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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盡頭

2020-05-01 09:36:35
青年作家 2020年11期
關鍵詞:秦簡克里斯蒂娜安迪

米 來

秦簡坐在海灘上,面朝著白得炫目的海面。太陽像火球一樣,把整個印度洋點燃了。海灘被太陽烤得發(fā)亮,海浪沖上沙灘的時候,能聽見火與水碰撞的吱吱聲。沒有風聲,沒有云動,更沒有人跡,只有一輛孤零零的白色汽車,趴在海岸的瞭望塔腳邊。秦簡就像是一塊被烤化的冰,汗水從她的頭發(fā)縫里滲出,順著她的眉毛、臉頰往下淌。水流聚集在鼻尖上,掛在下巴尖頦上,滴滴答答往下落??墒撬齼刃纳钐幍哪菈K冰,依然堅硬如鐵,她依然感覺寒冷徹骨。

這里是澳大利亞西海岸,船只從內陸城市珀斯出發(fā),向西出海,沿著海岸線一路往北。東面是炎熱的沙漠,西面是一望無際的印度洋。航行到了秦簡所在的位置,人倦船困,淡水告罄,仿佛末日的來臨。絕望的人們棄船登陸,上岸之地就是著名的渴望角。或許天空和大海在這里交合,才會讓江書原和微微乘坐的國際航班在這里折翼。秦簡想象著那架飛機被擠壓的樣子,仿佛一張煎餅夾在兩塊烙鐵之間,發(fā)出吱吱的聲響。一張濕紙巾在飛機碎裂的瞬間飄落,在天與海交合的縫隙中滑出,被海浪沖上了渴望角。這張神秘的紙巾,在那班客機消失四個月后才被發(fā)現(xiàn)。

這是秦簡第二次來到渴望角。在此之前,秦簡繞著印度洋兜了一圈。她從越南、柬埔寨到緬甸、印度,再到莫桑比克,法屬留尼汪島,最后她來到了澳大利亞西海岸的渴望角。她明知道看不到失事飛機的任何殘片,能看到的只有那一片海,那一片叫印度洋的海。她變換的只是看海方位和角度,在印度洋的東海岸、西海岸、北海岸,她眼里的海是白色的、灰色的、墨色的、褐色的,甚至是紅色的。大海不是藍色的嗎?在文字描繪中,人們經常用蔚藍來形容大海的顏色。尤其是在渴望角,人們描繪這里的海面是寶石藍。為什么秦簡看不到藍色的海洋?有時候海風呼嘯,海浪洶涌;有時候風平浪靜,天地靜謐。唯有此刻,秦簡在萬籟俱寂之中,聽到一種疑似呢喃的聲音。

媽媽,我困死了。微微打呵欠的聲音,從手機里面?zhèn)鬟^來。我們開始登機了,睡一覺就到了。剛好明天是三八婦女節(jié),我們可以一起在北京慶祝。這是江書原留給秦簡的最后的聲音。秦簡本想叫江書原打開視頻,她想看看丈夫和女兒微微。轉念一想,再過六個小時,就可以見到他們父女倆了。聽著江書原充滿磁性的聲音,一股熱流涌了上來,身體竟然有了麻酥酥的反應。秦簡的臉上有些發(fā)燙,她有些羞澀地掛了手機,滿懷期待第二天在首都機場迎接他們。誰知一念之差,她深愛的丈夫和女兒從此音信渺茫。

時間定格在飛機失事的那一天,秦簡所有的一切,就像被一把無形的利刃切斷。她忘記了工作、忘記了生活、忘記了自己是誰,甚至忘記了肉體的存在。她覺得自己已經不是人類了,她變成了一只可以通靈的貓,或者是一條吐著舌頭的長蛇,或者是一只生命力頑強的蚊子,她可以變幻各種形狀,上天入地去追尋那趟航班的蹤跡。

秦簡以前有一句口頭禪,只要你夠努力、夠真誠、夠執(zhí)著,沒有辦不到的事情?,F(xiàn)在她才明白,世界上有些事情,不是靠人力可以辦到的。秦簡以前從不相信鬼神,現(xiàn)在她去拜菩薩、求神靈。甚至不惜驅車幾千公里,只是為了求一個能通靈的鄉(xiāng)村巫婆,帶領她去與丈夫和女兒說話。巫婆念咒作法之后,告訴秦簡說,她在陰間地府走了一遍,也沒有找到秦簡的丈夫和女兒。秦簡開始那個航班并沒有墜毀,而是由于某種特殊原因被劫持到了一個隱秘的地方。

秦簡不相信官方關于航班乘客和機組人員全部遇難的結論,因為這只是他們推定的結果。秦簡深信中國的一句俗話:生要見人,死要見尸。在秦簡的內心深處,她要讓自己的丈夫和女兒活著。只要他們還活著,她才有理由活下去,有理由去尋找他們。

讓秦簡痛恨的是,時隔五年之后,一個叫維克托的航空專家又跳了出來,認定失事客機就在珀斯以西約620 英里處的印度洋海域。如果說之前官方的一次又一次聲明,就像一刀又一刀砍在秦簡身上。那個時候的秦簡就像披了一身鎧甲,有些刀槍不入。那么這個維克托推出的結論,直接就摧毀了包裹在秦簡身上的鎧甲。秦簡這才感覺四肢百骸、五臟六腑,早已經千瘡百孔,破成碎片了。

秦簡,我們該回去了。安迪悄無聲息地站在秦簡身后,發(fā)出鬼魅一樣的聲音。

秦簡嚇了一跳,回過頭來看到安迪,緊懸的一顆心才慢慢回落。秦簡失眠幾年之后,又添加了反應遲鈍的毛病。如果來人是陌生人,她的反應卻又相反,心神容易受到驚嚇。安迪算不上陌生人,她是來自珀斯的華人志愿者,飛機失蹤的那一年曾經接待過秦簡。事過五年之后,又是她驅車兩個小時陪秦簡來到渴望角。

秦簡怔怔地望著安迪,這個和自己素無交情的異國女子。她們一路同行,卻幾乎不說一句話。秦簡說不出話,她擔心自己開口說話,會變成祥林嫂的樣子。她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女人,即使是內心像凌遲一樣,也要保持該有的體面。安迪似乎是不善交談,她用一雙悲憫的眼睛,躲躲閃閃地看著秦簡。當她和秦簡四目相對,眼淚情不自禁地從她瘦削的臉頰流了下來,仿佛失去丈夫和女兒的不是秦簡,而是她安迪。

秦簡討厭安迪的眼淚,安迪已經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流淚了。記得五年前,安迪去機場接她,那是她們第一次見面。秦簡從珀斯國際機場出來,看到一個瘦高的女子手里舉著一張A4 紙,紙上寫著秦簡的名字。秦簡徑直走了過去,這個瘦高的女人不等她開口,伸開雙臂上前抱住了她。秦簡僵硬的身體直直地挺著,她內心抗拒這種來自陌生的擁抱。

女人尷尬地松開了手,自我介紹說:我叫安迪。

秦簡茫然地點了點頭,嘴唇動了動,又閉上了。那個時候,她有些像夢游,不僅腳步發(fā)飄,身體晃悠著,而且感覺迷惑、膽怯、不踏實,她一直在竭力想弄清楚自己的狀況。不管是夢游還是真實,出于禮貌,她應該說謝謝,可是她的喉嚨像被一道拉鏈鎖住了,無論怎么努力,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

安迪用手勢阻止她,似乎在說不用謝。她那雙圓圓的眼睛,仿佛是個儲滿了水的蓄水池,此刻溢了出來。即使她用紙巾掩面,淚水依然順著鼻溝淌下來。

秦簡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個和自己同齡的女子,竟然有著很深的法令紋。秦簡討厭女人哭泣,尤其是這種無緣無故的眼淚,假惺惺地從法令紋上流下去的樣子。

安迪的家距離天鵝湖不遠,屬于比較繁華的社區(qū)。房子看上去比較老,紅色的斜坡屋頂,灰色的磚墻上,爬滿綠色的藤科植物。房屋前面有個大庭院,后面有個小運動場,還有一個小泳池,整個占地面積大概有一畝。

房屋的結構是西式的,有兩個客廳、兩個書房、一間電影室、三間臥室。臥室和客廳被完全隔開,兩個客廳也被隔斷,外面的客廳屬于孩子,成人則在里面客廳接待客人。餐廳和廚房是附加建筑,全部用玻璃搭建,周圍簇擁著高大的綠植。

安迪輕聲介紹說,她也是剛剛從香港遷回珀斯,她購買的是二手房。安迪和她的丈夫吉米住中間的主臥室,前面那間臥室住著安迪的女兒克里斯蒂娜,秦簡被安排住在后面的那間客房里。

克里斯蒂娜和微微同齡,在珀斯的一所學校讀六年級。秦簡見到克里斯蒂娜的瞬間,以為自己看花了眼。那偏瘦的身材,那略微有些稀疏的馬尾發(fā)型,那架在鼻梁上的近視眼鏡,那棱角分明倔強的下巴,分明就是她的女兒微微啊!

克里斯蒂娜只是在秦簡面前晃了一下,那還是在五年之前,秦簡多么渴望再次見到她??墒强死锼沟倌人坪踉诠室舛阒?,她每天很早就出門去學校,放學之后從側門進入,徑自進了自己的房間,再也不肯出來。即使是吃飯,也是吉米把飯菜端進房間里去。難道這一家人在防備她,防備她偷走他們的女兒克里斯蒂娜嗎?

安迪的職業(yè)是一個會計師,擁有一份穩(wěn)定的高薪工作,有一個愛她的丈夫,還有一個文靜可愛的女兒,她的現(xiàn)狀是秦簡五年前的翻版。安迪為了陪伴她,不惜請假去機場接她,安頓她住自己家里,又陪她來渴望角,從日出到黃昏。秦簡知道自己應該感激她,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她卻從心底里討厭安迪。秦簡骨子里是一個高傲的女人,她忍受不了那種憐憫的眼光,還有那種廉價的淚水。安迪所有的付出,只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就像此時此刻,安迪滿臉悲傷的樣子。

我想留在這里過夜。秦簡聽見自己的聲音,就像從機器里面發(fā)出來一般生硬。

那我留下來陪你吧!安迪竟然沒有勸她,仿佛一切都很自然。她說完徑自向汽車走去,從后備箱里搬出一個帳篷。

我想一個人留下,不要任何人陪我。秦簡的聲音高了起來。

安迪停住了,轉過身來:你是我?guī)У竭@里來的,如果你不跟我回去,我就一定要留下來陪你。

我說過了,我不要你陪,我討厭你陪在我身邊。秦簡幾乎是哭叫著說。

如果你討厭我,那我打電話換一個人來陪你,可以嗎?

不,不要,我不要任何人陪。我只想一個人呆著,我不想見到任何人。你走,你走開!秦簡發(fā)瘋似地尖叫著,蹲在地上哭泣著。

然而安迪并沒有走開,她就像是一塊石頭,靜靜地杵在那里,任憑秦簡哭泣尖叫,一動也不動。

時間悄悄地過去,秦簡哭累了,終于漸漸平息下來。安迪從車上拿來一瓶水,擰開了蓋子,遞給秦簡。太陽剛剛落下去,海風就吹了起來,溫度陡然下降。秦簡被海風一吹,打了一個噴嚏。安迪從車里抱出一床毯子,披在秦簡的身上。

安迪把帳篷搭在瞭望塔下面,又在旁邊點起了一堆篝火取暖。海水開始漲潮了,海浪撲打在秦簡身上,把毛毯都打濕了。安迪把秦簡拉到篝火旁,用毛巾給她擦干水。她泡了兩碗方便面,一碗遞給秦簡。秦簡雙手抱膝,把腦袋埋進雙膝:我沒有胃口。

安迪長嘆一聲:其實,我也沒有胃口。但是人活著,總要吃一口東西。你不是相信,你丈夫和女兒沒有死嗎?如果你不吃東西,餓死了之后,你的丈夫和女兒到哪里去找你?

你沒有胃口,是因為我嗎?

安迪自嘲說:我不想吃東西,不是一天兩天了。你看我這么瘦,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你生病了?

怎么說呢?也可以說病了,心病。安迪看著遠方,眼神變得空洞起來。她的短發(fā)在海風中凌亂飄動,篝火搖曳著,把她的身影晃動著,在空曠夜幕的襯托下猶如魅影。

安迪突然沖秦簡慘然一笑,露出白生生的牙齒:你想聽嗎?

安迪的中文名字叫林倩月,父親林更勝是廣東惠州人。一九四九年十月,那是一個晴朗的日子。還是學徒的林更勝跟在師傅身后,正在海邊給漁船刮桐油膩子。突然沖來一隊國軍,不僅搶走了他們修的船,而且把林更勝師徒一起帶走出海。船航行到半路時漏水,師傅趁亂帶著林更勝跳海。師傅被亂槍打死,林更勝抓住一塊木板,在海面上漂了一天一夜,后來被一艘商船救起。林更勝被帶到了印尼的一座小島,那一年林更勝只有十五歲。

為了籌到回家的路費,林更勝在印尼一家華裔餐館打工。那幾年印尼排華事件頻發(fā),餐館老板不想擔驚受怕,他們全家?guī)е指鼊?,乘船從海路往南逃離,最后漂到了澳大利亞的西海岸。那個時候,西澳采礦業(yè)繁榮,淘金的人蜂擁而至,其中有不少華人。然而澳洲同樣排華,每個登陸的華人,都必須繳納高額的人頭稅。餐館老板在西澳重操舊業(yè),開了一家小餐館,經營廣式早茶。顧客除了華人礦工外,也有一些白人和黑人。老板非常器重林更勝,他不會說英語,就出錢讓林更勝去上學。后來林更勝娶了老板的女兒,生下安迪和安德魯兩兄妹。在異國他鄉(xiāng)顛沛流離的林更勝,心中一直懷有一種期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能夠葉落歸根,回到祖國的土地上去。

林更勝清楚地知道,要想在澳洲站住腳,首先要有文化和知識。林更勝將希望寄托在兒女身上,盡管做餐飲收入微薄,他也要擠出有限的幾個錢,投入到兒女的教育上面。安迪的哥哥安德魯,性格文靜懦弱,在上學的路上,經常被白人男孩阻攔刁難。在學校里面,也常常遭受白人同學白眼和恥笑。安德魯因此曠課逃學,高中沒有讀完,就被父親趕出家門自謀生路。

安迪目睹父母謀生的艱難,也看到父親對哥哥的嚴苛。她對來自外界的一切干擾不管不顧,全心全意發(fā)奮讀書。她不僅考取了悉尼大學,而且獲得全額獎學金。她的丈夫吉米和她一樣,也是華人移民第二代。他們在悉尼大學相識相戀,畢業(yè)之后雙雙赴香港中文大學深造,拿到國際會計師證書之后。他們不僅在香港找到了工作,而且在這里買了房子,結婚并且生下了克里斯蒂娜。

由于安迪夫婦工作繁忙,加上香港生活節(jié)奏快,他們把出生不久的克里斯蒂娜留給珀斯的外公外婆照顧。安迪計劃等克里斯蒂娜大一些,她就去深圳買一套大房子,幫助父母實現(xiàn)葉落歸根的愿望。到時候,克里斯蒂娜在香港上學。放學之后,安迪夫婦可以帶女兒去深圳和父母一起過周末。

本來一切順風順水,安迪對未來的生活充滿憧憬。然而在克里斯蒂娜三周歲時,問題出現(xiàn)了。別的孩子三周歲時,早就會走會跑了,克里斯蒂娜雖然也會走,但是步態(tài)蹣跚,而且老是摔跤,更別說跑步了。安迪帶克里斯蒂娜去看醫(yī)生,醫(yī)生檢查完之后,認為孩子的發(fā)育沒有問題。醫(yī)生分析可能是孩子由老人帶大,孩子缺少鍛煉和運動的緣故。安迪聽從醫(yī)生的建議,把克里斯蒂娜帶到香港,和自己一同生活。為了讓克里斯蒂娜與社會多接觸,安迪幫女兒聯(lián)系了一家幼兒園,同時請了一個菲傭照顧女兒。

安迪請的這個菲傭科羅娜,畢業(yè)于菲律賓國立大學,而且學習的專業(yè)是兒童早期教育。她不僅說一口流利的英語,而且會做一手好菜。尤其難得的是,她對克里斯蒂娜很有耐心。科羅娜為克里斯蒂娜制定了詳細的作息時間表,包括起床、穿衣、吃飯、上學、戶外運動、洗漱以及睡前故事。科羅娜經常在安迪面前夸獎克里斯蒂娜,克里斯蒂娜能夠自己吃飯了,她開始學習自己穿衣服了,她學會唱英文歌了,她在公園里跑步了。尤其是周末,安迪一家?guī)е屏_娜出門,科羅娜總是把克里斯蒂娜逗得笑聲不斷。安迪沒有意識到,正是因為這個科羅娜的存在,讓安迪誤以為一切都在回歸正常軌道。

直到有一天,科羅娜請假回菲律賓結婚,安迪請小姑子艾米臨時幫忙。一個星期結束后,艾米鄭重地把安迪約到一個茶室,直截了當?shù)卣f:嫂子,我覺得你應該把工作辭了,自己回家照顧克里斯蒂娜。

安迪很意外:怎么啦?是不是克里斯蒂娜惹你生氣了?

不,恰恰相反,如果克里斯蒂娜真能惹我生氣,我今天就不會找你談話了。

到底怎么啦?安迪有些緊張。

艾米反問道:你是克里斯蒂娜的親媽,你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問題嗎?

什么問題?科羅娜一直說克里斯蒂娜很好呀!

科羅娜說很好就很好嗎?你這個做媽媽的,說是把孩子帶在身邊,你真正關心過孩子嗎?

克里斯蒂娜到底怎么啦?你就直接告訴我好不好?安迪急得快要跳起來。

我到達的第一天,看到克里斯蒂娜起床很慢,就催促了她兩聲。我看到她也想快,她的臉都憋紅了,可是她就是快不起來,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我以為她發(fā)燒了,用手摸了摸,又沒有什么癥狀。我當時也沒有在意,就幫著她一起穿衣服,送她去了學校。下午我接她回來,她說口渴想喝水,我給她倒了一杯水,她只喝了一口,就被水嗆住了,咳嗽了半天。

這些能說明什么?穿衣服動作慢,是因為她沒有睡醒。喝水被嗆到也正常,我們大人不是也經常嗆到嗎?安迪不以為然。

好吧,你先聽我說完。第二天,幼兒園老師學術例會,要求家長提前接孩子回家。我中午給克里斯蒂娜做了紅燒雞腿、清炒西蘭花和蒸雞蛋,主食是米飯??死锼沟倌扔谜綦u蛋拌米飯,像喝粥一樣,用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吃下去。她不肯吃雞腿和西蘭花,我問她為什么,她說她牙齒咬不動。第三天,我沒有開車去幼兒園,我想帶克里斯蒂娜步行回家。從幼兒園回家的路上,克里斯蒂娜在平地上摔了兩次。我問她怎么回事?克里斯蒂娜說,腿發(fā)軟。

這一個星期來,我仔細觀察克里斯蒂娜,發(fā)現(xiàn)她除了動作緩慢、平衡不好之外,吃東西也不行。歸納起來就是,她走路腿發(fā)軟,吃東西咬不動,喝水經常被嗆。你還覺得沒有問題嗎?艾米一字一句地說著,眼神一動不動地看著安迪。

安迪覺得艾米的聲音就像一條冰冷的蛇,慢慢爬上了她的脊背。安迪在一家美國公司做財務總監(jiān),每天早出晚歸,實際上完全把孩子推給科羅娜照顧。安迪打了一個寒戰(zhàn),掙扎道:科羅娜在的時候,也給克里斯蒂娜做過雞腿和其他肉食。我從來沒有聽她說咬不動呀?

我也問過克里斯蒂娜,科羅娜在的時候,你怎么喝水?有沒有吃肉?克里斯蒂娜說:科羅拉把肉絞碎了給她吃,喝水的時候,科羅娜用一種小水管,從高處滴到她嘴里。我又問她,科羅娜在的時候,你會不會摔跤?克里斯蒂娜說,科羅娜總是開車到門口。不開車的時候,科羅拉會抱著她,或者背著她。我又問她在幼兒園吃什么呢?克里斯蒂娜回答:科羅娜告訴老師,只給我吃雞蛋面,而且要煮得很爛很爛的那種。

安迪將信將疑再次把女兒帶到醫(yī)院,檢查的結果像驚雷一樣讓安迪差點當場暈倒,醫(yī)生懷疑克里斯蒂娜患了運動神經元病。

秦簡聽到這里,忍不住插話:你說的運動神經元病,是不是俗稱“漸凍人癥”?

安迪用紙巾掩住嘴,低垂下了頭,嗚咽說:是的,就是和霍金一樣的病。

秦簡猛地坐直了身子,仿佛從一種混沌狀態(tài)突然驚醒:怎么可能呢?你說當年醫(yī)生只是懷疑,對吧?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看克里斯蒂娜哪哪都好好的,證明醫(yī)生的懷疑是錯誤的,對不對?

不,醫(yī)生那么說,只是一種謹慎的措辭。我們去了許多國家,換了不同的醫(yī)院檢查,得出的結論一致。你只是見了克里斯蒂娜一面,當然看不到她的病情。她現(xiàn)在雖然還能站立,可是她的手連勺子都握不緊,這就是為什么吃飯的時候,她沒有出來和我們一起的原因。

不!秦簡心疼地叫出了聲,眼淚瞬間涌了出來。秦簡曾經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哭了,她早已失去了哭泣的能力。她用手摸了摸滾落到臉上的淚,確定是熱的眼淚,而不是冰涼的海水。

你相信我愛克里斯蒂娜嗎?我見到克里斯蒂娜的時候,以為她就是我的女兒微微。她看上去多么聰慧可愛!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么殘酷的消息呢?秦簡有些語無倫次。

你以為我愿意說出來嗎?你以為我愿意坐在這里,向你講述我的不幸嗎?是的,你有你的悲傷,我也有我的絕望。如果可以用我的命能換回克里斯蒂娜的健康,我會毫不猶豫。我現(xiàn)在只能看睜睜看著她,無能為力,無能為力,這種感覺你懂嗎?安迪用拳頭拼命捶打自己的胸口。

秦簡抓住了安迪的手,冷靜道:在當今這個時代,科技發(fā)展日新月異,你只要能維持克里斯蒂娜的生命,剩下的就是等待。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克里斯蒂娜的病就會變得像小感冒一樣簡單。

安迪倒入秦簡的懷里,哭道:我查詢了世界上所有的病例,50%的病人在起病后三年內死亡,20%的患者可以存活五年,10%的病人可以存活十年,但生存時間大于30 年的患者極其少見,最終常常由于呼吸肌無力而死亡。

秦簡緊緊抱住了安迪,用堅定的聲音安慰她說:還有剩下的5%、4%、3%、2%和1%,霍金二十一歲發(fā)病,卻和普通人一樣活到了七十六歲。按照你的說法,克里斯蒂娜發(fā)病到現(xiàn)在,至少有七八年了吧!這已經證明克里斯蒂娜超越了10%的概率。我相信克里斯蒂娜能活得像霍金那么長,甚至比他還要長。克里斯蒂娜的運氣比霍金好多了,因為她所處的時代不同了,你要堅強起來,有信心等到科學打敗病魔的那一天。

兩個不同經歷卻又命運坎坷的女人,坐在深夜的海灘上,仿佛在世界的盡頭,相互依偎,相互取暖。

是不是我們上輩子作多了孽,這輩子才遭到如此懲罰呢?安迪喃喃自語。

是啊,我晚上失眠的時候,就一直想自己是不是有原罪?我從讀書到考大學、參加工作、嫁人生女,無論事業(yè)還是家庭,說不上很成功,但是我考上了重點大學,找到了高薪工作,嫁到了好男人,生了聰明乖巧的孩子。我自問自己何德何能配擁有如此幸福的人生?我也常常自問,上帝會不會總是如此眷顧我?秦簡哭得淚如雨下。

秦簡在朦朦朧朧中,忽然聽到熟悉的蘇格蘭風笛聲。這不是普通的蘇格蘭風笛,而是來自《納尼亞傳奇》中露西遇見羊人圖姆納斯先生。當火爐中飄忽的火苗將盡,隨著獅王阿斯蘭影像的幻滅,響起了凄婉而又迷離的風笛聲。露西是女兒微微的最愛,秦簡特意把這段音樂為女兒設置為響鈴。秦簡猛地抓過手機,電話果然是微微打來的。

媽媽,我和爸爸在首都國際機場,你在哪兒?

你說什么?你是微微?你真的安全回來了?

真的,我和爸爸都回來了。

你們乘坐的飛機沒有出事嗎?你們這五年去了哪里?全世界的人都在找你們乘坐的飛機,你知道嗎?

媽媽,對不起!我們雖然買了機票,過了安檢,我突然肚子疼,爸爸帶我去機場醫(yī)務室,所以誤了登機。

秦簡聽到這個消息,感覺心臟劇烈收縮:你們沒有登機,那你們去了哪里?

微微的聲音變得小了下來:我們從醫(yī)務室出來,飛機已經起飛了,而且把我們的行李帶走了。爸爸在機場大鬧,不小心誤傷了一個乘客,警察把我們關起來了。

秦簡激動道:你們在監(jiān)獄被關了五年嗎?

微微囁嚅道:是的,我們一直在監(jiān)獄里,不知道外面發(fā)生的事情。

秦簡由欣喜轉為憤怒:哪個國家的警方如此可惡?竟然可以不通知中國政府,隨意關押中國公民達五年之久。這不僅違反國際法,也是公然踐踏人權,我們一定要向國際法庭控告他們。寶貝,你和爸爸一切都好嗎?你知道不知道,這五年來我是怎么度過的?我以為你們已經上了飛機,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們了。我經常在夢里見到你們,要么夢見你們的飛機降落在叢林里,你們過著與世隔絕的原始人生活,等待我們去救援;要么夢見你們被恐怖分子劫持,被關在世界的哪個角落里挨打受折磨;要么夢見你們的飛機進了時光隧道,在另一個空間迷航了,兜兜轉轉出不來。我知道你們不會有事,為了尋找你們,我走遍了全世界。你們回來了就好,活著比什么都重要。我現(xiàn)在還在澳大利亞的珀斯,我馬上買機票回去。你們哪兒都不要去,就在首都國際機場等著,我們在那里會合。

秦簡掛了手機,趕緊起床。顧不上梳洗,收拾好行李,匆匆開門出去。到了客廳,秦簡才意識到時間是半夜。她是自己用Grab 軟件打車呢?還是叫醒安迪送她去機場呢?想到這五年來安迪對她的幫助,即使不要安迪開車送她,至少也要和安迪告別一聲吧!

秦簡正在猶豫,安迪聽到聲音,從臥室里出來了。她看到秦簡提著行李,驚愕道:你想去哪里?

秦簡激動道:我要回國,我剛剛接到電話,我女兒和她爸爸都回國了,他們正在北京的首都機場等我。

安迪用異樣的眼神看著秦簡:你真的接到電話了?你能把手機給我看看嗎?

秦簡說: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我現(xiàn)在當你的面撥電話,讓你聽聽我女兒的聲音。秦簡說著拿出手機,她在屏幕上劃了半天,卻再也找不到剛才那個來電。

安迪輕輕扶秦簡坐下,低聲說:我相信你女兒和你丈夫都沒事,但是他們沒有這么快回來。我們昨天在渴望角不是說好了嗎?我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耐心等待。等待時間的考驗,等待奇跡的降臨。

可是我明明聽到電話響,聽到女兒的聲音啊!秦簡不甘心地說。

安迪給秦簡倒了一杯水,問她:你昨晚是不是忘記吃藥了?

我覺得自己很正常,藥吃完了,就沒有再去醫(yī)院拿。秦簡解釋說。

安迪回自己屋里拿出一盒鹽酸氟西汀膠囊,倒出幾粒遞給秦簡:這是我吃的藥,你先用著吧,我覺得效果不錯。

秦簡吃過藥之后,回到臥室再次躺下?;蛟S是藥物作用,秦簡開始平靜下來。剛才的夢境多么真實,女兒微微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她多么渴望再次聽到女兒叫她媽媽,即使是夢里也一樣。女兒失蹤的那年才七歲,五年時間過去了。如果她還活著,應該長得和自己一樣高了。這五年來,秦簡做過各種各樣的夢。她夢見女兒在喜馬拉雅山脈的懸崖上搖搖欲墜,夢見女兒在冰天雪地的南極裂縫里苦苦掙扎,夢見女兒在亞馬遜熱帶叢林里被野獸追趕,夢見女兒在東非大裂谷的埃特阿雷火山口爬動。秦簡每次都是哭叫著,從噩夢中驚醒過來,渾身大汗淋漓。她只能咬著枕頭,睜著一雙絕望的眼睛,再次陷入無盡的黑暗之中。唯有這一次的夢,傳給秦簡的是平安信息。仿佛是女兒那雙小手,溫柔地撫平她心中的裂口。微微,我親愛的女兒,請你再到我的夢里來吧!再叫我一聲媽媽吧!秦簡閉上了眼睛,淚水從她的眼角滾滾而下。假如有一種藥,能夠讓她和女兒相會,即使是在夢里,她愿意永遠也不要醒來。

秦簡再次醒過來,是被嬰兒的啼哭驚醒的。她屏住呼吸,仔細傾聽。聲音是從前面?zhèn)鬟^來的,難道是克里斯蒂娜在哭?那個聲音像是干嚎,每一聲都拖得長長的。秦簡用力掐了自己一下,確定這不是做夢,更不是幻覺。她坐起身來,看了看時間,凌晨五點。

秦簡拉開窗簾,天際開始出現(xiàn)曙光。秦簡輕輕開門,從后門來到后院。秦簡第一次發(fā)現(xiàn),天空如此遼闊,又是如此低垂。太陽還沒有出來,那層層疊疊的清云,透露出朝霞的蹤跡。一輪淡淡的月亮,一副淡漠的樣子,就像一個影子,被投射在云層上,似乎是為了和秦簡打一個照面,然后才漸漸隱去。

秦簡信步來到運動場,運動場上面遮蓋著繩網,繩網看上去非常陳舊,牽拉繩網的一根繩子斷了,繩網的一角耷拉下來,落到一個籃球架上。在籃球架下,兩個啞鈴趴在草地上,已經生銹了。紅磚地面的縫隙,長滿了野草,看來這個運動場荒廢很久了。

秦簡又來到游泳池邊上,這是一個橢圓形的迷你游泳池。游泳池上面蓋著一層氈布,氈布上面堆了一層厚厚的落葉。秦簡掀開氈布的一角,泳池里面的水有些發(fā)綠,池壁長滿了青苔,一股濃烈的臭味直沖秦簡的鼻孔。

秦簡順著一條小徑,來到房子前面的庭院。庭院是一大片草坪,草坪被雜草擠占,野生的千日蓮像藍色的星星,點綴在野草中間。在車庫入口處,有幾盆玫瑰花,卻異??褚暗厣L著,枝葉蔓延到花盆外,地上滿是枯萎的花朵。

車庫旁邊的走廊上,是一排鞋架。上面的鞋子,不管是皮鞋、運動鞋,還是拖鞋,都是臟兮兮的樣子。它們仿佛在告訴世人,這一家人的心中,都像這個庭院一樣荒蕪,像這些鞋子一樣布滿灰塵。

秦簡在心底輕嘆了一口氣,她已經是第二次住安迪家,以前她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安迪的家如此頹敗呢?秦簡從鞋柜找出鞋油和刷子,坐在臺階上,把鞋架上的皮鞋一雙一雙拿下來,仔細地打理起來。

秦簡清潔完鞋架上的鞋子,從車庫中找出一個工具箱,戴上手套來到后院。她打算先修好遮陽繩網,再清理運動場上的雜草。然后掀開游泳池上面的氈布,把泳池里面的水放干凈,刮掉里面的青苔,換上干凈的水。把后院清理完之后,她再去前院修理草坪。

秦簡默默地做著這一切,仿佛這是她自己的家。她就是這棟房子的女主人安迪,她要讓這個家光亮起來,讓這個家充滿生機,讓這個家從頹敗中走出來。

安迪早就醒了,她默默注視著窗外的秦簡,眼淚再一次濕潤了她的眼眶。安迪沒有去阻止秦簡,秦簡在外面清理,那我就從里面響應她吧!安迪把廚房徹底清潔了一遍,把烤箱、電餅鐺、搟面杖、和面機都找了出來。

安迪曾經是個烘焙愛好者,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荒廢了自己的手藝。奶酪上面長了毛,面粉里面生了蟲,冰箱里只有一袋雞蛋、幾根小黃瓜、半根胡蘿卜,另外找出幾根香菜、一包干紫菜,還有一碗昨晚的剩飯和一袋切片面包。

安迪開始打雞蛋,把胡蘿卜切成花瓣,小黃瓜切丁,香菜焯水。把冰箱里的剩飯拿出來,用開水沖泡濾干,滴上香油,放進微波爐轉幾圈。煎蛋煎成薄餅,鋪在電餅鐺上,把米飯鋪在蛋餅上,再鋪上小黃瓜丁,然后是面包,最后用紫菜蓋住。合上電餅鐺,上下翻烤之后出鍋,用變形刀切成心形,旁邊擺上胡蘿卜花和香菜。

當秦簡洗完手走進餐廳時,她被眼前的一幕感動了。餐桌上鋪著一塊鑲有絲邊的白色桌布,上面擺放著四套餐具。在桌子的中央,擺放著一個水晶大托盤,上面有四個心形三明治,綠色的香菜把它們纏繞,旁邊是一朵朵金黃的胡蘿卜花瓣。

安迪和吉米站在一起,吉米不僅刮了胡子,還換上白襯衣和西褲,衣領上打了領結。桌子的另一邊擺著一張輪椅,上面坐著身穿公主裙的克里斯蒂娜。她把手伸向秦簡,用一種甜甜的聲音說:秦阿姨,請和我坐在一起吧!

一切不言而喻,這一家人在用隆重的方式回報秦簡。秦簡來到克里斯蒂娜身邊,她發(fā)現(xiàn)克里斯蒂娜那么消瘦,尤其看到她坐在輪椅上的樣子,她心里像針刺一樣難受。安迪前天還告訴她,克里斯蒂娜依然可以站立,僅僅兩天時間過去,克里斯蒂娜的病情就惡化了嗎?秦簡不敢詢問,她怕打破眼前看似歡樂的氣氛。

吉米說:今天是個好日子,秦簡阿姨幫我們家整理花園,媽媽又顯示她高超的廚藝,讓我們給今天的早餐起個名字吧!

克里斯蒂娜飛快地瞟了秦簡和安迪一眼,輕聲說:讓我想一想,媽媽做的圖案有四顆心,是“心心相印”對嗎?

安迪微笑著用力點了點頭:是的,就像今天在座的四個人,我們彼此扶持,心心相印。

秦簡本想整理完庭院之后就回國,她不忍繼續(xù)打攪這個脆弱的家庭。可是克里斯蒂娜的病情急轉直下,她不僅不能站立,四肢幾乎都不能動了,甚至連說話也變得困難起來。在此之前,安迪夫婦一直拒絕來自政府和慈善機構的幫助。隨著克里斯蒂娜病情的惡化,她需要二十四小時有人陪伴??死锼沟倌纫罄^續(xù)上學,她不想一個人獨自躺在床上。安迪夫婦和學校以及相關機構溝通之后,有關部門安排了殘疾車接送克里斯蒂娜,而且還為她配備了專門的護士。安迪白天正常上班,晚上她和吉米輪流起床給女兒翻身,幫助她上廁所。大多數(shù)時間,是安迪一個人在照顧克里斯蒂娜。吉米受不了女兒癱瘓在床的樣子,他下班之后經常不回家,而是跑到酒吧去喝酒,喝醉了就躺在路邊,好幾次都是鄰居把他送回來。

秦簡決定再住一些日子,反正她早已失去工作。回到北京的家,也只有她一個人,還不如繼續(xù)呆在安迪家里,至少她可以有人說話。最重要的是,她希望可以照顧克里斯蒂娜。

這天是周末,安迪匆匆扒幾口飯,就進了女兒的房間。秦簡整理完廚房,把留給吉米的飯菜蓋好,放進了冰箱。她坐在沙發(fā)上,翻看安迪家的相冊。直到安迪出來,秦簡知道克里斯蒂娜睡著了。安迪拉開門出去,獨自坐在庭院的座椅上,點著了一支香煙。

秦簡走過去,在安迪身邊坐下,伸手向安迪要了一支煙。她熟練地打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緩緩地把煙霧吐了出來。

兩個女人互相看了一眼,安迪說:你看上去像個老煙鬼!

秦簡彈了彈煙灰說:我年輕的時候,覺得抽煙的樣子很酷。尤其是看電影里的女特務,不僅涂著鮮艷的指甲、戴著漂亮的戒指,修長的手指間,還夾著一支細長的香煙。那時候,我只是裝樣子扮酷,真正染上煙癮是后來參加工作,那時候晚上經常加班,壓力大的時候就抽煙解乏。

安迪問:我怎么從來沒有看見你抽煙呢?

我是懷上微微之后,把煙癮徹底戒掉了。后來為了孩子的健康,我一直沒有復吸。至于飛機出事之后,我就喪失了做人的機能,連饑餓都感受不到,哪里還能想起抽煙?秦簡幽幽地說。

對不起,又觸動你了!

沒關系!我想求你一件事情。秦簡支起身體,眼神灼灼地盯著安迪:我想搬進克里斯蒂娜的房間,讓我晚上去照顧她,好嗎?

不,克里斯蒂娜是我的女兒,我要趁她還能交流,盡可能陪在她身邊,多和她說話。安迪像一只母老虎一樣,斬釘截鐵拒絕了秦簡。

你白天要上班,晚上整宿照顧她,長期這樣下去,你的身體會垮掉??死锼沟倌仁悄愕呐畠海也粫屪咚?,誰也搶不走她。我只是想幫你分擔,那怕分擔一半也行。

安迪依然搖頭:你每天替我們準備早餐和晚餐,還幫我打理前后院,已經幫我分擔很多了。我都不知道如何感謝你!安迪剛剛說到這里,聽到車庫的門響了。過了一會兒,吉米向她們走來。

安迪看吉米一副疲憊的樣子,以為他又喝酒了。她有些不滿地說:你去哪了?

秦簡趕緊起身說:我剛把飯菜放進冰箱里,我去熱一熱吧?

吉米阻止她說:我今天有一個奇遇,想和你們分享一下。我下班的時候,在停車場遇到一個神父。他就站在我的車旁,他說他找不到自己的車了。但是當我看到他的眼神,我就有一種直覺,他是專門在等我。

你的意思是說,你去了教堂?安迪看著吉米,兩眼發(fā)出奇異的光。

是的,我把神父送回了教堂,同時也向神父傾訴了我的困惑。我是滿懷心事進教堂的,可是當我從教堂出來時,竟然有一種輕松的感覺。后天是星期日,咱們帶克里斯蒂娜去教堂禮拜好嗎?

安迪聽到這里,頓時啜泣起來:克里斯蒂娜臨睡前,告訴我說在放學的路上,收到一張教會的宣傳單。她說她很好奇,想去教堂聽聽神父布道。

安迪夫婦的話觸動了秦簡,秦簡想起自己的心中,曾經也有過上帝。那是她幼年的時候,當年已經八歲的她,還不會下地行走。母親在院子里放一張竹床,她一天到晚都坐在竹床上,眼巴巴看著同齡人背著書包從院門口經過。有淘氣的男孩子,還會沖她扔泥巴,喊她瘸子癱子。

祖母是個虔誠的基督徒,每天都會背著她去教堂向上帝祈禱:萬能的主呀!請賜給這個孩子力量,讓她站起來吧!仁慈的主呀!請可憐這個孩子,讓她下地行走吧!

祖母的教友們,也和她一起祈禱。大家一邊祈禱,一邊給秦簡按摩。秦簡記得那一雙雙手,有的枯干如鐵,有的粗壯短促,有的青筋暴露。它們在她的胳膊、手腕、大腿、膝蓋、小腿揉捏著,一直捏到腳踝和腳趾頭。秦簡從沒有感覺,到感覺到癢、感覺到疼。突然有一天,她真的下地站了起來。

祖母叮囑說,秦簡你要記住,你是上帝的孩子!

秦簡記得她是上帝的孩子,在祖母和圣經的熏陶下,她經常夢見上帝的臉,就像是一輪太陽照耀著她。后來她上學了,沒有時間去教堂了??墒菬o論在哪里,她都能感覺到上帝的眼睛,一直用一種慈愛的目光注視著她。離開家鄉(xiāng)之后,她再也沒有去過教堂,她甚至忘記了上帝的存在。她之所以失去丈夫和女兒,是因為她遠離了上帝,所以上帝在懲罰她嗎?

秦簡懷著一顆忐忑的心,跟隨安迪一家來到教堂。這是一家華人社區(qū)的教堂,信眾幾乎都是黃面孔。前來禮拜的家庭,大人們聚在一起聊天,小孩子打打鬧鬧追逐,讓教堂看上去像個熱鬧的會所。秦簡的旁邊站著幾位年輕女子,她們嘰嘰喳喳用中文討論,禮拜結束后給孩子們補什么課。從她們的口音中,秦簡聽出她們有的來自四川、有的來自安徽,還有的來自東北。

在教堂座位的前排,有個中年女人坐在那里填寫什么。她的面前堆了一沓厚厚的單據,她填寫完一張,就叫一個名字。秦簡以為是捐款,當旁邊的四川女人領了單據回來,秦簡聽到安徽女人問她:你還不會自己交水電費嗎?四川女人說:這個是交通違章罰款單。東北女人說:我上個月也收到一張違章罰款單,我一個英文字母都不認識,幸好有教會的姐妹,不然就慘了。

安迪湊在秦簡耳邊低聲解釋:這些是從中國內地來的勞工家屬,遇到陸克文上臺大赦,即使不會英文也獲得了澳洲的綠卡。

她們在澳洲從事什么職業(yè)呢?

男人一般是焊工鉗工,女人要么是做按摩,要么是開餐館。別看他們做的是體力活,收入比那些大學畢業(yè)生高許多。你看教堂外停放的奔馳商務車、豐田這些好車,都是他們的。他們舍得到昂貴的學區(qū)買房,把孩子送到最好的學校讀書。

我覺得她們參加教會的目的,不是為了信仰,而是出于功利,為了得到教友的幫助而已。秦簡有些輕蔑地說。

安迪怔怔地看了秦簡一眼,眼前的秦簡在她眼里變得陌生起來。人與人之間,本來就是需要互幫互助。尤其是在海外,抱團取暖顯得格外重要。這些從中國來的女人,人生地不熟,又不懂英文,即使加入教會的動機不純,也無可厚非。

吉米領著神父過來,引薦給安迪和秦簡。出乎秦簡的意料,神父是個非常英俊的年輕人,畢業(yè)于著名的哈佛神學院,名字叫彼得。秦簡完全被彼得吸引住了,當講讀完《圣經》之后,他的眼神掃過安迪一家,落在秦簡的臉上,秦簡慌亂地把眼睛躲開。彼得的眼神繼續(xù)往下移動,最后停留在十字架上。他用一種深沉的聲音說:我們今天聚集在教堂,懷著虔誠的、焦慮的甚至懷疑的心,向我們的主祈禱。主啊,我們這么虔誠地投靠主、信奉主,為什么還要讓我們遭受貧窮、疾病、災難和戰(zhàn)爭?我們辛苦地工作,孝順父母,善待兒女,家庭和睦,鄰里友善,一切都遵循主的教誨,不偷不搶,遵紀守法,樂于助人。為什么各種天災人禍總是降落在我們身上,而不是降落在那些作惡的人身上?神父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再次把目光投向安迪一家,投向聚精會神聽講的秦簡。神父繼續(xù)說下去:因為你們是主的孩子,主選中了你們,讓你們接受魔鬼的考驗。在這個大家庭中,所有的人都是主的孩子,主為什么選中你,而沒有選中他?就跟你們每個小家庭一樣,當家庭遇到考驗時,父母往往在幾個孩子當中,挑選他認為最優(yōu)秀、最忠誠的孩子接受考驗。我們凡人眼中看到的是苦難,在主的眼中卻是考驗和榮耀。是的,你們沒有聽錯,你們不是因為有罪,因為我們大家都是罪人。你們不是在遭受懲罰,你們現(xiàn)在經受的一切,就像主耶穌為我們流寶血,將來都會歸結到天上,成為一種至高的榮耀。

秦簡聽到這里,頃刻間淚流滿面。她還不能完全理解主的旨意,但是神父的這一席話,在她淤積多年的心中,打開了一個口子。她兩眼凝視著十字架上的耶穌,陷入了恍惚和深思。就連禮拜結束,彼得來到她們身邊,秦簡也沒有覺察到。

彼得詢問安迪,最近有沒有空閑的時間。安迪說:如果神父需要幫忙,我可以向公司請假。

彼得說:有一個從中國內地來的姐妹,在瑪麗醫(yī)院生孩子,需要一個翻譯。本來教會安排了姐妹過去,可是聽不太懂她們的語言。你和吉米在香港工作過,會不會懂得多一些?

秦簡趕緊插話:我是從中國內地來的,我有的是時間,讓我去幫忙吧!

秦簡按照神父彼得提供的電話,聯(lián)系到病人家屬。接電話的是一個帶有濃重口音的中年男人,他說他叫方柱生,生孩子的是他太太劉蓮。秦簡是下午兩點到達瑪麗醫(yī)院,隔著落地玻璃,她看到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滿臉愁容地從里面走出來。

秦簡迎上去問道:請問是方先生嗎?

男人有些愕然地站住了,半天才回過神來:你是剛才打電話的秦女士?怎么這么快就到了?

秦簡不自然地笑了笑:我早就到了,剛才就在外面給你打電話。

方柱生有些拘謹?shù)卮曛?,秦簡注意到那是一雙骨節(jié)凸出、皮膚粗糙的大手,這雙手和他一套灰色的背帶裝有些不搭。他的臉龐棱角分明,盡管兩鬢有些染白,卻無法判定出他的職業(yè)和年齡。

秦簡連忙道:帶我去看看你太太吧?

方柱生這才領著秦簡往里面走,一邊匆匆介紹說:我太太昨天半夜破了羊水,凌晨剖腹產,生了一對雙胞胎。一個1.4 公斤,另一個1.6 公斤,都在保溫箱里面。

秦簡跟在方柱生后面,推開了一間病房的門。里面有兩個年輕護士,一個站在病床旁,正在焦急地說著什么,另外一個護士手里拿著病歷和筆,在一邊等候著記錄。產婦聽不懂她們說什么,急得滿臉通紅??匆娝麄冞M來,就像看見救星一樣,用沙啞的聲音叫道:柱生,翻譯來了嗎?

這個產婦的口音更重,但秦簡聽不出是哪里的口音。秦簡連忙用英語和護士打招呼,護士松了一口氣,告訴秦簡說:產婦手術很成功,從特殊病房轉到普通病房后,可以洗澡吃東西。我們想給產婦再做一次全面檢查,檢查結束后,產婦需要下床行走,準備給孩子喂奶。

秦簡翻譯給產婦聽,產婦用虛弱的聲音說:剖腹產之后,不是要排氣之后,才能吃東西嗎?

秦簡和護士溝通之后才明白,原來他們在做手術的過程中,已經把腸道做了處理,所以不存在排氣之說。護士離開之后,秦簡把留在桌上的病歷翻了翻。她看到產婦的年齡,竟然有四十九歲。秦簡不由內心大駭,這樣的高齡懷孕,而且是雙胞胎,估計不是自然懷孕。他們不懂英文,卻選擇到國外生產。他們也不像到海外生二胎的有錢人,難道這一對夫婦,也有難以言說的故事嗎?

秦簡沒有多問,也不敢多問。這個叫劉蓮的產婦看上去很脆弱,秦簡擔心刺激她引起意外。她小心翼翼地把床搖起來,扶她下地行走。出乎秦簡的意料,劉蓮非常堅強。她即使疼得出汗,也咬牙堅持。夜幕降臨的時候,劉蓮望了一眼窗外,變得有些緊張起來:請問,你可以晚一些走嗎?她乞求似地望著秦簡。

秦簡理解她的擔心,她決定留下來陪劉蓮。我今晚不走,就在病房陪你。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可以一直陪你,直到你出院回國。

謝謝你留下來陪我,我會給你酬金。劉蓮低聲說。

我是彼得神父派來幫助你的,我不需要任何酬金。秦簡解釋說。

我明白你們都是好人,你來這里照顧我,就沒有時間去上班。我知道你們在國外生活也不容易,人情是人情,酬金還是要付的。劉蓮堅持說。

我怎么跟你說呢,我也曾經接受過別人的幫助。秦簡停了停,她本來想說她在珀斯沒有工作,又怕說出來引起劉蓮誤會。她更不敢暴露自己的隱痛,自己的苦痛只能自己咽下,不能影響到一個高齡產婦的情緒。秦簡佯裝微笑:我們都是來自中國,能夠在珀斯見面,就是一種緣分。這對于我來說,只是舉手之勞。將來你也會遇到需要幫助的人,相信你也一定會施以援手。

這天凌晨,秦簡又聽到了那種令人恐怖的嬰兒哭聲。劉蓮被吵醒了,她坐了起來。秦簡把窗簾拉開,一只黑色的大鳥驚飛起來,哭聲消失了。

劉蓮有些惶恐:你說剛才的哭聲,是不是我的孩子在哭?

秦簡也有一些不祥之感,她安慰說:孩子在溫箱里,即使有哭聲,也傳不到這么遠。

我那兩個孩子那么小,我擔心養(yǎng)不活呢!

秦簡看到劉蓮擔驚受怕的樣子,連忙轉移話題:中國有句俗話,有苗就不愁長。我都忘記問你,你兩個娃是男孩還是女孩?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本來想要女孩,結果倆都是男孩。

是呀!我也猜想你是想要男孩,才不顧高齡懷孕。

劉蓮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看著秦簡,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可是又停住了,最后她用一種有些幽怨又有些模糊的口氣說:我的頭胎是兒子,人心總是不足,有了兒子又想女兒。

秦簡本來想問,劉蓮的大兒子多大了??墒遣恢罏槭裁矗幸环N直覺阻止她問下去。秦簡改口問道:你這次懷上雙胞胎,是自然懷孕還是人工受孕?

劉蓮低下頭,用手輕撫依然隆起的肚皮,仿佛嬰兒還在里面似的:這么大年紀,哪容易自然懷孕,我做的是試管嬰兒。

聽說做試管嬰兒,可以選擇胎兒性別的呀!

你可能不知道,做試管嬰兒多艱難。你知道我做了多少次?光是取卵就取了四次,植入就不知道多少次了。劉蓮說著,把上衣撩開給秦簡看。只見她的肚皮上,布滿密密麻麻的針眼,就像螞蟻窩一樣,看得秦簡不寒而栗。

每一次取卵前,需要每天在肚皮上扎針,注射半個月的激素。植入受精卵之后,每天又要在屁股上扎針,一直扎到受精卵著床成功。如果不成功,又要重復來。如果成功了,還要繼續(xù)扎針,注射三個月的黃體酮。我這樣已經算幸運的,還有許多女人。受了不知多少苦,到最后還是失敗。即使有些成功了,中間又流產,或者發(fā)生死胎。在那個時候,我們只祈求移植成功,根本顧不上選擇性別了。

秦簡聽得驚心動魄,她很想追問劉蓮,是什么動力促使她如此不顧一切做試管嬰兒?單純地解釋說想要女兒,仿佛說不過去。既然劉蓮找了個拙劣的借口掩蓋,秦簡也不想深究。畢竟每個人都有隱私,就像秦簡自己,不是也有自己的隱痛嗎?

對了,你給兩小子取名字了嗎?

還沒有想好,要不你幫著取一個名字?

不行不行,名字一定要父母或長輩給取,這樣才有福氣。秦簡推辭說。

兩人正聊著,護士敲門進來,要推劉蓮去無菌室,消毒換衣服后去給嬰兒喂奶。方柱生也從住處過來探望妻子,護士讓他和秦簡站在屋外,隔著玻璃看劉蓮給孩子喂奶。

劉蓮給一個孩子喂奶時,另一個孩子躺在溫箱里,臉注視著媽媽,用后背對著外面。方柱生輕輕地朝里面呼喊:寶貝,轉過身來,讓爸爸看看你!

保溫箱里的孩子,仿佛感知到父親的聲音,真的就翻了個身,臉朝向了玻璃,一雙眼睛好奇地瞪著外面。方柱生被這神奇的一幕震撼了,他喜極而泣,竟然哭出了聲音:寶貝,你真的聽見爸爸說話了嗎?

劉蓮喂完奶出來,夫妻倆相擁而泣。一束陽光從窗外射入,就像舞臺上的追光,把這對夫妻罩在霓虹般的光暈里。秦簡看著眼前的一幕,不由觸景生情,黯然神傷。想起自己的丈夫和女兒,千里萬里,云里霧里,到底身在何處?她抬頭看了看陽光,為什么只有她還在陰影中?一種錐心的痛立刻彌漫全身,秦簡幾乎站立不穩(wěn)。

秦簡踉踉蹌蹌跑出醫(yī)院,跑到旁邊無人的樹林里,伏在一條倒臥在溝邊的樹干上痛哭。一條清澈的溪水,從上游流了下來,在秦簡的身底下淌過,那是秦簡滔滔不絕的淚水。

一陣嬰兒的哭聲,從秦簡的頭頂傳來。啊——啊——那暗啞的哭聲,仿佛在給秦簡做和聲。秦簡惱怒地抬起頭來,她看到了一只黑鳥。哭聲正是從那只黑鳥的嘴里發(fā)出來的,這只黑鳥的哭聲此刻一點也不恐怖,而是有點像干嚎,似乎在嘲笑秦簡。

秦簡注視著它,它也注視著秦簡,他們都停止了哭泣,這一刻,天地仿佛靜止。這是一只對女士獻殷勤的雄烏鴉。不知什么時候,一位頗有風度的男士站在旁邊,對秦簡風趣地說:可能在你們的國度,喜鵲才是吉祥鳥。如果你在澳洲遇到喜鵲,可沒有烏鴉那么友好。尤其是在十月份的繁殖季節(jié),澳洲的喜鵲會從高空中俯沖下來,直接把你的眼珠子給啄掉。

這男士身高快有兩米,他有著灰色的眼睛,亞麻色的頭發(fā),看上去應該有七十歲。他戴著手套,拿著一把剪刀,身邊有一輛手推車,像個打理花園的園丁。

秦簡對他產生了好感,不由問他:先生怎么稱呼?你怎么知道我的國度喜歡喜鵲?

男士謙虛地笑了笑:我叫喬治,曾經在國際展覽協(xié)會工作。如果我沒有猜錯,你來自中國。我去過中國的昆明和上海,參加過在中國舉辦的兩屆博覽會。

秦簡問他:那您現(xiàn)在的工作是園丁嗎?

我已經退休多年了,我現(xiàn)在是園林義工。疏通溝渠,剪除雜草,修理圍欄。就跟你們中國人所說的,修橋補路,行善積德。他一邊說一邊呵呵大笑起來。

秦簡偷偷用谷歌查了一下,讓她想不到的是,這位普通的園林義工竟然是世界著名的國際展覽業(yè)協(xié)會前任董事總經理。秦簡不由對他肅然起敬,她自我介紹一番之后,兩個人坐在一起閑談起來。他們從烏鴉談到園林,再談到各自的國度,進而談到人生。喬治告訴秦簡,他是從英國過來的二代移民,他的父親當初來澳洲淘金,從此在澳洲定居下來。時間過得很快,眼看到了午飯時分,喬治從手推車上拿出一個布袋子,從里面拿出一塊面包和一瓶水,對秦簡說:可惜我只帶了一個人的分量,不能請你共進午餐。

秦簡站起來告別,分手的時候,喬治意味深長地對秦簡說:關于人生,東方人喜歡講放羊的故事,西方人喜歡講淘金的故事。其實人生不僅僅是淘金和放羊,還有等待修剪的樹枝、塌陷的小路,還有面包和水。他把手里的面包向秦簡揚了揚,調皮地眨了眨眼睛。

珀斯開始進入雨季,天氣突然變涼。不知不覺中,秦簡在安迪家里度過了兩個月時間。克里斯蒂娜的病情穩(wěn)定住了,平常她照樣上學,周末的時候,教堂是她必去的地方。克里斯蒂娜在教堂做義工,給那些中國家庭的孩子補習英文。安迪則在教堂打雜,給那些鉗工焊工的家庭填寫各種繳費單,解答他們生活中遇到的各種問題。吉米則身穿工作服,爬到教堂的屋頂檢查漏水,修理管道,粉刷墻壁。

秦簡羨慕地看著這個逐漸平復的家庭,她知道自己應該離開了。在走之前,她去向劉蓮一家告別。劉蓮和孩子已經出院,他們和人合租在科廷大學旁邊的一套簡易別墅里。別墅共兩層,樓下是客廳、餐廳和廚房,樓上三個帶衛(wèi)生間的獨立臥室。劉蓮一家占用了其中一個帶書房的套間,劉蓮帶孩子睡大床,方柱生睡書房的沙發(fā)。劉蓮告訴秦簡,這么一間房的租金,也需要每周三百澳幣,相當于人民幣每月六千元。

劉蓮說她也想回國,只是她心里還有一件心事未了。她說她和方柱生來澳洲幾個月了,哪兒也沒有去。現(xiàn)在他們一家想去西海岸看海,順便到海邊去拜祭親人。秦簡聽到這里,頓時猜到劉蓮想去的地方,就是她曾經去過的渴望角。如果她沒有猜錯的話,劉蓮夫婦來澳洲的目的,就不僅僅是為了生孩子,他們也是為了追尋失蹤親人而來。

秦簡什么也沒有點破,她借用了安迪的汽車,接上劉蓮一家四口,先去北橋購買了蠟燭香火冥幣。車子往東再往北,經過兩個小時的奔波,再一次來到了渴望角。

汽車剛剛在瞭望塔旁停下,天空突然像撕開了一個口子,瓢潑大雨傾瀉而下。雨點噼里啪啦砸到汽車上,仿佛要把汽車砸出窟窿來。雨幕蓋住了天地,車里變得漆黑一片。秦簡輕輕打開霧燈,寂靜的車內傳來壓抑的啜泣聲。秦簡回頭一看,只見劉蓮半靠在方柱生的肩頭,懷里抱著嬰兒,眼睛已經哭得通紅。方柱生一手抱著另一個嬰兒,一手摟著妻子的肩,神情也是異常悲苦。兩個小嬰兒,分別躺在爸爸媽媽的懷里,在強烈的暴風雨中,竟然睡得非常香甜。

劉蓮見秦簡回頭,用紙巾擦了擦淚水說:大妹子,對不起!我有一件事沒有告訴你。上次在醫(yī)院里,我告訴你說,我有一個大兒子。他叫方剛,方正的方,剛強的剛。五年前他去國外出差,回國的時候乘坐的那架飛機失蹤了。

秦簡機械地點點頭,被淚水模糊的雙眼,注視著外面混沌的世界。雨水順著車頂沖下來,像洪流一樣滑下?lián)躏L玻璃??耧L搖晃著車廂,秦簡感覺汽車就像是卷入洪流的孤舟。秦簡哽咽道:我早就猜到了,第一次在醫(yī)院見你,就猜到你有隱情。我只是沒有料到,我們是同樣的遭遇。我的丈夫和女兒,也在這次航班上。

劉蓮哭道:怪不得我見到你,經常一個人發(fā)呆,眼神那么空洞,我們都是同樣苦命的人啊!

我們是山里人,我是一個石雕師,沒有多少文化知識,也不懂多少大道理。我就是弄不明白,一架那么大的飛機,怎么說不見就不見了。不要說飛機,就是一把稻草,燒完了還有一堆灰。一個酒瓶子,丟進海里,還可以漂洋過海。按照他們官方說的,飛機散架了,碎了,那幾百號人都掉海里了,那海邊上總會有些蹤跡吧!方柱生癡癡地說。

秦簡絕望地搖搖頭:沒有,什么都沒有,我已經來過兩次了。

劉蓮喃喃地說:方剛這孩子,就是心事重。出差之前,給家里打電話,叮囑我和他爹注意身體,問我們需要買啥。我就說啥也別買,外面的東西齁貴。他回來的時候,又給家里打電話,告訴我們,說給他爹買了追風油,他爹做石雕,手關節(jié)疼。他給我買了燕窩,我晚上睡不好,老失眠。誰知道,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就等來一個失蹤的結果。劉蓮強咽淚水,哭聲卡在喉嚨了,她幾乎窒息。

方柱生給劉蓮拍打著后背,接著她的話說:這幾年來,我不做手藝了,一次次往北京跑,越跑心越涼。同村有文化的人告訴我們,飛機掉海里了,我家方剛沒有了。他們勸我們說,死了的人已經死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xù)活。我們不想活了,我們怎樣才能活下去呀?為了活下去,我們才去做試管嬰兒。好不容易劉蓮懷上了,又聽說飛機就掉在澳洲西海岸。再怎么著我們也要來,我們不能把方剛丟在異國他鄉(xiāng)。即使找不到活人,就把他的魂魄帶回中國?。?/p>

雨漸漸停了,外面碧空如洗。秦簡推開車門,劉蓮和方柱生夫婦一人懷里抱著一個孩子,從車里倉皇而出,跌跌撞撞向海邊走去。剛剛下過的暴雨,把近海沖刷得一片渾濁。海浪撲向海灘,把海灘上的草灘淹沒。海風嗚咽呼嘯,似乎要把瞭望塔吹倒。

劉蓮蹚著海水,從這邊走到那邊,眼睛朝著大海深處,用她沙啞的聲音高喊:方剛,我是媽媽,你聽見我在喊你嗎?方柱生站在她的旁邊,也大聲高喊:方剛,我是爸爸,我和媽媽看你來了。

劉蓮繼續(xù)說:方剛,我的好兒子。媽媽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有了兩個弟弟,爸爸媽媽帶他們一起來看你了。

方柱生哭著說:方剛,以后家里有弟弟,你不要擔心爸爸媽媽。

劉蓮喊道:方剛,我的兒子。爸爸媽媽帶著弟弟來看你,我們一家人在這里團聚。

劉蓮喊一聲,海浪的呼嘯回應一聲,仿佛是那些冤魂在回答。就在這個時候,隨著劉蓮的聲音回落,在遙遠的海平線上,突然冒起一個黑點。黑點慢慢變大,變成一個三角形的東西。先是一個,然后是兩個、三個、四個,后面跟著一大片。隨著距離縮小,三角形漸漸拉長,露出下面光滑的身體。隨著海浪的起伏,可以看見一個圓圓的腦袋。

岸上的三個人都呆住了,那拱起的脊背,那圓圓的腦袋,排成一列從他們面前經過時,一個個從海面上高高躍起,發(fā)出響亮而又悲鳴般的啼叫,仿佛向他們訴說著什么。

劉蓮捂住了嘴巴,半天才反應過來:方剛,你是方剛嗎?

方柱生也高聲喊:方剛,你跟我們回國吧!不要在異國他鄉(xiāng)做孤魂野鬼,跟我回家鄉(xiāng)吧!

秦簡注視著那一列像艦隊一樣遠去的神奇生物,直到消失在天邊。她相信它們不是海豚,也不是鯊魚,而是失事飛機上乘客的化身。他們或許找不到回家的路,只能在印度洋里面來來回回。

秦簡蹲在海邊,點上香燭,把紙錢一張一張扔進火焰中。秦簡在心里默默祈禱:萬能的神,仁慈的上帝,請你把這些亡靈帶回他們的家吧!

海風聽懂了秦簡的話,卷起那一簇灰燼,送入海浪的深處。劉蓮懷中的嬰兒啼哭起來,另外一個嬰兒也跟著啼哭,海風把他們的哭聲,送得很遠很遠。

在回去的路上,劉蓮對秦簡說:我給兩個娃想好名字了,乳名一個叫小思,一個叫小念。大名一個叫方珀,一個叫方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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