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鴿哨遠得像地平線

2020-05-01 08:21:50
青年作家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伯伯鴿子工程師

戴 冰

他第一次見到那個少年時,少年正站在田坎上,一動不動,抬頭看天。少年的背后,是他正在路過的砂石路,少年的前面,則是盛夏時延展出去的廣闊田野。

他順著少年的方向看去,能看到田野盡頭的淡青色霧氣和霧氣里影影綽綽的山峰的輪廓。

下午五點不到,太陽正毒。他不知道那個少年這么專注,到底在看什么,于是離開砂石路,跳到田坎上,在離那個少年幾步遠的地方和他并排站在一起。少年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又調(diào)回去,繼續(xù)看天。

那是個膚色黝黑的少年,年紀(jì)看上去跟他差不多,怎么也超不過十八歲,頭很大,眼睛小得像裂口,頭發(fā)又長又卷,雜草一樣蓬亂地遮住后頸;從少年半仰的臉上,他還能看到突出來的鼻頭和鼻頭下面濃密的胡碴。那些胡碴硬扎扎、黑油油,似乎在少年肥厚的嘴唇四周染上了一層青紫的顏色。他忍不住用手掌在自己的嘴唇和下巴上抹了一把。

那個時候,他的嘴唇上也開始長出一層細密的絨毛,遠遠看去,已經(jīng)可以算是胡子了,如果用手摸,又還不像,因為太軟,色澤也太淡,拔一根下來,對著光瞅,幾乎是透明的。這不免讓他有些沮喪。他覺得自己早就做好了長胡子的準(zhǔn)備,也嘗試過一些道聽途說的法子,比如每天早上用剃胡刀刮,要不就是晚上用生姜的汁液涂抹,忍著皮膚灼痛的感覺半小時,再用清水洗凈。但一年多過去,似乎沒什么效果,那些細細的絨毛始終長不黑,也長不硬。

他向少年的方向靠近兩步,學(xué)著他的模樣,也抬頭看天。他不敢貿(mào)然打擾少年的專注。有那么幾分鐘,他懷疑少年其實是想打噴嚏。他就經(jīng)常這樣,想打噴嚏又打不出來時,如果是白天,就看陽光,如果是晚上,就看電燈。光一刺激,噴嚏就打出來了。如果少年真是想打噴嚏,那是不是站得太久了些?就在這時,少年突然身體一直,伸手指著遠處的天空,小聲說,看到?jīng)]?它們來了。

他的眼睛初中二年級就發(fā)現(xiàn)近視,據(jù)他母親說,那是因為他父親也近視,遺傳給了他。但他不喜歡戴眼鏡,他覺得戴眼鏡是件有失體面的事,會使一個人在看上去和實際上都變得軟弱和遲鈍,打架、奔跑,都不方便。他也配有眼鏡,但平時放在書包里,只有上課時才用。

他覷著眼睛盡力去看,還是什么也看不見。幾縷尖細的哨聲這時像絲線一樣從又高又遠的地方顫巍巍牽扯過來,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他恍然大悟,那是鴿哨。又過幾秒鐘,他終于看到一堆黑點從他和少年的頭頂迅疾而過,哨聲卻遠遠留在后面,長久地回響在田地里。

鴿哨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他在省城也會不時聽見,但在省城密密匝匝的樓房之間,鴿哨聲總是稍縱即逝,就像天空中突然掉下來的線頭。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和那個少年并肩站在田坎上,感覺鴿哨遠得像地平線。幾年之后,有個猝不及防的晚上,他坐在省城他那間小屋子的書桌前,寫下了他平生的第一首詩,開頭就是“鴿哨遠得像地平線”。他把這首詩拿給一家刊物的編輯看,那個長著一臉絡(luò)腮胡的編輯稱贊了它,但沒一會兒,又收回了剛才說過的話,只承認(rèn)整首詩就第一句寫得還不錯。

啊,信鴿。他問那個少年,你養(yǎng)的?

賽鴿。少年矜持地糾正他。一只瓦灰,一只雨點。

鴿哨聲像在畫一個巨大的圈,這時又遠遠地兜了回來。鴿群再次從他們頭頂越過時,他又問少年,你有兩只,其他幾只是別人的?

別人的。少年說。

也是那什么瓦灰和雨點?

差不多。

瓦灰和雨點哪個飛得快?

不是哪個飛得快。少年露出為難的表情,好像覺得給他沒法解釋清楚。都是國血鴿,少年說,國血鴿有優(yōu)點也有缺點,優(yōu)點是放得遠,800 公里、1000 公里、2000 公里,但就是速度慢,歸巢晚……其實鴿子主要看種,但光是種好也不行,還得養(yǎng)好、訓(xùn)練好。

哦。他低頭琢磨了一下,突然發(fā)出一聲驚嘆。天,2000 公里,怕都到北京了吧?

少年又一次露出矜持的表情,點點頭,嗯,快到了。

他又想想,問少年,你的這兩只瓦灰和雨點,肯定都是好種吧?訓(xùn)練得也好,你看它們飛得好快,像彈弓打出去一樣。

少年搖搖頭,表情看上去又輕蔑又喪氣。一般。他說,好鴿子太多了,可惜得不著,比如上海的李種,還有種叫森林黑,昆明軍區(qū)培育出來的,連老鷹和鐵鷂子都不怕。

我的天!他再次驚嘆。這次他的驚嘆里多了點真實的感情,因為他曾參加學(xué)校組織的掃墓活動,親眼目睹過鐵鷂子捉鳥:一翅膀拍過去,那只鳥立即像車轱轆一樣轉(zhuǎn),滿天飛毛。

但他對養(yǎng)鴿子之類的事情其實沒一點興趣,不只養(yǎng)鴿子,他對養(yǎng)任何動物都不感興趣,他對它們身上那種氣味特別敏感,一聞,喉嚨和胃就會抽搐。他喜歡的是照著小畫書,比如《三國演義》,描那些古代騎馬的武將;他可以一連四五個小時,一絲不茍地一筆一筆畫出那些盔甲上魚鱗般的紋路。所以他媽媽經(jīng)常罵他,說你在學(xué)習(xí)上要有這種精神,什么學(xué)不好?什么學(xué)不會?從省城到這座小縣城來之前,他已經(jīng)滿滿當(dāng)當(dāng)畫完了七個十六開的速寫本。這次到縣城來,他也帶了一本這樣的速寫本,而且已經(jīng)畫了六頁。

他之所以到這個離省城兩百公里的縣城來,是因為第二年他就要參加高考,而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實在令他的父母擔(dān)憂。他偏科偏得厲害,只有美術(shù)、語文和歷史在班上能進前十名,其他的重要科目,比如數(shù)學(xué)、英語、政治,他已經(jīng)心甘情愿地放棄了。他父親有個老朋友,原本是這個縣城一中的高三語文老師和班主任,多年都在帶畢業(yè)班,積累了一整套高考秘笈,先是業(yè)余時間在家里帶點落榜學(xué)生,牛刀小試,效果奇佳,于是他老婆慫恿他,讓他提前病退后在縣城南街上租了幾間教室,開起了高考補習(xí)班。據(jù)說補習(xí)班最輝煌的那幾年,能達到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中榜率。高二下學(xué)期結(jié)束前,他父親和他商量,說照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無論如何也考不上,不如到張伯伯辦的補習(xí)班去,他可是專教你這種學(xué)生的,有辦法,苦兩個月,好歹考個大專也好嘛。

他當(dāng)然不情愿。他沒覺得考不上大學(xué)有什么不得了,他覺得他以后能做的事情很多,比如給別人畫火柴盒上的火花,再比如給別人設(shè)計毛衣上的圖案。事實上,他已經(jīng)給樓下一個賣機織毛衣的鄰居設(shè)計過十幾種紅底黑紋的蜘蛛圖案,人家還很滿意。所以他父親勸他的時候,他始終一言不發(fā)。后來他父親生氣了,聲色俱厲地說,你要曉得,將來的世界是容不得沒有文憑的人的……

他聽著這話的語氣,隱隱有點耳熟,記得好像是語文課本里魯迅一篇文章的話。他查了查,果然,《狂人日記》。他父親崇拜魯迅,平時提到魯迅都不說名字,而是說“大先生”,這是他自小就知道的。他父親用大先生的口氣罵他,他就知道再拗著,怕要挨耳光了,不得不勉強答應(yīng)下來。

他平時借住在張伯伯早年教的一個學(xué)生家里。那個學(xué)生是個單身漢,在縣水利局工作,他按張伯伯的要求叫他白哥。每天,他要從白哥的房子走到南街的補習(xí)班上課,中午下課后又走到西街張伯伯家吃中飯;下午放學(xué),再走回白哥的房子,和白哥一起吃晚飯。白哥只有周末才自己做飯,平時都是用兩個大洋瓷缸子從單位食堂帶飯菜回來。白哥住的房子是水利局的職工宿舍,全是帶院子的獨門獨戶的平房,一連幾十套,沿著城郊砂石路的一側(cè)修建;砂石路拐彎,房子也拐彎,砂石路伸直,房子也伸直,彎彎直直,一直延伸到眼睛看不到的盡頭。順著砂石路再繼續(xù)往前走,據(jù)說就出了城,離一個名字古怪的寨子不遠了。聽白哥說,這樣的房子,普通職工兩家合住一套,工程師以上就可以一家住一套。白哥沒結(jié)婚,但已經(jīng)是工程師,所以等于是一個人住一套。

剛到縣城的十來天,他還有點新鮮感,縣城的房子、街道、小吃、來來往往的人的口音、衣著,甚至整個縣城的味道,都跟省城不一樣;還有就是張伯伯家沒兒子,全是女兒,老大老二都在大學(xué)讀書,剩下一個最小的,他聽張伯伯家里人叫她妖妖,跟他一般大,也是明年就要高考,也是成績不好,也是在張伯伯辦的補習(xí)班補習(xí)。第一次聽見張伯伯叫妖妖這個音,他就知道其實應(yīng)該是幺幺這兩個字,就是老幺,最小的意思。但他固執(zhí)地認(rèn)為妖妖這兩個字更合適。因為妖妖長得就是有點妖:一張小臉天生就像化過妝,紅的紅,白的白,兩只眼睛被濃密的睫毛包裹著,水汪汪的,眼角那兒到了末端,還突然往上一吊。他覺得妖妖很好看,尤其喜歡妖妖的吊眼睛。他老是琢磨,想畫一幅畫,大致的構(gòu)思都有了,就是畫一個騎馬的武將,把一個長得像妖妖的女生搶了,綁在馬鞍上,正在逃跑,后面是一些追趕的人。但他拿不定主意,那些追趕的人是拿著鋤頭和鐮刀的農(nóng)民呢,還是直接就是拿著拖帕、掃帚和晾衣竿的張伯伯、劉阿姨。

有那么幾天,他試著畫了幾次。武將和馬好畫,都是畫熟了的;農(nóng)民或者張伯伯和劉阿姨,像不像也無所謂,只要他知道是誰就行了。只有妖妖不能馬虎,不像就沒意義了。但他怎么也畫不好妖妖的吊眼睛,眼睛一吊上去,妖妖的神態(tài)就變得很兇,像個女鬼。他決定先照著妖妖的真人畫,畫熟了再挪到武將的馬上去。他不敢中飯時在張伯伯家照著妖妖畫,也不敢在語文課上照著妖妖畫,因為語文課的老師就是張伯伯本人。他只能在英語課和數(shù)學(xué)課上畫。妖妖比他高一點,所以他坐第二排,妖妖坐第三排;妖妖在第一組,他在第二組,中間只隔著一條通道。畫的時候為了不讓老師發(fā)現(xiàn),他總是用左手舉著課本,遮住臉,然后轉(zhuǎn)頭看妖妖,再回頭描在紙上,看一眼,描一筆。這樣幾節(jié)課下來,先是妖妖覺得別扭,他看她的時候,她就用她的吊眼睛恨他;接下來就有同學(xué)在課間休息時竊竊私語,指指點點,取笑他和妖妖,說他們在課堂上互相傳紙條、嘟嘴唇。

妖妖原本對他雖然談不上熱情,倒也還和氣,但被同學(xué)取笑幾次之后,就不怎么愛搭理他,中午下課也不愿和他一起回家,總是假裝還要做點什么事,比如有幾個問題要問老師,比如要和另外幾個女同學(xué)討論老師當(dāng)天布置的家庭作業(yè)。他也不好意思一個人站在門口等,只得自己先回去。

原本每天中午吃完飯,張伯伯是一定要他在沙發(fā)上睡半小時覺的,說這樣下午才有精神上課。但有一天中飯之后,張伯伯沒讓他睡,而是把他帶到后院,讓他坐在一張小凳子上,一聲不吭地抽了好一會兒煙,抽幾口,瞅他一眼,神情里似乎又有些厭惡,又有些為難。

其實吃飯的時候,他已經(jīng)覺察到氣氛不對:張伯伯和劉阿姨平時吃飯時嘴里叭唧叭唧咂得很響,感覺他們吃得很香,但那天他們包著嘴吃飯,一點聲音都沒有,臉色也很不好看;妖妖那天干脆就沒上桌子,而是把飯和菜一起堆在一個平時用來盛菜的大碗里,躲進自己的房間,直到他吃完,都沒露面。

張伯伯清了無數(shù)次嗓子,才勉勉強強開了口。他說,我和你父親是幾十年的朋友了,他把你交給我,我責(zé)任重大啊,要是你在我這里待兩個月,回去之后成績沒有提升,甚至反而下降,我可跟他交不了差……這里的事我也不給你父母說,但從今天開始,我有幾條新規(guī)定給你,一是無論上課下課,不許和女生說話,也不許看女生;二是在補習(xí)班上,不能再像平時一樣叫我張伯伯了,要跟別的學(xué)生一樣叫張老師;三是中午下課之后,你也不要到我這里吃飯了,走來走去的,浪費時間。我現(xiàn)在每天給你三塊錢,你中午也像早餐一樣,在學(xué)校附近,想吃什么就自己買來吃,吃完就回教室休息,這都是為了你好,你看這樣行不行?

他不知道張伯伯不想給他父母說的具體是些什么,他猜可能跟他畫妖妖和同學(xué)們的指指點點有關(guān)系。但他不敢問,只得局促地坐在小凳上,把兩只手夾在雙腿之間,緊一下,松一下。

當(dāng)天下午回到白哥家,白哥一見他就笑,說我聽說你跟人家張老師家幺幺早戀?那是我小師妹,你可不能亂來哦。

平時隔三岔五,大都是夜里十點鐘以后,就會有這個或那個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女人來敲白哥的門。那些女人有的長得好看,有的長得難看。白哥總是笑逐顏開地把她們迎進臥室,之后,他們就會在臥室里弄出些古怪的聲響,有時像擊鼓,有時像貓叫,一直要到第二天早上,他出門上學(xué)之前,那些女人才會從臥室出來。其中一個還曾和他一起洗臉、刷牙,出門,跟在他的身后,默不作聲地一直走到南街。那個女人他記得很清楚,頭天晚上來的時候臉很白,第二天早上再看到時,卻發(fā)現(xiàn)不僅黑,還長滿了無數(shù)更黑的雀斑。

他知道白哥在干一件很邪門的、他只是道聽途說過的事,但他從來沒問過白哥,白哥也從來沒給他解釋過。那天聽白哥說他和妖妖早戀,不知為什么,他立即就聯(lián)想到了那些古怪的聲音,而且莫名其妙地嗅到一股動物皮毛上的膻味。一瞬間,他紅頭漲臉,殺人的心都有了。眼淚從他的眼眶里迸出來,他跳起身,把書包用力砸在堂屋的水泥地上,指著白哥一連聲地罵,放屁,誰說的?誰說的?放屁。

但白哥根本沒當(dāng)回事,只是笑嘻嘻地半躺在一張搖椅上,嘴里叼著煙,一面前后搖,一面說,正常的嘛,太正常了,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要小十歲,我都想和幺幺早戀。

正常個屁,他說,妖妖兩只吊眼睛,像個女鬼,我和她早戀?

那之后,有將近十天,他上課故意不戴眼鏡,也賭氣不跟任何同學(xué)說話,更別說妖妖了;甚至上語文課時,張伯伯把他叫起來回答問題,他都眼睛看著別處,干脆利落地回答,不知道。他還在一節(jié)數(shù)學(xué)課上畫了一幅畫,內(nèi)容是一個長得像吊死鬼的女人被捆在一棵樹上,身上插滿箭,流了一地血,應(yīng)該早死了,但一個肩頭掛披風(fēng)的武將還是騎在馬上,不停地射,射出去的箭一根接一根,都連成了一條線。

原本他是連白哥也不想理睬的,他討厭白哥在說到他和妖妖時那種恬不知恥的口吻,但考慮到他就住在白哥家,每天黃昏時還得從白哥手里接過裝著飯菜的洋瓷缸,不說話顯然不太可能。他最后選擇了一種折中方式:既不冷,也不熱。比如從白哥手上接過那缸飯菜時,他會平淡地說聲謝謝。吃完之后,他會等著白哥也吃完,然后把兩人的洋瓷缸一起洗了,并排放在堂屋的小木桌上。那之前兩人的洋瓷缸都是白哥洗,他如果過意不去,想洗,白哥就會阻攔他,你別動,我來洗,可別讓張老師知道了,還以為我故意耽誤你學(xué)習(xí)呢。這次,他堅持要洗,白哥也不阻攔,似乎對他的心思了如指掌。你這個小屁兒,白哥說,我那是好話嘛,這都聽不懂?

那大約是他有生以來感覺最孤單的一段時間。他無論在補習(xí)班還是白哥家,隨時都緊緊抿著嘴,有時候會突然意識到,嘴角兩邊的肌肉都抿酸了。有天下午,他借口胃痛,沒上第三節(jié)課,悄悄跑到西街縣郵電大樓,給他在省防疫站工作的母親打了個電話,提出想提前回家。他和他母親是什么都可以說的,即便這樣,他也不好意思提到他和妖妖的事。他只是說他實在是聽不懂那些英語課和數(shù)學(xué)課的內(nèi)容,待在這里也是浪費時間,何況在這里很難吃到凈肉。我是O 型血,他說,肉吃少了身體沒力氣,上課也集中不起精神來。他看過一本書,說O 型血的人祖先是游牧民族,非多吃肉不可。他知道母親很注意他的身體發(fā)育。之后,他又給母親設(shè)想了一下考不上大學(xué)之后的前途,提到他給那個鄰居設(shè)計的蜘蛛。人家李姐都夸我設(shè)計得好,他說,還說以后每賣出去一件,就給我兩塊錢……你想想,一件兩塊,十件就是二十……

說到伙食,他母親也心疼,知道他向來吃飯不能沒肉。他母親說,我們原本是要把你的伙食費給張伯伯的,但張伯伯死活不要,那人家吃什么你還不是只好跟著吃什么。實在寡淡了,就自己到街上吃碗雙加的牛肉粉嘛。一個男生,不能受點夾磨就打退堂鼓。至于別的,他母親一句話就把他堵了回去。想回來你自己給你爸說,我可不敢說。

你是省城來的吧?少年看了一眼他的衣服,又看了一眼他的手。你的手白生生的,一看就知道是從來不做事的人。

他羞愧地點點頭,把原本捏著書包帶子的左手從胸前放下來。他有點擔(dān)心少年因為他是省城來的就嫌棄他,所以連忙找話說。你以后如果來省城就到我家玩嘛,他說,我表哥也養(yǎng)鴿子,住在彎弓街,有幾十只呢,我可以讓他送一只給你。

這是真的。他大表哥是養(yǎng)了許多鴿子,他還見過大表哥把米含在嘴里,讓小鴿子把頭伸進去啄,說這叫“度”。

少年對他的話顯然很感興趣。你表哥也養(yǎng)鴿子?

是啊,他說,不過我不知道里面有沒有李種和森林黑。

不可能有森林黑,少年搖搖頭,森林黑是軍鴿,一般老百姓哪能得著,能有只李種就不得了啦。

那你自己去買一只嘛。

買不起。少年搖搖頭。就算有錢也沒地方買。他用手胡亂地對著天空劃了一圈,就這兩只瓦灰和雨點,都是我在李家窯給人家搬了半年磚,才買起的。

你去搬磚?你不用讀書嗎?他有點詫異。你明年是不是也要參加高考?

我哪讀得進書。少年笑起來,我三年級都沒讀完就退學(xué)了。

你媽不管你?

她也想管,但管不了嘛,讀不進又有什么法子?

真好。他由衷地說。這時,那群鴿子又劃完一個圈,帶著哨音再次從他們頭頂掠過。不知是不是因為天色更晚了,他覺得哨音沒有剛才那么纖細,倒像一片潑出去的水花,在天空里四處亂響。

你們?nèi)h都沒有李種?

原來沒有。少年搖搖頭,前段時間聽說有人買回來一對。

你知道是哪個不?

少年指了指他們身后砂石路的方向。聽說是水利局的一個工程師。

他一下很興奮,大聲說,我就住水利局的白工程師家里啊。白哥,白工程師你知道不?

少年搖搖頭。不姓白,好像姓賀。白工程師,白什么?

他這才發(fā)現(xiàn),他居然不知道白哥叫白什么。

我不知道他叫白什么,不過沒關(guān)系,他豪邁地拍拍少年的肩膀,感覺到了少年肩上石頭一樣結(jié)實的肌肉。我和白哥好得很,等李種生了崽崽,我請白哥去給那個賀工程師說一聲,送一只給你。

少年笑起來。你講天話哦,最好的朋友還差不多。何況就是最好的朋友,也不可能給你崽崽,最多讓你撿蛋,自己去孵。

那等李種下了蛋,我給白哥說,讓你撿一個嘛。

少年的嘴角還掛著那種嘲弄的笑,但神情已經(jīng)有點變了,想想,又看他一眼,跳上砂石路,往前走幾步,又調(diào)回來往后走幾步,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遞給他。你抽煙不?

他正要拒絕,卻又接了過來。我今天抽多了,他撒了個謊,我留著一會兒抽。他把煙拿在手上捏了捏,是那種不帶嘴的煙,煙絲很干燥,捏上去似乎能聽見里面沙沙地響。

白哥的中間抽屜里時時都放著好幾條帶嘴的花溪牌香煙,他想如果偷偷拿一包出來,白哥應(yīng)該不會發(fā)現(xiàn)。哪天我給你拿包帶過濾嘴的來,他說。

那倒用不著,少年說,劃了一根火柴,用手籠著,把煙點燃。如果李種下了蛋,你真能讓白哥求一個給我,那就好得很嘍。以后每年新米下來,我都給你背一百斤到省城去,一直背到你家里。

他開始有點不安,問少年,你家住哪里?

少年把右手食指豎起來,對著田野的盡頭甩出去,像是越過整個田野,劃了一個拋物線。那邊,鮑屯。

少年突然像是想到什么,問他,你好久回省城呢?

下個月底,他說,九月一號開學(xué)嘛。

啊,少年露出非常失望的表情,那來不及了。

什么來不及了?

你不懂。少年扔掉手中的煙,眼睛又去看田野。一般不會讓鴿子在夏天交配,夏天熱嘛,那會傷了雄鴿的體質(zhì),都是在春天和秋天。加上又是李種,人家更不會。

他沒想到還有這個問題,一時有點懵。有一瞬間,他覺得他馬上就要失去這個剛交上的朋友了。

如果我走之前,李種都沒下崽崽,他說,那我就介紹你和白哥認(rèn)識,讓他帶你去撿蛋,也是一樣的嘛。

少年又一次笑起來。人家是干部,我一個農(nóng)民娃娃……

他也覺得少年的話有些道理,一時找不到什么話來安慰他,于是兩人都沉默下來。太陽這時更斜了,已經(jīng)照不到他們站立的地方。

別急,他拍拍少年的肩膀,覺得他不能白當(dāng)一回省城人。等我好好給你想個法子。他說,我現(xiàn)在回去就問下白哥,后天,后天這個時候,我還在這里等你。

少年默默地捏了捏他的肩膀。他第一次聞到少年身上那種混合著汗、煙、豬食還有田地里泥土和草葉混在一起的濃烈氣味。

行,后天。少年說,到時候我會給你帶點新鮮的雞樅菌來,你拿給白哥,煮肉片吃也可以,用油炸了下面條也可以。記得如果油炸,油一定要淹著菌子,要不然幾天就壞了。你們兩個都可以吃。

在他承諾給少年想個法子的時候,他心里實際上已經(jīng)有了個大致的主意,他準(zhǔn)備給白哥這樣說:他在省城有個表哥,住彎弓街,喜歡養(yǎng)鴿子,一直想找一只李種,但哪里都找不到,現(xiàn)在他打聽到水利局有個賀工程師有一對,所以想請白哥等鴿子下蛋時去給他討一只。由于季節(jié)原因,他離開之前鴿子可能不會下蛋,但這沒有關(guān)系,等鴿子下蛋后,他會請一個住在當(dāng)?shù)氐呐笥褋砟?,那個朋友也養(yǎng)鴿子,會把蛋先孵成小鴿子,然后再給他送到省城去。他已經(jīng)把這個事情給表哥說了,表哥預(yù)先就請他轉(zhuǎn)達對白哥的感激之情,并且連著三年,每年都會給當(dāng)?shù)氐倪@個朋友寄點錢,讓這個朋友一等新米下來,就背一百斤送給白哥,他會讓這個朋友把米一直背到白哥的廚房里。

在回白哥家的路上,他一面走,一面反復(fù)推敲,看不出他這個想法有什么紕漏。以他對白哥的了解,他很難想象白哥會拒絕他。

進到院子之后,他又想起少年和他分別時說的話,于是臨時決定在一百斤新米之外,再替表哥承諾一洋瓷缸油炸的雞樅菌。

當(dāng)天下午,還沒等他說到新米和雞樅菌,白哥就一口回絕了他。

沒可能。白哥說,換個人我都會替你想法子。何況他也不姓賀,是姓和,我和你的和,云南過來的,納西族。

為什么沒可能?一陣失望在他肚腹之間灼熱地烙了一下。

我們關(guān)系不好。白哥說,我們原來打過架。

你們?yōu)槭裁创蚣埽?/p>

白哥看著他,慢慢露出一種又像是促狹又像是得意的表情。

其實也沒什么大事,白哥說,他原來有個女朋友,城關(guān)一小的語文老師,沒見到我時喜歡他,見到我之后就讓他靠邊站了。你說他恨不恨我?你說我們打不打架?

他又隱隱約約地嗅到一種動物皮毛上的氣味,感到眼淚漸漸從自己的眼眶里冒出來。

不要臉,他說,人家的女朋友。

白哥笑起來,說又沒結(jié)婚,有什么不要臉的,大家憑實力……

他不知道白哥的媽媽住哪里,也沒見過,于是改成了張伯伯。我要去告張伯伯,他說,我要告你搶人家女朋友。

白哥笑得更厲害了,幾乎彎下腰去。你只管去告,你自己一屁股屎還沒揩干凈。你想和人家幺幺好,人家張老師還是你老爹的朋友呢……

他決定自己去找那個姓和的工程師。這樣想的時候,他其實也沒抱太大希望,但他覺得還是應(yīng)該試試。他都想好了,他這么莫名其妙地去找人家要鴿子蛋,人家肯定不會理他,所以他打算一見到和工程師,就毫不諱言地承認(rèn)他和白哥住在一起,然后立即表明他在得知白哥曾經(jīng)搶過他女朋友之后他對白哥的鄙視和憤怒。這都是真的,他覺得他對白哥的憤怒已經(jīng)達到了自己有生以來最強烈的程度。他會破口大罵,他會痛心疾首……誰知道呢,也許和工程師看在大家都恨白哥的份上,會和他聊聊鴿子,這樣,他就能自然而然地說到他的表哥,說到他住在當(dāng)?shù)匾粋€也養(yǎng)鴿子的朋友,說到新米和雞樅菌……

和工程師家就住在那一長串水利局宿舍的倒數(shù)第三套,這一點打聽起來出乎意料的容易:第二天黃昏,他還沒走到水利局宿舍的第一套,就遇上一個經(jīng)常在附近看到的老頭,老頭戴著一頂不知是草編的還是竹編的鴨舌帽,正急匆匆朝縣城方向走。他估計那是水利局的退休職工,一問,果然。他才一說到和工程師和云南的納西族,老頭就用手一指背后,頭也不回地說,擋頭,倒數(shù)第三套。

和工程師家的院門比白哥家的看上去要漂亮得多,也要新得多,紅油漆亮閃閃的,左邊一扇在比他的頭高幾寸的地方還安了一個門鈴。他記起他母親平時的叮囑,敲門只敲三下,按門鈴只按一次,這樣才顯得禮貌。于是他按了一下,聽見堂屋深處傳出一陣泉水叮咚的聲音。

開門的是個年輕女人,頭上裹滿了藍色和棗紅的塑料發(fā)卷,手里還抱著一個嬰兒。你找誰?女人問他。

請問是不是和師家?他沒有說和工程師,而是用了簡稱,他覺得這樣顯得比較內(nèi)行。

沒在呢。女人說。一面說,一面打量他,接著臉上原本帶著的一點客套笑容消失了,就像漣漪消失在水面上。她抖了抖臂彎里的嬰兒,歪著頭對他說,你是和白麻子住的那個省城來的高中生吧?

這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他囁嚅著想說點什么,但又發(fā)現(xiàn)一言難盡。我是和他住在一起,他說,不過……

走走走。那女人一下變了臉,把嬰兒換到左手,騰出右手,在離他臉部不到半尺的地方一陣亂揮,像在驅(qū)趕一群蒼蠅。我都聽說了,她說,還想打人家張貴華老師家三姑娘的主意,人家把你從省城接過來,不要錢,教你……真不要臉,難怪和姓白的住在一起,兩個蛤蟆,打成一家……

和少年見面的那天下午,云層很厚,天光暗沉沉的,田野盡頭的山峰被大團的煙霧遮住,田野因此看上去更加遼遠。他中午在街上吃飯時,已經(jīng)用零花錢買了一包帶過濾嘴的花溪牌香煙,但他還是覺得不夠,又花兩毛六買了兩卷山楂皮,和煙一起,放進書包。他猜測少年可能沒有吃過這樣又酸又甜的東西。

他原本以為帶嘴的煙和山楂皮,應(yīng)該可以減輕一點少年對他的失望,但少年的表現(xiàn)還是讓他有點手足無措。少年一聲不吭,一面聽他說話,一面慢慢坐到了田坎上,沒有接他遞過來的煙和山楂皮,也沒把手里提著的一個塑料袋給他。他估計袋子里裝的就是那什么雞樅菌。

我怎么知道他們從前打過架呢?他說,我昨天下午還專門去找過和工程師,但他不在家,我按了半天門鈴都沒人應(yīng)……他家紅門上有個門鈴,不信你自己去看。

少年抱著雙膝,像他第一次見到時那樣,抬頭看天,孤零零的,就像整片田野只有他一個人坐在那里。

他不敢面對著少年說,只能和少年一樣,面對著那片一眼望不到邊的田野。

他反復(fù)陳述著白哥搶和工程師女朋友的事,還編了許多他們打架的細節(jié),比如和工程師用手封住白哥的衣領(lǐng),白哥卻用膝蓋去頂和工程師的小肚子,不想頂?shù)土?,頂?shù)搅撕凸こ處煹牡暗吧?,痛得和工程師立即蹲到了地上?/p>

你想,他誠懇地說,和工程師咋不恨白哥嘛。他接著又補充說,我表哥也喜歡打架,我就聽他說過,打架時踢到蛋蛋,蛋蛋皮就會脹起來,像個氣球,這叫氣泡卵,好多天都消不下去的……

但少年還是不說話。他吞了口唾沫,想到了那兩根山楂皮。如果這對李種是白哥養(yǎng)的,他發(fā)狠說,我都直接偷出來送你了……

直到這時,少年才轉(zhuǎn)過頭來,輕輕責(zé)備了他一句,瞎說,你這人……

少年的反應(yīng)讓他松了口氣,他立即把煙和山楂皮遞給少年。少年這次接了過去,然后把一直放在身邊的塑料袋也遞給他。雞樅菌,少年說,我在南望山一個凹凹里發(fā)現(xiàn)了好多雞樅菌,一窩一窩的,多得你不相信……不過爹媽哥姐我都是不講的。

那天,他們一直聊到太陽完全落坡,他還平生第一次抽了支煙。他事先就知道可能被嗆著,所以非常小心,沒有吸進喉嚨,只在嘴里打個圈就又吐出來。就這樣,抽完整整一支,他居然一聲也沒咳,所以少年也真的相信他一直都是會抽煙的。

那之后一連好多天,每天下課回來,路過那片田野,他都很注意看那條跟著砂石路一直延伸的田坎,但一次也沒再見到那個少年,只是不時還能遠遠地聽到空中震顫的鴿哨,有一陣,無一陣。

有個周三的黃昏,他用鑰匙打開白哥家的院門,剛進院子,就聽見一個女人一面咳一面笑的聲音從白哥臥室的窗戶里傳出來,就像她的喉管被白哥半松不緊地卡住了似的。這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他沒想到這么早就有女人來找白哥。他走進堂屋,看見兩個洋瓷缸,一個放在木桌靠外的位置,另一個沒動,還放在頭天下午他洗凈后放在靠墻的位置。他過去,把靠墻那個洋瓷缸的蓋子打開,發(fā)現(xiàn)里面果然是空的。他把裝著飯菜的那個缸子端到自己屋里,放在書桌上,一面摘書包,一面留神聽白哥臥室里的動靜。那陣笑聲如今可疑地消失了,屋里一片沉寂。但那片沉寂并不讓人安心,相反,他感到在那無聲無息的臥室里,有兩股相反的力量正作用在一個點上,就像兩個人同時擰一條毛巾,越來越緊,越來越緊,空氣因此被壓縮被扭曲,而且即將爆炸。果不其然,就在他剛呼出一口氣,正準(zhǔn)備吸進另一口氣的瞬間,臥室里傳來白哥一聲又像驚詫又像憤怒的尖叫,接著是一連串撕扯和身體撞上木床發(fā)出的刺耳聲響。有那么幾秒鐘,他待在他的屋子里,以為白哥的臥室里倒下了有一面墻那么寬的衣櫥……

他坐在書桌前,默默地把那缸飯吃完,沒有立即去洗缸子,而是放在一旁,打開一本《白門樓》,開始在速寫本上照著描一幅呂布被綁在柱子上的畫面。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但白哥的臥室門還是閉得不見一絲縫隙,又恢復(fù)了之前那種可疑的沉寂。

那天直到他畫完整整一幅畫,才聽見白哥的臥室門吱吱呀呀地打開。門開之前,他已經(jīng)聽見有人拉滅了臥室的燈,加上堂屋里本來就沒開燈,所以白哥擋著一個女人,遠遠地對他說話時,他什么也沒看清楚。

缸子里的飯你吃了吧?白哥說,我出去下,可能回來得晚點,你不要反鎖門,做完作業(yè)你自己先睡。

他嗯了一聲,沒多話,回轉(zhuǎn)身繼續(xù)畫他的畫。

不知為什么,那天晚上他始終有些心神不寧,他先是聽見縣城城區(qū)的方向不斷傳來轟隆隆的聲響,就像有極大型的翻斗車正在卸貨;接著他的兩個耳根開始發(fā)熱,就像被人揉搓了好長時間,那種熱一直蔓延到整個臉部,甚至滲透到了眼睛里。另外,臨睡前,他發(fā)現(xiàn)他整個晚上畫的畫,有四五幅,都和平時不一樣;他平時很善于畫那種奮蹄怒目的奔馬,但那天晚上,所有的馬都不像在沖鋒,而是在奔逃,從那些馬圓睜的雙眼里,流露出來的不是奮力突進的神色,而是驚恐……

凌晨兩點,他被窗外巨大的雨聲驚醒,感到從敞開的窗戶外涌進的潮氣正在塞滿整間房子。他口渴難忍,于是起來,把下午就涼在堂屋木桌上的一杯涼水一口喝干。他看了一眼白哥的臥室,門還開著,說明白哥還沒回來。之后他又躺回床上,迷迷糊糊地閉上眼睛,聽著雨聲,等待再次入睡……

雨聲小下去,漸漸又被另一種聲音代替。那種聲音從他右手的方向傳來,也就是說,從水利局宿舍的另一頭傳來;聲音在他半夢半醒的耳朵聽來,有點像電影里的海浪,有人在海浪里唱歌,有人在海浪里呻吟,還有人在海浪里怒罵……

聲音越來越響。他聽見白哥院子兩側(cè)的住戶開始有了響動,還看見好幾條筆直的電筒光在窗戶外四處亂晃。他從床上爬起來,有一瞬間,看見窗外被電筒光照亮的一叢碧綠的植物和植物里一束妖冶的花。

模糊的海浪聲開始變得具體,他聽見有人嗚嗚地哭,還聽見一些硬物碰硬物的聲音。所有的聲音由遠而近,越過白哥住的院子,又往前去了。他明白那是要去縣城的方向。

左鄰右舍都有人在開門、鎖門和奔跑。他不再猶豫,也跳起身來,套上褲子,只穿一件背心就跟了出去。出門之前,他沒忘了拿鑰匙,也沒忘了仔細地鎖上院門。

他來到濕漉漉的砂石路上,發(fā)現(xiàn)嘈雜的人群已經(jīng)遠在數(shù)十米之外。無數(shù)根電筒的光從人群里透出來,又被人群擋住,把無數(shù)零碎的光斑灑在路面上。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追趕人群,人群卻似乎離他越來越遠。終于,人群在前面停下來。他趕過去,靠近了那群散發(fā)著濃烈體味的人。他無意間碰到的每個人,似乎都緊繃著肌肉,所有繃緊的肌肉像墻一樣板結(jié)著,讓他根本擠不進人群的中心。

但他突然聽見了白哥的聲音。我正好路過……一聽和師在喊,再一看,和師家圍墻上吊著個人影,我就知道怎么回事……上去拉他下來,他還想用蠻,你們看,抓得我這一手一臉的血印子……

鴿舍的小門都打開了,一個細聲細氣的聲音說,我正睡得香,聽到一只鴿子咕咕叫,叫得那個急,我就知道有人進來了,要偷鴿子……我家啥也沒有,就那對新買的鴿子值點錢……

打死這狗日的。人群里有人喊。于是他又聽見了那種硬物碰硬物的聲響。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嗅到一股濃烈的腥味從人群中心發(fā)散出來,和那些緊繃著的肌肉發(fā)散出來的體味混合在一起,在空氣中久久地滯留不去,就像鴿哨在田野里久久地滯留不去。

不斷有新的人加入人群里,他們和相識的人打招呼。有人在大雨停留的間隙向周圍的人發(fā)煙,接著他們就全都抽了起來。人群里有個聲音憐憫地說,不要再打了,我看快不行了……

雨又稀稀落落地下起來,有人困倦了,大聲打哈欠。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發(fā)現(xiàn)人群沒有剛才那么密集了,他想擠進去,但立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一輛摩托車從縣城方向震耳欲聾地馳來,在離人群幾步遠的地方猛地剎住。 一個女人炸啦啦的聲音由遠而近,鮑老大,你咋了?

人群朝四面散開,所有人的嘴巴一瞬間同時閉上,田野里的蛙鳴于是插進來,氣泡一樣又飽滿又空洞。

那個他熟悉的少年的聲音這時平靜地說了一句,媽,他們把我打壞了。

他悄悄從人群里退出來,像剛才那樣深一腳淺一腳往回走。雨還沒下透,四周看不到一點光亮,他覺得他的眼睛已經(jīng)不是近視,而像是完全瞎了。終于來到白哥的小院時,他發(fā)現(xiàn)全身透濕,就像是淋著大雨回來的一樣。

他躺回自己的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來,拼命想象白哥和那些女人在臥室都會干些什么。他覺得只有去想這個,才不會像在剛才回來的路上那樣,篩糠似地發(fā)抖。

天快亮?xí)r,他睡了過去,再醒過來,已經(jīng)是上午九點半,正好是補習(xí)班下第一節(jié)課的時間。但他毫不在乎。他慢吞吞地洗臉、漱口,收拾課本……白哥的臥室還跟頭天晚上一樣,敞開著,他走進去,從書桌的中間抽屜里拿了一包煙,又從旁邊一大堆用了一半的火柴盒里挑一個火花是公雞的,一起放進書包,這才出門向?qū)W校走去。這之前他檢查了一下白哥的木床,發(fā)現(xiàn)左邊的床杠果然裂開了,露出里面淡黃色的木質(zhì)。

一路上他走得很慢,一面走一面仔細看砂石路面,想發(fā)現(xiàn)點什么。但什么都沒有。砂石路被頭天晚上的大雨沖刷,顏色顯得比平時要淺,也要干凈得多;有些小粒的晶體夾雜其中,發(fā)出微小但耀眼的光亮。空氣也被大雨洗刷,清澈透明到不可思議的程度;田野盡頭的山峰這時更遠了,看上去就像是用某種瓦藍的顏色直接堆積出來的。他站在田坎上,點燃一支煙,看著遠處瓦藍色的南望山,深深吸一口,直接吞進了喉嚨。出乎預(yù)料,除了后腦一陣暈眩,居然一點也沒有被嗆著。

來到學(xué)校時,他剛好趕上最后一節(jié)課。最后一節(jié)課是英語課。英語老師也是張伯伯原來的學(xué)生,姓牟,如今是縣一中有名的英語老師,聽說曾經(jīng)追求過張伯伯家大女兒,也就是妖妖的大姐,雖然最后沒有追到手,但和張伯伯一家很熟,按他曾經(jīng)在課堂上的公開宣稱,他和張伯伯的關(guān)系屬于“不是父子,勝過父子”那一種。據(jù)牟老師事后回憶,那天上課過程中,除了有點神不守舍,沒像平時那樣躲著畫畫之外,并沒發(fā)現(xiàn)他有任何不妥之處。

他每次上課都把本子壓在課本底下畫畫,牟老師說,我們每個老師都知道,其實張老師也知道。開始張老師還叮囑大家要特別嚴(yán)格要求他,因為他爹是張老師的老朋友嘛。但后來看他實在不想學(xué),也就懶得管了。

據(jù)牟老師說,那天下課之后,同學(xué)們都在收書包,準(zhǔn)備回家吃飯,張治蓮,也就是妖妖,和幾個同學(xué)站在講臺下面,正在問牟老師一個語法問題,他卻突然快步走過來,粗野地推開幾個同學(xué),一把捧住妖妖的頭,旁若無人地在妖妖嘴上吮了一口,放開時,還夸張地發(fā)出一聲響亮的聲音……

三十歲那年,他曾給他的一個老師——對了,就是看過他詩歌的那個大胡子編輯,他們后來成了忘年交——說到當(dāng)年的過程。我只想馬上回家,他說,一秒鐘都待不下去了,你想,發(fā)生了那樣的事情……我又沒別的辦法,只能出此下策。

大胡子編輯聽了之后驚極而笑,說你怎么想得出這種餿主意?你事先沒想到后果?你爹那脾氣,回來沒打你一頓?

怎么可能不打,他說,你知道的,他手掌又厚又寬,見面一句話沒說,也不顧人家白哥站在旁邊,先就是四五個耳刮子,打得我耳朵嗡嗡響,不是我媽拉著,說怕打憨了,估計還有四五個等著……

我當(dāng)時坐在課椅上,他說,仔細回憶著當(dāng)時的情景。我看到妖妖站在那里和牟老師說話,嘴唇又小又紅,心里就突然冒出來這個念頭。我曉得這樣一來,張伯伯怎么也不可能再留我,我爹媽也不可能再好意思讓我留在那兒……那是我當(dāng)時能想到的馬上可以回家的唯一辦法了。

平時看你文縐縐的,大胡子編輯搖搖頭,想不到逼急了也會發(fā)瘋。

他的計劃從某種角度說,幾乎算得上完美無缺。親完妖妖后,他收拾好書包,中飯也沒吃,立即返回白哥的院子,坐在他的房間里安靜地等著。果不其然,不到一小時,白哥就回來了,兩只手背上都包著白紗布,脖子和臉上也東一條西一條地涂著紫藥水,看上去就像一個花野貓。

哪有你這樣追女生的?白哥一臉又好氣又好笑。一點沉不住氣,他說,現(xiàn)在好了,這輩子你怕都見不著幺幺了,就算見著,人家也是見一次啐你一次。幸好張老師沒兒子,要不怕擂你個半死。

他沒接這個話,而是問白哥,昨天晚上那小偷咋了?

死了。白哥說,他們昨天是打得有點過分,剛才聽醫(yī)生說,鼻梁斷了,肝也破了。他家人還想鬧,說要抬到我們這里停著,不給個說法不埋……那么多人一起打,誰知道是誰,法不責(zé)眾,咋個給說法?

他用力吞了口唾沫,還想問點什么,白哥卻笑起來,說趕快想想怎么給你爹媽交待哦,還管別人的事。張老師已經(jīng)給你爹打了電話,還讓我馬上送你回省城,要親手把你交給你爹。你快收行李吧,我們出去隨便吃點東西就去車站……

從縣城回省城,要坐三個半小時的班車。因為頭天晚上幾乎沒睡,他暈車了,一路吐了幾次,渾身直冒冷汗,衣服都濕透了。但白哥卻興致勃勃,從頭至尾都在教他如何追女生。就算你真的急,他說,也不能讓人家看出來你急,看出來,你就成了耗子,人家就成了貓……

他想起頭天晚上白哥臥室里那陣撕打和衣櫥就要垮掉的聲響,忍不住問白哥,你的手和臉真的都是昨天那個小偷抓的?

白哥愣了一下,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了他好一會兒,才笑起來。說你奸,你憨得要死,他說,說你憨,你又奸得要死。

他不知道這話什么意思,沒吭氣,只是側(cè)頭盯著白哥,等他回答。

給你說也沒關(guān)系。白哥說,反正這輩子你也不要想再回這里了……其實是昨天晚上你看到的那個女的抓的……

說到這里,白哥嘆口氣,我還教你,其實我自己就沉不住氣,我一急,人家就不急了,我想把她拖到床上去,她兇得像只剛下崽的貓,你是沒看到我這一臉一手……

那你為什么要說是那個小偷抓的?

說你奸,你又憨了。白哥有點好笑。不正好?要不我今天早上出門,咋給別人編?滿城都是熟人。也真巧,和師一喊,我正好接上……

那昨天你抓那小偷的時候,他反抗沒呢?

白哥默了一會兒,這才勉強地開了口。說實話,那小崽老實,我把他從墻上拽下來,用膝蓋頂著,按在地上,再等和師他們趕來,從頭到尾,他真就一點沒動……

他好一會兒沒說話,白哥也沒說。車子在路邊一個公共廁所停下來時,他對白哥說,還不止,現(xiàn)在和師也不會再生你的氣了,他不知多感激你呢。

白哥挑挑眉毛,眼睛朝上方翻了一下。對呢,他說,我之前咋沒想到這個……你看,你現(xiàn)在又奸了。

回家的當(dāng)天晚上,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是和師新買的那對李種中的一只,但不知道是雄的那只,還是雌的那只,正匍匐在夜深人靜的鴿舍里,面對鴿舍的小門,聽著外面的雨聲;接下來一個畫面,是鴿舍的小門慢慢開了,露出外面那個少年黝黑的臉、肥厚的嘴唇,還有嘴唇上面那些硬扎扎、黑油油的胡茬……

他既然已經(jīng)知道整個事情的過程和最后的結(jié)果,當(dāng)然就要提前告訴少年。他想大喊,讓少年快跑。

再過幾分鐘,他想說,你就會被他們抓住,還會被打死……

但他是一只鴿子,無法說出人的話,他最后只聽見自己發(fā)出一陣急促的、鴿子的咕咕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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