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銘
事態(tài)嚴重
冬梅駐村的村莊叫瓦房子,這里的情況復雜。瓦房子隱在丘陵山地深處,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在外面打工的人員。每年到了過年的時候,人們就會像潮水一樣席卷而歸。打工人員流動性也強,今年在太原,明年可能就去了廣東。
新冠肺炎疫情肆虐的非常時期,本能的恐懼感襲來,他們可能會選擇瞞報……冬梅從機場直接上了高速,一個小時就到了瓦房子鎮(zhèn)政府,參加剛剛通知的緊急會議。
大年初一就開始投入工作,對于很多鄉(xiāng)村干部來說,還是頭一回。開板就唱,領導強調(diào)了這次疫情的嚴重性,要所有鄉(xiāng)村干部佩戴口罩,確保個人安全。工作過程一定要認真負責,誰的崗位出現(xiàn)問題,就追究責任、一查到底。
會議結(jié)束,冬梅趕赴自己駐村村莊瓦房子。沒歇氣兒,她和村干部開始挨家挨戶問詢排查,逐戶逐人登記備案。正忙著的時候,聽到村子里有人在爭吵,跑過去看到是村主任老胡叔帶著幾個年輕人在“抓捕”二毛愣。
二毛愣“掛”在院子里的棗樹上,拎著根木棒,跟老胡叔樹上樹下地對峙。
老胡叔招呼幾個年輕人:“上樹,把二毛愣給我控制??!”
二毛愣揮舞著木棒,誰都上不去。
老胡叔跑出去,很快拎著把鋸子進來。
老胡叔招呼:“來人,把棗樹拉倒,把這個不著調(diào)的害人精給我弄下來!”
年輕人答應著,接過鋸子要拉樹,冬梅正從院子外面跑進來。棗樹上凍得瑟瑟發(fā)抖的二毛愣,幾乎是帶著哭腔在求救:“冬梅書記,你快點兒救我吧。這幫家伙太沒有人性了!好端端的非要把我隔離,這是不叫我過年啊……”
老胡叔說:“冬梅書記,就這個二毛愣,他明明是小年那天從武漢回來的,我們調(diào)查情況,他愣說從安徽打工回來。還把車票扔糞坑里了,被我查獲,上面實名寫著車次呢!”
一個年輕人指著車票給冬梅看。
冬梅意識到事態(tài)嚴重了。
棗樹上的二毛愣自知理虧,嘴上還是保持強硬:“冬梅書記,他們太野蠻了。我又不發(fā)燒,憑什么隔離我?。吭僬f,我就在武漢干了幾個月活兒,身上不疼不癢的,哪有那么寸勁倒霉,病毒就可著我一個人禍禍啊!”
冬梅制止住要鋸樹的年輕人:“別鋸樹,有話好好說。二毛愣,你別激動……”
老胡叔不耐煩:“冬梅書記,不用跟他啰嗦。這家伙非典那年就胡跑瞎跑一氣,是個害群之馬。二毛愣,你說,非典那年是不是你橫跨了四五個省,一溜煙跑回瓦房子貓起來的?全鎮(zhèn)派了七八十人找你。啊,鎮(zhèn)上劉書記因為你還被通報批評了!還有,我那年才選上的村主任,直接給擼下來了。這才緩了幾年,重新競選當了村主任,你又跑回來搗亂,誠心跟我作對是吧?”
冬梅抬頭瞅棗樹上的二毛愣。
冬梅說:“二毛愣,你下來,我保證他們不動硬的。我跟你去鎮(zhèn)上衛(wèi)生院測量體溫。如果沒事,不更好嗎?”
二毛愣半信半疑:“真的啊,不把我抓起來活埋?。俊?/p>
冬梅笑了:“誰說抓起來活埋的?別聽這些胡扯的話,這個時候不能聽信謠言?!?/p>
二毛愣討價還價:“冬梅書記,我就信任你一個人。你叫他們離這遠遠的,我跟你走?!?/p>
“好吧!”冬梅點頭同意了。
丈夫逆行
老胡叔不放心地盯著冬梅,冬梅低聲說:“干工作不能來硬的,咱們慢慢來。”
老胡叔還是不放心:“主要是他太不靠譜,要不是我及時識破,這就是漏網(wǎng)之魚。”
老胡叔帶著年輕人出了院子,二毛愣這才跳下棗樹。冬梅把準備好的口罩遞給二毛愣。
冬梅開車拉著二毛愣去了鎮(zhèn)上衛(wèi)生院,測體溫、做檢查,忙活一大氣,二毛愣的情緒也穩(wěn)定下來。
衛(wèi)生院的大夫告訴冬梅,雖然體溫正常,但二毛愣是從疫區(qū)那邊過來的,還是需要在衛(wèi)生院進行隔離觀察。
二毛愣一聽就急眼了,吵嚷著,鬧,罵冬梅說話不算數(shù)。冬梅耐心解釋,二毛愣就是不聽。跟著來的老胡叔和幾個年輕人沖上來,拽著二毛就給塞房間去了,一腳把門踹上,從外面把門鎖了。
老胡叔說:“冬梅書記,對付二毛愣這樣的人,軟話不好使,就得來硬的?!?/p>
冬梅隔著門給二毛愣做工作:“你先別著急,醫(yī)生說觀察14天,定時給你測體溫,一日三餐我們都會安排的?!?/p>
疫情的情況比想象得要嚴重得多,縣城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一例病例,并且得到了確診。領導高度緊張,不斷提醒大家要高度重視,不能出現(xiàn)紕漏。排查從疫區(qū)回來的所有人員,不能放過一個死角,務必調(diào)查清楚。有關部門很快傳來一份從疫區(qū)回來的人員名單,二毛愣在名單之內(nèi)。
晚上在村委會值班,冬梅接到了丈夫的電話。
冬梅嗯嗯應著:“你的微信留言我看到了,太忙,沒來得及回復?!?/p>
丈夫在電話里的聲音有些嘶啞。
丈夫說:“啊,冬梅,我打電話不是為了這個?!?/p>
冬梅冷冰冰地說:“現(xiàn)在是特殊時期,我在值班,離婚的事情等疫情過去再說吧。我跟女兒談了,她說無所謂……”
丈夫打斷冬梅的話:“唉,冬梅,你聽我說,這次疫情形勢很嚴峻,我知道你在值班,你要戴口罩啊,千萬要注意!”
冬梅在電話里都聽得出丈夫焦急的語氣。
丈夫接著說:“咱們省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二十幾例了,你所在的鄉(xiāng)下情況更是復雜。對了,我報名參加醫(yī)療隊,要去援助武漢疫區(qū)。得到了組織的批準,正在待命,馬上要趕過去了……”
冬梅愣住了。
丈夫是市中心醫(yī)院呼吸科的主任,他要趕赴疫區(qū)!天啊,冬梅萬萬沒有想到媒體報道的事情,會發(fā)生在自己的家里。
冬梅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辦公室電話響起來,老胡叔去接聽。情緒有點兒不對,辦公桌上橫倒豎臥打盹的幾個村干部都撲棱棱地起來,看著老胡叔。
冬梅掛了丈夫的電話,跑進辦公室,急切地問:“怎么了?”
老胡叔幾乎帶著哭腔說:“完了,完了,糯米粉做豆腐——粘包了!”
冬梅知道事情很嚴重。
老胡叔說:“剛才鎮(zhèn)上衛(wèi)生院打來電話,二毛愣這小子又跑了!”
冬梅的腦袋“嗡”地一下。
冰面遇險
村委會那邊很快回復電話,說二毛愣的岳父家在鄰村黃土梁子,小姨子在八里堡下馬架子住,這幾個地方有可能是二毛愣的藏身之處。冬梅開車追上在路上胡亂搜索的老胡叔,跟老胡叔商量兵分兩路,去這兩家尋找二毛愣。
冬梅開車直奔大凌河。
夜色中,結(jié)冰的大凌河白亮亮的。冬梅把車停下,空曠的冰面上寂靜無聲。夏天的時候,冬梅來過這里,大凌河河面并不寬,這里情況卻不同——因為不遠處有水庫的原因,這里憋水,水深幾十米,河面也寬得很,一眼望不到邊。
下車的冬梅趕緊包裹好自己,把羽絨服的拉鏈拉好,帽子也放了下來。時間不等人,冬梅顧不得支援的人趕到,試探著走上冰面。
走了一會兒,冬梅的膽子逐漸大了起來。冬梅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功能,加快了腳步。冬梅心里不敢想,因為她知道現(xiàn)在所在的冰面位置水底有多深。
冬夜寂靜,冰面無聲??床坏角懊媸遣皇怯腥耍放υ囂街^續(xù)前行?;蛟S是天太冷了,腳下的冰有時候發(fā)出一聲響亮的脆響。每一聲脆響傳來,冬梅心底都是一驚。
冬梅走到河中心的位置,放開喉嚨吼一嗓子:“啊——”
不遠處“撲通”一聲,冬梅模模糊糊看到有個身影摔倒,然后爬起來繼續(xù)向?qū)Π稕_去。
“二毛愣!”冬梅本能地大喊一聲,“你給我站??!”
“我不!你們都是騙子!”是二毛愣的聲音,冬梅懸著的一顆心,總算落地了。
冬梅的勇氣倍增,全然忘記了剛才的恐懼感,疾步朝著二毛愣追去,兩個人在冰面上展開了角逐。
快到岸邊的時候,前面跑著的二毛愣一下子栽倒了。接著,夜空里傳來了二毛愣凄慘的叫聲:“救命啊,我掉冰窟窿里了!”
聽到呼救聲,冬梅也摔個人仰馬翻,手機不見了。冬梅揉揉腰,緩緩起身,手接觸到冰面上,刺骨地寒涼。冬梅掙扎著起來,摸到手機,想聯(lián)系村主任老胡叔他們幫忙,卻發(fā)現(xiàn)手機摔黑屏了!
冬梅踉蹌著起身,接近了二毛愣掉進冰窟窿的地方。
因為是近岸,這里水不是很深了。冬天這里常有附近的老百姓鑿開冰面,弄個窟窿下地籠捉魚。因為天冷,冰窟窿結(jié)了薄冰,再加上晚上視線不好,二毛愣才一腳踩了進去。雖然不深,但是冰水也沒過了胸口。二毛愣扒著冰塊,掙扎著就是上不了岸。
冬梅穩(wěn)定穩(wěn)定情緒,觀察好了情況。
冬梅朝著二毛愣喊:“別慌張,我來救你?!?/p>
二毛愣打著冷戰(zhàn):“我身子都凍透了。”
冬梅試探著往冰岸上拉拽二毛愣。此時的二毛愣,已經(jīng)沒有了配合的力氣,冬梅拽不動,感覺到二毛愣的身體死沉死沉的。
冬梅把大羽絨服脫了,摘下圍脖,往二毛愣的腋下繞了一圈,系緊。然后抓住圍脖,拼命往上薅拽。二毛愣像一只凍蘿卜一樣,被冬梅從冰窟窿里拔了出來……
冬梅給二毛愣圍上羽絨服,自己卻凍得瑟瑟發(fā)抖起來。
二毛愣打冷戰(zhàn),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謝謝……謝謝……不跑了,不跑了……”
冬梅從兜里摸出一只口罩來,二毛愣聽話地戴上。
二毛愣:“冬梅……書記,你離我遠點兒,別……別傳染給你……”
冬梅聽到河岸上有喊聲,接著手電筒的光亮一閃一閃近了。
就此一別
冬梅這幾天忙得不可開交,餓了就在村委會用熱水沖一桶方便面。后來,商店的方便面也買不到了,因為老百姓開始搶購生活必需品。鎮(zhèn)上的兩家大藥房的口罩也開始漲價,有老百姓氣不過,拍成了視頻傳到了網(wǎng)上……摁起葫蘆浮起瓢,冬梅和村干部忙得腳打后腦勺。
大年初六的晚上,冬梅坐上鎮(zhèn)衛(wèi)生院的救護車,救護車里還有二毛愣和老胡叔。他們要被送到市中心醫(yī)院由專家檢查進一步確診。
檢查的結(jié)果是,二毛愣沒事,但是還是需要在市中心醫(yī)院繼續(xù)隔離觀察。老胡叔卻被確診,成為了第二例被感染的病例人員,與老胡叔密切接觸過的人員也被通知就近觀察。
隔著隔離間的大玻璃,老胡叔朝著冬梅擺手。
冬梅眼睛一紅,大聲說:“老胡叔,下一屆老百姓給你投票的,一定不會少!”
醫(yī)護人員給冬梅做了檢查,還好,冬梅身體雖然疲憊,但是沒有出現(xiàn)不適。冬梅要求自己回到瓦房子就近觀察,那樣也可以隨時通過電話指揮防疫情況。
冬梅的手機剛剛修好,丈夫的電話就打進來了。
丈夫說:“冬梅,接到通知,今天晚上我們137個醫(yī)護人員出發(fā)了?!?/p>
冬梅問:“你現(xiàn)在在哪兒?”
丈夫說:“在中心醫(yī)院門口集合呢,一會兒上車!”
冬梅拿著手機,推開病房的窗子。醫(yī)院大門口車燈閃爍,都是要出發(fā)的醫(yī)護人員。今夜,他們明知道會有生命危險,卻選擇了逆行而上。
冬梅說:“你稍等,我馬上出去……送送你!”
冬梅掛斷手機,戴好口罩,朝著門口走去。丈夫回頭,看到了遠遠走來的冬梅。
兩個人沒有擁抱,也沒有激動。
距離十幾米遠的地方,冬梅和丈夫互相看著。
丈夫問:“腿咋瘸了?”
冬梅說:“崴了一下?!?/p>
丈夫問:“疼嗎?”
冬梅說:“不疼!”
“不疼……”兩個字,像是兩枚紅色的草莓果,酸酸甜甜地吐出來的一瞬間,冬梅的淚水撲簌簌地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