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永軍
五十年前的一個早晨,婆輕輕撫摸著我的頭頂,說:“你在青石上耍?!?/p>
婆下了河堤。她繞過一棵榆樹進入了拇指粗的洋槐叢,一會兒就出現在了那塊地里。
婆走下河堤的時候,有些搖搖晃晃,但從沒摔倒過。
我在青石上看得很遠。這條叫水灣子的河曲曲彎彎繞村而過。 我往上看,山很朦朧,那是水來的方向;往下看,山也朦朧,那是水去的方向。當時,冬天的氣息沒有散盡,沙石上灰蒙蒙的,但卵石間已生出一片一片的潮氣,潮氣中是大片大片的綠色,那是白蒿、薺菜和苦苦菜。
我看見婆用一柄小鋤挖腳下的沙地,鋤刃明亮耀眼。地是三角形,這是婆在河邊開的荒地。地是誰的?王滿告到隊長望天那里。望天一邊給豬拌食,一邊說:“六叔,又不是你的自留地,管他!糧食緊,誰都想多種一把,多吃一口?!闭f得王滿沒趣。婆展開皺緊的眉頭,說:“望天媳婦一定能生個胖兒子!”又悄悄地說:“多虧青石頭擋水,這地才淤出來了!”
這塊青石頭密實油潤,有兩個碾盤大。下了小雨,石面的坑洼里積滿水,一群斑鳩散落下來,也不懼怕我,尾巴翹起,露出屁股上的灰色絨毛,頭扎得很深,喝一口水,點一下頭,再喝一口水,點一下頭。
這塊青石高得要懸空了,根底形成一個水潭,這會兒有小魚跳出水面,濺起一點兒水花。婆一直用木桶從潭里提水澆地,今天婆沒有帶木桶,因為婆用鋤挖開的沙地濕乎乎的。太陽像個油亮的盤子。婆仰起頭喊我,眼睛就照花了。我站起來讓婆看見,她問我:“你看見了啥?”我搖搖手。
婆又低頭干她的事情。鋤頭成了拐杖,她一只手拄著,一只手伸進了口袋。婆的上衣口袋里,永遠藏著數不清的種子,她把手拿出來,慢慢伸平手掌,大拇指在手心里捻著,種子雨點一樣從她的指縫里密密麻麻往下落。太陽照在婆的臉上,照在沙地上,那些種子粒粒閃著金光,紛紛落在沙地里。
第二天,哥在院子里抓那只帽帽雞。雞跳上了井臺,跳上了碾盤,跳上了院墻。
哥說他要將帽帽雞捏死。前天,帽帽雞下了一只軟蛋,婆用盡力氣將那顆軟蛋扔過了房梁。婆說軟蛋翻過梁就不是軟蛋了。今天雞下的蛋小,哥說那叫鐵蛋蛋,跟麻雀蛋差不多。哥就說帽帽雞沒用了,捏死它吃肉。婆到沙地去了,我得將婆喊回來。
婆回到院子,雞從樹頂上飛到院墻上,從院墻上跳下來,在婆腳邊耷拉下翅膀。婆抱著雞進了上屋,哥跟到上屋。婆從上屋出來又到院子里,坐在碾盤上,眼圈紅紅的。她從口袋里掏出半把玉米,放在碾盤上,手撫著雞背上的羽毛。雞啄得鼓點一樣響,吃完,飛到房檐上去了。
哥用燒火棍指著我。
再次去沙地,露水很厚。地里一圈一圈長著紫蘇、薄荷、野芝麻、蓖麻和綠豆。
婆說:“過些日子綠豆就要開黃花了?!?/p>
聽到綠豆,我就想起井臺上的那只瓷罐,深黃色罐底有一個透亮的窟窿。那天早晨,婆單腿跪在杌凳上洗瓷罐,水聲很響,井臺上一個木桶,桶里是水,竹箅子上洗凈的核桃樹葉是頭一天摘下的,一片翠綠。婆在罐底鋪一層,就將罐子抱回廈屋放在杌凳上,然后端出一瓢綠豆,緩緩從罐口往下倒。綠豆從罐口落下的聲音,先是叮當清脆,繼而細密如織。我當時認為那是最開心快樂的聲音,綠豆在唱歌。后來婆就隔天給罐子里澆水一次,澆完水,又拔掉罐底的木塞,放完罐子里的水。
有一天婆帶著我去取菜,罐子口的樹葉被拱破,一群綠豆芽頂著兩片淡綠的葉子,冒出了罐口。原來綠豆落下去是為了長上來。
伏天的一個傍晚,我早早地在雨聲里睡著了。第二天開門,院子里的井水快漫上井臺了。婆拉著我出小巷到了河邊,青石上濕漉漉的,河水已漫上河堤,晃晃蕩蕩。婆將我的手攥得有點兒疼,我抬起頭,發(fā)現婆的眼神飄過水面,看著孤山最高的山峰。我們在河邊待了很長時間,誰也沒有說話。我知道那塊地被洪水沖走了,還有那些即將成熟的農作物。
婆帶我再次去沙地的時候,冬天就要來了,我已穿上了棉襖。跟往年一樣,婆又開始修地。河道里牛筋草細細的莖稈已成血紅色,掛著眉毛似的葉子。水竹長得一人高,密密麻麻混雜在毛柳叢中。三爺將隊上的牛群趕進草叢,一會兒就沒了蹤影,成群的白鷺落在水邊。
婆抱著大塊的石頭做成圍堰,用一只竹籠撿上石子,斜著身子提到圍堰上,一籠一籠填進石隙里。她歇息的時候,我?guī)退o竹籠里拾滿石子,一根竹竿,一端在我的肩上,一端在婆的臂彎,抬著石子走到圍堰跟前。
這樣一月后,落了層薄雪,我才看見河灘的地漸漸恢復了原來的樣子。
來年春天,婆又輕輕撫摸著我的頭頂,說:“你在青石上耍?!?/p>
她下了河堤,站在沙地中間,拄著鋤頭,眼仁放光,撒著種子。金色的種子落在沙地里,也落在我的心里。
[責任編輯 晨 飛]