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火
玻璃瓶在夕陽里的影子很長。我用手機拍照,將照片和文字發(fā)給Via。發(fā)完,我摸起酒瓶喝酒,暖融融的啤酒苦澀里混雜著極細(xì)微的甜味,如果不看瓶身,甜味則難以被味蕾捕獲。甜味來自麥芽,更確切地說,是來自于對麥芽的想象。
我的大部分生活都在想象中度過,對想象的運用可謂得心應(yīng)手。當(dāng)最后一滴酒液滴入喉嚨,我把酒瓶倒豎舌尖,舌尖在瓶口彈動,嘭嘭嘭,混響一直傳到了腦海深處。我的大部分生活都在想象中度過,對想象的運用可謂得心應(yīng)手。
Via 發(fā)來五元紅包。我回復(fù),有圖有文字為何少了五元?Via 回復(fù),夕陽的光摩擦出一團金燦燦的耀眼的什么,這明顯是偷懶。我回復(fù),不擅長描述,怎么表現(xiàn)光打磨瓶口那是你的事。Via 發(fā)來省略號,下一行是投降的表情,她又發(fā)了紅包。
身后傳來喊聲,老板,陪我喝一杯!我沒有轉(zhuǎn)身,向前方的大路喊道,沒空!
去年六月,我的三只虎酒吧正式營業(yè)。去年四月,我在妹妹的書里看到有人開了家母狗酒鋪。就模仿母狗酒鋪籌備自己的三只虎酒吧,門頭是我以前的產(chǎn)業(yè),我當(dāng)老板,無需其他工作人員。妹妹曾摟著我的肩膀說,哥,你振作一下,生活還得繼續(xù)。我說,開酒吧就是為了讓生活繼續(xù)。妹妹用手撫去我肩膀上的黑灰,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說,哥,你這個樣子讓我痛苦。我說,你得學(xué)會慢慢習(xí)慣。
那本書叫《哈扎爾辭典》,它教會了我如何開店。我認(rèn)為母狗酒鋪是世界上最好經(jīng)營的酒鋪,其運作模式非常符合我當(dāng)下以及今后很長一段時間的生活狀態(tài)。我在店里放置了餐桌座椅,門前的條桌上擱了兩個紙箱,一個箱子上寫著月收入三千元以下者1 元/每小時;一個箱子上寫著月收入三千元以上者5 元/每小時;兩個箱子中間立起了進(jìn)店說明。說明只有八個字,酒水酒杯酒肴自帶。
三只虎酒吧像一條肉蟲,最初只有一兩只螞蟻小心翼翼地試探,不久,紛揚的蟻群將它團團包圍。它就這樣火了。對此我并不意外。酒吧沒有預(yù)約電話,每天上午十點客人們陸續(xù)抵達(dá),下午四點酒吧迎來高峰,凌晨兩點我準(zhǔn)時關(guān)門。由于客流量龐大,曾有客人建議增設(shè)等待區(qū)。也不用太麻煩,在門外多加幾條長凳就行??腿苏f。我微笑點頭。
不久,客人們自發(fā)帶來報紙,等待中他們席地而坐,看報紙品評各類趣聞,如果某人對某人屁股底下的趣聞感興趣,他們會交換報紙,蹲著看一會兒,然后坐下。他們是職業(yè)酒客,進(jìn)店前絕不飲酒。
去年十一月,城市晚報記者曾對我進(jìn)行采訪,當(dāng)時我坐在門外的馬扎上喝啤酒。我是唯一坐在門外喝酒的人,馬扎從不離身。記者問,三只虎酒吧被譽為治愈系最佳場所,對此您怎么看?我回答,如果您想喝一杯,需要自帶酒水酒杯。記者問,有人把您說成是大街哲學(xué)家,您平時都喜歡閱讀哪些哲學(xué)巨著呢?我回答,如果您想喝一杯,需要自帶酒水酒杯。記者是位二十歲出頭的姑娘,她擎著話筒,眼睛快速地眨幾下。她身后,攝像師掛著相機,他很胖大,眼睛移開屏幕框,詫異地看著我說,您不是答應(yīng)接受采訪了嗎?我向他舉舉酒瓶,現(xiàn)在不是正在采訪之中嗎?攝影師點頭,半張臉重新移回方框。女記者笑著說,您果然像傳言中那樣十分風(fēng)趣,現(xiàn)在請您談?wù)勯_辦酒吧的初衷好嗎?我啟開一瓶新酒,喝了小小一口,如果您想喝一杯,需要自帶酒水酒杯。幾天后,城市晚報以《如果您想喝一杯,需要自帶酒水酒杯》為題,刊發(fā)了三只虎酒吧的專訪詳情,許多客人在專訪中談了體會,我擎著酒瓶喝酒的照片也被刊在了顯著位置。Via 就是在這篇專訪之后主動聯(lián)系我的。
那是個飄著細(xì)碎雨點的黃昏,Via 打來電話。
你好,我叫Via,網(wǎng)絡(luò)作家。
你好,本店不接受預(yù)約服務(wù)。
我并不預(yù)約。
如果你想寫酒吧可以過來問問客人,寫我就算了。
據(jù)說您是大街哲學(xué)家。
我是酒吧老板。
我想和您談?wù)剺I(yè)務(wù),不知可有興趣?
雨點打濕了香煙,我用力深吸幾口終究未能救起奄奄一息的煙頭,在我重新點燃另一支煙時,Via 在電話里說,那就這樣了,隨后我們聯(lián)系。我喂了幾聲,對方掛斷電話。
一周后我再次接到Via 打來的電話。Via說,大街哥,請拍一張酒吧客人的照片傳給我,按照約定我會付你五元錢報酬。我說,我不是大街哥,也沒答應(yīng)幫你拍照。Via 說,上次說好的。我想到了雨和被雨打濕的煙。我說,你把上次的通話內(nèi)容再說一遍。手機沒有回應(yīng),我看手機,發(fā)現(xiàn)通話早已結(jié)束。不得已,我只好用手機對著室內(nèi)拍下照片,當(dāng)我琢磨如何發(fā)送時,Via 發(fā)來了微信賬號。我們添加好友。發(fā)完照片我問,為何要我?guī)湍闩恼眨縑ia 回復(fù),寫作需要,剛好在寫酒吧的橋段。接著,她發(fā)來紅包,五元。Via 又說,如果配以文字,紅包將會翻倍!照片里的客人是誰?請適當(dāng)描述。我回復(fù),腦袋方的叫老方,腦袋像個菱形的叫老周,他倆都是單獨喝酒的酒客,后來成了酒友。Via 再次發(fā)來紅包,又是五元。
身后還是那個喊聲,老板,陪我喝一杯吧,我請你好不好?
我轉(zhuǎn)身,是孫長鳴。第一次見面時孫長鳴曾自我介紹說,我叫孫長鳴。于是我就記住了他。孫長鳴是月收入三千元以上的酒客,他總是帶來洋酒,威士忌、朗姆或者龍舌蘭。喝酒時,他用塑料袋里的水果下酒。我走到桌邊坐下,孫長鳴往我玻璃杯里倒了兩指芝華士,我正要舉杯,他一把將我摁住。別忙,說著孫長鳴取出保溫杯,打開,將幾枚冰塊用鐵夾夾入杯中。為你的大好前程干杯,也為我的!說完,孫長鳴與我碰杯。涼冰冰的烈火在喉嚨里打滾,喝完,我精神一振。我問他,今天心情不錯?他說,是啊,一季度賺了五十萬,現(xiàn)在只要肯吃苦、誠信經(jīng)營,就會大有回報。我點頭,在經(jīng)營上我堅持誠信卻從未吃苦。孫長鳴問,知道為啥老愛到酒吧來?我搖頭。他說,因為在這喝酒安靜。安靜?我看了看四周,十余位酒客正在默默啜飲或推杯換盞,室內(nèi)嘈雜。孫長鳴指了指胸口說,這里安靜。我看著他胸前的阿瑪尼標(biāo)志,我也曾有件阿瑪尼襯衫,不過早已毀棄了。我說,追求安靜的人總有不安靜的生活。孫長鳴眼睛一亮,沖我豎起大拇指,他再次為我添酒加冰。他說,我就羨慕你的安靜。我說,當(dāng)你一無所有后也會變得安靜。他說,可我不想一無所有。我說,那就常來酒吧坐坐,假裝自己一無所有。他垂下眼瞼默默思索,我們干杯,很長一段時間沒再說些什么。
老方和老周是在零點準(zhǔn)時邁進(jìn)酒吧的。他們來得恰到好處,客人散得早,只有我對著影子愣神。他倆往高收入紙箱里投入鈔票,,其中摻雜著一枚硬幣。就坐后兩人開始啜飲,我走去門外賞月。
初夏的風(fēng)在夜里微微透著涼意,街頭空曠,我走了幾步,每一步都聽到了自己的腳步聲。抬頭,皓月當(dāng)空,圓月上山脈清晰可見,如果看不到山脈月亮?xí)@得純潔一些,山脈如同雜質(zhì)。我贊嘆月亮的圓,我思考,它為什么這么圓,我發(fā)散思維,夜幕下億萬蒼生里會不會也有個像我一樣的人此刻正對著浩瀚的夜空思考圓月。轉(zhuǎn)身,我看到了老周,他正望向門外的天空。嗯,他可以算作一個。我下意識地往旁邊移動腳步,為他讓出更大的空間。
大街對面,統(tǒng)一銀座超市里依舊燈火通明,它旁邊的新世紀(jì)婚紗攝影和娃哈哈純凈水專賣早已打烊。透過落地窗,我看到服務(wù)員正在收銀臺上翻看手機,另一個服務(wù)員所處位置較深,只能看到他因忙碌而躬起的后背。有個顧客閃進(jìn)視野,她買了一包衛(wèi)生紙和一桶果汁,結(jié)賬時營業(yè)員與她交談,她看著貨柜前的什么,估計是營業(yè)員借機推銷。女客走出店外,啪嗒,玻璃門發(fā)出閉合聲。夏風(fēng)吹起了她的長發(fā),空曠的道路上隨即傳來高跟鞋飽滿的聲音,她的車停在路邊,車燈亮了一下,她鉆進(jìn)車?yán)铮_燈,整理副駕駛上的雜物。我相信敏感的人都有超乎尋常的感知力,果然,她發(fā)現(xiàn)了我在看她,遲疑一秒鐘后驅(qū)車離去。
我重新看回月亮,一朵云飄過來猶如面紗。據(jù)說在夏季星空里天蝎座最為顯著,我在天幕上搜尋蝎子圖案,一無所獲,它絕不會以圖案的形式存在于夜空。線條緣于想象,我不斷連線,最終將天空割得支離破碎。
老方和老周依舊情緒不佳。在我記憶里他倆似乎從沒高興過。兩張老臉總是沉著、冷著,他倆本不認(rèn)識,三只虎酒吧使兩人成為了酒友。我猜,直到現(xiàn)在他倆也不見得相互知道名字。我記起了曾為他倆拍照,那張照片使我凈賺十元,百無聊賴之際,我坐在了長桌對面。
還為腦袋不開心?我同時問向兩人。關(guān)于老周和老方,之前我們曾有過交流。老周的腦袋像個菱形,老方的腦袋像個正方形,為此他倆總在抱怨。
一想起來就煩。老周說。他不僅腦袋尖下巴尖,顴骨還高,看上去像極了菱形。
人有異相不見得就是壞事。我將一包五香蠶豆放在桌上,老周和老方很詫異地看看我又看看蠶豆,吃吧,我請客,下午從對面超市買的。
他們并未道謝,很自覺地吃著蠶豆下酒。我問老周剛才可是在看月亮?老周有些吃驚,問我如何得知。我說你羨慕它圓。老周點頭說,不錯,你果然是哲學(xué)家,會洞察人心。我安慰他,菱形腦袋其實也沒什么不好。無非是瘦,顴骨高而已。
老周喝了口悶酒,你不是我,沒有經(jīng)歷過我的生活,從小到大,菱形一直是我的陰影。我在行政單位上班,四十多歲的人了,才是個副主任科員,平日里同事們總在背后取笑我,說我這頭形完全是想削尖了腦袋往上鉆,鉆不上去就用尖下巴往下扎!氣人!我什么時候利用工作之便吃拿卡要過,咱一直是老實本分的人!
老周說完,老方跟話,可不是怎的,我們的痛苦你根本無法體會。你說我姓什么不好,非得姓方,姓方就姓方吧,腦袋也這么方!
國字臉有陽剛之氣。我沖他舉舉酒杯。
你看我這眉毛,天生的八字眉!為此,別人總說我是個囧臉,這些混蛋!說著,他氣呼呼地喝啤酒。老方只喝啤酒,每次進(jìn)店都會自帶一提。
我與他碰杯,干嘛要在意別人。
能不在意嗎?我家老二已經(jīng)八歲了,前天放學(xué)回家哭著要我以后別再送他上學(xué),同學(xué)們?nèi)⌒λf他是樂高積木的兒子。氣人啊,這些學(xué)生太沒教養(yǎng)了!
老周長嘆一聲,真希望女媧娘娘能為我倆拍拍腦袋,唉,拍拍該多好啊!
雖然不該為別人的惆悵而高興,但此刻我確實覺得好笑。我用手指蘸著酒液在桌上畫圖,邊畫邊說,即便女媧娘娘拍頭,也不見得就能拍成你們想要的樣子。
聽我這么說,他倆不愿意了,說我取笑別人不符合哲學(xué)家的身份。我點上煙,空蕩蕩的心里那細(xì)小的愉悅依舊綻放著火花。與我相比,他們都有各自的生活。我也有,但本質(zhì)上卻存在很大的區(qū)別。我說,你們的生活都很滿,滿得可以溢出惆悵,你們應(yīng)該珍惜,腦袋不是大事,你們不像我,活得猶如空氣。老方說,我只看到了你的灑脫。老周說,灑脫到了什么都不在乎,難道你就沒有痛苦。我說,曾經(jīng)有過,比如這煙上的火,你們看它會不會帶來痛苦呢?說著我將煙頭放上手背,煙在手背上燒著,燒了一會兒,我將它按滅。我用紙巾蘸酒擦去手上的黑灰,煙頭燒過的地方皮膚起皺,顏色發(fā)白,估計不久會鼓起一個水泡。老周和老方不可思議地問我,干嘛要這樣,難道就不疼嗎?我說,不疼,只要習(xí)慣了就不再感到疼痛,痛苦是件很平常的事情,不要小瞧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我舉杯,提議,為方形和菱形干杯。
每晚回家我從不開燈,一切行動皆在黑暗中進(jìn)行。我將襯衫脫下扔去沙發(fā),用涼冰冰的水慢慢洗漱,上床前我會計算一天的飲酒量,直到躺在床上我還在算著。今天如下:啤酒兩瓶、啤酒五瓶、芝華士兩個半杯、啤酒五瓶。我的計算方式與飲酒的時間區(qū)間有關(guān)。有時,躺在床上我不會即刻睡去,翻轉(zhuǎn)三次后,必定失眠。通常這種情況下,我會起身走去陽臺吸煙,在黑暗中注視建筑與公路,它們并非一成不變,總有些細(xì)小的變化,比如修路、比如車輛的停放、比如新建住宅樓的進(jìn)展。吸完煙,我將煙蒂投入花盆,花盆里沒有花,每月我必須清理一次。返回臥室前我習(xí)慣打量幾眼陽臺,黑暗是透明的,這使得陽臺成為了透明黑暗長方體,那些看不到的光不知潛伏在何處?!芭尽?,我拍下了黑暗。屏幕,不是底片,洗不出色彩,也不會有任莉笑著站在上面。
我曾在相同的位置拍下過任莉和她的笑。午后,她,花盆里的茉莉、米蘭、四季桂,陽光平鋪著曬太陽,任莉穿低領(lǐng)衫,晾衣架搖得不夠低,那時素未謀面的兩個小家伙還未安家,她踮起腳尖露出肚臍將襯衫晾上衣架,風(fēng)吹動長發(fā),她笑,也許笑風(fēng)的美好,也許長發(fā)蒙在臉上癢;她知道在拍她,所以笑改變了方向,你也不知道搭把手,懶漢。我為你拍照呢。別為懶找理由,她甩手,水珠蒙上鏡頭,臉上也有。你看這張很有感覺,水珠生成的特效。點頭時她依舊在笑,哎,小虎,小虎看著呢,她小聲說,眼角瞟向內(nèi)窗。小虎站在那里,一臉壞笑,我沒看見,我什么也沒看見。
我醒了。屏幕,底片,陽臺。我依舊站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間我很想把底片發(fā)給Via,附上文字:只有我能看見。我沒有點擊發(fā)送。
早上八點,Via 發(fā)來信息,拜托我去公園拍照。我想了想,去酒吧路過公園,于是接受訂單。我在公園附近買煎餅果子。賣煎餅果子的大姐說,有四塊的也有五塊的。我說,要四塊的。大姐說,五塊的可以加火腿腸。我搖頭。大姐說那不妨多加個雞蛋。我說一個就夠了。大姐說那多加油條怎么樣?她對一元錢十分執(zhí)著,我只得同意。煎餅果子非??煽?,蔥花新鮮醬也抹得勻稱。我吃著煎餅果子來到公園湖邊,湖面平整如鏡,一個禿頂老人在湖邊慢悠悠地練著太極,招式沉穩(wěn)有力,收放自如。陽光在他頭上閃著油光,當(dāng)我準(zhǔn)備抓拍時他突然收斂了動作,取來毛巾擦汗。吃著煎餅果子,我繼續(xù)尋找目標(biāo)。樹叢深處,長椅上一對青年男女依偎著輕聲呢喃,他們不僅起得早,戀愛開始得也早,也許他們一會兒要趕班,不得不擠時間溫存,突然間我記起這是周末,心在瞬間大大地放松了下來。青春美好,時光充足,他們有足夠的時間摟抱親嘴。果然,男青年開始親吻女青年,兩張嘴貼在一起。我咬了口煎餅果子,我們仨的嘴巴都在動。
拍照時,我抖了一下,蔥花掉在地上。我看地面,幾只螞蟻顫巍巍地爬著,它們時不時地停下來思考一會兒,像在不斷消化著疑問。我咬下油條吐在附近,仔細(xì)觀察了幾分鐘,為它們的遲鈍心生遺憾。我想到Via,發(fā)送照片并配以文字:陽光充足的夏季上午,公園里戀人們正在相愛,他們擁抱在一起就像擁抱著美好的生活。Via 回復(fù),美好!
我發(fā)現(xiàn)長椅挺有意思,就給老周撥去電話。老周說,老板,你這是致電邀請嗎?我說,不是邀請,是想和你說件事。電話那頭傳來噼里啪啦的打字聲,老周說,我在加班,忙著趕材料,你要說的事兒不長吧?我說,應(yīng)該不長,如果你不問也許我已經(jīng)說完了。老周說,那你快說!我說,我在公園散步看到一對戀人,他們很甜蜜,連空氣都變甜了。老周說,就這事兒?領(lǐng)導(dǎo)發(fā)言材料非常難弄,六點半我就到單位了,現(xiàn)在還忙著,你打電話就和我說這事兒?我說,他們在長椅上抱得很緊,椅背上有菱形圖案。老周“靠”了一句。掛電話前我對老周說,菱形其實真挺好。老周在沉默中掛斷了電話。
煎餅果子里的油條確實多加了不少,直到現(xiàn)在我還在吃著。小路旁邊的空地上,幾個小孩在玩跳房子,女孩蹦跳時兩個小辮上下擺動。她跳完,男孩甲接著跳,男孩甲跳完,男孩乙跟上。男孩乙是個胖墩,肚皮上的贅肉不停顫動,跳完他往下揪揪衣服將肚臍重新包好??諝饫飩鱽硇β暎泻⒈胶饽芰Σ钚?,每次單腳著地總?cè)滩蛔∏昂髶u晃一番,有時他弓腰,雙臂同時向前快速掄起幾個圓圈,如同獨立的金雞在用空氣跳繩。有時他后仰,雙臂交替向后快速掄起幾個圓圈,如同獨立的金雞躺進(jìn)水中不斷拍打翅膀。他從不左右搖晃。我很奇怪,試著用單腳跳了一下。果然,就搖晃而言我傾向于左右。我來了興致,坐在一旁仔細(xì)觀察。很快,我得出結(jié)論:男孩丙的腦袋較大,因為腦袋質(zhì)量大,所以每次前跳在加速度和引力的作用下就會前后搖晃。男孩丙跳完,笑聲依舊沒有停止。風(fēng)吹過,地上,樹葉的影子齊齊晃動,我的頭發(fā)也在晃動,我看著影子,身上的涼意增加了一些。暖融融的夏季,清涼的風(fēng)吹在身上倍感愜意,跳房子令我想起小虎。曾經(jīng),我和小虎也玩跳房子,小虎是個充滿奇思妙想的小家伙,他畫的跳房子非常與眾不同,直到現(xiàn)在我還能記全那復(fù)雜的圖案。我抬起頭,風(fēng)灌進(jìn)眼睛里很涼。
當(dāng)時我說:你畫的跳房子太復(fù)雜了,三個十二和四個十三是怎么回事?小虎說:我這是淋浴跳房子,十二需要手腳并用趴在那里,十三是水滴,必須從十二的基礎(chǔ)上趴著跳去十三,同時再加上另一只手!
就是這個跳房子使我屢次敗給了小虎,我承認(rèn)他畫的跳房子對鍛煉身體大有好處。我掏出手機拍下孩子們歡快的畫面,發(fā)送Via,同時再次配以文字,你有多久沒跳房子了?孩子們在陽光下跳著,出完汗,回家洗澡。Via回復(fù)我,也很想跳呢,真羨慕他們。我回復(fù),這條不收費,贊助。
我給老方掛去電話。我說,方形有時也很美好,跳房子就離不開方形。老方正在駕駛,他打開免提,電話里老方的妻子正在訓(xùn)斥兒子。方妻說,不想上?當(dāng)初這個特長班不是你自己選的嗎?拉小提琴會歪脖子?胡說八道!你就別給我廢話了!老方喂了幾聲,問我什么房子,為什么跳房子離不開正方形?難道有好房源?價格如何?我重復(fù)了一遍。老方說,你逗我玩兒呢!我說公園里的孩子們正在跳房子,他們很快樂,多虧了地上的正方形。老方說,先不扯了,一會兒我得和他媽把這熊孩子架進(jìn)去!
九點一刻,我來到酒吧,開門,拿出馬扎坐在門前。大街上依舊人來人往,我抿著葡萄酒,視線隨著綠燈走到馬路對面。統(tǒng)一銀座超市正在營業(yè),新世紀(jì)婚紗攝影和娃哈哈純凈水專賣也在營業(yè)。純凈水專賣是夫妻店,男人忙著裝車,女人在店里打掃。氣溫不斷上升,男人脖子上圍著毛巾,每裝三十桶他就用毛巾擦汗,擦完汗繼續(xù)裝車。男人將水桶放進(jìn)車廂,往里一推,彎腰再拿新桶,男人每推一下,我就小抿一口,調(diào)整幾次后我終于跟上了他的節(jié)奏。超市里女店員側(cè)轉(zhuǎn)身子從貨架上取來香煙,男客擎起手機掃碼支付,付完款他用柜臺上的打火機點煙,深吸一口走出超市,將煙吐進(jìn)風(fēng)中。我的目光護(hù)送男客來到斑馬線附近,他單手抄兜,等待紅燈讀秒。綠燈亮起,男客走下人行道,對面一位少婦相向而來,兩人擦肩而過,男客果然回首張望。少婦走過新世紀(jì)婚紗攝影,店門打開,準(zhǔn)新娘提著婚紗裙裾緩緩走下臺階。準(zhǔn)新娘身后,服務(wù)人員提著后面的裙裾。準(zhǔn)新郎單手撐門,待攝影師扛著器材走出店門方閃身離開。四人站在路邊等車,眼睛統(tǒng)一望向斑馬線以西。很快,一輛車身印有新世紀(jì)婚紗攝影的商務(wù)車駛過斑馬線,緩緩?fù)T诼愤?。車身上的模特有些眼熟,我定睛注視,視線被送水車“嗡”地一聲擋了下來。男人依舊圍著毛巾,他向窗外揮手,我提著馬扎挪移,錯出夾角,專賣店前女人也在揮手。
送水箱貨離開。對面,攝影師最后一個鉆進(jìn)車廂,司機正在嚼口香糖,他留著莫西干頭,時髦、年輕。影樓里的女店員站在門口張望,超市門前歸攏紙箱的售貨員也在張望,她們都很年輕,婚姻這本書尚未打開,她們滿懷好奇滿懷憧憬地注視著已經(jīng)看不到的車廂里的新人,夢的種子在心里又一次生根發(fā)芽。因為距離較遠(yuǎn),她們的眼神難以看清。車發(fā)動離開,女孩們重回崗位。兩個店面緊挨著,兩個正方形,光線明亮,她們背對背地站在各自的正方形里,眼前是一如既往的生活。眼睛里的風(fēng)涼意十足,我抬頭飲下一大口酒,為那些平凡的人祝福,也為美好的生活祝福。我將酒喝干,為任莉祝福。
風(fēng)在眼睛里滾動。放平視線,我看到了知性女人張珍。我叫張珍知性女人是因為她戴眼鏡,愛讀書。張珍總在周末趕早來到酒吧,通常是十點之前到達(dá),坐上兩個小時,待客人爆滿隨即離開。張珍提醒我,她不喜歡知性女人這個稱呼,容易產(chǎn)生歧義。我問,什么歧義?她問,你的手怎么了,有個水泡。我說,昨天喝了杯超級烈酒,酒滴在手上燒了水泡。張珍撇撇嘴笑了,她顏值高,怎么笑都很美。鬼才信你說的,說完她進(jìn)店投錢。張珍坐在靠窗的位置,邊喝紅酒邊看一本名叫《喧嘩與騷動》的書。我在店外問她,書好看嗎?寫的什么?她在店內(nèi)回答,剛看沒多少,書很難讀懂,作者是高手中的高手,用智障患者的視角書寫,看得讓人心里難受。我不再打擾她,自顧自地喝酒看路。
三五個大學(xué)生停下自行車向我張望,其中一個齊劉海女生舉起手機沖我拍照。我說,喂,拍照需經(jīng)人同意。齊劉海說,我在自拍。我說,我信你一次。學(xué)生們停下自行車圍到我身邊。高個子男生是學(xué)生里唯一的男生,他問我,大叔,我們在做社會調(diào)查,題目是酒吧與營業(yè)時間,您是名人,能不能和我們說說您的酒吧為什么上午就會有客人呢?是些什么樣的客人?男生說話時幾個酒客陸續(xù)走到店內(nèi),郭學(xué)明戴了頂遮陽帽手搖蒲扇,趙玉梅提著水杯手持念珠。學(xué)生們好奇地打量。我說,你們的社會調(diào)查課題很奇怪。齊劉海說,原本是《時尚文化對當(dāng)代大學(xué)生價值觀的影響》,他覺得解釋起來麻煩就和您說了個通俗易懂的題目。我說,現(xiàn)在我完全懂了。另一個扎馬尾的女生說,來喝酒的人看上去都很普通嘛,不像是些酒鬼。我皺皺眉頭,不滿地說,客人們非常陽光,即便在月光下也很陽光,大家來酒吧喝上一杯完全出于放松,據(jù)我所知,至今從未有人在此過量飲酒。齊劉海說,聽說您卻是一天到晚都在喝著。我說,我是老板,不得不喝,喝酒是為酒吧做宣傳,這是營銷理念,理念,懂嗎?學(xué)生們笑作一團。齊劉海切入正題,問,能不能說說您的酒吧文化?我輕輕啜飲,略作思索后回答,就酒吧文化而言,我想應(yīng)該是對生活的熱愛,生活有時美好有時又很糟糕,好的時候喝一杯可以助興,不開心了喝一杯可以解憂,無論選擇哪種喝法,目的都是讓自己愉悅,心情愉悅了,接下來的生活就會滿是動力。為何叫三只虎酒吧?男生問。我看著護(hù)花使者,緩緩告訴他,在等三只小老虎陪我喝酒。
整整一個夏天,我都在店門前守望,時間像翻書一樣嘩啦啦地就這么翻去了厚厚一沓。秋天到來時,我將馬扎換成了椅子,我穿風(fēng)衣,坐馬扎衣角總會拖在地上。老周和老方依舊會在每個周五的零點之前走進(jìn)酒吧,他們喝酒、惆悵、做每周總結(jié)。張珍換了新書,她喝完的紅酒瓶在店外墻角排出隊列,商標(biāo)各不相同。遇到雨天我總會在隊列里揀出一個放在雨中,用以記錄夏天的降雨量,我打算秋天時敲打這些酒瓶,聽它們還在夏天的聲音。我的愿望在秋天里落空。當(dāng)我手持一根老麻醬雪糕棒聚精會神地蹲在酒瓶前時,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雨水早已蒸發(fā),我逐一敲打,聲音并未產(chǎn)生階梯,空瓶里只有空氣。
我的生日是在拘留所里度過的。這是迄今為止我所經(jīng)歷過的最為特殊的一個生日。生日前一天我去大潤發(fā)拍照,Via 說要拍下琳瑯滿目的商品,剛好我打算買潔廁劑,順路,還有錢賺,于是欣然接受。拍商品時一個戴金鏈子的禿頭揪住了我。禿頭問,你拍我女朋友干嘛?我說,我拍的是商品,你把手拿開。禿頭說,你拍商品干嘛?我說,我拍商品關(guān)你什么事?你把手拿開。禿頭松開手叫嚷著要看手機,我遞給他,他指著照片上方的發(fā)髻說,你看看,這不是我女朋友是什么?你看這頭繩!禿頭身邊,女友冷著臉,發(fā)髻上纏了根藍(lán)色頭繩。我看了看說,可能是她在對面,不巧被拍上了頭頂。說著,我刪除照片重新拍照。禿頭罵了句混蛋,挽起女友轉(zhuǎn)身離開。我一把抓住他,問,你罵誰?禿頭眉毛一挑,罵你,怎么了?說完還用手指不斷點向我的胸口。一下、兩下、三下。我一記勾拳正中禿頭下巴。
警察問我,想要調(diào)解嗎?調(diào)解的話需要賠償對方醫(yī)藥費。禿頭叫囂著,媽的,得賠十萬,我頭疼得厲害,需要住院!警察呵斥禿頭,注意,不要說臟話!賠多少要根據(jù)醫(yī)治花銷,沒事的話建議不要靠住院解決問題。禿頭點頭哈腰地對警察說,同志,我確實頭疼得厲害,現(xiàn)在腦袋里嗡嗡的,哎喲,你看,我都站不穩(wěn)了。說著禿頭在值班室里走起了貓步,幾步后想想不妥,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說,看樣子調(diào)解不了。警察說,那就得處罰,拘留兩日。禿頭從地上竄起來問,那我的賠償呢?警察說,你拒絕傷檢,賠償?shù)脑捫枰约喝シㄔ禾崞鹪V訟。禿頭看著我說,要不,你給一千吧。我說,給你大爺。
在拘留所我遇到了大劉,我說,你果然還是酒駕了,我早提醒過你,不要酒駕。大劉說,悔不該不聽人勸?。∥覇柎髣?,你幫看守打掃衛(wèi)生可以提前出去?大劉說,一天也提前不了。我問,那你干嘛還要打掃走廊、拖地。大劉說,總覺得該表現(xiàn)表現(xiàn),爭取個好態(tài)度。我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他,覺悟不低,早有這覺悟就不會被扣十二分了。
拘留所飯菜清淡,兩天來我滴酒未沾。處罰期滿后妹妹等在大門口接我,她開了自家的商務(wù)車,車很寬敞,我在車?yán)锟吹搅艘惠v輪椅,副駕駛上還坐著一個女子。我問妹妹,接我怎么還準(zhǔn)備輪椅了?拘留所里沒有老虎凳。女子沖我微笑。那是我的,她說。我看向她,心里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妹妹介紹說,女子是她高中同學(xué),名叫魏雪顏。你也可以叫我Via,女子伸出手,笑了。
我懷疑妹妹從中穿針引線介紹了我與Via 認(rèn)識,之前她就總建議我多去外面走走,不要一天到晚泡在酒吧。我向妹妹求證。妹妹戴著遮陽鏡專注于駕駛,后視鏡里映出了她微笑的嘴角。妹妹說,大錯特錯,是雪顏主動要和你認(rèn)識,我無非提供了手機號碼而已。Via 轉(zhuǎn)過身,逆光中仍能看到她臉上的雀斑,她留著波浪卷,皮膚很白,暗紅色的長發(fā)和雀斑使她有種外國人的感覺。一直都想當(dāng)面致謝,照片和文字,說著她眨了眨眼睛。我摸著下巴上的胡茬淡淡地說,談不上感謝,每個紅包我都第一時間領(lǐng)取了。Via 在逆光中微笑,陽光在她身后無比耀眼。
我問妹妹去哪?妹妹說酒吧。我說不管去哪,得讓我吃燒雞。兩個女人笑出了聲。我說里面缺少油水,出來喝酒吃肉是我這兩天的夢想。妹妹說,已經(jīng)在酒吧準(zhǔn)備好了,還有蛋糕,要給你補上生日。于是我想到了生日,我認(rèn)為這是我迄今為止最為獨特的生日。在拘留所我正式邁入了不惑之年,當(dāng)時我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生日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
吃完一根雞腿,妹妹催促我快些許愿。我抹抹嘴,看著監(jiān)獄造型的蛋糕哭笑不得。蛋糕上插了四支蠟燭,光陰蜷縮在里面,徐徐點燃,輕輕搖曳,我知道曾經(jīng)的光陰都已化為了烈火,它們早已付之一炬,令人無力抗拒。我飲下烈酒,思忖著將燭火吹滅。妹妹切好蛋糕。瞬間,酒客們蜂擁而上,食物一掃而空。坐姿使我深陷被動,我想起身,卻被肩膀上的千百只胳膊肘牢牢壓在桌邊,不斷拼接的后背和側(cè)身轉(zhuǎn)眼間吞沒了視線,我俯低身子,伸長手臂于混亂中拼命扯下半只雞翅膀,代價是接連中招,袖口泡進(jìn)湯盆,懷里掛滿奶油。透過無數(shù)只手的縫隙,我看到老方倚在門邊手捧蛋糕哈哈大笑,他果然像囧,只不過牙上多了顆奶油鑲著的藍(lán)莓干。老周提前備了飯盒,他吃長壽面,搖頭晃腦宛如武俠小說里的一枚飛鏢。孫長鳴將整盤魚香肉絲端去門邊,走得急,撞在老方身上,玻璃門哐啷啷地晃個不停。張珍不動聲色地坐在墻角,手捧棒骨,用吸管吸食骨髓,我看著她就像在看一只美麗的蜜蜂。還有其他的酒客,他們潮水般起伏跌宕。好在妹妹和Via 沒有卷入進(jìn)來,她倆笑吟吟地與桌子保持了安全距離。妹妹說,看!這是酒吧從不販?zhǔn)鄣南聢觥?/p>
帶著一絲苦笑,我走到門外。正午的陽光依舊美好,超市、攝影店、純凈水專賣依舊正在營業(yè),生活一如既往,平淡而又熱烈地擺在眼前。我掏出煙,點燃、深吸,將煙呼入風(fēng)中。身邊傳來聲音,輪椅壓過一枚黃葉。Via 說,大家都很熱情,生日值得回味。她遞來一個蘋果。我咬了口脆生生的蘋果,向她表示歉意,不該問她跳房子,也不該建議她跳。Via 笑了,搖搖頭說,雖然從沒跳過,但心卻在格子里跳過許多次,每次都有陽光。她說知道我的過去。我的心顫了一下,我看她,她并沒有回避視線。我們同時陷入沉默,風(fēng)在路上來回走動,像在計算時間。十七路公交車緩緩開來,透過車窗可以看到乘客都在盯著手機,一輛小車停在前方,前方的前方還有其他車輛,司機踩下剎車,乘客們微微晃動。紅燈過后,車輪卷著風(fēng)徐徐離開,落葉跟了幾步有些停在了法桐樹下。城市里落葉很難歸根。一棵棵法桐樹身涂白,白色邊緣各有一輪紅線,它們佇立路邊,像一排排獨腿球員將巨大的球鞋深深踩入地表。沉默中,我的所見所想止于眼前。終于,我對她說,如果人生有遺憾,那我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該出差,這樣,我們就能在一起了,在一起永不分開。
再次見到Via 是在一周后的清晨,妹妹在她身后,我熟悉妹妹的敲門聲,Via 令我倍感意外。樓道里吹起一陣風(fēng),我的手撐著門框,猶豫。妹妹說,哥,你要接受現(xiàn)實,已經(jīng)很久了。不知為什么,我的手滑了下去。
她們戴上報紙折成的帽子,拿著立邦漆和墻刷。兩個女人在灰燼中沉默,對著焦黑的墻壁和三年前的痕跡始終未發(fā)一言。妹妹哭了。Via 的肩膀輕輕抖動。
我記得他們說過的話,就像近在眼前。她們始終未發(fā)一言。
任莉站在門邊,撫摸著高高隆起的腹部,微笑,看著我,雖然會有很多應(yīng)酬,但一定不要多喝酒,注意身體,忙完快些回來,我們等你!我們,還有……她指了指肚子。
她們始終未發(fā)一言。
小虎,老兄,還是在家喝酒有趣,不用擔(dān)心喝醉,還能看動畫片。我說,老弟,你說得不錯,可我不喜歡一個人喝酒。
她們始終未發(fā)一言,堅定又不夠堅定。我看不到她們的眼睛。
小虎,長大了我陪你,二弟三弟以后也陪你,你放心變老就行,等你成了老頭,只要想喝酒,哥兒幾個隨時來上一杯!我說,就這么辦,老弟,我親愛的兒子,說話可得算數(shù)!我看著小虎,出生那天他哭聲響亮,像小老虎叫。我看著小虎,他懷抱足球站在任莉身邊,笑,露出虎牙,白T恤上掛滿泥點,領(lǐng)口本應(yīng)有扣子的地方僅余一簇線頭。任莉的手搭在小虎肩上,翻翻領(lǐng)子,擦去他額上的細(xì)汗,任莉看我,酒窩里灌滿了和風(fēng)。
記得買禮物,一路順風(fēng)!他們向我遙遙揮手,逐漸模糊。
我看不到她們的眼睛。妹妹擎起墻刷。Via 將輪椅搖去墻邊,漆桶在她膝頭也在她的掌心。
他們在朦朧的視線里,無法看清。我還能聽到那些話。我抬起手,無法揮動。
墻刷在漆黑的墻上割開一道絢麗的傷口。
風(fēng)吹過來,灌滿我的眼睛,很涼。我用力閉起雙眼,風(fēng)在臉上依舊很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