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靖媛
這是一個喧嘩聲日盛,人們的孤獨感卻愈烈的時代。所有“舊”的東西都在崩壞、都在消失,“新”的東西卻遠未形成、遠未穩(wěn)固?,F(xiàn)實變得又重又輕,既像是泥石流一般不可抗拒地淹過我們頭頂,又如同巨大的迷宮任我們在其中無望徘徊。處在這一情勢下的現(xiàn)實寫作,隨之也呈現(xiàn)又重又輕、又虛又實的狀態(tài)。今天,我們看到的四篇作品,固然已展現(xiàn)出年輕作者在現(xiàn)實題材書寫上的不同面貌,但依然無法滿足我們對生活真相的渴望——它們都還不夠。還遠遠不夠豐富,不夠扎實,不夠詮釋我們身處的時代。
四篇小說看上去風馬牛不相及,無論故事內(nèi)容、題材類型、寫作手法還是風格情態(tài),皆無相似處,從完成度來說,也存在一定差距。但是,四位作者在各自的敘述空間里都指涉了同一個困境——個體情感的失落與人際關系的疏離。無論是《搭伙》與《誰是我爸爸》中的血緣關系(姐妹、母女和父女)還是《煙火撲面》《在財大騎馬的日子》中的男女交往,都帶有或顯或隱的殘缺與疏離感,四篇作品不僅沒有營造家庭和美、親情篤厚或愛情甜蜜、彼此信任的關系氛圍,還無一例外地讓主人公處于相對孤獨甚至是孤立無援的境地,主人公和其他人物的情感連接都是斷裂、隱晦、模糊和不確定的,借用《煙火撲面》中主人公的自述“如一葉小舟順流漂泊”,這四篇作品中的主人公,皆乃各自世界的一葉孤舟。
及至今日,個體情感的失落與人際關系的疏離早已不是新鮮話題,伴隨城市經(jīng)濟和都市文化愈加迅猛地包裹住每個人,無邊無際的孤獨感已然在近年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屢見不鮮。如果對這四篇作品進行單獨審視,可能討論這一主題的意義和趣味就不是太大,但若將它們放在一起,我們至少可以獲得這兩點感受:一、人的孤獨在虛無化,從具象的孤獨擴張為虛幻的孤獨;二、人的孤獨在低齡化,從成年人的孤獨蔓延至兒童的孤獨。一句話就是,孤獨再也不是任何階層與身份的專利,孤獨成為了當代人精神世界共享的核。
因此我們看到,《搭伙》中的祝珩從頭到尾都在悵然若失,《誰是我爸爸》中的萬小寶在尋父過程中遭遇了從精神到肉體的雙重破碎,而《煙火撲面》與《在財大騎馬的日子》中的“我”,一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稱量著愛情和現(xiàn)實的砝碼,另一個懵懵懂懂經(jīng)歷了一段幻夢般的無果愛戀。這四個迥異的故事讓我們看到,無論個人意志是鮮明還是恍惚,無論對生活的訴求是清晰還是迷茫,人的際遇最終都將隨波逐流,人與人的情感走向也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就仿佛千萬縷孤舟,置身于千萬條平行的江河,你所能見到的每一艘船,都僅僅只能是“見到”,哪怕近在咫尺,也無法與他者觸碰,無法長久地并行一路,更無法首尾相連。
《搭伙》中的祝珩與妹妹祝紅芳,一如《那不勒斯四部曲》中的埃蒙娜和莉拉、《七月與安生》中的七月和安生,都在親密無間的關系中隱藏著層層疊疊的褶皺。不同于后兩部作品的是,祝珩與祝紅芳是親生姐妹,且兩人性格、心志、選擇的生活路徑差異極大,不存在競爭關系,原本不必也不該生發(fā)出女性之間特有的那些絲絲繞繞,充滿了悄無聲息的陰郁和晦暗。這種處理之所以能讓人信服,是因為祝珩自小到大與自己家庭之間的那種“隔”。父母雙親在她眼中似乎只是兩個名字,一對常年關系不好的農(nóng)村夫婦,弟弟祝濤在小說中毫無存在感,連一句對他的描述都沒有,唯一與她親近的是奶奶,但如何親近、怎樣親近也均未提及。可以看到,在祝珩的成長過程與所有親密關系中,男性是缺位的,父親、弟弟這兩個人物對她的生活似乎沒有產(chǎn)生過絲毫影響,更談不上眷戀和依賴,同時,她也從沒有談過戀愛。這種情況下,與妹妹男朋友小旭的見面,就在她內(nèi)心多出了一些隱秘的色彩。雖然小旭各方面條件都談不上有吸引力,甚至讓在上海讀書工作的祝珩有些瞧不起,但他是她妹妹的男人,是從小就比她漂亮的妹妹選擇的男人。祝珩打量他的眼光既有來自家姐的威嚴,有來自大城市高材生的高傲,還有一個缺乏男性關愛的女人原始的好奇。
懷著這種糾結(jié)又詭秘的心態(tài),祝珩對妹妹的態(tài)度也表現(xiàn)得若即若離。從年少回憶和當下赴約這兩條敘事線里,都可感受到祝珩對妹妹的淡漠,這淡漠里摻雜著自視清高和嫉妒不甘,同時又包含了女人內(nèi)在的柔軟,她沒有理由生恨,又做不到純粹的喜歡,于是只能淡漠。不光對妹妹,祝珩對母親、對故鄉(xiāng)乃至對自己原本的名字“祝翠芳”,都表現(xiàn)出同樣的淡漠。
《煙火撲面》這個題目的由來或許和故事中的談婚論嫁與患病求醫(yī)有關,作者認為這些內(nèi)容自然是極具煙火氣的,全文的敘事語調(diào)也一如家常閑話,平鋪直敘得可以說是瑣碎。但是,即便擁有了如此尋常的情節(jié)與筆調(diào),故事卻并未真正被烘托出濃郁煙火氣,反倒被一雙無形的手架了起來,些許架離了地面。這雙手就是這篇作品的視角,及其視角所帶來的敘事情調(diào)。
故事主人公“我”不能不讓人聯(lián)想起《傾城之戀》的范柳原和《圍城》的方鴻漸。雖然這個“我”只是個騎著電動車的自由撰稿人,出身農(nóng)村,會為自己普通話考了一級乙等而由衷“得意”,絲毫不具范柳原的富家公子氣,甚至也難敵方鴻漸的尚佳女人緣,但不知何故,“我”的自我感覺頗為良好,和蘇小姐、筱小姐的情感周旋竟也與范柳原面對白流蘇的遲疑、方鴻漸在蘇文紈、唐曉芙、孫柔嘉之間的搖擺有幾分類似?!拔摇钡膬?yōu)越感大抵是不自覺的,不強烈也不突出,借助這種看似平和實則微微俯視的視角,我們跟隨“我”一起評判了文中出現(xiàn)的所有角色,尤其是蘇小姐。但也囿于視角的限制,“我”及其他角色的性格特質(zhì)都比較模糊,小說整體的敘事情調(diào)也一并顯得模糊、疏淡、曖昧不明。
“然而我對女人一向是不大相信的,越聰明的女人越不信。”小說中“我”的這句內(nèi)心獨白,穿越近百年世事更迭,與范柳原、方鴻漸等不知多少男人達成了默契,也道出了男女之間由來已久的微妙拉鋸心理。唯一的區(qū)別是,“我”在面對愛情時的反復思量多了一分當代社會情境下特有的孤獨感,這種孤獨帶來的對人際關系的懷疑是真實且常見的,與男人的優(yōu)越或自卑都無關。
與前兩篇小說相比,《誰是我爸爸》想表達的東西稍顯復雜,帶有更多社會問題的指向性和批判性。與小說前半段的從容節(jié)奏相比,故事結(jié)尾有些突兀和倉促,給讀者的意外感大于反思力度。僅就前半部分而言,小說對農(nóng)村留守兒童、單親家庭等人物背景的鋪墊和描述是比較完整的,萬小寶對于父親的極度思念、渴望和幻想也可以成立(雖然處理得略嫌簡單直白)。親情的嚴重缺失和由此帶來的在同齡小伙伴中間的孤僻與別扭,讓萬小寶的心理狀態(tài)有了超越兒童的成熟和隱忍,與此同時,她對外面的世界又毫無認知,不可避免地展露出單純和幼稚。外在經(jīng)驗的匱乏和內(nèi)心體驗的深刻在這個不足七歲的小女孩身上扭結(jié)與堆砌,讓這個形象從里到外都讓人感到酸楚,她的孤獨不僅限于孑然一身、無人陪伴的事實,更深層地體現(xiàn)在一個兒童原發(fā)的、日積月累的精神創(chuàng)痛中。
《我在財大騎馬的日子》似乎是四篇作品中最輕盈的一篇,天馬行空的想象和肆意暢游的筆端為讀者帶來一個“玄幻”故事,講述“我”因遇到一匹來自天庭的馬而結(jié)識了仙女百花仙子,在和百花仙子談了場亦真亦幻的戀愛后,仙子和馬消失不見,一切好似從未發(fā)生。小說無論風格還是語調(diào)都很輕快,對于“我”的內(nèi)心也極少展開細膩刻畫,沒有著意渲染任何感傷情緒。直到最后與仙子分別,才輕輕帶上了一筆惆悵,也是點到即止,未作發(fā)散。整個故事幾乎都可看成一個少年人的荒唐夢,夢里的每一處所指:飛翔的馬、飄著花香的仙女、從開始就注定要結(jié)束的愛情,本身都帶有濃厚的虛無感和宿命感,但卻曾出現(xiàn)在每一個少年的夢中——對成長的期盼、對遠行的渴望、對性與愛的憧憬……以及最終這所有幻想的破滅。這既是一個夢,也是一個少年的成人史,而這個夢首先教會他也是最后留給他的,就是夢醒后的孤獨,也即成人后的孤獨。
四篇小說雖大相徑庭,但都可以看成是當下年輕寫作者將現(xiàn)實經(jīng)驗與個人思考所做的糅合。《搭伙》《煙火撲面》《誰是我爸爸》是典型的現(xiàn)實主義筆法,即便“玄幻”如《我在財大騎馬的日子》,作者也要一本正經(jīng)地道白“以下我所講述的都是真事,很多時候真的并不代表平淡無奇,而虛假也并非曼妙多姿”。但是,回到文章開頭我所指明的困惑——這些故事全都“無法滿足我們對生活真相的渴望”。那么問題出在哪里,我們的所謂渴望又究竟是什么呢?
其實,對許多年輕人而言,天花亂墜的靈感和現(xiàn)實生活的經(jīng)驗他們兼而有之,并不存在哪一端的嚴重匱漏,困難在于,如何讓靈感與經(jīng)驗完成一種切實的對接,讓靈感的輕盈無忌和經(jīng)驗的沉重駁雜達到充分、具象而又貼切的融合,才是當下青年寫作面臨的普遍難題。
對于女性心理絲絲入扣的糾結(jié)敏感,《搭伙》做到了努力捕捉,但沒有在鋪陳的同時完成更深入更透徹的挖掘,作者自己對人物的情感態(tài)度也是不明確的,她似乎不知道筆下的人物應該走向何處,或者可以讓她走向何處,所以小說最終也只停留在一個捕捉和鋪陳的階段;《煙火撲面》嘗試結(jié)合當代都市青年對家庭關系和兩性關系的思考,成品基本完成了預設,但缺乏新意且筆力軟塌,概念性強于故事性;另兩篇小說有各自更明顯的硬傷,不作贅述。
實際上,確也不必對年輕作者的作品太過苛求,畢竟我們今天所面臨的現(xiàn)實,已經(jīng)變得如此難以捉摸和辨認,早已不能憑耳聞目睹就能真正了解——耳聞目睹有時甚至變成了謊言成交的方式,變成欺騙與混淆的法門。作家們?nèi)缃竦淖畲箅y題,是如何精準挖掘與生動展示同一現(xiàn)實景象里的無數(shù)種真相。在那無數(shù)張面孔之下,現(xiàn)實衍生幻化出多種表情,荒誕、懷疑與不安被無限放大,人和社會、和家庭、和自我的溝通都變得艱難。在海量的信息裹挾和變幻不定的價值觀搖擺中,人自以為成長,實則已迷失至深處,人自以為認清了現(xiàn)實,實則徹底喪失了識別力。
這也是為什么年輕作者和他們筆下的人物,無論貼有什么樣的角色標簽,都不約而同地在心中懷揣大量困惑。相比于上世紀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和他們書中那些意志堅定的人物形象,今天的年輕人不僅拿不出一套足以說服自己的穩(wěn)定價值觀念,面對種種困厄擺不出清晰利落的道理,更無法輕易作出對生活的判斷。與作者的狀態(tài)一致,他們塑造的人物也都形貌模糊且無特色,滿懷迷茫和膽怯,對社會和家庭施加給他們的壓力與期望,對與自己親人、愛人、朋友的相處,對個體情感和人際關系中鮮活與自然的喪失,統(tǒng)統(tǒng)表現(xiàn)出不加粉飾的暈眩無力。
面對這樣的時代和現(xiàn)實圖景,聰明的作家也許該放棄“全面展現(xiàn)當代生活”的宏大諾言,全景式描摹變得不可也不必期待。讀者所能期待的,大約就是對那萬縷孤舟中其中一縷的微觀體察,對平行江河間彼此遙望的細膩勾畫,對所有孤獨的抽筋扒皮鞭辟入里,對這巨大的現(xiàn)實洪流是否有邊界是否有盡頭的不斷探索與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