晚要去參加同學(xué)婚禮,上周就跟你說好了。劉青才想起這個事,可是想起來也沒用,材料今晚必須得交,明早領(lǐng)導(dǎo)開會得用,耽擱不得,何況又是關(guān)鍵時期,這事搞不好,可能直接影響到不久的干部選拔。劉青只得繼續(xù)硬著頭皮,沒辦法啊,老婆,你知道的,我這個位置,身不由己。小晚沒有回復(fù)。劉青寫了兩段,小晚還是沒回復(fù)。劉青說,老婆你先去,我完了就趕來。小晚一會兒后回,不用了,你忙吧。

初稿寫完,劉青看了眼時間,已經(jīng)九點。他將稿子傳給老板,發(fā)了短信去,提醒老板看稿。稿子得經(jīng)老板審核,確認后才能外傳,這是規(guī)矩。十來分鐘后,老板回,可以,你再過一遍,校對一下。劉青松了口氣,直接將稿子打印了一份放在桌面上,又發(fā)了一份到政府辦指定的郵箱,邊關(guān)電腦邊撥通政府辦人員電話請他查收,并說了些抱歉的話。然后迫不及待地趕去車庫開車,直殺小晚同學(xué)結(jié)婚的酒店。劉青去遲了,他把車停下,便給小晚發(fā)微信,問她在哪。小晚淡淡地回,回家了。劉青只好開車往家里趕。

小晚著實是有些不高興的,一個人窩在沙發(fā)里看電視。電視正放著新版的《倚天屠龍記》,幾大名門正派正圍攻光明頂。劉青進了門,小晚也不應(yīng)他,像沒看見一樣。劉青坐下來,張無忌該出手了吧?小晚不說話。我記得老版的這時候張無忌就該出手了,不過可惜,等下他得受上周芷若狠狠的一劍。劉青邊說邊偷偷觀察小晚的神情。小晚悶著臉,只看電視,并不看他。劉青便坐到她身邊,老婆,今晚的材料要得急,你知道的,我們做秘書工作的,工作有很多不確定性。小晚還是不說話。劉青說,這樣加班又不是第一次,你知道我也很不愿意的,但是沒辦法啊。小晚這才開口,忙忙忙,苦成老牛老馬,也收不到一點回報,你算算,你放了我多少次鴿子了?開口就好,劉青知道,開口意味著要開始發(fā)泄,發(fā)泄完了就沒事了。劉青說,都怪我,但是也沒辦法,你說現(xiàn)在這么關(guān)鍵,我可是一點鏈子都掉不得的,現(xiàn)在掉了鏈子,指不定給人落了口舌,下一步升正科影響就不好了。小晚不知道市局要選拔的事情,正科?劉青說,張局給我說了,過陣子就要選拔,如果我能轉(zhuǎn)正科,那辦公室主任就是我的了,所以現(xiàn)在得好好表現(xiàn)。小晚沉默了一會兒,估計也就是陪跑,那個姓肖的缺心眼副局長盯著你和我,你能有什么機會?劉青說,話是這么說,可是態(tài)度我得拿出來,我得把工作做好,盡力而為嘛。這話題一談,小晚倒把劉青沒陪她去參加同學(xué)婚禮的事情給忘了。

晚上臨睡前,小晚說,要不,我們還是走動走動?你看人家,四分局楊局長、機關(guān)上的李科長柳主任,還有縣里面的盧局長,這些人能有今天,不都是因為跟這個姓肖的走得近嗎?還有好些人,工作上沒啥本事,偏偏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肯定私底下沒少走動。劉青犯難了,老婆,可是,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小晚確實知道劉青是什么樣的人,所以她以前從沒提過這一茬,可是如果不走動,還有什么辦法?她說,人人都這樣,就你不,你累死累活沒回報,最后都說你情商低、協(xié)調(diào)能力差,這種理由很明顯就是敷衍人的啊。劉青沉默了。小晚說的不是沒道理。但他劉青干不來這種事。以前他一直以為,只要埋頭苦干,把事情干好,干出成績,領(lǐng)導(dǎo)會看在眼里,一切都會有回報??涩F(xiàn)實不停地打他的耳光,現(xiàn)在還能怎樣?難道真的要守著那點可憐的清高,默默地頂著這些委屈和不甘嗎?小晚在旁邊說,你怎么想的嘛?劉青只好說,這事,我仔細想想。小晚很快睡去,劉青卻難以入眠。

早上起床,劉青直覺腦子懵懵的,太陽穴緊緊的感覺,像被什么死死夾住,有些微的疼。小晚說你不會是感冒了吧,就你那身子骨,還一頓一頓大酒,喝得天昏地暗。劉青說孫子才想喝酒呢,可不喝酒又能怎樣?小晚說,也有不喝酒就能把領(lǐng)導(dǎo)哄好的,人有的是辦法,就看你想不想。劉青說那你希不希望你丈夫是那種削尖腦瓜骨想門路的人?小晚說,以前不想,現(xiàn)在想了,人要沒辦法,什么都沒法。劉青一時語塞,刮胡子的手一晃,下巴刺疼了一下,很快從白色剃須泡沫里面滲出紅色的血液來。收拾完畢,小晚已經(jīng)在客廳沙發(fā)上玩了會兒手機了,她站起來,磨磨蹭蹭的,比我還慢。劉青邊穿鞋邊說,下巴給刮了個口。小晚緊張起來,啊,嚴重嗎?她說著要去掰劉青的下巴,被劉青躲開。她一向如此,劉青身上蚊子叮一口都會大驚小怪,劉青早已見怪不怪,沒事,已經(jīng)止血了。劉青在下巴上貼了創(chuàng)可貼,說話時下巴很不自然,他開了門,請吧!兩人出了門,等電梯,下車庫,劉青照例送小晚先到稽查局,再繼續(xù)往上,大道盡頭掉頭,拐進單位停車場。如果小晚一直在稽查局工作,那倒也挺好,夫妻倆上下班幾乎在一條路上。但問題是小晚只是臨時借用,借用就有個借用時間,借用時間滿了就有講究,是繼續(xù)借用,還是回去?得看表現(xiàn)。表現(xiàn)是什么?此時對劉青來說,這表現(xiàn)二字,含義很深,質(zhì)量很重。

劉青停了車,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拿著鑰匙,刷開電梯間安全門,正與肖局長碰了個正面。他慌了一下,知道沒法躲避,他便開口道,肖局早啊!肖局長面不改色,輕輕點了一下頭,早。劉青杵在他旁邊,眼睛盯著電梯,顯示屏顯示電梯還在五樓,不知道被什么耽擱,愣是沒動。劉青心里急死了,不知道說什么,那電梯越是耽擱,他心里越是萬千只螞蟻爬似地煎熬。但不說話也不對,劉青只好憋出一句,肖局不吃早餐嗎?肖局說,吃啊,這就去。這時電梯動了,往下走。劉青說,還早哈?肖局說,八點過了,正是早餐時間。劉青出了一身汗,電梯到了二樓。劉青又憋了一會兒,聽說市局最近要選拔?問完又后悔了,覺得這樣很是不妥。不料肖局長說,是的,全市系統(tǒng)都要選拔,市局有幾個名額。劉青說,是時候了。這時電梯就開門了,電梯里出來幾個人,劉青趕緊伸手擋住電梯,肖局請進。肖局邁步進去,你也到一樓吧?他按了一樓。劉青嗯了一聲。肖局說,你也準備一下,大家都有機會的。說完這句,電梯在一樓開了,劉青跟著肖局腳步出了電梯,好,謝謝肖局關(guān)心。肖局沒回他,自個兒往食堂走。劉青又說,肖局你先走,我去打個卡。打卡時,劉青覺得自己的手有些抖,他用手一摸,手心里都是汗。以前劉青見到不熟悉的領(lǐng)導(dǎo),都盡量避免打正著,因為確實找不到話說,嘴笨舌頭大,心里也虛。這次一是沒辦法躲開,二是心里也想都交流一下,換點好印象。不料幾個回合下來,肖局波瀾不驚,劉青千山起伏。劉青在打卡機磨蹭了一會兒,確認肖局已經(jīng)走遠了,才慢慢往食堂走。

重感冒讓劉青感覺自己頂不住了。都是鼻塞頭暈身子軟,但程度不同,日日見長,到了第三天,竟有種隨時都要昏睡過去的感覺。感覺像是也發(fā)燒了,量了體溫卻正常。之前在小區(qū)外社區(qū)門診撿了些藥,吃來吃去跟吃飯一樣,量是去了,療效卻無。劉青只好去輸液,也不敢去遠,就在單位對面的診所,掛上水沒半小時,老板來電話,說有材料,急需,問在哪里。劉青說在診所,掛著水呢。老板一拍腦袋想起來,忘了,你給我說過的,那你掛完水就回。掛完水已然下班,劉青還是在路邊隨便吃了些東西,回到辦公室。材料有關(guān)科室已經(jīng)弄完畢了,等著劉青潤色把關(guān),老板也等在辦公室,說要看了定稿再下班。

劉青盯著電腦屏幕看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修修改改,算是把稿子定了,發(fā)給老板。便去敲老板的門,提醒他看一下稿子。我改了一些地方,不多,主要是邏輯上順了一下,有些提法也斟酌著改了一下,劉青靠在門框上,有氣無力地說,領(lǐng)導(dǎo)把下關(guān)嘛。老板從斜靠的椅子上彈起來,坐正身子,嗯,你坐。劉青還靠著門,???老板說,你坐,我馬上看。他指了指辦公室靠窗那個皮沙發(fā)。劉青有些受寵若驚,猶豫了一下,走到窗前,坐在沙發(fā)上。劉青是第一次坐這張沙發(fā)。沙發(fā)得有兩米長,皮質(zhì)松軟,彈性很好。原本是合并前另外一個單位買的,搬家時老板特意叫人從原單位搬了來,足見他對這張沙發(fā)的喜歡。沙發(fā)擺在那里,偶爾來客時供客人坐,中午時老板用來午休。劉青進進出出數(shù)十次,還尚未見得本單位哪個處級以下的職工屁股落在上面過。劉青心里隱隱生出些歡喜來,老板讓他坐,定是對自己滿意的。他悄悄瞅著老板,心里暗忖,不行,再提提小晚的事?

老板看稿看得認真,他的頭一動不動,臉湊近電腦屏幕,距離約摸三十厘米。劉青從側(cè)面看不到他的眼睛,但他想老板的眼珠子一定是死定死定的。劉青在心里醞釀了好一會兒,鼓起勇氣道,領(lǐng)導(dǎo),怎樣?老板像沒聽到一樣。劉青好不容易攢起來的勇氣,瞬間潰敗如泥,想再喚一聲,那舌頭卻軟弱無力,心里回響千萬遍,嘴皮子卻終究沒發(fā)出聲音。老板看了會兒,像是突然發(fā)現(xiàn)劉青似的,啊,劉主任,喝杯熱水唄。他站起來,要給劉青倒水。劉青見狀慌忙站起來,領(lǐng)導(dǎo),不用不用,我在辦公室喝著呢,不渴。老板這才退回座位上,劉主任經(jīng)手的稿子,我是放心的。他指了指電腦,經(jīng)你這一潤色,比原稿就提升了一大截,就這么定了吧,你把字號調(diào)大點,打一份紙質(zhì)的給我。劉青站起來,好的,局長。話是說了,人也站起來了,卻不見得邁步。老板看他猶猶豫豫的樣子,指了指沙發(fā),坐,坐。劉青又坐了回去。老板說,感冒幾天了?劉青說,三天。老板說,沒好好看去?劉青說,看了,沒用,你說現(xiàn)在這些藥啊,吃來吃去就是不見好。辛苦了,重感冒還跟我加班,老板彎腰在抽屜里翻出一個藥盒,從里面抽出一板藥,這個,試試,我感冒都用它。劉青趕緊站起來,走到老板辦公桌前,畢恭畢敬地接過藥,看了一眼,只見一堆外文,沒一個字認識。劉青為難地說,謝謝領(lǐng)導(dǎo),不過這藥不認識呀。老板說,你管它什么,我也不認得名字,反正每次一顆,飯后吃,見效快。劉青再謝過領(lǐng)導(dǎo),謝謝領(lǐng)導(dǎo)關(guān)心。趁著熱乎勁,劉青說,領(lǐng)導(dǎo),那個,還是想給你匯報一下情況。老板說,你說。劉青支支吾吾,還是我媳婦那事,現(xiàn)在借用在稽查上,請領(lǐng)導(dǎo)們多關(guān)心,借用結(jié)束后,解決一下夫妻異地的問題。老板正色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親自給你說過的,這事我記在心頭了,有機會會給你解決的。劉青討了個沒趣,訕訕地說,謝謝領(lǐng)導(dǎo),那我先回去,給你把材料打印來。劉青出了門,領(lǐng)導(dǎo)突然在身后說,劉主任,你是很優(yōu)秀的,我們都看在眼里的,好好干好工作,其他的水到渠成。劉青只得再謝了一次領(lǐng)導(dǎo)關(guān)心。

沒精打采地回到家,小晚已經(jīng)把飯菜端上桌了。平時他們都在單位食堂吃,這兩日劉青感冒,小晚就讓他別在單位吃晚飯了,說單位晚飯火鍋辛辣炒菜油膩,不如回家吃清淡點。桌上的菜是挺清淡的,青椒土豆絲、排骨湯、雞蛋羹,賣相很棒,香味撲鼻。小晚的廚藝沒得說,自從小晚借用到稽查到今天共兩個月,劉青長胖不少,便是最好的例證。兩人圍桌晚餐,小晚邊吃邊說,下午出去查案的時候,遇到開發(fā)區(qū)局的誰誰誰了,那人和她老公去年底才一起調(diào)開發(fā)區(qū)的。她無不感慨,說什么夫妻倆不能在一個單位,都是搪塞人的,只要關(guān)系到位了,什么都辦得成。小晚說的那人,劉青早有耳聞,當(dāng)時小晚沒調(diào)動,有要好的同事來問,舉例就說開發(fā)區(qū)誰誰誰夫妻倆還一起調(diào)動了呢,轉(zhuǎn)話又說,不過據(jù)說人家父母都是市政部門的,后臺硬,領(lǐng)導(dǎo)也要買賬的。這事劉青倒也沒記多久,畢竟水有水路、陸有陸路,天底下也沒絕對公平,他雖不能接受,但畢竟早就見多不怪,很快就給忘了。小晚再提起來,劉青的心里卻突然又梗起來,說我們的事情,慢慢等吧,今晚加班老板還說一直記在心里的。小晚嘆了口氣,我這事,不知道要折騰多久,不過眼下最緊要的,是你的事情,如果這次你能順利上主科,那我再委屈幾年也是值得的,怕只怕你上不去主科,我也調(diào)不動,兩手都沒抓住。劉青胃口頓失,這種事,看天意吧。他狼吞虎咽地吞掉剩下的飯,起身去洗澡。小晚說,說什么呢,不能看天意,這次,我們要主動出擊。

洗完澡,燒了一杯水,窩到沙發(fā)里,調(diào)整一個舒適的姿勢,劉青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機。他準備看會兒電視,喝完一杯水,然后吃藥,睡覺。小晚洗碗抹盞,又去上了個廁所,出來的時候拿著手機,邊走邊說,劉青,快看看微信。劉青打開微信,看到小晚分享了一篇文章,標(biāo)題叫“如何討好領(lǐng)導(dǎo)”。無聊啊你,劉青丟下手機,拿著遙控器調(diào)臺,網(wǎng)上竟然還有人寫這種。小晚卻興趣盎然,我們倆都不是那種能討好人的主,但現(xiàn)在該好好學(xué)習(xí)了,你看,我又找到一篇。她把手機塞到劉青眼前,劉青不看,她便收回去,自顧自地讀起來。小晚共讀了三條,包括要主動替領(lǐng)導(dǎo)分憂解難、利用好領(lǐng)導(dǎo)的愛好去安排活動、公共場合多贊美領(lǐng)導(dǎo)。開始劉青還有些反感,后來卻聽得認真起來。小晚說這是百度經(jīng)驗,還有知乎問答,她要讀,劉青就讓她分享來,自己看。電視里放什么劉青無心注意了,倒是在手機上看了三四篇關(guān)于如何討好領(lǐng)導(dǎo)的文章。說得都差不多,就是要拍好領(lǐng)導(dǎo)的馬屁,劉青喝完了一杯熱水,換上半杯,對小晚說,精華我們都懂,但畢竟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呀。他使喚小晚,幫我在外套衣袋里把藥拿一下。小晚拿著那板寫著莫名其妙外文的藥,這什么藥啊,不認得,是英文嗎?劉青說,是英文好歹還認得個一二三,但眼看著也不是英文啊。小晚說,感冒藥?劉青說,老板給的,說效果好。小晚立馬來了興趣,老板給你藥?人家關(guān)心你呀?劉青說,一點藥而已。小晚說,可不能這么說,看來呀,這次主科,你機會大,最近我們都努力努力,好好表現(xiàn)。見劉青不答,又提高音量,聽到?jīng)]???劉青趕緊說,知道啦,我不一直都很努力嗎?小晚氣不打一處來的樣子,我說的努力是你說的那種努力嗎?

老板說得沒錯,他那藥還真有效,隔日劉青醒來,感冒已經(jīng)好去了一大半。去上班的路上,劉青在心里醞釀了一段話。進了辦公室,劉青特意開著門,時刻留意著。老板辦公室在走廊那邊,上下班都要從劉青辦公室門口經(jīng)過??彀它c半時,領(lǐng)導(dǎo)的身影終于閃了過去。劉青趕緊起身,先去了趟洗手間,洗了手,順了一下發(fā)型,對著鏡子練習(xí)了一會兒,再去敲老板的門。網(wǎng)上說,要多贊美領(lǐng)導(dǎo),那就贊美贊美。早啊,看到劉青,老板說,身體怎么樣了?劉青趕緊倒水一般,把準備好的話說出來,謝謝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快好了,您這藥,真是神丹啊,現(xiàn)下精神越來越好,您這有什么事,就請吩咐我吧,我一定竭盡所能、克服困難、不折不扣地完成!他說得太順了,順得老板都聽得一愣一愣的,啊,劉主任這一早,練朗誦呢?劉青臉上瞬間著火一般炙熱。老板立馬又說,藥效再好,也抵不過你多注意身體,現(xiàn)下沒事,有事的時候自然得勞駕你。

這下老板都客客氣氣的了,劉青卻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晚上快十一點,劉青才回到家。小晚正在看電視,還是《倚天屠龍記》。茶幾上擺著翻了一半的業(yè)務(wù)書籍,看來開電視之前,她曾在業(yè)務(wù)題海里面奮戰(zhàn)。她問劉青,要不要吃點什么?劉青說,不了,晚飯在食堂吃過。劉青換了身衣服出來,電視沒聲了,像默片。小晚正拿著手機,和兒子微信視頻,余光掃到劉青,對著手機說,我們看看爸爸好不好呀?手機里傳來兒子的聲音,好。劉青走過去接過小晚的手機,看到視頻里丈母娘抱著兒子,兩人都使勁長著嘴,兩張嘴巴在視頻里有一些變形。劉青沖兒子說,兒子,你乖不乖啊?兒子晃著手,乖,乖。小晚湊過來,來,叫爸爸。兒子閉著嘴。丈母娘提醒道,叫爸爸。兒子張了張嘴,爸爸。劉青笑著,小晚笑著,丈母娘也笑著,只有兒子一臉懵。保姆從旁邊把兒子抱走,說要去洗澡。劉青問,媽,怎么這個點了還不睡呢?丈母娘說,別說了,晚飯后出去玩,跟人家搶車車,興奮得很,回來就一直要玩車車,不睡。劉青又問了些問題,丈母娘逐個回答,都是關(guān)于兒子的情況。末了,丈母娘問劉青,小晚說你要升正科了?劉青有些愣,啊,不是。丈母娘說,那小晚說你就要升正科了。劉青趕緊解釋,是單位準備提拔一些人,每個人都有機會。丈母娘滿懷希望地說,你要是升正科就好了,到那時,小晚調(diào)過去,就是分分鐘的事情了。劉青說,媽,這事八字還沒一撇呢。丈母娘說,那就把這一撇寫上。

掛了微信視頻,劉青直覺心里悶著一口氣。一直以來,他都極不愿旁人問他兩方面的事情,一是自己升職,二是小晚調(diào)動。因為兩者都是痛點,是他劉青工作多年的軟肋,最親近的人問也不行,雖然面上好好回答,但心底里是有不耐煩的。等小晚洗澡出來,他有些不高興地問小晚,我說你怎么亂說話,這才什么時候,你就告訴媽說我要升正科了。小晚啊了一聲,我沒說啊。那媽剛在視頻里問我,你沒說難道她還能掐指算上一命?我可沒說,我就中午打電話時說現(xiàn)在是你關(guān)鍵時期,有希望上正科。劉青憋了一股氣,被小晚這回答給擋了回來,心里還是不甘,以后這種事少說,這些年你調(diào)動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就是沒管住自己的嘴。小晚不高興了,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沒調(diào)動還是怪我了。劉青說,沒調(diào)動不是怪你,但別走到哪都一副老娘這就要調(diào)走了的姿態(tài),聰明的人把事干成了才被人知道,傻子才會沒譜就到處巴拉嘴,最后事沒干成,話倒是傳了幾千里。小晚氣咻咻地坐在沙發(fā)上,劉青,說出心里話了吧,這個時候不去想辦法,反倒來怪我了。劉青說,不是怪你。小晚說,不是怪我,不是怪我,你這一句句的,哪句不是怪我?劉青心里更煩躁了,我只是告訴你一個道理,不管什么時候,都要謹言慎行。小晚歇斯底里地打斷劉青,去你的謹言慎行,你倒是謹言慎行地干個事給我看看。說罷,眼淚竟大顆大顆地流下來。

劉青心里突然后悔了。倒不是說劉青覺得自己錯了,他后悔的是不該吵架,即便自己是對的也不該吵架,因為吵完了還得花時間去哄。在工作中、生活里,遇到不公和不順,他都心里暗示自己忍一忍、忍一忍,然后自我安慰一會兒,心情就好了。但偏偏在小晚這里,常常兜不住嘴,吧拉吧拉說了一通,結(jié)果吵起來了。劉青杵在客廳與走廊的過渡地段,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去哄吧,明明自己心里翻江倒海,還有一堆怨言沒說呢,不哄吧,他又于心不忍。劉青杵了得有三四分鐘,深深吸了幾口氣,嘆著氣,去哄小晚,好了好了,我錯了,不怪你,怪我,怪我。他伸手去搭小晚的肩,小晚甩開他,顫著音,滾。劉青說,你這讓我滾哪去?小晚說,你就只知道怪我,什么都怪我。劉青無力地說,我沒有。小晚說,給你買衣服不喜歡怪我,孩子身體不好怪我,下大雨家里沒關(guān)窗怪我,領(lǐng)導(dǎo)不喜歡我怪我,現(xiàn)在就連調(diào)動不了你也怪我……小晚的話,像機關(guān)槍一樣,掃射著劉青,把他打得七零八落、千瘡百孔,一蹶不振。他知道抗?fàn)師o用,索性沉默,一言不發(fā),默默地為她抽紙巾。像一場綿長的戰(zhàn)爭,慢慢落下帷幕,雖然看起來已然平靜,但還時不時地響起一兩槍。小晚沒好氣地說,傻坐著干嘛,還不趕緊去洗澡,也不看看幾點了。劉青心里想,我要是自己去洗澡了,那你還不用眼淚給我當(dāng)洗澡水了,嘴上說,這就去。

這一鬧騰,已經(jīng)十二點過了。劉青擰開水龍頭,涼水從花灑里沖出來,澆得他一個激靈,他調(diào)了好一陣,才把水溫調(diào)到合適的溫度。流水聲急如馬蹄,千軍萬馬在耳邊奔騰。劉青卻無心洗澡,雙手有氣無力地在身上忙活著,人卻心不在焉。水龍頭一關(guān),衛(wèi)生間安靜下來,只剩下?lián)Q氣扇的呼呼聲懸在頭頂。劉青突然聽到小區(qū)里傳來“啪——啪——啪——”的聲音,一下一下的,很有節(jié)奏。他趴在衛(wèi)生間窗戶上,看到小小的小區(qū)廣場上,那個老頭一下一下地抽打著陀螺,他揚起手,又使勁抽下,揚起手,又使勁抽下,像一場充滿儀式感的表演。小區(qū)里除了他,空無一人,夜色很靜,就他一個人喧鬧著。劉青看著看著,竟然有些看呆了,眼前的狀景,竟變得無聲,高樓間狹窄的灰蒙蒙的夜空,矗立的高樓上少量的亮燈窗口,輪廓模糊的小區(qū)路徑,分不清顏色的綠化樹,一盞孤寂的路燈照著打陀螺的老頭,他反復(fù)的動作像無休止的不倒翁……

劉青感到一陣悲哀,一陣莫名其妙無可言狀的悲哀。有一刻,他覺得自己就是一枚陀螺,不停地旋轉(zhuǎn)著,有無形的大手,無時無刻不揮動著無形的鞭子,狠狠地抽打自己,讓自己馬不停蹄地奔忙、日夜不息地轉(zhuǎn)動。他有過疲倦嗎?有過反抗嗎?有過吧!但漸漸竟習(xí)慣了,好像不知疲倦地旋轉(zhuǎn),才是他的終極使命。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西西弗斯,是的,西西弗斯,就是那個反反復(fù)復(fù)推著巨石上山的神話人物。作為一枚陀螺的自己,和西西弗斯,有相似的命運,都背負著某種宏大的咒語,在毫無希望的重復(fù)與無意義的希望中麻木地奔忙著。

正在出神間,小晚猛地打開門,被劉青傻乎乎趴在小小窗口上的樣子嚇了一跳,老公,你這是怎么呀?劉青回過神來,我沒事。小晚拉開劉青,也趴在窗戶看,邊說,業(yè)主群里已經(jīng)很多人表達意見了,也有人給物業(yè)反映過了,可這老頭絲毫不收斂啊,你說他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劉青答非所問,睡覺去吧。

劉青上了床,看了一下時間,已經(jīng)快一點。他枕著床靠背,若有所思地打開朋友圈,發(fā)了一條動態(tài):為了一個材料,反復(fù)查找資料,核對數(shù)據(jù),終于圓滿收工,晚安!發(fā)送之前,他把可見范圍設(shè)置成了“部分可見”里面的“單位領(lǐng)導(dǎo)”分組。而后他又刷了會兒朋友圈,正好刷到肖局長的動態(tài)。肖局長發(fā)了一條視頻動態(tài),視頻中他正在廚房掌勺炒菜,下面跟了一大堆點贊,三十余條評論,都來自單位同事。劉青想了想,點了個贊,又評論道:領(lǐng)導(dǎo)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那晚,劉青做了個夢,夢到肖局長把他叫到辦公室,問了好多問題。天亮后卻想不起來問了什么,只記得夢里肖局長一直笑著,淡淡地笑著,看不出來他是什么情緒。他打開微信,看到“發(fā)現(xiàn)”那里有數(shù)據(jù),興奮地點進去,卻發(fā)現(xiàn)沒有一條肖局長的回復(fù)。老板倒是在他的動態(tài)下評論了,他說:劉主任好樣的,要注意休息!他趕緊回:謝謝領(lǐng)導(dǎo)!為工作,辛苦點沒事!有了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心,再辛苦也是幸福的!劉青發(fā)完,心里想,不就是惡心人的話嗎?老子也是會說的。

到省里培訓(xùn)一個星期,劉青一直在處理材料。人家出來培訓(xùn)都是休息去的,他倒好,只不過換個地方加班,人家下課都出去逛街吃喝,就他一個人悶在房里,改沒完沒了的材料。這也沒辦法,誰讓自己是主持工作的辦公室副主任呢,為了下一步能把“主持工作”和“副”這幾個字刪掉,只能埋頭干事?,F(xiàn)在,劉青已經(jīng)習(xí)得了一套方法,就是充分利用好朋友圈。朋友圈是個好東西呀,兩個人即便相距千萬里,有了朋友圈,就像左鄰右舍一樣了,真是打開朋友圈,天涯若比鄰。他現(xiàn)在幾乎每天都要在朋友圈發(fā)布工作狀態(tài),設(shè)置領(lǐng)導(dǎo)可見,一旦發(fā)現(xiàn)領(lǐng)導(dǎo)動態(tài),必第一時間點贊評論。這樣他換來不少關(guān)注,老板和張局評論他的動態(tài)最勤了,肖局偶爾也回復(fù)他一兩句。眼看朋友圈形勢一片大好,劉青心情也不錯。

培訓(xùn)周五上午結(jié)束,劉青盤算著,下課后就直接回市里了。張局突然來電話,讓他先別回,劉青不解。張局說,老板家在哪里你知道吧?劉青說,這不就在省城嗎?張局說,那我家在哪?劉青說,難道你要回省城的家?張局說,我說你傻呢,你還真傻,你先別回來,我下午去,老板今天也要回去,今晚我們吃個飯。劉青心里感動得噼里啪啦,謝謝領(lǐng)導(dǎo),那我這就找個地兒。張局說,你抓緊點,名義上是我去省城,我約老板吃飯,老板肯定會覺得自己應(yīng)該做東,所以你靈活點,別讓老板把錢付了。劉青說,好好好,一定。張局說,吃飯時什么也別說,用心招呼好就行。

晚飯選了一家口碑和人氣都不錯的酒樓,劉青托了朋友,預(yù)訂了幾個拿手菜,特意叮囑,烏雞一定要純正農(nóng)家土雞,牛蹄筋必須提前燉上,來不得半點馬虎。六點半,劉青準時來到包房,安排服務(wù)人員備好茶水。一會兒張局就來了,兩人聊了會兒,張局叮囑劉青,吃飯就吃飯,不要提工作,更不要提媳婦調(diào)動和接下來的正科選拔之類的事情。劉青一應(yīng)應(yīng)承。后來又來了些人,正有前段時間到市局檢查工作的省局人事處處長,見到劉青,態(tài)度與上次截然不同,很高興,呀,小劉,劉主任,好久不見,我記得,你大酒量。劉青半弓著身子和他握手,處長好,謝謝您記得。七點整,老板準時到了。老板看到劉青,愣了一下,劉主任也在?張局說,這不,劉主任這周在這培訓(xùn)嘛,我就讓他等一等,一起吃個飯,別說劉主任還真行,就這酒樓,算是選得非常好,您看那菜單,點的還真都是拿手菜。老板笑,都是我喜歡的,來來來,劉主任辛苦,坐坐坐。

酒一喝開,場面就熱鬧起來。劉青既要當(dāng)好服務(wù)員,又要當(dāng)好陪酒員,壓力很大。他盡量少說話,聽著老板和人事處長在桌上胡侃,迎合著點頭微笑,適當(dāng)?shù)臅r候舉杯敬酒。酒到一半,劉青趁著尚清醒,先去結(jié)賬處交了1000 塊錢,告訴服務(wù)員,多退少補,其他人來付錢一律不接。劉青回到桌上繼續(xù)伺候一桌人,酒一圈一圈喝下來,劉青漸漸就感覺頭暈起來,只感覺所有人都喝多了,依次在眼前晃,一張張臉,很滿意地笑著。劉青想這一桌,應(yīng)該都是滿意的,不然他們不會那么開心。這么想時,劉青的心里就美滋滋的。

飯后老板要去付錢,劉青搶在前面。老板說,劉主任,這樣可不好。劉青說,您能賞光來吃,吃飯,已經(jīng)很好了,哪能讓您破費。服務(wù)員也說,這位先生已經(jīng)付了。老板推辭了幾下,批評道,你這人,這樣不好,不好。嘴是這么說,手卻在劉青的肩上拍了幾下,語重心長的樣子,臉上溫和地笑著。劉青去結(jié)尾款,抓了一把錢遞過去,又收回來一些,但到底花了多少、退了多少,他是真不知道了。

第二天中午劉青從酒店醒來,只感覺頭痛欲裂、口干舌燥。昨晚那頓酒他喝得太多了,現(xiàn)在胃里還難受得很。他洗了把臉,回憶起昨晚的場景,大多都想不起來了,只覺得整個過程中鬧哄哄的。唯有兩點,劉青記得清晰:一是結(jié)束時老板拍著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看似批評實則夸獎的樣子;二是席間領(lǐng)導(dǎo)們聊到興趣愛好時,老板說肖局長最喜歡石頭,各種奇怪的石頭最得他愛。劉青想到這里,腦子里靈光一閃,便想起鄉(xiāng)下老家那塊石頭。

打小起,劉青就見那塊石頭放在房檐下。石頭不大,抱起來十來斤的樣子。父親說是爺爺以前去背磨石,在河溝里撿到的,覺得好看,就背了回來。一直放在房檐下,很多年過去了,竟沒有半點風(fēng)化的樣子。石頭呈暗紅色,粗看像一只兔子,脊背、腿、尾巴、頭、耳朵,怎么看怎么像。小時候他們常搬到地上玩。后來長大了,劉青也再也沒關(guān)注過那塊石頭,不知道現(xiàn)在什么樣了。他當(dāng)即給母親打電話,那石頭怎么樣了?母親說,什么石頭?劉青說,就我爸放在房檐下那個石頭,像個兔子那樣的。母親說,我看看去。手機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母親說,被一堆破衣服蓋住了,還在,你要干什么?劉青說,好好看好了,我有用。母親說,一塊破石頭,能有什么用?劉青說,你看好就行了。

回市里的途中,劉青腦子里一直在想石頭的事情。如果肖局長真的喜歡石頭,那家里那塊石頭就能派上用場了。但他又搞不清楚那石頭到底好不好,萬一自己覺得稀奇,人家覺得平常,那不如不送。到了市里,收到張局短信,說老板昨晚很開心,你小子看不出來啊,以前老實本分的,昨晚局上表現(xiàn)就挺好啊,只要一開竅嘛,什么都做得出來的,加油。劉青看著張局的短信渾身不自在,這話既像是夸獎,也像是嘲笑,讓他心里挺不是滋味。是啊,他劉青以前不是這樣的,很少和領(lǐng)導(dǎo)一起吃飯,就算吃,也常常腦子不在線,自顧自地吃著,敬酒除了大口喝酒,愣是說不出幾句連轉(zhuǎn)的話來。人人都說他劉青清高,可昨晚的他與清高的形象相差千里萬里。意識到自己的改變,劉青心里感到一陣難受。

小晚周五下午就回縣里了。劉青回到空蕩蕩的家,心里有一陣說不上來的失落。他一個人傻傻坐在書房里,回想起參加工作這幾年的種種,心里梗得不行。想一想,到底是輸在了自己那點讀書人的習(xí)氣上,如果不是固執(zhí)己見,如果不是骨子里不與人同流合污的清高,小晚的調(diào)動也不可能被一推再推,推得不了了之??墒强墒牵绻亲永锬屈c堅持都沒有了,往后的人生又將如何持續(xù),在庸碌的俗世生活中,又將如何安慰自己逐漸失去原真的靈魂?劉青矛盾極了。滿書房的書,每一本都曾給予他美的享受,每一本都曾為他建立起強大的精神世界添磚加瓦,可如今,現(xiàn)實生活的無奈輕易就將他建立起來的精神世界和自以為是的倔強擊得支離破碎。精神,在現(xiàn)實面前,是多么脆弱和無力啊。

劉青一個人在書房呆了很久,失魂落魄地下樓開車去縣里。小晚和丈母娘帶孩子在學(xué)校操場玩,看到劉青,都有些訝異。小晚說以為你不來了呢。劉青說,在市里也沒事。丈母娘說,小晚說你昨晚在省城請領(lǐng)導(dǎo)吃飯。劉青說,嗯。他也沒多少話,心里悶悶的,兒子跑到他身邊,拉他的手,爸爸爸爸,我們坐滑梯。稚嫩的聲音,輕柔地擊中他的耳膜。也就是在那時候,他心里的陰云突然散去。

后來,兒子玩累了,回家的時候趴在劉青的肩膀上睡著了,口水將劉青的T 恤打濕了一大片。劉青心里卻很輕松,他拍打著兒子的后背,心里想,為了孩子,就放一放那些堅持,又何妨呢?

聰明的人都在平時做好鋪墊,到了關(guān)鍵時期反倒一副無欲無求的樣子,偶爾還推一推身邊的人,說說好話,反倒給領(lǐng)導(dǎo)和同事擺出一副高風(fēng)亮節(jié)。劉青很清楚,那些到了利益的關(guān)鍵時期才想到走后門的,多半會留下目的性太明顯的壞印象。道理倒是都懂,就是從未付諸實踐。這一次,他覺得必須說干就干,立馬出招。

劉青給張局打電話,征詢張局意見,是不是該到肖局那里走動走動。張局說你小子開竅了,早該走動了,雖然他上面還有我和老板,但畢竟一個班子,如果他據(jù)理力爭,加上他多年來分管人事積累的根深蒂固的權(quán)威,為了班子團結(jié),在會上連老板都會考慮他的意見,你只要把他那里走通了,應(yīng)該就十拿九穩(wěn)了。劉青說,知道是知道,就是不知道怎么走動好。張局頓了半天,這個,你自己決定,今天這電話,你也就當(dāng)沒給我打過。劉青掛了電話,心里犯難,問小晚怎么辦?石頭肯定是要送的,小晚說,但單送石頭不行,萬一那石頭根本就不值錢呢,所以還要加籌碼。劉青嘆了口氣,容我好好想想。

轉(zhuǎn)眼五月就結(jié)束了,沒幾日就要端午。劉青打定主意,端午小假是個好時機,回了趟家,把那塊石頭搬到城里,洗干凈,曬干,石頭在陽光下泛著光,很漂亮。臨近端午,他又去了煙酒店,選了煙兩條、酒兩瓶,都是叫得上名字的品牌,花去了近六千塊錢。他把煙酒放在辦公室保險柜里,坐等端午到來。那幾天,他坐在辦公室,常常出神,想到兩米外的保險柜里面的煙和酒,心里常常犯難,有時候他心想算了算了,但很快就又想到了小晚和兒子,就又對自己說,只一次,一次就行。有時候呢,他又神經(jīng)質(zhì)地想,是不是該加點錢,塞在煙盒里,好歹一兩萬,畢竟這點煙酒還不如人家一個月工資呢,想了想,又打消了念頭。在這樣的境況下,那幾日他過得極為煎熬,好像保險柜那里長得一雙尖銳的大眼睛,死死地拷問著自己。

熬到端午放假,所有人都走了,劉青卻一個人傻坐在辦公室。直到夜幕降臨,小晚打來電話,催他回家,說兒子和外公外婆都到家里了,飯菜也早好了,就差他了。劉青這才回過神來,他編了一條短信,發(fā)給了肖局長。他說:肖局好,端午將至,祝您端午安康,闔家幸福!從老家?guī)Я诵兆?,明晚您若有空,我給您送點去。寫短信的時候,他的手指有一陣子遲疑。他將短信發(fā)出去,便下班回家了。到家時,收到肖局回復(fù):謝謝劉主任,明晚八點在家。后面附了自己家的地址。他回:好的,那明晚見。吃了晚飯,一家人坐著聊天,肖局突然又來短信:劉主任,不好意思,明晚八點不行,你要可以,九點后,我騰半個小時出來,在家等你。劉青趕緊回復(fù):好。

上門的時間約好,劉青反倒輕松了。看來肖局是接受自己的,這么說,就是有機會,只要肖局接了禮,也就意味著他接受了其他,比如他的升職,比如小晚的調(diào)動,二者至少要成其一,不可能雙雙滑落的,當(dāng)然最好是好事成雙了。白日里上街購物、菜市場買菜、廚房忙活、帶孩子玩,腦子里都輕輕松松的,沒有半點雜念。晚飯?zhí)匾獬缘迷?,六點就開餐,七點左右就吃完了。劉青幫著小晚收拾家務(wù),看著八點到了,便抱著那塊石頭要出門,正要穿鞋,又想起粽子來,讓小碗將丈母娘和老丈人帶來的粽子裝上點。裝多少呢?小晚問。劉青說隨便,一二十個,粽子就是個借口,誰在乎你這點粽子呢。小晚真就數(shù)著裝了二十個。

劉青將石頭放在副駕駛上,開車去單位拿煙酒。一路上走走停停,竟然晃得他心里緊張得很。副駕駛上那塊石頭倒是穩(wěn)如泰山。到了單位,八點四十多分,劉青卻發(fā)現(xiàn)保險柜打不開了。他試了幾遍,確認鑰匙、密碼都沒有出錯,偏偏就是扭不動。他越扭越緊張,偏偏那鎖盤,像被鐵焊住了一樣,無法動彈。單位大樓一片寂靜,整棟樓只有他開保險柜的噠噠聲。嗒半天就是嗒不過去。劉青感覺自己出了一聲汗,一看時間,快九點了。他在網(wǎng)上搜了幾個開鎖的電話,第一個打過去,停機,第二個打過去,沒人接,第三個接通了,人家說到鄉(xiāng)下過節(jié)了,問他明早上十點過來開行不行。劉青掛了電話,癱在椅子上,不知如何是好。他想問問小晚,又覺得小晚那脾氣,不如不問。想問問張局,又覺得不合適。他又試了幾下,都毫無反應(yīng)。他感到這一絕望,難道,老天就不讓我走這一趟?這時候肖局長來電話了,他來不及多想,接了起來,肖局問他到哪里了,家里茶水可都燒好了。他謊稱在路上,堵著,馬上到。

掛了電話,劉青心里一橫,打不開就算了,邊走邊看看,在路邊現(xiàn)買吧。他開著車朝肖局家走,一路上倒是遇見幾家煙酒店,都沒有合適的拿得出手的,一眨眼就到了肖局家小區(qū)外。肖局又來電話,劉青說到小區(qū)外了,正在找車位。他停了車,知道這時間點要買到之前買的那些好煙好酒,是沒有希望了,于是又心一橫,心想給肖局說的是送粽子,又沒說要送煙酒,他看著懷里沉沉的石頭,知道它使命艱巨,竟緊張起來。劉青繞到小區(qū)外面,又買了些水果,轉(zhuǎn)進小區(qū)里,往肖局家去了。

打開門時,肖局滿臉堆笑,劉主任,來了,不好找吧?劉青唯唯諾諾,還真有點,您這小區(qū)好,進來都查了兩道。劉青套了鞋套,把水果放到餐桌上。他遲疑了一下。餐桌上擺滿了好幾個袋子,黑色的,形狀各異的袋子,像是來不及收拾,雜亂地堆放著。

肖局看出了他的遲疑。熱情地招呼他往沙發(fā)上坐,辛苦了,我給你把茶倒上。劉青哪里敢讓他給自己倒茶,趕緊說,不不不,我不渴,不渴的。肖局還是堅持給他倒茶,邊倒茶邊說,劉主任啊,謝謝你,大端午的還記得我。劉青說,端午嘛,我們也沒回鄉(xiāng)下,想著,是該來給您報個到的。肖局像突然想起什么來,你看我,只顧著給你說話。他站起來,你稍作歇息,我去弄點水果。劉青說,好,領(lǐng)導(dǎo)您忙。肖局站起身,走到餐桌前,提著劉青帶去的水果和粽子進了廚房。

劉青打量著肖局的客廳,發(fā)現(xiàn)客廳各個角落還真擺著不少石頭,看來肖局對石頭是真愛了。他的目光掃到餐桌上。

他看著看著,心里隱隱擔(dān)心起來。

一會兒,肖局從廚房出來,拿著一個蘋果。劉青用余光瞟了一眼,看到肖局鐵青著臉,他的心懸了起來。肖局這一出來,面色前后可真是天差地別,他板著臉,把濕漉漉的蘋果遞給劉青,語氣像被冰凍住一樣,劉主任,難得來一趟,還是吃上一個吧。這一聲,無異于平地驚雷,擊在劉青的心里。

晚上十一點多,劉青才極不情愿地回到家。在此之前,他一直呆在辦公室里。他不想回家,是怕小晚問起去肖局家的情況,他不知道該怎么說。穿過小區(qū)的時候,看到很多人圍在小廣場上。劉青好奇地走過去,發(fā)現(xiàn)那個打陀螺的老頭處在最中心。小晚也在。小晚看見他,跑到他身邊,回來了。他敷衍道,嗯。小晚問,怎樣?他說,說不清楚。他只能這么回答了,這種事,哪有鐵板釘釘?shù)模繛榱宿D(zhuǎn)移小晚的注意力,他問小晚,這是在干什么?小晚說,鄰居們約著圍攻老頭,不許他打陀螺了。劉青隔著幾人看見那老頭一手拿著陀螺,一手拿著鞭子,一臉倔強,也不理大家,任人們七嘴八舌地數(shù)落他。劉青心里感到一陣難過,他拉著小晚,回家吧。

那一夜,劉青聽見樓下不停地傳來打陀螺的聲音……

端午假期結(jié)束,科級干部選拔任用方案就印發(fā)了。劉青按照要求報了名,他告訴自己,不管怎樣,態(tài)度還是要拿出來,至于成不成,隨天意了。開始那幾天,劉青心里都七上八下,害怕見到肖局,也害怕見到張局,不,確切地說,見誰都想躲得遠遠的,好像全單位都知道他大晚上去了領(lǐng)導(dǎo)家。后來呢,他又安慰自己,反正都這樣了,隨他吧,境況已然這樣了,再壞,也不能壞到哪里去了。說來也是奇怪,那晚上死活打不開的保險柜,節(jié)后上班劉青想著試一下,竟輕輕松松打開了。劉青想起這事,心里直犯哆嗦,大抵這便是命了,是命運不許他劉青這么干。

單位科級干部選拔任用的工作緊鑼密鼓有條不紊地開展著,劉青也懶得去關(guān)心了。這件事情,既然只能聽天由命,那就聽天由命吧。

六月下旬的一天,劉青休了半天假。那天下午開黨委會,劉青是知道的,黨委秘書就是同辦公室的副主任兼任,會議通知他早看過,知道黨委會最后一個議題,就是討論人事問題。劉青知道那個議程,就是要決定出本次科級干部任用人選。他懶得去管,索性休了假,在家里看看書。說是什么都懶得管,其實心里又是癢癢的,書看不進去,心思都在那黨委會上,一時絕望地想反正都沒戲了,一時又抱了些希望,萬一呢,萬一呢。

到了五點多,他尚未看去幾頁書,便起身做飯。做到一半,張局來電話,小聲在那邊說,會上通過了,恭喜你。他有些錯愕,什么?張局說,正科推薦人選,我在會上極力推薦了你,肖局長也沒什么明確的表示,你就入選了,明天一早就公示。劉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邊,張局說,你要是早點去走動,哪里輪得到現(xiàn)在才上來嘛,不過總算是成了一回。劉青想起什么,趕緊說,張局,我沒有。張局笑著說,我知道,我知道,沒走動,我現(xiàn)在給你打電話,也是不符合規(guī)矩的,這個電話,也爛在肚子里,我從沒給你打過電話。

掛了電話,劉青心里竊喜,但喜歸喜,面上卻要繃著。晚飯小晚問起,說聽說開黨委會了,不知道情況如何。劉青說下午請假了,不清楚,上沒上議題都說不準呢。他先安住小晚的心,第二天上班時,果然見廣告欄貼著公示,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這下,他才放心地把這個消息告訴小晚。細細一想,深感不可思議,人生中的這些事,說起來真是詭異,你苦苦追求吧,卻往往求而不得,你放之任之吧,反倒來了,說起來,還真是有意思。

劉青想著,該找肖局長道個謝。如果他堅決反對,自己是沒有任何機會的。可是遲遲見不到肖局,他的辦公室房門緊閉,問同事,大家都說沒見到。

那一天里,劉青很矛盾,心里是竊喜的,但面上要保持冷靜,偶爾又感到難堪,好像辦公室外來來往往的人,都特意地看上自己一眼,相熟的同事遇見了道聲賀,說祝福你呀劉主任,他聽著總是刺耳,心慌得緊。一天過得很是難熬,渾渾噩噩的,像夢一樣。熬到下班,他找了個理由,向尚在加班的老板請了假,逃回了家。

小晚特意買了菜,做上一桌好菜,兩人開了一瓶酒??粗圃诒惺幯⊥硇Φ煤喜粩n嘴,這下你是正科了,下一步就是我調(diào)動的事情,咱們不能得意忘形,要打起精神來,再接再厲。兩人碰了杯,一飲而盡。酒過三巡,兩人都有些微醺。小晚來了感覺,勾住劉青的脖子,緋紅的臉蓋了上來。

電話響了,張局不合時宜地來了電話。張局依然小聲地問,接電話方便吧?劉青看了小晚一眼,用手指將手機音量調(diào)低了很多,方便,領(lǐng)導(dǎo)有什么吩咐?張局問,你那天送了肖局長什么?劉青一愣,這時候問這干嘛,嘴上說,一些粽子,幾斤水果,怎么了領(lǐng)導(dǎo)?張局說,說實話。劉青一時說不上話。張局說,我們見一面。劉青說,現(xiàn)在?張局說現(xiàn)在,非得當(dāng)面說。劉青看了一眼小晚,有些犯難,額,領(lǐng)導(dǎo)您就先透露一下什么事,我現(xiàn)在確實是走不開。張局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內(nèi)部消息,肖局被紀委帶走了,就今天上午,說是早上正要出門,就被紀委的堵在了家門口。劉青感到非常震驚,禁不住發(fā)出一聲,???手機差一點掉在地上。這人這些年,他應(yīng)該撈了不少,被抓是遲早的,只是你運氣不好,第一次就碰上。劉青愣愣的,肖局的話,聽來縹緲無比,半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我,我,我真沒有……他說著,語氣軟下來,漸漸竟徹底懨了。

通話時小晚豎起耳朵,什么也聽不見,只恨劉青沒有打開擴音。但劉青臉色變化她是看在眼里的,等他掛了電話,急切地問,怎么了?劉青愣愣的,啊,啊,沒事,沒事。劉青感到后背一片潮濕,虛汗密布。他長長地噓了口氣,端起酒杯,使勁喝了一大口酒。

大約是酒精使然,劉青早早就上了床,沒一會兒就睡著了。他夢見自己置身肖局家客廳中,在一大堆石頭里,自己送的那塊石頭,泛著冷冷的幽光。突然,有人破門而入,向他撲來,他逃出肖局家,一直逃一直逃,怎么也逃不掉。后來場景一換,竟然坐在一個審訊室里,對面坐著兩個人,沒穿任何制服,看不出是什么部門的人。兩人死死地盯著他。一人說,老實交代吧,爭取寬大處理。劉青掙扎著,想要伸手,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拷在桌子上,我沒有,沒有。另一人冷笑兩聲,不要嘴硬,沒點證據(jù),我們怎么會請你來,趕緊說,你送了多少錢?劉青急得要哭了,沒有,沒有啊,真沒有,我真的沒有……劉青歇斯底里地掙扎著。

劉青突然驚醒過來,小晚正緊緊地抱著自己。怎么了?她心疼地問他,做噩夢了?劉青松了口氣,擦了擦臉上的汗,沒事。劉青有些發(fā)愣,像經(jīng)歷了一場鏖戰(zhàn),夢里的那場審判,反復(fù)浮現(xiàn)在眼前,讓他了無睡意。小晚試探地問,夢到什么了?劉青想了想,喃喃地說,肖局被抓了。肖局被抓了?小晚說,你還真會做夢。劉青不說話。肖局,小晚驚坐而起,你說的不會是真的吧?劉青說,今晚張局打電話來,說的就是這事。黑暗中,小晚傻傻地坐在床上,一句話也沒說。好一會兒,劉青說,沒事。小晚說,什么沒事?他被抓了,為了寬大處理,隨時都可能供出你。劉青說,沒有,我沒有。小晚說,你說我們這是什么命???以前他肯定沒少收人賄賂,誰都沒事,你這一送,就出事了。劉青喃喃道,沒有,我真沒有。沒有?小晚焦急地追問,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劉青笨手笨腳地一手抱著石頭一手提著水果往肖局家走,到單元樓下,肖局又來了一個電話,他將水果袋子勾在抱石頭的手指上,騰出一只手去接電話,正滑手機屏幕的時候,抱石頭的手晃了一下,石頭掉落地上,瞬間摔成幾塊。肖局電話里催得急,劉青只得心一橫,提著一個袋子,上了肖局的門。

小晚盯著劉青。黑暗中,劉青看不清小晚的表情。小晚說,劉青,這只是你的一面之詞,紀委的人又不是吃素的,姓肖的被抓了,他的嘴很快就會被撬開的。劉青說,我都說了,我沒有送,沒有送,錢、煙酒、石頭,都沒有送,我就送了點水果和粽子,這還能犯法了?我們得把說辭好好推敲推敲,小晚想了想,試探地說,要不,要不我們?nèi)ゼo檢上主動說明吧,爭取坦白從寬,不要等肖局咬到我們身上來,那樣就太被動了。劉青感覺非常難過,他不知道怎么說小晚才會相信他,也許他越是解釋,小晚越覺得他的話是被嚇壞了,情急之下拼命想對策找借口,編出的拙劣口供。他爬起床,算了,你快睡吧。

劉青出了臥室,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抽了一支煙。窗外隱隱約約傳來打陀螺的聲音,他發(fā)了一會兒呆,披上一件外套下了樓。

夜深人靜了,小區(qū)里只有夏蟲吱吱吱的聲音和打陀螺有節(jié)奏的啪啪聲。劉青走到廣場邊,看到那個老頭,正賣力地揮著鞭子。他的腦子里又一次閃現(xiàn)出西西弗斯推著巨石反復(fù)上山的情景。打陀螺的老頭發(fā)現(xiàn)了他,怔住了。對不起,他說,吵到您休息了,我這就停手回去休息。他說話時,一點也不像曾擔(dān)任處級干部的樣子。劉青說,我也想打一會兒。老頭吃驚地看著他,你?他重重地點頭,對,給我打一會兒。老頭遲疑著。他又重復(fù)說,給我打一會兒,好嗎?他急切地哀求他,求求你,給我打一會兒。好吧,老頭把鞭子給了他。

深夜里,廣場邊上高聳的路燈下,劉青的身影被拉長。那身影一晃一晃的,揮著鞭子,狠狠地朝地上的陀螺抽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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